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上综艺让我接受人生是事与愿违
你希望成为A,但是你是B。
接到综艺《向往的生活》的邀约时,许知远问了节目组两个问题:我要做任何准备吗?我可以乱逛吗?回复是“不用”和“随便”。以上回复,以及“在北京待时间太长了,要去海边挺开心的”,令这位46岁的作家穿着他标志性的白衬衫人字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完成了真人秀首秀。
片头,许知远孤独走向海边,画外音:“我对这个过分娱乐化、浅薄的时代心怀不满”。这是他在访谈节目《十三邀》中的开场白,也是他过去在人们心中的形象:一个看了很多书、又总是在抱怨的知识分子。而后节目画风一转,全国观众看到:
许知远“裸睡”着醒来;许知远快活地帮渔妇挑担;许知远独自一人拖着沉甸甸的垃圾,说“我充满了逃离家庭的渴望”。录完节目,他在车上兴奋地和助理说了一路:“我捡垃圾捡了第一名,我还出海了,我还开了船。”
节目播出当晚,许知远的公司员工正在KTV团建。没有人唱歌,大家一起看《向往的生活》。助理说,他们的心情如同“把孩子送到幼儿园了,想知道在监控底下的他是什么样子”。事实证明,孩子不仅在幼儿园玩挺好,还玩上热搜了。向来刻薄的观众评价,只有许知远是在真正生活。
当事人许知远没看节目(他不看自己出镜的任何节目),收到的反响是别人转发给他的“裸睡”截图。录节目的一天半仅仅是他旅程的开始。那时他刚刚写完梁启超第二卷,一个将持续至2029年(如果足够幸运)的五卷本历史写作计划进度的2/5,心态松弛。他没有定回程机票,最后在海南待满了两周。
他先是留在海口继续乱转,逛书店,吃海南鸡饭,站在边陲远眺,想象“一个南中国海的世界”。接着去了三亚,学习冲浪。冲浪是他疫情以来诸多冒险中的一小件,其余包括不限于跳探戈,学表演,在程耳的新片里客串角色,以及某天在三亚喝嗨了后决心开一家海边酒吧,正“有条不紊,非常混乱地”选址中。
疫情令许知远产生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疫情刚爆发的时候,他去了一趟夏威夷。120年前,当鼠疫从广州出发席卷全球,27岁的梁启超同样被滞留在夏威夷。梁目睹整条唐人街因防疫失误在大火中被烧毁,进而想象如何建立一个现代的中国。他一本接一本地编杂志,发起和壮大保皇会,在墨西哥开矿山,见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游说秘密社会一起搞起义。他陷入爱情,也看到最好的朋友死去。
许知远以前爱说“伟大”,不仅仅是梁启超,渴望并肩的名字还包括——25岁时他在自己第一本书的序言里写——约翰·斯图亚特·穆勒、伯特兰·罗素、埃德蒙·威尔逊、沃尔特·李普曼、让-保尔·萨特,总之,一些伟人。
以下变化发生在20年后的许知远身上:1、反省了自己的傲慢,承认“我都不知道中国社会是什么样子的”;2、开始关心娱乐和商业,一个刺激是他当过群众演员了,另一个刺激是身为一家书店的老板,他和人谈理念,人和他谈钱;3、仍然努力写作,但接受写的书没人看,也接受写作不是时代的中心语言。
至于这个夏天的小小冒险经历,许知远到底想说什么:
“我花了三年时间,花了80%的精力写我这本梁启超的书,却无人谈及。莫名其妙(在综艺里)晃了一下,(大家)整天在说那个娱乐综艺节目。
如果我一心想成为一个严肃的知识分子,结果变成了一个生活方式博主,那也没什么。你接受我们人生大部分都是事与愿违,你希望成为A,但是你是B。但是不影响我主要精力还是在写我的书,我渴望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严肃的作家。”
以下是我们和许知远的三小时漫谈,你将看到综艺新人许知远,生活方式博主许知远,作家许知远,老板许知远,以及,许知远真正向往的生活。
那在过上这种生活之前怎么办?
许知远说:“行动是消除恐惧和忧虑最有效的方法,行动可能会失败,但是行动本身更重要。”
我就两眼一抹黑去了
正面连接:你为什么会参加《向往的生活》?
