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直男加入同性恋亲子团
今年2月下旬,我参加了一个同性恋亲子旅行团。团成员大部分是同性恋者的父母,还有几位年轻的同志。我是其中唯一一个“外来者”。
我尝试融入他们,陪父母们爬山划船,喝酒聊天,与年轻的同性恋者聊感情,聊性观念。可是在旅行最后,我被质疑“你来到底要做什么?目的是什么?”
今天是517国际不再恐同日,我以为我早就做到了“不再恐同”这一点,但这次旅行让我意识到,我的理解和开放态度还只停留在理念上。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或许就是一句口号与真正的日常生活之间的距离。
Day 1
2月21日早上8点,我登上一辆以滇A开头的旅游大巴车,接下来几天我们会去云南建水、元阳、普者黑、罗平、弥勒,最后回到昆明。
这群同志父母每年都会一起出游几次,有的是和孩子一起。他们也欢迎其他年轻人参加。
上午10点,我们到了第一个景点抚仙湖。有几位妈妈掏出了包里彩虹色的丝巾和旗子,拍起照来。鲜艳的彩虹丝巾,和妈妈们的嬉闹声,引起了周围游客的注意。我扭头留意到,有人凑头议论着什么。一位卷发妈妈见我愣在一旁,拉走了我,“我们都习惯了,管她们呢,我们继续拍照。”
拍集体照,大家讨论喊什么口号,一个男生尖叫了句“基佬”,逗得妈妈们哈哈大笑。一个来自广州的妈妈说,她跟别人解释儿子是同性恋,就说“Gay佬啊”,广东人一下就懂了。拍照时,另一位妈妈蹲到我的旁边,摄影师开始喊倒计时,她很自然地挽过我的手臂。
来之前,我看了很多篇对同志父母的采访,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的痛苦。一位妈妈甚至用剪刀扎自己的手,来逼女儿改变性向。我已经做好了倾听他们痛苦的准备,但他们的状态好像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下午车停在服务区,妈妈们纷纷去买水果,上车便互相传递。我坐在最后一排,收获了一根香蕉,两个橘子,几颗草莓,和一整盒甘蔗。大家递水果时会问一句,“你老家哪里的?你家是儿子还是女儿?”车里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
给我甘蔗的是小森妈妈,我叫她森妈,来之前我们打过两次电话。中午吃饭时,她跟大家分享了去年过年,带女儿回老家出柜的经历。上车后她跟我说,自己前两天抖音连麦,也跟网友说了女儿是同性恋。她强调,现在已经完全不在乎女儿的性向了。
晚上吃饭,一个男生为如何向爸爸出柜发愁,“我爸是军人,很传统,我特别怕他发脾气。”旁边一位爸爸抿了口酒,“诶,我还不是一样?最后还不是接受了?” 大家叫他柏亨爸爸,他是团里唯一的老年男性。下午群里发合照,他点开照片,把每个妈妈的脸拉大,仔细看。他和团里很多妈妈都认识。
旁边一个妈妈劝这个男生带爸爸来旅行团,“我们什么家长没见过?之前参加活动,一个爸爸上来就要砸场子,还要报警。尽管带他来,见一见我们同志父母团愉快的氛围。”大家叫她泰迪妈妈,她做了一个抖音账号,专门讲解同性恋的相关知识。
一位来自东北的妈妈跟我说,之前儿子告诉她,接受了孩子性向的父母都很快乐,她并不相信,“还快乐呢?孩子都这样了,还能快乐起来吗?”结果她一见到这些妈妈们,和大家聊得很投机,连电话都忘了给儿子回。
Day 2
这天下午在车上,父母们分享了孩子出柜的经历,这是同性恋亲子旅行团的传统项目。分享持续了两个半小时,有的妈妈说着说着流了泪。车厢里,叹息声和鼓励的掌声不断交杂。
那位来自东北的妈妈说,她当时在儿子包里发现一封情书,不敢相信,把信读了好几遍。随后打电话质问儿子,“你说,你是不是同性恋?” 她说,如果儿子否认了,她宁愿骗自己,相信他不是。儿子长吁一口气,说,“我是”。她眼泪一下子落下来,骂了儿子一句,“我看你是变态”,挂了电话。
孩子出柜后,多数父母的第一念头,是想尽各种办法让孩子改变。泰迪妈妈在女儿出柜后,从老家飞到北京监督她,让她相亲。一次吃饭时,她威胁女儿,如果她再不改变,自己就从23楼的餐厅跳下去。旅游团里还有一位男生讲到,爸爸发现他和男生住在一起后,把出租屋里所有东西都砸了,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东北妈妈的第一反应,则是带儿子去看心理医生。
