溫故知新 | 郭在貽：釋“努力”
古詩《行行重行行》：“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其中“努力”一詞，各種選本均不加注，蓋以爲其義訓平常，無須乎注解。查《新華字典》“努”字下云：“盡量地使出［力量］：努力。”又查新舊《辭海》《辭源》，均釋“努力”爲勉力、用力或出力，此義人所習知，故注家不爲“努力”一詞作注。然據筆者考察，“努力”一詞在漢魏六朝以迄隋唐時期實包含有兩種義蕴：一是勉力、用力；另一是猶今言“保重”、“自愛”的意思，則爲各種字典、辭書所不載，故亦易於爲注家所忽略。細味上引古詩《行行重行行》中的“努力”，正作“保重”、“自愛”講。在“努力加餐飯”這句詩中，“努力”與“加餐飯”的關係是並列式的，而不是狀謂式的，這句詩的意思是說：“（過去的事不去想它吧），還是保重、自愛，多喫點東西的好。”而不是説“用力地多喫飯”。又考《敦煌變文集·張淮深變文》有云“歸程保重加飱飯”，以與“努力加餐飯”相比照，足證努力就是保重之意。
“努力”在漢魏六朝隋唐時期有保重、自愛之義，我們是從以下一些材料得到啓示的：
《三國志》卷九《魏書·諸夏侯曹傳》裴注引《魏末傳》，有這様一段話：
宣王徐更寬言，纔令氣息相屬，說：“年老沈疾，死在旦夕。君當屈并州，并州近胡，好善爲之，恐不復相見，如何！”勝曰：“當還忝本州，非并州也。”宣王乃復陽爲昏謬，曰：“君方到并州，努力自愛！”錯亂其辭，狀如荒語。
在這段引文裹，“努力自愛”四字跟上文“好善爲之”相呼應，意思差不多是一樣的；從語句結構來看，“努力自愛”應是並列結構（正確的標點應該是：“努力！自愛！”）而非狀謂結構，“努力自愛”就是“保重、自愛”的意思，而不是“用力地自愛”。又《三國志》卷四〇《彭羕傳》云：“天明地察，神祇有靈，復何言哉；貴使足下明僕本心耳。行矣努力，自愛，自愛!”這是彭羕臨刑前寫給諸葛亮信中的話，“行矣努力”猶今言“别了，你要多加保重”。又《搜神記》卷一“弦超”條：
按文中“各自努力”猶今言“各自保重”。試比照樂府詩《艷歌何嘗行》：“念與君離别，氣結不能言。各各重自愛，遠道歸還難。”“各自努力”不過是“各各重自愛”的换一種説法而已，其非“發憤努力”之意，是可以斷言的。
“努力”作保重、自愛講，在唐人文字中亦不少見，如《朝野僉載》卷五：
英公李勣爲司空，知政事，有一番官者參選被放，來辭英公。公曰：“明朝早向朝堂見我來。”及期而至，郎中並在傍，番官至辭，英公頻眉謂之曰：“汝長生不知事尚書、侍郎，我老翁不識字，無可教汝，何由可得留，深負愧汝。努力好去。”
這裏的“努力好去”猶之乎上文所引《三國志》中的“行矣努力”，都有勉勵對方保重自愛的意思，其非“勉力、用力”之意，也是顯而易見的。
又《敦煌變文集·搜神記》：“……經九十餘日，粟麥收了，欲擬歸家，送辭死人，呪願曰：我乃埋你死屍靈在此，每日祭祀，經三個月，不知汝姓何字誰，從今已後(不)祭汝，汝自努力。”“汝自努力”猶如説“你自己多多保重”。
又杜甫《别贊上人》詩：“……異縣逢舊友，初忻寫胸臆。天長關塞寒，歲暮飢凍逼。野風吹征衣，欲别向曛黑。馬嘶思故櫪，歸鳥盡斂翼。古來聚散地，宿昔長荆棘。相看俱衰年，出處各努力。”①這裹的“努力”也分明是保重的意思。
又寒山詩：“浩浩黄河水，東流長不息。悠悠不見清，人人壽有極。苟欲乘白雲，曷由生羽翼。唯當鬒髮時，行住須努力。”②又：“有酒相招飲，有肉相呼喫。黄泉前後人，少壯須努力。玉帶暫時華，金釵非久飾。張翁與鄭婆，一去無消息。”③以上兩處的努力，都是說趁年輕時好生保重身體，及時行樂，而不是說發憤努力，建功立業。詩人表達的是一種消極的情绪，而非積極的思想。如果不知道努力有保重自愛之義，那是很容易産生誤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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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全唐詩》冊四，頁二二九四，中華書局一九六〇年版。
②《全唐詩》冊一二，頁九〇七一。
③《全唐詩》冊一二，頁九〇七〇。
據《訓詁叢稿》第258-261頁整理
原載《中國語文》一九八二年第一期
作者 | 郭在貽
編輯丨于嘉悦
審核丨邊田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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