许知远 :我助理劝我去的,我也好奇他们在干嘛。他们(和其他综艺相比)没有什么剧本,也不是棚拍。我不喜欢被安排。
正面连接:你对综艺好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许知远 :《十三邀》也做了很多娱乐行业,慢慢我对他们的游戏规则,他们在里面的个人表现,他们到底是怎么样运转的,产生了某种兴趣。正好有一个机会,那就去感受一下。
正面连接:你看过这个综艺吗?
许知远 :他们逼着我看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我去干嘛,那我就两眼一摸黑去。我不是一个想很多的人。因为我想去海边嘛,北京那时候正好疫情开始紧张。现在我就属于任何有旅行机会,管它去哪我都很开心。
正面连接:我们在节目里看到的,你一开始跟嘉宾们寒喧,然后迅速一个人出去逛了。是自发地就想这么干?
许知远 :寒喧也挺长时间,节目短,被剪掉了嘛。我是自发地想,车开到村口我就挺开心的,我下车走进去,看到大榕树,看到庙,看到小卖部,塑料的桌子、椅子,老人们在聊天,我就很喜欢那种气氛。所以有机会我就跑过去了,我喜欢村口。
正面连接:节目里你和摄制组说不要拍我了,可以去拍拍村民们,你会觉得他们的生活更有意思一点?
许知远 :我也不喜欢被镜头盯着啊,谁不烦,老被镜头盯着,不舒服嘛。《十三邀》就三个机位最多,我到那个(蘑菇屋)把我吓一跳,我没见过那么多机位,无处不在。都是有架子的,咵唧这有一大排,那有一大排,估计有上百个,像在一个天眼里面生活一样。
始终有人跟着你,我睡觉也有人跟着。我睡觉的时候还把那镜头遮了,后来说上面还有一个,我才知道。
正面连接:你会觉得在表演吗?
许知远 :镜头是有吞噬力的,你拍摄你就知道,镜头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会吞噬掉你的能量。我已经属于很放松了,依然会下意识地不放松。
正面连接:在蘑菇屋里面要面对这么多的镜头,是不是你很多时候一个人出去的原因?
许知远 :有关系,那边是正规军作战,镜头、导演、摄像。我们是游击队,旁边跑到小道待一待。游击队比较自由,就一个或者两个摄像机跟着你而已。
正面连接:你上节目之前,对嘉宾会提前做了解吗?
许知远 :我跟何炅和黄磊相对熟一些。我大学就看过何炅主持的《大风车》,我说他反应好快啊,没想到有一天会认识他。十多年前他住在工体,我在那儿上班,我经常去一个咖啡店喝咖啡,老碰见他抱着一个小狗在那边。
何炅是长青树,在这个行业30年了。但他学的是阿拉伯语,他的人生选择是大学那时候决定的。我对人的选择都很感兴趣。
正面连接:原来不是很了解的嘉宾,参加完节目会加深或者修正对他们的认知吗?
许知远 :可爱的年轻人。我们一块出海嘛,人都是在行动中互相理解的。我觉得彭彭(彭昱畅)特别有趣,我看到彭彭就想起侯孝贤电影里的年轻人。
正面连接:我们后来看到节目,虽然你一直说不爱劳动,但你还是很卖力和诚实地一直在劳动。
许知远 :我特别喜欢何炅夸我说,你这干活还是一把好手啊,挺利索啊(笑)。我就感觉我挺开心的。
正面连接:你平时干活还是很少的?
许知远 :谁没事捡垃圾去啊。
许知远在《向往的生活》 图源:节目剧照
正面连接:你之前说,录《十三邀》会给你新的现实感,《向往的生活》有吗?
许知远 :海边渔村给我现实感,村子一百多年了,他们围绕村口展开的生活,你忽然有点体察。我最喜欢的是出海。导演给了我一本书,我读海风和松林的那些描述——我也很久没看自然文学了——那一刻我很触动,你怎么细腻地、微妙地去观察你生活的自然环境。正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手机上,或者一个数字时代,你经常忘掉这些景观。
我跟黄磊和何炅算是同一代人,是中国开始迅速开放的时代。何炅90年代初是个北外的学生,那时候娱乐业是很简单的,突然进入勃兴。黄磊也是,北电的学生,突然进入一个非常纷繁的世界,时代的情绪都在改变。你看到更年轻一代,彭彭也好,他们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也不能过度解释,但是我们在那一刻相逢了。
正面连接:你之前说,有时候沉浸在你的书稿当中,需要有一些时候抽离出来。
许知远 :我觉得人生就像一个巨大的网,这个网是没有形状的,你这点突然到那点,是延展的一个过程,这些点可能最终又发现彼此有关系。我很喜欢偶遇,这个节目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偶遇,不是我一定要完成的一件事情。
(偶遇)可能是非常好的,不好你也接受,因为偶遇本来就是各种可能。
我对自己的傲慢有了某种反省
正面连接:参加《向往的生活》,和去年参加《吐槽大会》,包括《十三邀》,有区别吗?