泰迪妈妈威胁女儿跳楼未果,回来只能看女儿发给她的资料。她当时还在上班,进入办公室后,她先是把门窗全都关好,然后偷偷地躲在自己的座位上看。森妈在知道女儿的性向后,舞都不跳了,把自己关在家里,“那半年,说话的人都不超过十个”。
有的家庭,会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儿子出柜一个月后,东北妈妈看到他给人发结婚红包,说,“你也要赶快结婚啊,要不份子钱收不回来了。”儿子很诧异,再次强调自己是同性恋。后来儿子给她包里塞了一本《认识同志》的册子,两人都没说话,装作没看见。
看到更多相似的家长,父母们会得到共鸣和理解。柏亨爸爸第一次参加活动时,一个妈妈当场知道孩子是同性恋,跑到走廊里大哭,这和他当时的反应一模一样。东北妈妈遇到另一位家长,和她一样都是学校教师,升起了竞争心,“她当时和我一样崩溃,现在不但能接受,还能帮助别人,我为啥做不到呢?”
她真正开始接受,是在看到同性恋孩子的痛苦之后。有一年大年初一,同志家长群里一个爸爸发了哭泣的表情,告诉大家“我儿子没了”。他的儿子在出柜后被赶出家门,在酒店里喝药自杀,遗书里有一句话,“如果有来世,我宁愿做牛做马做畜生,也不做同性恋”。
当然,并不是所有父母都能接受。前年的九九公益日,柏亨爸爸和妻子摆起家宴,邀请同性恋孩子和家长们聚会。一个男同性恋带了妈妈来,一见面她就质问,“为什么你们要教坏我的儿子?”聚会期间她一直跟其他家长念叨,讲同性恋是多么不好的事。大家拿着彩虹旗合照,她疯了一般地抢夺旗子和相机。
轮到森妈发言,她语调昂扬,“站在这里像领金鸡百花奖一样,感谢LGBT给了我这样的机会。”她讲到2019年的一次邮轮之行,当时她在1000多位同性恋孩子和父母面前,分享女儿出柜的经历。她当众跟女儿道歉,两人抱在一起大哭。“我跟女儿说,如果你早出柜十年,妈妈一定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儿!”森妈中气十足,整车人都给她鼓掌。
森妈的女儿2017年向她出柜,柏亨爸爸的儿子2016年向家里出柜,他们二人在2020年通过公益机构的家长协力营相识。孩子出柜的这些年,他们参加活动见到了很多家长,也学习了不少同性恋相关知识,这才慢慢接纳。森妈现在花时间最多的是跳舞,柏亨爸爸每个月都要出门一两次旅游。
分享结束后,森妈跟我聊起对女儿的担忧,她觉得还是有个孩子,养老才靠谱。柏亨爸爸凑了过来,“要不用我儿子的精子,和你女儿生一个?我们还能结个亲家。”森妈顺着聊了下去,两人就孩子的姓,管森妈叫奶奶还是外婆产生了讨论。一时之间,我无法分清两人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对话。
后来我分别向两人求证,柏亨爸爸说他是开玩笑的,但估计森妈想让女儿生孩子。森妈说,她也是开玩笑的。
Day 3
这天一上车,我又和森妈聊起小森的养老问题。我跟她解释,养老是我们这代人普遍要面对的,与性取向无关。没等她说话,柏亨爸爸抢先说道,“你们不生,那是没办法”,显然他以为我也是男同性恋。我说,“我是直男,也可能不想生孩子啊。” 他眼睛瞪圆,很是惊讶,跟我说如果不生孩子,会气死我爸。
下车上厕所,他又凑过来,笑嘻嘻地跟我说,“我知道了,你是弯的”,说着拍了下我的屁股。旁边的一位妈妈说,“诶,你这可算是性骚扰啊”。我强调了几次“我喜欢女的”,他一脸不屑,“你不生孩子,你就是弯的。”
我突然懵了,不知道怎么证明这样一个类似“我就是我”的事实。我跟他讲我谈过的女友,给他看手机相册,甚至给他看陌生人社交软件。但他好像非常有经验,“你这是深柜,你自己可能还不知道嘞。”我有些无奈。
临近中午,我们到元阳看梯田。我看到团里几个年轻男性聚在一起,想上去跟他们聊几句。他们在聊换房间的事,我开口问“谁要换房间啊?”B走过来把我拉开,“这不是直男感兴趣的话题啦”。前一天,我们在狭窄的车上相会,B也是半开玩笑地说,“直男走开啦。”
