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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能的春天:诗人海子与三个处男

康路凯 正面连接 2022-03-28


3月26日,就像一个闹钟,一年响一次。33年前的今天,25岁的诗人海子在秦皇岛卧轨身亡。此后,每一年的春天,在全国各地的大学校园里,在海子的故乡查湾、在海子的自杀地秦皇岛、在海子诗歌里出现的德令哈,总有一批又一批人在纪念他。

他们是谁?时至今日,他们和海子的呼应、连接、共鸣是什么?

2019年,海子逝世30周年之际,作者分别赶在海子的生日、祭日和清明节之际,在不同的地方见到了他们中的一些人。





2019年3月23日,海子生日前一天,我和几十个人在合肥一家酒吧门口集合,等大巴车来拉我们去海子的故乡,安徽怀宁县查湾村。大家都是自发来参加纪念海子逝世30周年活动的,一共50多个人,十来岁到五十多岁的都有。有的家长带着小孩,像是一次春游。


汽车走了三个小时,首先到达海子墓地。墓前有一些渐显枯萎的花束,应该是之前来过的人们留下的。大家列队站好,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站在队伍面前,一字一顿地念道:


年己亥,序属中春……面朝大海,引为绝唱;春暖花开,心灵映照。先生之诗,影响巨宏,先生之文,天下盛行……祈愿先生九泉之下佑我汉邦,祈愿先生之灵气流向四方。祭祀以礼,伏惟尚飨!


接着,身着长衫、戴一串佛珠的主持人喊道:yi——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声:xing——大家左看右看,才知道是鞠躬和起身的意思,主持人喊的是“揖”和“兴”。


有人组织大家合唱海子诗改编的歌曲《九月》,依稀能听见抽泣的声音。站在我身边的一位大哥声音宏亮,唱得尤其投入,后来得知他是海子的四弟,名叫查舜君。他多年在外打工,今年准备回来建一所带民宿的海子艺术馆,买一些海子曾经读过的书放进去,他说,“你想要真的了解海子,就必须了解他的阅读史”。


步行走到查湾村,村口矗立着高大的海子雕像,民居的外墙上刷上了海子的那些最脍炙人口的诗句。广场正中是新修的海子纪念馆,门口的桌子上放着登记表,一个署名叫“盛夏”的人在上面留言:我总有一天也要这么出名。


隔着一条窄窄的柏油路,海子故居就在纪念馆的旁边。他的父亲查正全在2017年去世,八十多岁的母亲现在还住在里面,已经是四世同堂。我进去和老人打招呼时,她正盖着一条毛毯、腿伸进烤火箱里取暖。老人对来纪念海子的人都很热情,我过去握住她的手,她展开满面皱纹的脸笑着直说:你的手暖和,小伙暖和。


广场上开始了文艺演出,这是这次纪念活动的主要内容。首先是一轮又一轮的海子诗朗诵,单人、双人、四人、多人。表演者以女士和学生为主,大家的身体摇摆晃动,语调抑扬顿挫,其中一位女士的声音特别像主持人董卿。然后是民谣、古琴、诗剧、舞蹈。观众们大都三心二意,即使是那些正在候场或者刚刚下场的朗诵者们,也多三五成群站在海子诗歌的浮雕墙边,拉开风衣、举起丝巾拍照。


一位从合肥来的女士,一名初中语文老师,认真地指出,她用的教材里并没有正式收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这首诗出现在了单元课文后面的练习部分,说明这是“官方的认可”。但她觉得,海子自杀的行为限制了他获得更大声名的可能。她说她曾组织过一场活动,主讲人舒乙提到了父亲老舍在“文革”期间投湖自尽,事后,很多家长找到她抱怨,不该向孩子们说这些事。


说着,村里的一位大娘也加入了谈话。她说,当年海子的家人把他的遗体从北京拉回来时,用的就是她家的三轮车。她愉快地提起,海子4岁就能背一百条毛主席语录,是多少年间村里唯一一个考进北大的,总之,“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一天的文艺汇演结束了,组织者把大家集合在查湾村的党员活动室,开起了茶话会。墙上贴着村委会的组织制度,屏幕上滚动着“扶贫论述”,大家就像小时候班里搞活动一样,把枣红色的桌椅往四周推开,紧挨着坐下,每人分一把瓜子、花生和矿泉水。