许知远 :《吐槽大会》时间比较短,舞台感很强。所以还是要有准备,要对脚本,之前要上台,甚至要补录一些话。《向往的生活》更放松,没有那么强的舞台感,但是镜头感太强。
《十三邀》不是舞台表演,是个明确的交流的方式。我们经常会拍好几天,是更漫长的过程,也更自由的状态。
正面连接:看你《十三邀》101女孩那期,2018年你去采访,在节目后台的手足无措是非常明显的,三年之后你再去,你对这个事情就自然很多了。
许知远 :你突然去一个宾馆里面,全都是练习的教室,它是个shock。慢慢地我也做过群众演员了,我也跟很多演员交流过,我的感受又发生一点变化。就像别人对我的误解一样,觉得好像我一来,要跟我谈谈书、思想,不用啊,不是一定要这样发生的。你对娱乐业也会有误解,不应该让自己陷入某种模式化。
许知远在《创造101》现场 图源:《十三邀》第五季截图
正面连接:我还挺好奇你对流行、对娱乐的态度的改变。《十三邀》你说你对一个过度娱乐化的、浅薄的时代心怀不满。现在来看,你参加真人秀,某种程度上也在参与到这个过程中去。
许知远 :我以前是更直接的傲慢,就是抵触。最近这两年,我会稍微更想知道一点他们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我对自己的傲慢有了某种反省。当然我尊重的那些价值非常重要,但那些价值不运用是僵化的,随着时代的变化,应该找到新的呈现方式和表达方式。你不能老活在古典里面,或者是固有的世界里面。你需要跟它们碰撞,你需要去理解它们,才能够更好地传达出你的想法。
再好的作家,或者思想者,不可能全然为自己的思考服务,不可能,这是假的,你一定会跟时代产生某种共鸣的。在一些时代有比较好的渠道去释放,但有些时代没有这些渠道的时候,你就要创造渠道来表达。
正面连接:你回看会觉得《十三邀》在大众文化中是什么位置?
许知远 :《十三邀》是一个声音的存在,这声音应该是尽量真实的,试图寻求更深入的对话,也促进不同行业彼此理解。《十三邀》不是纯粹的文化节目,人文、艺术、娱乐、科学、商业都存在。这些年整个社会的部落化变得越来越明显,老说破圈,不就是部落化的意思嘛。我们想去建立更广泛的社会的理解和交流的方式。
包括年龄段之间的相互理解。我们的嘉宾许倬云老师都90岁了,但是他对年轻人产生很多共鸣。一定是我们对人之间的理解的普遍性有信心,对不同文化间的互相理解有信心,这是有信念的一个节目。
正面连接:《十三邀》这两年某种程度上也成为流行的一部分,比如许倬云老师、项飙老师,是年轻人当中一个比较重要的话题了。我挺好奇你的态度,是高兴还是会警惕?
许知远 :很高兴啊,为什么不高兴?他们的想法本来就应该被更多人知道,思想知识本来也应该是流行化的一部分,只不过这些年反而不正常了,好像从我们工作生活中消失了。如果能把一些思想的话语带到大众文化中,也促进彼此的理解。
我们做完项飙老师这期之后,人类学突然变得很时髦起来了,很多人去读人类学,我觉得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情。
正面连接:这些反响是你之前预想到的吗?
许知远 :我们都预想不到。许倬云老师和项飙都是我特别坚持要去拍,大家并不是很了解他们。
他们的受欢迎,是因为他们的表达欲在这个时代非常稀缺。大家对自己的生活都充满了困惑,他们都是某种生活意义的提供者和解释者,他们解释你的困惑,这变成一个在大众文化里稀缺的东西。
许知远和项飙 图源:《十三邀》第四季截图
正面连接:我觉得可能也能解释你上《向往的生活》反响很好,大家之前对自己生活的想象已经被固化了。你会不会感觉到自己也成为了一种投射?