这位男生B明显不欢迎我。这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我想让他知道,我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直男——我是一个更开放的“新直男”,可以和他们聊任何话题,也不会对他们有任何评判。
B走在前面,我追上了他,跟他强调“我感兴趣”。他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路。我主动跟他讲起在播客中听过的,一个男同性恋性认知的过程。我想以性话题为切入口,展开和他的沟通。这应该就能向他证明,我是完全不在乎禁忌的。
但我很快发现,有些关于具体性行为的词我说不出口。B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笑着对我说,“怎么你好奇啊?你也可以探索一下。”我感觉这是个交流的机会,让他给我仔细讲讲。他回我,“这个不能用讲的,今晚来我房间可以试试。”我赶忙说“那不用”。虽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拒绝了。
小凯妈妈在旁边听到了B的话,跟我说,“诶,他们讲这种话题都很直白的。”她就是在抚仙湖拍照时,挽过我手臂的妈妈。她提起当地一个男孩向她咨询时,不知怎么就聊起来男同性恋之间的性爱,讲他们是如何达到高潮的。她说自己也在学习,现在还搞不清楚“0,1还是0.5”。我问她有没有和儿子聊过这方面的事,她说自己还问不出口。
回到车上,看到坐在我右前侧的A,我又和他交流起来。他是一家艾滋病公益机构的创办者,也做LGBT人群的公益。A跟我分享了他性启蒙的经历,是在初中。我问他们是怎么进行的,他说“就是插入啊”,但是发现“对不进去”。他讲到这里,我又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继续下去了。
我们正聊着,森妈坐到最后一排休息,我和她聊起她的感情经历。前夫去世后,她因为跳舞认识了一个东北叔叔,近几年,她每年都会去东北生活半年。A插话进来,“那你和叔叔就是炮友咯?”我觉得有点尴尬,也怕森妈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森妈倒很自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我们这个年纪,那方面的事情不是最重要的。”
“那你们多久做一次呢?” A继续追问。森妈似乎有点急了,解释说他们更多是生活上的陪伴,“我实话跟你说,我们在一起睡一个月,都不做那种事。”A没再继续追问。
A可以毫无负担地讲这些,我挺佩服他的。
Day 4
从第四天开始,团里的几位男生陆续分享了他们的经历。
男生C今年40多岁,有一个在一起近20年的伴侣T。C经历过一次形婚,那时他和T已经在一起了,但迫于父母的压力,C还是找了一个女同性恋办了婚礼。T是伴郎,敬酒的时候反倒是新郎C给T频频挡酒。宾客们都说第一次见新郎喝醉。
婚姻持续了两年。因为男女双方的父母常来,家里不能出现任何T的个人物品。每次遇到亲友到访,T必须离开,有时要翻栏杆,在外面呆一两个小时,收到C的通知才能回家。一次C的妈妈突然来家里,T躲闪不及,只能闷在被子里,一声都不能吭。在离婚后很长一段时间,T听到门铃声都会有应激反应,下意识地要躲起来。
如今他们已经在国外登记结婚,听完C的分享,我看了他们在纽约结婚的视频,两人面对牧师的祝福,流下眼泪并拥吻。我察觉自己第一次能接受两个男性做亲密的动作,之前都会有不适感。
我试图和A分享这种感受的变化,“之前看到两个男生接吻,会觉得恶心”。说完恶心的那一刻觉得不礼貌,立马又补上了“或者说不舒服”。但为时已晚,A很排斥,纠正了我,“恶心不要说,说不舒服就可以”。
我马上跟A道了歉,继续跟他分享,“当我听到更多男同性恋的爱情故事,从情感上有了共鸣,对他们亲密行为的接受度,也更高了些。”A反倒问我,会不会接受男性的肢体接触。
