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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忆当年「尿素裤」

私产公号 2020-11-03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史料搬运工 Author 言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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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亮的小说《青春期》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一次,她利用休假日将日本进口的尿素口袋拆开来当布料,缝制成小汗衫及裙子般的半长裤穿来上工,满身散发着尿似的骚味…… 那时她穿着日本化肥袋做的半长裤在我眼中却非常滑稽,‘日本’两个字正好缝在她屁股蛋上,一边是‘日’,一边是‘本’,但她连‘旧本’两个字都不认识,显然不是有意的。她做时装表演的时候我发现了‘日本’而大笑她却以为我笑的是她屁股,便停下来弯下腰把屁股朝我面前一撅,笑道:‘你看你看你看!让你把女人的屁股蛋看个够!’于是‘日本’在我眼前更大大地膨胀起来。”


小说里的“她”身上那条“满身散发着尿似的骚味”的尿素裤,并非虚构。当年确曾风靡大江南北。


有一首名为《日本尿素袋》的“老干体诗”如此写道:


做成裤子乐陶然,

不串亲友不舍穿。

早就收藏入村史,

一提笑得把腰弯。


诗的作者是位体制内基层干部,看起来是个幸运儿,在1970年代拥有过“尿素裤”。尿素虽然是个农民种地用的,但那时大多数农民没有穿尿素裤的机会,所以他们自编的歌谣,基调与“老干体诗”大不一样,多出了一股讥讽的怨气:


干部见干部,

比比尿素裤。

前头日本产,

后头是尿素。


“前头日本产,后头是尿素”,指的是尿素袋子上的文字。这些文字使人尴尬,但也还有更尴尬的——陕西合阳县路井镇路一村五组的村民侯双喜多年后回忆说:“屁股上写着净重50公斤,裤裆里写着含氮量80%,你想想是什么感觉?”


尴尬归尴尬。在那些年月里,仍只有基层干部们才有途径得到足够数量的尿素袋子,给自己整上一两条尿素裤。普通社员只能一边嘲笑一边羡慕。


大干部,小干部,

一人一个尼龙裤。

有黑的,有蓝的,

就是没有社员的。


许多年以后,侯双喜仍记得这首传遍了巷尾地头的童谣。


河南作家周熠,在他的《散文自选集》里,也提到过尿素裤:


“公社革委会孙主任一上台亮相,便激起了人民发亮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特别善于发现美的女人们终于有了新的发现,透过那轻轻淡淡的青蓝裤色,先是在孙主任的膝盖上方的裤脸上认出了‘日本’二字,继之又在后臀下隐约看到‘尿素’两个黑体字。很快就证实,这条卓尔不群的‘超丝绸’夏裤,是用两只进口的四十公斤装的日本尿素的外包装拆洗、染缝而成。孙主任的少夫人在县供销社工作……”


湖南作家王跃文的《我的堂哥》里,也能见到尿素裤的踪迹:


“我上大学几年,每次放假回来,都听说很多通哥的事情。想不到阳秋萍同他离婚了,跟了幸福。村里人说得难听,幸福用三条尿素袋子,就把阳秋萍睡了。……通哥看见阳秋萍新做了条尿素袋子的裤子,问是哪里来的,阳秋萍讲是幸福给的……通哥起了疑心……”


山东平阴县的董宪云,1970年代是当地“思想宣传队”的成员。这个身份让她有幸获得了一条“尿素裤”:


“宣传队的领导非常体谅我们的心情和难处,也想让我们穿得体面些,他们脸上也有光……也不知道找的哪位领导,走的什么关系,用非常便宜的价格,弄到一批日本尿素尼龙袋子,到济南印染厂染成浅灰色,在县被服厂一人拼接了一条裤子……由于尼龙袋子上的字是黑色的,染色盖不住黑色,平阴县曾流传这样一个顺口溜:‘宣传队不害羞,穿着尼龙袋子满街溜,后边是‘日本产’,前边是‘尿素’,裤裆里还夹着‘含氮26%’。今天每当想起这个顺口溜,心里就酸酸的。”


董宪云是多年后回忆往事才觉得心里酸酸的。在当时,尿素袋子可是极其稀缺的资源,没有点特殊关系,实在还穿不上。周熠如此回忆起自己搞到“尿素裤”的经过:


“当时,刚刚同日本邦交正常化,进口尿素极有限。一个公社分配下来的尿素指标不过两万公斤,可得的尿素袋,四百至五百条而已。加上县里截流,能分到三百来只袋足矣。这对于六万人口的公社来说,僧多布少,无异于杯水车薪。这就出现了五花八门的征购尿素袋的独特现象。公社首脑机关的干部们除了孙一把,按人头扣工资1.6元(每只袋八角),由财会负责人直送供销社孙主任手中,郑重传达领导指示:保证供应,注意影响。只好暗度陈仓,不用外搬运工,由供销售主任带着仓库的人员,连夜开仓,秘密腾挪清点后送往公社。我给公社革委副主任写斗私批修心得,获全公社好评。这位副主任脸上有光,他就黑夜亲自打着手电到仓库,也套购到两只袋给我。”


在山西长治市做过市委书记的吕日周,也留有一段基层干部们抢尿素袋子的回忆:


“我们又到太行山调查,太行山也是如此,那里的农民,就是因为物质生活的贫乏引起一些干部与群众关系的紧张,那里有大队干部、小队干部和群众争抢一个尿素袋子的事,谁抢上谁就可以做件衣服或裤子穿。那时我们就贫穷到那样的程度,不得不用日本的尿素袋子来做衣服穿。争来争去,由于大队小队干部有权,就把这个尿素袋子争到了,做衣服穿了。农民没有权,所以他们就用民歌的形式唱出来,表示他们的不满:‘大干部,小干部,一个一条料子裤,前边写的是日本,后边写的是尿素’这样的歌词我们听起来感到很可笑,但实际上我们心里是很痛心的。”


那时节,抢不到尿素袋子的民众,自发创作了大量的讽刺民谣。除了前面提到的几首,还有:


干部见干部,

先比高级裤。

前边日本产,

后边是尿素,

裤裆里净重25。

——

哪个是干部?

先看穿啥裤。

前头日本产,

后头是尿素,

不是干部也干部!


“尿素裤”流行大江南北,主因是布、棉供应严重不足。


1954年,全国棉纱、棉布统购统销,供求关系紧张。9月份开始凭布票限量供应棉布。当时根据南北气候差异等因素,制订了不同的布票定量标准。北京市每人每次发放17尺3寸布票,刚够成人做一套蓝布制服。天津市每人每次可领取13尺,江西省发放11尺,严寒的哈尔滨每人每次24尺布票,可做一套棉衣;南方亚热带地区城镇每人每次只有7尺4寸布票。


1960年,布票限量普遍减少一半甚至更多。许多地区每年每人供应的棉布减至3尺左右。如四川城镇每年每人发3尺7寸;山东城镇每人每年发布票1尺6寸。四川的一位教师回忆说,因为连年使用布票,大家的家底都空了,猛一下又紧到这种程度。于是那时刚参加工作的人,通常只有两件褂子:平时是脱了这件换那件;裤子也只有两条:一条单裤,一条棉裤;单裤夏天穿外头,冬天当衬裤穿里头。所以裤子也就特别费!一条新裤,不出一年也就烂了。


1961年3-8月,上海市区每人发给2尺6寸布票,一家四口的布票无法缝制一套成人的衣服。后来又有了所谓的“人造棉”。工程师刘某回忆说,18岁的他于1963年秋天考上了北京化工学院,从一个贫穷的江南小镇来到首都。助学金交完每月的15元伙食费后,只剩4元零花。没有办法制办一件御寒的棉衣,冬天只好尽量不出门,若实在有要事得出门,就暂借一位北方同学的棉衣穿。如此这般一直熬到毕业。上学期间,刘某还得到过一张“购买人造棉证明”,上面写着“一次有效,不得转让”。他想买但又没有钱(需要3元人民币),最后只好作罢。只有极少数同学穿上过人造棉衬衣,衣料的飘逸感曾引起许多人羡慕的目光。


如此这般行至1970年代,就出现了“尿素裤”。


1972年9月,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问中国,实现了中日邦交正常化。翌年1月,两国互设大使馆。随后,一系列贸易、航运、海运、渔业、文化交流的协定相继签署,其中就包括自日本进口尿素


尿素的进口,让中国的粮食产量有了很大的提升,也让基层干部们发现了机会,原来两条尿素袋子就可以做成一条“尿素裤”。


因为当时也从加拿大进口尿素,所以还流行过一首这样的顺口溜:


大干部小干部,

一人一条尿素裤。

屙尿在日本,

放屁加拿大。


一条尿素裤,让干部们轻轻松松横跨了太平洋。




资料来源:《吕日周自选集》,红旗出版社;陈明远《知识分子与人民币时代》,文汇出版社;《周熠散文自选集》,河南文艺出版社;董宪云回忆,收录于《启蒙行动》,山东大学出版社;《天涯》杂志《1970年代的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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