许知远 :会吧,每个人都会成为别人的投射,对我来说不是很陌生的一件事。我毕业就出了第一本书,只是在不同的阶段,是不同的表达,不同的方式。
我本质上没有太多变化,我们这代人像我这种性格挺多的,更散漫一点,想从边上的小路走一走。可能大众媒介上这样的表达越来越少了,突然我们这样的表达就会(受欢迎)。
正面连接:我有个感受,像我或者更年长一点的,大家是通过你的书来认识你。现在《向往的生活》这种综艺,大家更多看到的是你的生活方式。
许知远 :我不是一个纯粹那样的作家,仅仅靠语言或者思想(被大家认识)。我有一套自己的生活方式,因为拍这些节目被媒介不断地呈现,变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像真人秀一样的存在。
正面连接:你在意大家用怎样的方式认知到你吗?
许知远 :我现在不在意,我以前更希望他们读我的书,现在我对书的执念已经过去了。因为你回忆起来,你受影响的人,甚至那些思想者也好,经常不是(因为)他们的著作,是他们的个性。一个人有personality是很重要的。
我很多东西都在发生改变,比如我现在觉得image很重要。很多流行人物,像猫王,那个image就很重要,并不是只有思想家的表达才带来重要影响。爱因斯坦的那个造型,甚至比相对论还更直接。
我花了三年时间,花了80%的精力写我这本梁启超的书,却无人谈及。莫名其妙(在综艺里)晃了一下,(大家)整天在说那个娱乐综艺节目。
如果我一心想成为一个严肃的知识分子,结果变成了一个生活方式博主,那也没什么。你接受我们人生大部分都是事与愿违,你希望成为A,但是你是B。但是不影响我主要精力还是在写我的书,我渴望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严肃的作家。
我和梁启超都是浅薄的狐狸
正面连接:这两年现实变动特别剧烈,要潜心读一本书有的时候都是困难的。你在这个时刻去写梁启超,会有进入的困难吗?
许知远 :当然进入是很困难的,一旦开始写就慢慢不困难了。人在现实状况中有太多的困扰和焦灼,就需要在另一个时空里去安抚自己,治愈自己。历史写作有时候是一个很好的healing,你在那个命运里面可以暂时忘掉眼前。
同时又有很多呼应。你关注梁启超,知道他因为鼠疫困在夏威夷,如果我们不经历一次新冠,你很难体会到这种感觉。
正面连接:一种情绪上的准确?
许知远 :对,会有很多呼应的。包括中国和世界的关系,你要没有现在眼前这些经历,你也意识不到过去是怎么样。不管任何写作,多么久远的过去,你都会带着强烈的现实的感受去进入。
它既是一种慰藉,又是一种对现实的确认,对现实加深理解。你非常敏感地认识到了现在,你才会更敏感地认识到过去。也只有你相对理解过去,你才会更好地理解现在。
正面连接:你说过,梁启超是一个很愿意去尝试新事物的人,在这个时代他会发推特,拍抖音。这有影响到你这两年的一些选择吗?
许知远 :在那个年代,梁启超是新的语言形式的发明者,当年编杂志本身就是一个新媒体,他不断地编。一个新媒体失败了,就再办另一个新媒体。他又办出版社,连续创业,整天要跟别人算帐,我们又亏了多少钱。
他又是个政治行动者,他们有个巨大的跨国组织叫保皇会,遍布香港、墨西哥、东南亚、澳大利亚、日本,那时候只有电报行业,整天互相写信说你要发展新的会员。他们每天都在商量成立一个巨大的公司,要把海外华人的资金都整合起来,要投资,要办酒店,在墨西哥开矿山,建立军队,要搞起义。在国内他又认识各种秘密社会的人,要他们一起来搞起义。
同时他是个全球旅行家,他见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见美国的银行家J.P.摩根,就像现在一个旅行者去见了比尔·盖茨,见了埃隆·马斯克,又见了拜登。他又看到最好的朋友谭嗣同牺牲掉,他的学生们一个个死掉。他经历如此庞杂,你就想象他怎么应对这个世界。而且那时候他就是个30岁的年轻人,不可思议吧。
正面连接:写的时候你会把自己代入进去吗?