我犹豫了,脑中闪过这几天对A的好感,以及听到的性别光谱理论。A很瘦,下颚有零碎的胡须,留着半褪色的粉色头发。第三天在车上,我突然觉得他很帅,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他。作为一个直男,我很少仔细观摩男生的长相,可他却让我忍不住多次举起相机。第四天下午,我又给他拍了几张照,这次没发给他。
面对A的问题,我当时想,如果有个非常女性化的男性,我对他的外貌和人品都很欣赏,那他对我做出亲昵的行为,我会不会接受。我没有直接回答,跟他说,我不确定,我不知道。
我后来想,那应该是种假象。在A面前,在听到车上同性情侣的甜蜜故事后,我混淆了欣赏美和喜欢的区别。我也太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开放,想证明自己是一个“新直男”,这种姿态让我没法直接给出否定的答案。我担心那会显得不够正确,拉远我们之间的距离。
晚饭时,A给我分享了一段聊天记录。他通过社交软件加了一个当地男同性恋的微信,开始两人的对话气氛还算正常。直到对方袒露,自己处在一段和直女的婚姻中,只是来寻求一些乐子。A不再和他闲聊,跟他说起了骗婚的危害,希望他能正视自己的性向。两人争执了很久,A有些生气。
我能明白A的良苦用心,但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翻了七八屏后,意识到他们还聊了很多,我把手机还给A,继续吃饭。A有些不满,“你不是对这些很感兴趣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大概真的无法体会,他的愤怒、无力或是其他感受吧,起码那刻没能做到。A不说话了,我们此行有质量的对话,终结在此刻。
Day 5
柏亨爸爸在退休后经常出来旅游,不是和这些同志妈妈,就是和他的女同学。这天上午路过服务区,他叫上我买了十份小吃,回来分给妈妈们。并把最后一份,留给了一位团里公认漂亮的妈妈。早上离开旅店时,他也叫我帮这位妈妈拎行李。
我们在景区划船,经过秀丽的山水,他高声唱起《刘三姐》的插曲。妈妈们被动听的山歌吸引,让他再唱一首。他却点起一支烟,悠闲地抽了起来。景区的喇叭响起音乐,一位妈妈让他给大家跳舞,他掐了手中的烟头,随着节奏扭动起来,引起不少游客的围观。他很享受和妈妈们的互动。
晚上吃饭,我决定陪他喝点儿。他说看到邻居们围着孙子团团转,自己也会难受。“有的时候呢,打牌都凑不齐人,他们都去照顾孙子啦。”随后他话锋一转,“但有时候他们打牌也找不到我,因为我不用带孙子,出去玩啦!” 我询问他给有相同处境的爸爸们的建议,他说,“走出来,像我一样走出来,走出来就一定能接受,走出来生活才会潇洒。”
吃完饭他也不放过我,拉着我到他房间聊天。聊到晚上10点半,我劝他去洗澡,自己回了房间。不到半小时后,他又打来视频,“来聊天啊!”我有些无奈,但不知如何拒绝。到他房间后,他给我沏了杯茶,又递了瓶水,示意我安心坐下。经过了解我才知道,他的儿子和妻子最近都不在身边,他都是一个人在家里喝酒。
我一边看手机里的球赛,一边听他讲话。他从年轻时的经历讲到儿子考大学、出柜,在聊起儿子是同性恋时,会用“什么都没有了”,“上大学有屌用啊”这样的描述。
我有些惊讶,也有些气愤。反问道,“你没有什么了啊?怎么没有用啊?同性恋和这些有什么关系?”这是我此行中,除了自证直男身份之外,第一次反驳他。后来我们又聊到最新的三胎政策,我没好气地说,“还三胎呢,几胎都和你没关系了。”
尽管他接受了儿子的性向,还做公益帮助其他同性恋孩子,看起来也玩得潇洒。但酒过三巡我才发现,孩子是同性恋对他来说,仍然像是个劫难。
接近夜里12点,男生B提着一小瓶白酒,回到了房间,他和柏亨爸爸同住。见他回来,我赶忙起身,说要回房间。柏亨爸爸挪椅子把我拦住,说一起把这瓶酒喝了。我当时很想发火,甚至想冲过去。我身体疲倦,不想喝酒,也不知道再聊些什么。相持了两分钟,我放弃了,坐了下来,我对老人发不了脾气。
我跟B说“聊聊你吧”,B反问我,“你来到底要做什么?目的是什么?” 我解释自己关心这个群体。B说,“我对你的动机是有一点怀疑的。”我很惊讶,追问他觉得我哪里有问题。B犹豫了几秒说,“在我看来,你的功利性太强了,目的性太强了。”我感觉被误解了,反问他,“我哪里功利了?难道我陪叔叔喝酒,就是功利?”