又是诗朗诵。有人朗诵海子的诗歌,有人朗诵自己写的诗歌。中间,海子的二弟带着两个干部走进来,感谢大家来纪念海子,强调了活动要符合意识形态要求。


晚上,一行人来到怀宁县城住下。第二天吃早饭,在略显简陋的餐厅里,我听到旁边一桌人拿着馒头、稀饭热烈地讨论起来,“玄学”、“九月派”、“散文诗”这样的字眼时不时蹦出,一男一女对话道:


“他的诗歌,不是认知,不是恩格斯的认知。是你看到的这个思维,它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

“但是我对诗歌的理解跟您不一样,我喜欢海子说的,诗歌是一场烈火。”






我承认,我是带着嫌弃的心情参加这场活动的。不是因为海子,虽然我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高中时翻阅过的薄薄的蓝皮本《海子的诗》,但我钦佩他的那些短诗的长久的影响力。对于他花大力气写作的长诗,我始终没能进入,但心怀一份应有的尊重。


我只是对任何一种附庸风雅的行为带有刻薄的厌恶。在我眼里,走马观花、装腔作势的纪念,和在咖啡馆里拿出一本书拍照的动作没有什么两样。他们都叫“文艺青年”或者“文艺中年”,他们只愿意和“风雅”保持一种“附庸”关系,他们害怕让“风雅”真正影响自己的生活、进入自己的生活,因为他们从心底里认定这个世界的真正秩序并不是“风雅”。


但他们还要附庸,还要装。这就是虚伪。“风雅”的世界观当然不是唯一正确的,但在我这里,虚伪绝对是最大的恶之一,其中尤为甚者是对自己的虚伪。我当然不是说,来参加活动的都是虚伪的人,但我确实厌恶弥漫在这类集体活动中的虚伪元素。


大学第一堂文学史课上,老师在屏幕上投下几个大字:文学是什么?然后,老师说,文学是一只名叫鹓鶵的鸟。


这个典故出自《庄子》,大意是说,惠子在梁国做国相,听说庄子要来,很害怕,担心庄子要取而代之,派人去城里搜了三天三夜。庄子见了惠子,问他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鹓鶵的鸟,说这种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不是梧桐树不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不喝)。一只猫头鹰拾到一支臭老鼠,仰头看见鹓鶵叫:吓!庄子问,今天,你也要以你的梁国国相之位来吓我吗?


下课后,同学走在路上开玩笑说:今天老师告诉我们,文学是个鸟!


现在,文学如果还是个鸟,诗歌连鸟都不是了。即使是在那些保持阅读习惯的人当中,诗歌也不再是日常阅读经验的一部分。但海子是个例外。每一年的春天,在全国各地的大学校园里,在海子的故乡查湾、在海子的自杀地秦皇岛、在海子诗歌里提到的德令哈,总有一批又一批人在纪念海子。


所以,当我花了299元报名参加这次“旅行团”的时候,我想知道的是:时至今日还在纪念海子的人是谁?他们只是在附庸风雅吗?他们又为什么选择“附庸”海子的风雅?他们和海子的呼应、连接、共鸣到底是什么?