许知远 :我看这些资料是最开心的,我经常跟我搭档说,我们创业遇到的困难比他们小多了。你看他们信件里全都是抱怨,一堆合伙人互相攻击,写信给康有为说,梁启超私吞公款,管理不善,全都是这个。你就觉得他们的人生张力那么大,对现实生活是很大的鼓舞。
正面连接:你今年的忙碌程度跟前些年是一个量级吗?
许知远 :去年忙多了,(最近)因为疫情我们整个都停了嘛。我写书写得很快,当外部减少的时候,你就尽量让内部来运转。写作是我的烦恼来源,也是避难所。
我晚上会写,喝很多酒,听音乐,然后写东西到三四点。必须喝酒才能写东西,把那瓶酒喝完了,就算今天完成任务了。
正面连接:那你的睡眠时间呢?
许知远 :我睡得很多,睡8个小时。我很羡慕那种只要睡三四个小时的人,我完全做不到,睡不到8个小时我对世界充满了怨恨。
正面连接:你之前说,忙碌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平庸。现在会有一些新的看法吗?
许知远 :忙碌是一个自我逃避的方法,面对外界,减少面对内心。我尽量忙碌得深刻一点。这是一个矛盾的存在,一方面我们需要不断地反省自我,深入地理解自我,另一方面我们需要在对比中发现自我。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做很多事情也是一种对无能的逃避,没有单一的事情可以让你充分的感受,所以要做很多事情。觉得自己浅薄,觉得自己无能(笑)。
正面连接:我经常看到你形容自己浅薄。
许知远 :感觉特强烈。我短暂的好奇心不断地变化,我喜欢即兴的反应,缺乏深思熟虑,这是很困扰我的一件事情。我也不是一个特别深思的人,我还是更偏感受。
但我老说浅薄,是因为这是以赛亚·伯林(英国思想家)说自己的,我想以赛亚·伯林都说自己浅薄,那我们肯定都浅薄了呗。
正面连接:你一方面用浅薄形容自己,有时候也形容这个时代,这两者之间理解上有区别吗?
许知远 :也有相互的影响。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很难脱离时代对你的塑造,除了极少极少的人。这个时代如果不是一个更深刻的时代,你很难成为更深刻的个体。这个时代如果普遍是一个更浅的,更易变的,更易碎的,你肯定也是更易碎的东西。这是我新的宿命感。
比如我们这个时代,你必须进入商业技术领域,如果你这方面有超级能力的话,是最可能自我实现的。这个时代即使你是个天才的诗人,你也很难自我实现。这个时代不鼓励这种语言方式,而鼓励你十个月成为一个独角兽,五年十年赚到一百亿。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语言,就看你的语言是跟哪个时代最契合。
我最努力参与的事情是我的写作,但历史写作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中心语言,那没有办法,你得接受,恰巧我是最喜欢的。在电影特别蓬勃的时候,有的人最喜欢拍电影,那就最开心了,既得到充分的表达,又赚钱。
正面连接:不浅薄是什么样的?
许知远 :我总羡慕那些富有体系的人。就是以赛亚·伯林说的刺猬和狐狸:狐狸知道很多事,刺猬知道一件大事。刺猬型的人,什么事情都要充满体系地给你理解一下,不断地递进深入。虽然很多都是谎言,是经不起推敲的,但是还是会产生羡慕。我没有这个能力。
正面连接:在你看来,写梁启超还不足以是那种刺猬式的事情。
许知远 :梁启超也不是刺猬,梁启超也是狐狸,我写了很多狐狸,他们能凑成一个刺猬吗?凑不成吧。
我最近写完了第二卷,继续写第三卷,因为别的不知道干嘛。我算了一下,在2029年左右写完五卷本,还有七年。写完之后,我对于近代中国的转型会有一个比以前深入得多的理解。
正面连接:上次你说,写完梁启超你还有几个人想写,李鸿章啊,这几个人再叠起来,能够构成一个体系吗?
许知远 :有可能,它构成一个小的宇宙嘛,我对现代中国与世界认识的一个小宇宙。
正面连接:会构成你认为是一个严肃作家的(作品体系)?
许知远 :我本来就是一个严肃(作家)。我写完这几个人之后,我觉得我会有一个东西留在历史上了。我总不能靠着《向往的生活》《吐槽大会》留在历史上吧。
正面连接:《十三邀》也是一个作品吗?