又喝了一会儿,我们聊起柏亨爸爸的一件私事,我出于好奇多问了几句,B再次质问我,“你关注这个的动机是什么?”我很无奈,也有点生气,感觉像是进了一个组织,被当作奸细。我关了录音笔,以示我聊天的纯粹。
过了一阵,B接了个电话,展现出犹豫和纠结的神情。团里另一位男生D想让他去自己的房间,但他不知道该不该去。我知道他对D有好感,觉得应该表示支持,就说“去呗,都是成年人,我们也理解。”我认为自己再次表现出了尊重和接纳。他说,“可我们是异地,谈起来很不容易。”
“还要谈恋爱吗?不就是一晚上的事么?”我脱口而出。
“靠,在你眼中我们男同就这么随便么?”B有些生气。
我被问住了,说不出话。我很自然地认为他们要发生一夜情,完全没往恋爱的方向想。次日,B在车上欣喜地跟大家分享,“在这趟旅程中,我遇到了喜欢的人”。
我开始反思,我是否对同性恋群体有刻板印象,又为什么想做这个选题?作为一个作者,关注弱势群体和边缘群体,似乎是一种本能。但我真的对他们的生活好奇吗?又真的站在了他们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吗?很多时候,我可能只是站在了,我以为的性向尊重的视角。
Day 6
上午,我们来到最后一个景点,弥勒市一个人工建造的小镇。森妈,柏亨爸爸,泰迪妈妈还有我走在一起,我们聊着聊着,脱离了大部队。我很着急,跟领队打电话确定他们的位置。森妈倒是不急不慢,走到一处喷泉,她主动伸出手,跟柏亨爸爸说,“来,最后一天了,牵个手”。柏亨爸爸拉着她的手,两人沿着台阶向上走去。
泰迪妈妈在一旁看着,有些惊讶,玩笑着说,“诶你这老头,我要拍下来发给你老婆”。柏亨爸爸只是嘻嘻嘻地笑,他和森妈依在扶手旁,森妈挽着他的手臂,泰迪妈妈给两人拍了照。
下午在车上,一对男同性恋情侣E和F分享了他们的故事。E经历过一次形婚,当时很绝望,以为这辈子找不到合适的伴侣了。后来认识了F,两人一同向E的妈妈出柜,获得了祝福。森妈听完他们的分享,感叹自己根本没机会获得这样的爱情,拿起话筒跟全车人说,“不怕大家笑话,40岁之前,我根本没体验过性高潮。”她说自己一直都是以一个男人的角色活着。
森妈的两任丈夫都不管孩子,接近30岁时她到潮汕打工。女儿出生后,她开了家理发店,从2毛钱一个头剪起,没日没夜地做生意,抚养一儿一女。她讲到有一次对面理发店来挑事,雇人打她的员工。森妈问对方到底怎样才肯停手,对方指了指自己的胯下。森妈跟我说,“别说蹿一次,就是蹿十次,我也蹿。”她趴下,一步一步爬了过去。
“我就是个男人!”森妈激动地跟我说。现在,她并不需要在经济上依赖某个男性,但她说,自己想有个肩膀靠一靠,想获得一个拥抱。下车时,我给了她一个拥抱,森妈哭了。她拉着我的手,朝大家说,“要是我女儿是直的,肯定就找他做女婿了。”
导游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性,穿一件绿色冲锋衣。团要解散了,他跟我们说,“其实最开始知道你们这个情况,旅行社是没有导游愿意接的。”他表示通过这几天的观察,以及听大家的分享,更了解同性恋群体了。他说,会跟更多人讲起这个团,为同性恋正名。
他其实和团里的两个同性恋者有些纠纷,他们因为退费和物品丢失,和导游产生了矛盾。导游上午还和我抱怨,说其他人都好,但他们两个让他很劳神。他给我看了在微信上跟朋友的吐槽,发的消息中,形容那两个人是,“两个死变态”。
大巴先是停在昆明机场,几个男生下了车。有两位妈妈专门下车,和他们拥抱告别。几位熟悉的爸爸妈妈,在临走前一起去了滇池看海鸥。六月,他们中的很多人又会一起去新疆旅行。
相处一周下来,我虽然还能看到这些父母内心的伤疤,但在实际的生活中,他们在学习与伤痛共处,开启剩余的人生。
旅行之后
