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篮球运动员的失败普拉斯
两个月前，你失败了，但人人都说你行，为你鸣不平。两个月后，你再一次失败，失败PLUS，这次大家只讨论你的失误，你的狼狈。
成王败寇，这是竞技体育的故事。但还好，它不是一个运动员的全部故事。
2021年9月25日，西安城市运动公园，身穿10号球衣的三人男篮运动员郑毅与队友击掌，跑步入场。这是全运会三人男篮成年组小组赛的最后一天，郑毅所在的福建队迎战四川队，生死战，赢球即可出线。
这支福建队的纸面阵容豪华——五人制国家队中锋王哲林、CBA球星陈林坚、三人制国家队前队长郑毅、国家队前队员江淮——5月的全运会预赛，他们七战全胜，轻松晋级。来到西安，外界视他们为夺冠大热。
最终，20比21，福建队以一分之差惜败四川队，两胜五负，没能出线。
在篮球论坛上，有人问：全运会3V3男篮福建队的那个郑毅，就是当初没进奥运会、全网为他鸣不平的那个郑毅吗？
郑毅。这段时间他的名字不断被提及。
7月，他落选奥运会，中国队最终排名垫底，当时好多人说，如果他去了东京，中国队的成绩会不一样吗？
9月，他角逐全运会，想一雪前耻，结果止步小组赛，好多人又说，他真菜，没选他去奥运会不冤枉。
这名草根球员的过去三个月有如乘坐过山车：遭遇一次失败——赢得前所未有的关注——在这种关注下遭遇又一次失败。
郑毅让三人篮球被知晓
是郑毅的落选，而不是奥运会或者别的，让三人篮球在中国获得了史无前例的关注。
三人篮球起源于街头，2021年7月在东京第一次登上奥运会赛场。国际篮联不计成本地投入精力，制定新的规则，在全球范围组织三人篮球赛事，理由非常清楚：指望更快速、更刺激的比赛吸引更年轻的观众。
短时间、高强度是这个项目的主要魅力。全攻全守，没有教练，很少暂停。每一秒都必须在战斗。若是习惯了一板一眼的五人制篮球，你来到三人篮球场，就像突然掉进斗兽场。在这里，一场球10分钟，一次进攻12秒。得分机会转瞬即逝，几乎不给你思考时间。三分线内的进球记为1分，三分线外则是2分，先得21分或者时间走尽、得分高的一方，胜出。因此当比分翻到19或20分时，你的肾上腺素很难不飙升。
郑毅说，三人篮球对体能要求更高，身体碰撞剧烈，像是站在摔跤场，而不是职业球场。他喜欢三人篮球的野蛮气质。作为没有任何职业联赛经历的“草根选手”，2017年，当时21岁的大学生郑毅，带领华侨大学杀进世界大学生三人篮球联赛八强，随后惜败给智利大学。2018年他卷土重来，七场比赛，七连胜，夺得冠军。
同年郑毅在“我要上奥运”全国三人篮球擂台赛表现出色，以大学生球员身份，入选三人篮球世界杯国家队，也叫U23国家队。国际篮联规定U23积分前三的国家可以直接获得东京奥运会参赛资格，为此中国篮协提出“人海战术”，让数量庞大的草根球员参与其中，多打比赛，多攒积分。国家队带头刷分。以郑毅为代表的几名集训成员，成立了一支名叫“北京南”的球队，参加国际篮联积分赛。
2019年4月，国际三人篮球挑战赛，北京南被分进“死亡小组”，直面两支来自美国的强敌。首场比赛，郑毅连续飘在外线投篮，皮球划出弧线，直落篮筐。他全场砍下15分（包括6记2分球）。看直播的美国网友在弹幕上表达困惑：“WHAT WRONG WITH USA?”