许知远 :希望《十三邀》能在历史上留下吧。
理念只能打动很少人
金钱或许是更重要的语言
正面连接:你说过梁启超算一个连续创业者。
许知远 :把他庸俗化了(笑)。
正面连接:感觉你这两年逐渐在接受自己作为一个创业者,或者一个商人的角色?
许知远 :不是商人,我接受就是创业者的身份。
正面连接:这个转变是怎么发生的?
许知远 :我意识到,我过去非常在乎理念起的作用。我用理念去说服别人是很重要的,是我教育中的成长记忆。等你慢慢更成熟,你发现理念上接受只是一方面。权力是一种语言,我始终对这个比较抗拒。然后你发现金钱是很重要的语言,去理解人和社会的关系。
今天金钱的语言非常有影响力,这也是我写书的时候更强意识到的。康有为梁启超建立保皇会,要让光绪皇帝复位,进行中国改革,中国改革之后,这个国家就强大了。这是一个语言,它是吸引人的,是理念上的语言。
到具体之中,又是非常具体的语言。你参加保皇会,你交一美元,皇帝复位成功了,国家强大了,你一美元变成一百美元,还给你。大家对这个兴奋也很大,因为每个人动力很复杂,通过这个事情我们每个人多赚了钱,也有很大吸引力,是彼此交织在一起的。
单向空间(许知远创办的文化创意机构)是一样的,我们当时理念很吸引人,我们是有理想的一部分人,但是理念不能够驱动人全部,也需要金钱的语言。
我很长时间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可能也是,我都不知道中国社会是什么样子的,我挺无知的。我是慢慢发现这个社会是非常非常现实的,理念只能打动很少一部分人,大家大部分是被别的世俗意义上的东西所打动,愿意一起来行动的。这些都是苦累,也不算苦累吧,就是慢慢理解的过程。
我们对外有一些商业交往,有时候当你试图跟一些陌生人解释的时候,他们对你的理念并不是很感兴趣。在他们眼中,你们就是一个正常的公司而已,公司市场规模并没有那么大,并没有我想象的你们更理解我的意义。但你也接受这点,社会大部分就是这样。
正面连接:像你参加真人秀,也有这方面的压力吗?
许知远 :有啊,商业上的考虑,我们这样的组织也需要新的社会的影响。我是慢慢意识到,原来我们单向,包括非常真实的一些东西,我们认为非常重要的东西,原来在社会中是非常小的一个词,一个世界。所以你需要稍微跨出一点。
一个组织,包括一个个体,需要不断的新事物的激活,一定会给你带来某种冲击的,不管是好的也好,坏的也好,但是它会激活你。我们做很多尝试都是为了激活自己。
许知远在十三邀小酒馆周年庆现场 图源:受访者提供
正面连接:年龄给你带来一些变化吗?
许知远 :比以前耐心了,我以前非常容易急躁的。人很难意识到自己的年龄感,我是偶尔意识到一点,有时候跟年轻人在一起能意识到。在他们眼中,我就是大人,就是中老年人。我可能觉得我比他们年轻,但他们的目光会提醒我,你跟我们不是一拨的。
助理 :许老师抓住我们每个小同事,最爱问的一句话是,今天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正面连接:大家都会诚实的,还是要编一个?
助理 :一般都说没有。
许知远 :很敷衍。
正面连接:对于公司的责任和义务,给你压力大吗?
许知远 :挺大的,我老困在公司。但我想是不是自作多情,别人可能也并不需要我老在这儿,我是不是彻底离开了也没什么。
正面连接:你对公司的了解更落地了一些吗?
许知远 :稍微落了一点点地,也不太落,我都不知道公司财务状况是什么(笑)。可能我是下意识回避,因为觉得头疼。因为我每次稍微落了一点地,知道一点公司管理,我就很焦虑,焦虑之后我就要参与公司管理,一管理大家就更混乱。
我最终希望那个状态,是有我也没什么用,没有我也不行。灵魂不就是没什么用,但是没有也不行。
我还是有很多新的(想法)。比如我现在很希望在曼谷开一个书店,因为泰国菜好吃。我就是在海口录《向往的生活》想起来的,我觉得海口(饭)好吃。
正面连接:海口很冤枉,为什么不是在海口开书店呢?
许知远 :我们要在万宁开酒吧的。我要把公司主业带偏了(笑),但是你会很开心,去外面冲一冲浪,开了酒吧。我们在找地址,有条不紊,非常混乱地在进行。
正面连接:在公司得到了几个人的认同?