组织这场活动的人是31岁的荣俊,他约我在一家叫“合肥乌托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地方见面。他是合肥一家文化国企的职工,也是一名戏剧创作者,以编剧、导演、制作等身份参与过二十多部作品,自称是合肥戏剧界的“扛把子”。


他说举办这场活动是受周云蓬的启发,应该在海子的家乡为诗人做点事,恰好他也有这个能力和资源。他读海子的诗并不多,但他和海子有相似之处: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我十分能体会海子从一个贫困的地方,走到北京那样一个繁华的地方,接触的都是非常知识分子的人,比较高的(人)……其实会孤单,会孤寂。”


但他很满意自己的现状,主动谈起他的日常生活:“可能有的时候我们把自己活得像……,生活好像就……”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字眼,顿了顿,说:“我跟你描述一下吧:我们在冬天的时候聚会——大家都是文艺青年——七八个人坐在一块吃火锅,吃得差不多了,酒过三巡,有种微醺的状态。这个时候,灯要暗一点,一人抽一本书出来,随机翻一页就开始读。”

“别人读的时候你有那种感受”,他拉长声调,“噔——”,紧接着匀速念出“噔噔噔噔噔噔”,像是寺庙里的敲钵声,然后总结道,“竹林七贤式的生活。冬天,一个星期一两次。我们所在这家公司的名字,叫合肥乌托邦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我想问这家公司是干什么的。

􁢈􄛖􁮷􀥆􀕐􁃂􁴹􄲀􀞜􀨨􀇄

但他打断我:“不,我想说的是‘乌托邦’这三个字。对,我们不愿意回到现实生活当中去,谈学区房、谈宝马奔驰、谈包包、谈奢侈品。我们知道,自己是不能跟这个时代、这个洪流抗争的,那我们可以用一些美好的诗句,或者戏剧,或者是酒,或者是三五朋友在一块吃火锅去度过。”


他抑扬顿挫的语调和充沛的感情都在说明,他整个人是被这些话塑造的。


纪念活动中有一场戏剧改编自海子的《太阳·弑》,荣俊说他和导演在排练时交流过对海子的看法。他把海子的诗比作一种“假象”,而“假象”是他们觉得“生活当中最美好的、内心要追寻的最美好的东西。”






乘大巴车去海子墓的路上,我的同伴坐在一个年轻男孩的前排,偷听到了他的失恋故事。我们决定约他出来见见。

 

男孩叫南林,24岁,中等身高,很瘦,穿一套休闲西装,头上打着啫喱,看起来挺精神。他整个人客气又体面,说话时喜欢稍稍耸肩,不仅有问必答,还担心说得不好让我们失望。

 

寒暄了几句过后,我们随口问他,在哪里读的大学。

 

他有些迟疑:“嗯……,我大学在……。”他显得有些紧张,随口说了安徽的一个城市。我们继续追问,他承认说:“好吧,其实我没有念大学。”

 

他17岁时从高中退学,先后做过水电工、汽修工,现在是合肥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客服。他觉得找到这份工作可能是“缘分”,他很满意——“清明节还有三天假,比较舒服”。

 

当谈话终于进展到他的失恋故事时,他依然很礼貌且客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再说一遍这个事儿。”

 

女孩是他的初中同学,但多年没有联系。就在他这次参加海子30周年祭活动的前几天,他把女孩约了出来。在告白之前,他先给女孩讲了一遍小说《平凡的世界》里少安和润叶的故事。少安和润叶是青梅竹马,两人互相爱慕,但少安是农民的儿子,13岁就辍学回家种田,润叶是村支书的女儿,毕业后分配到城里做教师。润叶被家里安排相亲,但他心里惦记着少安,主动给少安塞了小纸条:我愿一辈子和你好。少安很感动,但也很害怕,害怕自己的境况连累润叶。

 

“我当时说到这儿,我就问她了,如果你是少安的话,你会怎么做?”南林说。

 

女孩回答,她觉得少安做的是对的,门不当、户不对,在一起未必会幸福。

 

表白那天,南林本来准备了一份礼物,迪奥999口红,“但是连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几天后,他又见到了女孩,想要送给她,女孩拒绝了。这次来参加纪念海子的活动,他本来想找个机会把口红扔了,但并没有。此时此刻,他坐在我们的对面,这支口红还躺在他的包里。

 

“太早接触社会不是件好事”,他苦笑了一下说。就像海子一样,别人都觉得他15岁上北大是荣誉,但他觉得海子那么小,跟身边的人沟通未必顺利,导致海子的性格很内向。

 

