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树上的王柳云
“我在梦里都在写文字”,她说。
只有她自己开始讲述这些故事时,她才不再是任由媒体形塑的棋子,她才开始真正能控制她的世界,她的人生。
王柳云“住在树上”
在那条最早使她火遍全网的短视频里,她在女厕所边上的一间小房间里作画。王柳云熟练地带着我直奔那间小房间,那是一个储物间,原本应该是存放清洁工具用的,两平米,比视频里看起来还要逼仄。视频里那条鲜亮的红裙子就在里面挂着,后面还挂了两条黑色的裙子。
狭小的空间里放满了层层叠叠的画,少说有三四十幅。全放在一起时,看得出明确的主色调:紫色、蓝色、绿色。情感浓烈,色彩明快,我觉得风格上有点像后印象派,她说不知道有什么派别,“就是写实派”。
她带我去15层窗户边的工位,因为疫情,这里空空荡荡,冬天下午两点的阳光照进来,桌上摆着柿子和柚子,颜色鲜亮。我意识到这是她经常接待记者的地方,桌面上还放着那本报道里频繁露面的《夜航船》——明张岱著,贾平凹题字,一本古代的百科全书,是她读书写字的证明。
她一边说话,一边填清洁记录表——在表格的每一行写上时间,打勾,然后签上名,写完一张,再换下一张。她开始吃柿子,大口地啃,汁水滴下来,滴到记录表上,她埋下头去舔掉。
“一会儿你还是从小门出去,去对面的超市买一两斤便宜的水果给我。” 她指挥我。疫情封锁期间,进楼需要保安的通融。“楼下的两个保安,来一次要招待一次,一开始都是我自己招待他们的,后来我觉得不行,还得是你们买。”
我与她一起去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两斤冬枣,一盒柿饼,一袋金桔,统共六七十块钱。我说:“阿姨,我给你也买一点吧。”她连连摆手,说:“我傻吗?我肯定会给自己留一点。”
头几次见面,我立刻被她的语言表达吸引。她讲话语速快且密,遍地都是散落的珠玉:那些画面感、轻巧的戏剧性、对美的敏锐捕捉、以及一种“文学性的粗俗”。
所谓“文学性的粗俗”,是一种剧本语言。好比她讲自己找工作,车厂厂主嫌她不会技术,不肯要,“你娘的,你不要我是吗?我今天晚上就让你屋顶掀一个洞!”
“狗屎”是她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粗话,其次是“狗屎不如”,但她往往能通过“狗屎”,升华到“道在屎溺”。
她会在故事中不自觉地使用意象,好比她讲自己年轻时学种植技术,村民自私,总是将她种在公共区域的好品种一拔而空。
那时候她得了一棵梧桐树,要种到村里高高的一片荒地上,用来保持水土。“梧桐很高贵的嘛。”她说。梧桐长到窗子这么高、梁子这么粗的时候,一夜之间被村民砍去了,“干嘛呢?当他的猪圈。”
一棵被砍了当猪圈的梧桐树,她只是随口一说,就提供了一个关于她本人最浑然天成的意象和隐喻。
我发现王柳云对美与不美的直观感知很惊人。她觉得家乡湖南的土壤颜色不好看,“那种最瘦最瘦的土壤,赤裸裸的红色,到处都光秃秃的,要山没山,很难看的样子”,后来她学画画,也不喜欢画红色的土地。
色彩是她最敏锐的天分,“春天的绿是牙白牙白,让人感觉到心疼的,嫩嫩的,好像有乳汁掉出来的那种。” “老房子的门板,是黑里糊糊的,暗红色的,枣红色的。”
我仍然觉得自己离她真实的生活很遥远,或许她也有意遮蔽。那时候她不愿意告诉我她住在哪里。过往的报道里,她曾在北京的城中村里有一间六平米的出租屋。但是她现在不住在那儿了,只说住在这座楼里,再问下去,就说是住在地下车库。
我问:“是公司默许你们住在地下车库吗?”“老鼠晚上睡在垃圾堆里,有谁默许他在那里住吗?”她勃然变色,语调骤然间升高八度,仿佛痛心疾首,“太幼稚了,你怎么这么幼稚呢?”