许知远 :管他呢。
我人生都是半推半就
正面连接:你是之前冲过浪,还是现学的?
许知远 :现学的呀,试试嘛,体验一下。我想去各种体验,就是疫情之后产生的。有一种紧迫感,疫情带来很强的受限感,你觉得很多事情要更充分地尝试,因为可能随时就受限了,就没有可能性。我一个这么爱旅行的人,突然旅行变得如此之困难、珍贵。
我最强的一个感觉是,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行动是消除恐惧和忧虑最有效的方法,行动可能会失败,但是行动本身更重要。
可能跟时间也有关系。我今年46岁了,我现在经常会后悔,让我再选一遍,我20多岁开始那十多年,应该更广泛地去尝试,去旅行,去做各种事情。
正面连接:比如哪些事情?
许知远 :包括体验不同的职业,我太早进入作家这个职业模式里面了。你想我30岁、40岁时,是中国社会最有活力、要开放(的时候)。我那时候对商业拒绝,我应该更早去对商业有兴趣。我现在开始觉得商业很重要,但是整个的环境也变了。但也很难讲,如果那时候我都尝试了,可能也觉得挺无聊的。
我挺想做一个经历特别丰沛,也有智识上的冒险,智识上和身体上的双重的冒险(的人)。但是我没那么勇敢,我希望我到后半生更勇敢。
正面连接:你向往的生活是怎样的?
许知远 :过007那样的生活,除了打,除了暴力。他生活是个adventure,永远不知道下一个会到来什么,而且有剧烈的时空的变化。所以我准备还是去周游世界。
正面连接:不是《向往的生活》里面,大家永远在一个地方驻扎着?
许知远 :当然,那肯定啊。我希望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我希望从海口顺着这条路下去,到了越南一个港口海防,到了胡志明,到了金边,到了曼谷,到了新加坡,到了什么巴布亚新几内亚,不断地走。拍个这样的真人秀我就满足了。
但隔段时间要住一次五星级酒店,有好的酒吧喝喝酒,要不我也受不了。
正面连接:《向往的生活》里面呈现了一种人与人的关系,你理想中人与人的关系是怎样的?
许知远 :亲密的孤单。你的个体是很充分的,但是又有一种亲密感。我不喜欢关系过近带来的压迫感,当然压迫感也是安全的。
这也有很多问题,它是未经危机考验的。当危机到来的时候,你可能又需要人生的那种连接。所以没有一个完美的关系,都在摇摆和挣扎。
正面连接:你在自己的人生中体验过这种比较理想的关系吗?
许知远 :我们创业的几个搭档就是这样的,像一个家庭,但同时大家又很自足,很充分。一个好的公司应该是一种非血缘的亲属关系,给你足够的安全感,同时又可以自由探索。
正面连接:如果回归到我们传统的家庭模式当中,亲属关系肯定就存在各种对人的要求,对人的义务,这些对你来说?
许知远 :我会比较恐惧,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讨论这个话题,我没什么发言权。
正面连接:之后周游世界,第一个目的地想去哪里?
许知远 :我想去阿根廷。我一直想去南美,博尔赫斯的故乡,正经学下探戈,回来忽悠他们,我到阿根廷学过。真正意义的游荡者,到处去游荡。
正面连接:作为一个游荡者要承担什么责任吗?
许知远 :还是希望我去游荡,能做一个好的纪录片,写本书,坚持做个直播,《下一站雅加达》,多好啊,这多酷啊。
但我也可能瘫在雅加达的旅馆里不出门。我人生都是半推半就,千万别彻底让我干个什么事,我受不了。我现在做这几个事情,对我来说都是他者的存在。当我创业特别痛苦的时候,我就去拍节目了,拍节目觉得自己很肤浅的时候,就去写书,写书写不下去了,就参与公司管理。
可能都是灾难,好的时候互相帮助,坏的时候互相灾难。
正面连接:写书也不是个完全自我的事情吗,也要考虑商业回报之类的东西?
许知远 :那没有,完全没有,写书是彻底自由的。
* 封面图来源:受访者提供;
头图来源:《向往的生活》节目截图
作者———吴呈杰
wuchengjie@mianduifuza.com
编辑——曾鸣 顾问——魏玲
插画——曾杏 视觉——梁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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