但他和海子不一样的是,“我出来的目的很简单,纯粹就是为了赚钱,等我有钱的话——”说到这儿,他突然哭了起来,哭到不能自持,两手捏着成团的纸巾,身体不停颤抖,嘴里连连说着不好意思。

 

他讲了刚离开学校时满怀希望,觉得只要好好努力,赚钱不是难事。但他不仅没赚到钱,而且水电工、汽修工的工作内容让他感到绝望,完全不是他想要的“体面工作”。他的父亲因为赌博欠债,他曾经下决心不走父亲的路,但后来还是迷上了网络赌博。他说,他在外打工时读到了海子那首最著名的诗,那时候他读出来的意思是:面朝大海,是看不到春暖花开的。

 

他激动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机会宣泄自己的情绪,哭着说:“我会在夜里哭,每次梦醒之后,我的手会伸出去想抓住一些东西,但是却抓不住,总是被扯回到现实中。时至今日,我的生活也没有变得更好,我依然一无所有。”

 

除了每天重复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之外,你当时的痛苦还有什么?我们问。

 

“我的痛苦就是离我理想的生活背道而驰。”

 

“你本来理想的生活是什么?”

 

他认真回答说:“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喜欢的人也喜欢我,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车。”

 

他之前还找过另一个女孩,暗恋的高中同学,但连面都没见上。算起来,他到现在还没谈过恋爱。

 

我问他,虽然没有交往过,但有性经历吗?他有些吃惊,然后便承认了,他是处男。“生活有时候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就接受吧。”






离开查湾,我们决定去纪念海子的另一个地方,秦皇岛。1989年3月25日,海子从北京西直门出发,随身带着4本书《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康拉德小说选》,乘火车抵达山海关。第二天下午5点多,海子在秦皇岛山海关至龙家营间的一段铁道上卧轨,终年25岁。


我和我的同伴从山海关火车站出发,沿着铁路外的围墙往龙家营方向走。每年有不少人来山海关的铁路上纪念海子,2016年的一篇报道称,有30个年轻人带着百合和菊花在附近的铁轨上读诗纪念。我们想试试运气,看看今年能不能遇见。

海子的家乡查湾已经是油菜花开的时节,北地的秦皇岛还是春寒料峭,一片萧索的样子。我们先是沿着铁路外墙走,走到一个地方,看见铁轨边的围栏开了一道口子。我们钻进去,紧贴着轨道继续往前走。


经过一座高架桥,桥距地面很高,桥下是浅浅的溪水。走在桥上,人和铁轨的距离分外近,这时一辆列车开过来,我们紧紧抓住高架桥的栏杆,还是能感到桥体的震动。火车的巨大体量、呼啸而过的速度,带给人的威胁分外明显。当年海子卧倒在铁轨上时,心里会有这样的恐惧吗?


前方不远处,围栏外有一处岗哨。院子里几条狗在狂吠,有人出来,要了我们的身份证,然后就不让我们走了。一个铁路警察过来教训了我们一顿,拿出手机给我们看他的备忘录,上面写着:“纪念海子加强管控”。他说,前两年这里就死了一个,长沙的大学生。


我们被送到了山海关火车站派出所,两个人分开审讯。一位警察过来问话,你为什么喜欢海子?我反问道,这不应该是审讯内容吧?警察笑着让我放松,说只是闲聊。我回答说,我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说不上来什么。


这时,警察A自言自语道:能写诗的性格都有缺陷,要不然他也写不出诗来,老天也算公平。


警察B附和说:是啊,多慧而近妖,天妒英才吧。


警察A说:天妒啥英才啊?他这是自己寻死的。


副所长过来严厉地教育了我们,说纪念海子没有问题,但进入铁路线封闭区域是违法行为。我们诚恳地承认了错误,被放了出来。我的同伴出来后说,审讯她的警察对她讲,他曾经找过海子卧轨的具体位置,但没有找到。


就在第二天,我们找到了。关于海子卧轨的具体位置,这些年网上一直有讨论,但都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