两年后在莆田的一家餐馆，他对南京站的比赛印象深刻，“我们打得美国人着急了”。
北京南击败两支美国球队，从死亡小组出线。四分之一决赛，对阵世界排名第15的印度德里队。郑毅用远投首开纪录。队友陈培东打得很兴奋，里突外投，短时间内得到7分。21比14。中国球队历史首次打进世界三人男篮高级别赛事的四强，最终拿到第三名。
“对我们来说是一次突破，发现我们可以（跟欧美强队）交手，有来有回，找到了赢球的感觉。”郑毅说。
2019年亚洲杯，以北京南为班底的中国队拿到铜牌，创下历史最好成绩。在三人篮球积分榜上，郑毅独自贡献599760分，高居国内球员首位。国家集训队的其他队友紧随其后，第七名球员的积分与郑毅差了将近20万。
依靠国家集训队的拼搏与人海战术的累积，2019年11月1日，中国总积分排在世界第三位，如愿直通东京，获得了奥运会入场券。当天郑毅的积分排在中国第一、亚洲第一。
脱下国家队队服
2021年7月2日，距离东京奥运会开幕只有22天。一如既往，郑毅正在国家集训队基地训练。教练喊他过去，通知他奥运会阵容已经在网上公布。他掏出手机搜索新闻：
正选：胡金秋、高诗岩、李浩南、颜鹏
候补：陈培东、刘恒驿
没有郑毅的名字。
谁为郑毅不平
女友霍晓晗的怒火涌上心头，她虽然没有亲身体会郑毅这三年为国家队付出的艰辛，但是“光看着他就觉得难过”。名单一出来，几乎所有跟郑毅相识的人都气炸了，甚至高中母校打过球的学弟，也在朋友圈表达困惑与不满。最冷静的人反而是郑毅自己。他安慰霍晓晗，选人有篮球因素，也有非篮球因素，他“感谢国家队的培养”，服从组织安排。
“我说明明应该是我劝你，怎么反过来了，我说你到底有没有伤心嘛，伤心在哪里？”霍晓晗回忆道。交往这么些年，她评价郑毅是“逻辑怪”，凡事都能自洽，即便两人吵架，他也能用严密的逻辑、冷静的口吻说服她。
但有天晚上，郑毅自言自语一般，说以后可能没机会再跟这些好兄弟打球了。他放心不下室友李浩南，担心后者找不到人倾诉心事。霍晓晗简单回了一句，“可能会（找不到）”。“然后他就哭了，”她说。
7月2日晚上，“郑毅没入选三人篮球国家队最终名单”登上微博热搜，阅读次数695万。在体育论坛虎扑，谈论这件事的帖子和评论暴增。这些发言带有一种共同情绪，认为“职业球员”高诗岩挤走了“草根球员”郑毅，这不公平。
“草根们苦练三年，结果国家最后全上职业，那别人这三年算啥？果然人情世故”
“真恶心了，人家打下的江山，挣下的名额，转眼就给别人真不要脸”
“没有像郑毅这样的草根们的努力，哪来的国家队？”
篮球记者麦穗丰在微博上写道：“郑毅，中国现役三人篮球世界排名第一，全身心投入项目多年，当过中国三人篮球队的队长。这样的人，居然没能入选三人篮球国家队的最终名单，无缘出战东京奥运会。遗憾。过分。”
早在2017年，三人篮球国家队组建之初就是从业余球员中选材。但到了2019年9月，中国男篮在五人篮球世界杯遭遇滑铁卢，大概率无缘东京奥运会。于是，篮协将目光转向三人篮球，逐渐邀请职业球员参加集训，提升队伍的竞争力，希望在奥运会上取得成绩突破。
不少人担心，三人篮球入奥会引来职业球员转型，同业余球员争夺国家队名额。但竞争无法避免，2019年篮协明确表示，欢迎CBA和NBL（全国男子篮球职业联赛）球员参与国家队。
2021年7月2日上午，奥运会落选赛，中国男篮国家队80-105不敌希腊队，彻底无缘东京奥运会。这是自1984年以来，中国男篮首次无缘奥运会男篮正赛。巧合的是，就在7月2日当天下午，中国篮协公布了没有郑毅、但包括两名CBA职业球员的三人男篮奥运名单。
某种程度上，在过去许多年中，郑毅是无数草根们选出来替他们打球的人。现在这个人遭遇不公（至少在他们看来如此），不愉快的感受传递到了每一个支持者的神经上。
如果郑毅在东京
7月24日，东京。三人篮球国家队正式开始奥运会之旅。前两天他们遭遇四连败，有惨败，也有惜败。随后中国队艰难取得两胜。26日，最后一场小组赛对日本，赢球即出线。中国队挡不住对手热得发烫的投篮手感，输球后被淘汰出局。这份成绩无法令人满意，人们再次想起落选的老队长。
奥运会那些天，郑毅和霍晓晗在新疆自驾游。沿途山区多，山路崎岖，网络信号差，有时连电话都接不到。