旅行结束,我和森妈一起来到广州,她的儿子和女儿都在这里。女儿小森在一家公益机构工作,工资每月几千块,和女友租住在一间三十平的老居民楼一居室。儿子在一家科技公司做销售主管,在广州买了两套房,有两个孩子。
我去看她跳舞,舞厅开在一家酒店的二楼。红绿蓝三色射灯闪烁,老式吊扇旋转着,把灯光打散。森妈在舞厅很受欢迎,跳了两个小时,她换了3个舞伴。
晚饭时,一个微信名叫“鸿哥”的人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接。在旅行中,他们还打过视频电话。她跟我说,她们在老家相识,谈过几个月恋爱,不过她刚刚提了分手,因为听别人说他人品不好。森妈说,自己很难相信别人,她和东北叔叔更像是合作伙伴,两个人所有的花费都是AA,今年她也不一定再去东北了。
她更想把注意力放在两个孩子身上,但屡屡受挫。老乡给了她两只土鸡,儿子家里的冰箱放不下了,她想给女儿拿去。坐了一个小时地铁,见到了女儿,但女儿不想要,两人在地铁站出口争执起来。森妈又原路返回,拿了回去。她跟我抱怨,“哪怕让我去家里坐一坐呢?”我跟小森提起此事,她反馈“那天我确实有事”。
儿子工作很忙,森妈在他家里住了六天,两人说的话不超过十句。森妈有一次给儿子和媳妇做了一桌菜,两人尝了几口,到房间商量了下,跟森妈说吃饱了,出去散散步。森妈知道儿子不爱吃自己做的菜,很伤心,但没当面说什么。如今家里的菜,都是亲家母做。
我提出想和儿子聊聊,她立刻紧皱眉头,面露难色,“我怕他觉得我不懂事,还把这件事(同性恋)带到家里。” 小森也不敢,她和哥哥一年说不了一句话,我们决定由小森向她嫂子询问。最终我没有得到允许。
森妈对男性和女性的家庭分工认知很传统,在她眼里,男人挣钱是天经地义,女人就应该负责所有家务。一次在儿子家住,儿媳妇让儿子洗碗,她很生气,“让我儿子洗碗,我就觉得像身上剜下块肉一样。”这也影响了儿子,他让妻子不用上班,专心在家带孩子,每年给父母足够的生活费。
2017年小森跟妈妈出柜后,哥哥把她叫到了家里的书房。房间里很暗,只亮着一盏台灯,哥哥坐在椅子上,小森站在他的面前。“你确定要这样子了吗?”这是哥哥的第一句话。没等小森反应过来,他又说,“那你可要做个男的了,负起责任来。”没等她说话,哥哥便走出了书房,对话结束。全程小森没有说一句话,哥哥没有提“同性恋”三个字。这是兄妹两人关于小森性向的唯一一次“对话”。
森妈在2018年被烫伤,儿子知道后匆忙赶到医院。一见到小森便怒斥她,“怎么照顾的妈妈?”小森不敢说话。旅行前,森妈从老家到广州,为了省钱让小森买了硬座票。哥哥发现后发微信责备小森,“你怎么能给妈买硬座?”小森很委屈。
如无意外,每年兄妹相见的场合就只有年夜饭。今年除夕,一家人在广州塔上吃自助餐,标价是658元/位,由哥哥付钱。小森的女友玲玲和哥哥坐正对面,有几分钟大家去拿餐,桌上只剩玲玲,还有哥哥和女儿。她就看着哥哥喂女儿吃饭,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当天晚上小森和哥哥的唯一一次对话是,哥哥见她取餐问道,“还要继续吃啊?”小森答道,“是啊,我还没吃饱。”
这次森妈回广州,本打算和小森一起,参加一个同性恋群体的踏青活动。那时森妈在儿子家带孙女,她问儿媳,能不能带着孩子一起去参加活动,儿媳没有同意。嫂子很早就猜到了小森的性向,表示很支持。但时隔几年,她依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与同性恋群体接触,小森说,“能理解,但很伤心。”
作者———姜涛
jiangtao_1993j@163.com
编辑——于蒙 顾问—王天挺
视觉——梁爽 插画——陈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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