3月26日,就在海子祭日这一天,我们从龙家营火车站出发,沿着铁路步行了15公里,在铁路围栏后的一个废弃的石墩子上面,发现了墙上贴着的一张金属告示牌,上面介绍了海子的生平,最后一句话说:1989年3月26日在距此498米处(山海关方向)卧轨自杀。


此时,正好有两个村民路过,一个和海子差不多同龄的大爷说,他天天经过这里,看到这张告示牌至少有十几年了。不远处,一个放牛人坐在对面,有风清冽,阳光透净,空气中满是牛粪的味道。一会儿,分别有一辆绿皮车和一辆动车经过,轰隆轰隆,很快又归于宁静。






秦皇岛有一家海子诗社,我们联系到了诗社的负责人阳阳。前两天,他们刚刚举办了“2019北中国秦皇岛海子诗会”,纪念海子逝世30周年。阳阳不太爱说话,但很热情,听我们讲过来意后,主动提出带我们见几位“诗友”。


我们首先到了海边的一家酒店,一位北京来的前记者正在这里闭关写作。他点燃一支烟,慢悠悠地讲起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前只看字面,马是马,粮食是粮食,海是海;现在觉得马是远方,粮食是生命,大海是胸襟。


他接着说:“这样一层一层的,到了第九层的时候,我们也变成海子了,我们就死了。所以普通人只要理解一层两层就可以了……想太深了,人都会走火入魔的。”然后,他开始饶有兴致地展示他之前的工作,花了半个多小时让我们看他和各路明星的合影。


晚上,我们几个人在路边摊吃海鲜,另一位诗友开着白色奔驰车过来了。来人叫秦小年,45岁,有24年军龄,前两年刚刚转业到地方。他从十几岁开始爱上诗歌,到现在还很有热情,稳定地在自己的公众号上推出新作。


他很谦虚,说起海子时,总说自己不懂。他认为海子的自杀是“牺牲我、唤醒你”的壮举,但海子也有“很大的局限性”,因为“一个让母亲伤心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他自杀,他很自私的。当然,他是因为抑郁症,他是一个病人……但一个人活着,他就要让生他的母亲快乐。”


他说起自己,从小就是一个乖孩子,冬天妈妈在磨盘上磨粮食,他能在旁边一声不吭坐一天,坐到手上长冻疮。在部队当卫生员时,小孩子都喜欢找他打针。晚上出门见我们之前,他先在家里做好了一个菜、一个汤留给妻子。


我问他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情是什么。


“骂过人”,他说。那是他转业后,领导安排他写材料,写完后,领导看了一眼摔在他面前说,弄了个什么玩意儿。“我说了很难听点话,我骂人了,什么鸡巴,骂的这句话。我从来没爆过粗口。这是我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


在部队,他是团职干部,但他说他从来没有收过礼。最困扰他的是,碰到上面打招呼,要给某一个人特殊关照,他也扛不住压力,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主择业。他讲起这些往事,难得地开始激动起来:


“你知道这对你(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一方)造成多大的伤害吗?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吗?而且我还无能无力。我怎么面对你?我天哪,你那么尊重我,信任我。我还不能说。我跟我的战士,我能说吗?”


他说他真的相信,人生的价值在于奉献。


他刚刚写完一首诗,名叫《今夜不再孤独——写在海子三十周年祭》。讲起这首诗,他说海子要“以梦为马”,他要“快马加鞭,驰骋天涯”;海子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要“驶向海的那一边,看山看海看人家”。


我问他,他这样一个积极、乐观、自洽的人,为什么会对海子有感觉。


“你知道为什么吗?这正是他吸引我的地方。凡是遥远的地方,都是一种诱惑。”他说。






见完了几个诗友,我们约阳阳单独聊聊。他让我们在王婆大虾饭店碰面,边吃边聊。


他来时带了好几本资料。一本是他自己做的海子20周年纪念专刊,很多部分是他一个字一个字打上去的。一本是他的相册,里面有不少关于海子的,比如海子石、海子的家乡、海子诗歌节,还有他自己拿着海子诗集的合影。他还拿出了他收藏的海子高中校刊,以及他打印的自己的作品。