他想看比赛，但没办法，白天他只能瞥一眼比分，继续赶路。霍晓晗说，“他想看这个阵容到底能打得怎么样。头四场输了，他觉得好可惜啊，如果再努力一点，说不定就赢了。”
到了有信号的地方，通常是夜里，郑毅翻出白天的比赛录像，认真看一遍。霍晓晗记得，他总在分析比赛，像电影人拉片一样，细致到每一回合。看完录像，他也不给前方打拼的队友发消息，怕影响他们休息。
霍晓晗开玩笑说：“我感觉我们在旅游，他一个人在写作业。”
28日晚，拉脱维亚和俄罗斯在决赛相遇。比赛中途拉脱维亚中锋意外崴脚，单条腿跳回板凳席。用绑带缠脚，接着上场。又一次崴脚，跪在地上，一点一点爬着往前走。他试着往脚踝缠更多的绑带，还想上场。解说员直呼，快看不下去了，太过惨烈！最终，拉脱维亚实现逆转，拿到男子三人篮球奥运史上第一枚金牌。赛后，人们才知道拉脱维亚中锋遭遇了骨折，并非崴脚。
郑毅第一时间发了朋友圈：恭喜拉脱维亚，梦想照进现实。
在最需要把球投进的时候
他却陷入低迷
如果时间止步于7月，郑毅的故事看起来还不算糟糕。毕竟，在当时，人们即便不了解他的故事，也愿意认可他的能力。这是那些糟心的坏消息中，不多的好消息。
但时隔两个月，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全运会三人男篮揭幕战，福建队迎战奥运联队（去打东京奥运会的国家队以联队形式参加本届全运会）。赛前预热，某网站的投票结果显示，超过70%的人支持福建队获胜。人们期待着那个意外落选的草根球员，这次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揭幕战的前一晚，霍晓晗告诉我，如果郑毅和福建队拿到最后的胜利，“我就想说，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会说一声郑毅牛X！”
9月22日上午，哨响开球。福建队迟迟找不到状态，全队前13次投篮全部投丢，被奥运联队打了一波12-0。比赛很快失去悬念。奥运联队以21-5大比分击败福建队。
霍晓晗远在福州，当时和一些朋友看直播。起初大家一块加油，为投篮不中而叹息，随着比分被拉大，房间内的音量在下降，临近尾声时四周一片沉寂。
福建队的挣扎表现仍在继续。领先情况下被上海队逆转；遇到手感爆棚的山东队无奈落败；战胜陕西队拿到首胜；意外遭到北京队逆转；状态复苏大胜广东队。2胜4负。郑毅场均得到2.7分2篮板——一份毫不起眼的数据单。在西安的球场上，他诡异地丢掉了以往灵动的跑位和稳定的投篮，却暴露出持球短板、失误偏多的问题。
你很难解释一名球员在短时间内出现如此大的状态下滑，临场发挥、心理状态、战术安排，甚至球队阵容都是可能的影响因素。然而，球迷和媒体只认结果。
最后一场小组赛，福建队领先大半场，比赛还剩2分钟左右被四川队追平、反超。18比19，福建队落后一分。郑毅接球，离三分线还有两步之遥，直接拔起投篮，球在空中划过2秒，应声入网，20比19。
四川队快速拿到1分，20比20。郑毅继续持球，走右路突破，遇到阻挠，他想要后转身，却被赶来包夹的四川队员成功断球。福建队禁区空无一人，四川队一记击地传球，上篮得手，20比21，比赛结束。
赛后很少有人谈论郑毅那记反超比分的超远投篮，大家记住的全是最后那个失误。只差一球，他本可以让球队起死回生，有机会改写故事的结局。
关心郑毅的人很难不反复回想最后那个回合。时间流逝，观众亢奋。他运球，交叉步，转身，这些动作以往做过无数遍。然后，把球弄丢了，目送对手杀死比赛。
成王败寇，这是竞技体育的故事，但还好，它不是一个运动员的全部故事。
作者———林炜鑫
linweixin@mianduifuza.com
编辑———康路凯 顾问———魏玲
插图———王树苗 版式———日月
创意———Vicson 视觉———梁爽
出品人/监制———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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