他个子不高,小腹隆起,眼睛有些斜视,留着一撮山羊胡,杂生的白发已很明显。从外表很难判断他的年龄,那天我和他还有“前记者”在一起时,我随口问两个人谁大。结果“前记者”是1968年生人,阳阳是1981年,两个人差了13岁,我确实没能看出来。


他24岁从技校毕业,做过十年理货员、喷漆工、玻璃搬运工,2016年开始以打零工为主。这些年,他更多的精力放在办诗歌访谈、办电子杂志、办沙龙、办社团上。现在,他是秦皇岛花带文学研究会、朗诵艺术研究会的会长,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两个“研究会”的公众号上,主要工作是推送各处搜集的诗歌朗诵短视频。


关于海子的诗,他说不上太多,只能讲一些大话。他说他喜欢海子,更多是因为一本海子传记,《海子的诗情人生》,“为诗歌粉身碎骨的精神触动了我”。


他现在和父母住在一起,但和父母的关系不好,“一天说不了一句话”。他还有一个弟弟,已经结婚了,但他不清楚弟弟生没生小孩。他每个月生活费大约300元,有时候需要跟父母要钱。


我问他是否认为这是个问题,毕竟他已经38岁了。


长长的沉默。然后他举起酒杯,让大家一起喝酒,接着说:“你们记者脑袋是灵敏啊,拐弯拐的比较大。”


话题又转到了他的诗歌,他说,“我是一个比较反动的人,思想反动。”我把他拿来的报纸一样大的纸张平摊开,挑了一首他自己最满意的作品,问他我能不能现场读一下。他同意了。这首诗叫《超级无敌小宇宙》,分三段,最后一段摘录如下:


我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流放/在世间压抑的空气中。理想主义的麦芒/是我渴求自由飞翔的另一种磁场。散落人间的碎片/划伤年轻姐妹的脸,哭泣过后笑颜依旧展现/运行天地间,超级无敌小宇宙的思想精髓/似另一道飞翔的闪电划破人间,诗人只不过是/他在民间众生中寻找的独家代言


我们问他,这首诗哪里反动?他提醒我注意这一句,“理想主义的麦芒/是我渴求自由飞翔的一种磁场”。他认为理想主义就是反动。


“你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吗?”我们问他。


“是。”


“你觉得你不去工作、打零工、写诗,是理想主义吗?”


“当时的话可能是。”


“你现在也38岁了,还得跟父母伸手要钱,你觉得这合适吗?”


“不合适。”


“你能接受自己这样吗?


“这不是接受不接受的问题。改变需要过程。”


“但你已经快40岁了。”


“这跟年龄无关吧。”


我问他有没有想过十年、二十年之后的状态,比如家庭。


“没想过。感情这东西,受伤了。”


但他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他曾经暗恋过一个喜欢葵花的女孩,现在用葵花作了自己的微信头像。我问他,没有谈过恋爱怎么就受伤了?


“不谈恋爱都受伤,谈了不就更受伤嘛,”他说。他还是处男。



很多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驶而变得模糊,难以辨认,甚至让人怀疑它是否真的发生过。有的是因为你确实忘记了,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你是忘记的。另外有一些你从未忘记,关于它的细节一直栩栩如生,但因为距离你的当下太远,那些生动反而逼真到完全不像真实发生过的样子。


比如此刻,我已经很难弄清楚,第一次和阳阳聊完后,我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谈话最终是在不愉快的氛围里,由我们提出结束的。他还想让我们坐下来多喝几杯,我们说还要工作。


也许是因为实在搞不懂他的逻辑,我们又约了他第二天继续见面。他答应了。我问他在哪里见,他说能喝酒的地方就可以。


我们还想多问问他的生活细节,比如他哪年干什么工作,他的父母多大了,但他记不清父母的年龄,有时候连他自己的年龄都搞不清。


“从玻璃厂出来,大概25吧。”

“但你不是说从玻璃厂出来是2016年吗?那会儿你应该是35岁。”

“时间概念不是那么敏感。”


我们基本放弃问这些问题了,谈话开始由他主导,由他发问。


“现在人多现实啊,不管是油腻中年,还是翩翩少年。现实吧?”


“嗯。”我的同伴敷衍着不说话。


“别‘嗯’啊,你们谈谈啊。少年世故、老成,中年油腻,这是一个好现象吗?”他说,“我现在真不喜欢年轻人了。现在年轻人太现实了。”


我的同伴有些生气了,她决定问一个冒犯的问题:“你不喜欢跟人谈论现实生活,是不是就因为你没有现实生活,所以你不知道从何谈起?”


“至于吗?我只是不屑于谈而已。”


“你生过病吗,住过院吗?”


“没有。”


“你交电费吗?”


“不交。”


“你知道什么时候要交电费吗?”


“不知道。”


“但你享受了这个资源,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还享受了空气呢,我还给空气交笔钱呗。”


“阳阳老师,你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生活,觉得自己是错的吗?”


“错也就错了,没办法。”


“我想喝酒,我真的被气死了。”我的同伴自己给自己倒起酒来。


饭桌上陷入沉默。如果说前几天的采访,让我觉得大家拿海子、拿诗歌当装饰品、当安慰剂、当遮羞布,这一次我认定,海子和诗歌几乎就是鸦片了。眼看我的同伴和他的对话进行不下去了,我决定换我上。


我首先声明,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但作为一个成年人,自立是基本问题。“你同意吗?”


“同意。”


“如果一个成年人还需要跟年龄越来越大的父母伸手要钱,是不是不太好?你同意吗?”


“同意。”


“如果有一天父母不能再给你钱了,你是不是得想办法自己挣钱?你同意吗?”


“同意。”


“你三年多的时间,一直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你说你需要心理调节。调节一年,调节两年,现在这个调节的时间是不是可以结束了?”


“这个没法回答你……”


“父母一天天在变老。国家、天下,我觉得都是很好的词汇,也是非常值得追求的东西。但是在你身边的这两个老人,你想过他们吗?是不是你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是我不理解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能不说吗?


他拿出他的三星翻盖手机,播放起了一个人朗诵海子的诗歌《给母亲》,他让我们一定要听一听。大约有十分钟,大家都不说话,窗外霓虹灯亮起,车辆三三两两开过,配乐的诗朗诵声音充满了小小的包间。阳阳穿着绿色冲锋衣、蓝色牛仔裤,双腿分开,两手交叉放在腿上,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播完后,他问:听完什么感受?他说,他很难受,想到海子25岁自杀。


至于他和父母的“另一套逻辑”,之后他还是说了。总之,他对亲情失望了。具体的原因他没有再讲。他提起海子为什么自杀,说就是因为有一年海子要去海南办报纸,他的父亲不同意。他说,“海子试图改变自己,但他改变不了。是他父亲把他推到那个坑里的。”


临走前,他用微信换了两元钱零钱,坐公交车回家,我们就此告别。






几天后,清明节,我们在海子墓前碰到一个跪着的少年,长发,一身黑衣,戴黑框眼镜。他说,他在我们来之前已经跪了一个小时了。我们问他跪在那里想什么。


“问问他我应该走什么解决道路,”他说,他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我们问那是什么。


“无限的思绪与有限的现实之间的矛盾。尼采说过,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你要如何决定自己的存在,”他说,“我觉得如果人一辈子不创造自己的价值,活下来兢兢业业、养家(儿)育女,不如自杀。就是这样。”


他叫吴叶树,20岁,中文系学生,13岁开始写诗,高一时第一次来海子墓,这次是第三次。他不是旅行团的成员,他是一个人来的。他说他不刷微博、不追明星、不看综艺、不看“民间的俗体”(比如某年轻诗人编的某诗集),他喜欢在谈话中提到黑格尔、里尔克、艾略特、博尔赫斯这些人的名字。


他说他写完诗会给喜欢的姑娘看,“因为女人是这个世界的精灵”。


“经理?”我有点烦他说话的方式了,故意打岔。


“精灵”,他重复了一遍,“她们多美,不管她们长得是什么样子,她们多美。”


但他说相比某一个人,他更“热爱女性整个族群”。他说,“我投入的时间不会和写诗分开的。要说想让我带她去逛超市,不可能的,我不会找这种女朋友的。”所以,他曾经跟一个石头谈恋爱。


“你真的跟一个石头谈恋爱吗?”我们问。


“是的”,那是他在高三住校的时候,他把两块大石头搬到了宿舍,结果被老师扔了,后来他再也没理过那个老师。

他承认他是处男。


不知怎么,他忽然说起了“诚实”。他说,“我干什么事都骗过人,谈恋爱骗过人,但是我写诗绝对没有骗过别人。那是我唯一诚实的东西。”


“我在乎我是不是干净。干净很重要,我崇拜的人多干净啊(他指的是海子),我脏了一半,但是我后一半不能再脏了。”


我们问他,干过最脏的事是什么。我不太能想象一个20岁的人干过最脏的事是什么。


“有一个人让我跟他道歉,(因为)我踩了他一脚,他是个胖子,他说要找人围我。我最讨厌这种人了,我小时候被这种人欺负过。我找了我兄弟把他打了,把他眼镜都打碎了,打入院了,我没动手。”他说。


“其实干净(这个问题),就(分)干净和不干净。掉老鼠屎的汤你还喝吗?掉一大坨还是掉了一粒,你不是都不喝吗,对吧?”


谈话中途,我问他,很多人认为是抑郁症导致了海子的自杀,他怎么看。


“错了”,他马上回答,然后他熟练地举出一些文艺学术语,连珠炮似地说:“诗歌是一种艺术,艺术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这种手段叫幻相,幻相实现的是直接目的性的效果。用一个幻相实现一个物理性的效果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把自己变成一个实体性地东西,就是死。”


他说他的理解来自于黑格尔的《美学》。我后来找出了这段原话,他出现在《美学》全书序论的第一部分,《对一些反对美学的言论的批驳》。黑格尔在这部分对当时流行的关于艺术、关于美的观点进行了批驳,但吴叶树引用的这部分正是他所反对的一种逻辑。


黑格尔的真正意思是,和艺术相比,经验世界才是更空洞和更虚假的幻相。他说,“艺术不仅不是空洞的显现(外形),而且比起日常现实世界反而是更高的实在,更真实的客观存在。”


尽管很多人有不同看法,但当谈到海子的诗歌时,“青春”、“少年”几乎是不可回避的关键词。只不过有人从正面看,认为是天才;有人从反面看,认为是幼稚。就连“绝不说任何海子的坏话”的西川都说,“不是成年人之前,你处理的全是鸟、全是水、河流、大风或者是什么东西,是因为你不在成人的世界里。”


刘卫东谈论海子诗歌的魅力时,用了一个比喻:纯洁得如同处男怀春般的深情和执着。我突发奇想,海子是处男吗?我没有找到答案,但没想到的是,这趟旅程里我认识了三个处男。他们当然不是全体纪念海子的人的画像,但我偏颇地认定,他们身上的一些东西属于这个时代里“海子神话”的核心部分。


北京大学教授、诗人姜涛解读海子最著名的诗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提到了两种误读:要么是正能量,渲染诗人对幸福的想象;要么是负能量,简化为一首弃世之作。姜涛写道:诗人一直在呢喃自语,但当写到“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时,他好像突然一下子从写作中抬起了头,看到了他的读者,看到了这些“陌生人”(也就是正在读这首诗的我们),并尝试与我们交谈。尽管最有名的那一句“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代表着诗人决绝的转身,但在最后一刻,海子还是让我们“面对面领受诗人的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作者———康路凯

kanglukai@mianduifuza.com


采访——康路凯、殷盛琳

顾问——魏玲   运营——欣怡

视觉——梁爽   插画——陈禹

创意——Vicson   版式——日月   

出品人/监制——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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