又有一次,我提出去她住的地方看看,她显然不愿意,把话说得搪塞敷衍:“我现在又不住在地下室了。”
“那你住在哪里?”“我住在树上。”
她讲话有些微湖南口音,我没有完全听清楚,迷茫中,她又重复了一遍,疾言厉色:“树上!你没见过小鸟吗?小鸟就是住在树上。”
感受、渲染、魔改
很快我就意识到,王柳云是一个叙事的天才,同时也是个不可信的叙事者。她擅长讲故事,前因后果一应俱全,但她的叙述中总是夹杂着大量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细节。
几乎人生的每个阶段,都遍布看不起她、欺侮她、嫉妒她、想骗她、或是想要占她的便宜的人:
小学三年级时,王柳云送了一本《毛主席语录》给要转学走的同学,这位同学不领情,“人家恶心都恶心死了”。同学是桥梁工程师的女儿,漂亮又时尚,她觉得对方看不起自己。她写的信也被退回,一定是“拿个假地址给我”,“一个小孩子,就那么有心思,她眼里就分了三六九等”。
年轻时在台州打工,厂里的傻子也看不起她,“在耳濡目染之间,就知道王柳云是个下贱胚子”,见到她,“老远就说,傻逼傻逼,穷鬼穷鬼,我打死你外地人,打死你臭婊子,本地人还嘿嘿嘿,发出那种魔鬼一样的笑”。
来北京做保洁后,她的第一任主管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没什么文化,又矮又丑,那个嘴巴,又宽又恶,我们比她高一点,衣服比她穿得好看一点,说话谈吐比她有水平一点,她就整你,故意折磨你”。
第二任主管又是另一种形象:年龄和她差一岁,高高的,挺漂亮,因为看到别人都跑过来采访自己,心里觉得不平衡。
我逐渐发现了她讲故事的要义。无论哪个欺侮过她的人,都拥有完整的人物形象,她擅长几句话勾勒出一个人的家庭背景、婚姻状况、外貌年龄设定,高效地为此人立传,并由此找出一条说得通的逻辑链,使整个故事自圆其说。
这个问题困扰我许久:究竟是她放大了周围环境的恶意,还是我见识太浅,不能理解她生存环境的恶劣?
这些故事的当事人早就消失在人海,真假已不可考,我只能去见她的身边人。我想知道是否所有人都如她所说对她不好。今年一月,我见到了她的现任主管陆娟。
陆主管是个东北女人,生得亲善,披一件貂,眉毛画得生硬,口红涂得过红,但仍被视作这个群体里好看的一类。她从去年八月起来到这座大楼,被分配管包括王柳云在内的16位保洁。
“王姐人不坏,确实人不坏。” 陆主管保持微笑,显得亲和又端庄,紧张又谨慎。“画家,作家,艺术家嘛,有一点点古怪也很正常,但都能沟通开。王姐手脚也麻利。我经常跟大家说,你可不要小看王柳云,可不是在咱们那个小镇上上电视呢。”
她分配给王柳云打扫的是15层和17层,两层楼都没有太多的人。15层常年空着,17层直至疫情放开后,公司才来上班。“优点就在这里”,陆主管说,这意味着这两层楼不会频繁地产生垃圾。
去年十二月,王柳云感染了新冠,不肯说,只说感冒了。陆主管知道她怕阳了就不能工作,平白少掉几天工资,还有被赶出大楼的风险,曾专门叮嘱王柳云,“谁问你感冒了没有,(就说)没有,没什么症状,也别说迷糊,咳嗽。”看起来,陆主管对王柳云还是很照顾的。
有一天,我翻王柳云的头条号时,翻到她写过一个叫“娟子”的同事。头条号中的娟子是这样一个形象:丈夫四十出头病逝了,她与另外三个女工挤在一间十二平米的屋子,生活使她学会了隐忍,因为偶然与邻居家的残疾男人爆发的争吵,意外喜结良缘。
陆主管的抖音账号与小名就叫“娟子”,但这显然不是陆主管的故事。陆主管在王柳云口中,是“东北人嫁了个北京人,有钱”。
事实上,这根本就是一篇小说。曾采访过她的记者刘妍告诉我,王柳云在微博与头条号上写的,很多都是小说。她有加工自己生活的倾向,有些时候还是反复加工。“感受——渲染——魔改”,她这样总结王柳云的加工路径。
刘妍是腾讯谷雨的外约记者,她曾在去年六月去采访王柳云。见面那天,为了表示友善,刘妍专门带了一个帆布袋来作为伴手礼。朴素的蓝色帆布袋上写着,“允许一部分艺术家先富起来”。
采访很顺利,这一天王柳云的状态很兴奋。录音的最后,她对刘妍说:“我要向你致敬,你提的问题思路和别人完全不一样,你真的非常了解我。”
才步行到地铁站,刘妍就收到了编辑的微信,说王柳云将她删了。次日清晨,刘妍发现自己也被删除了。她怀疑是帆布袋上的那行字冒犯到了王柳云,于是专门发消息询问知情的介绍人。
介绍人发来一张微信截图,截图里,王柳云说:“昨晚来那女人,拿一塑料袋包一垃圾袋,当伟大的礼物送我,我已经拿来垫坐了,她仍然金元宝那么地一再强调送我,实在为了侮辱我,缺德。我指望什么了吗?”
刘妍觉得自己“路过一个篮球场,突然被篮球砸到了头”。
在王柳云的头条号里,她仍持续描写着这段自己受辱的经历:
“一位女写手来找我,站在小饭店一角夸张地拿出一塑料袋说送我一礼物,饭店老板两夫妻张大眼巴望,又与我熟,我当面打开,里边一凡士林颜色的小旧布袋。
这东西村里时不时成打地扔,卖废品也不要,却被她感觉良好地当礼物送我?
……
这一类人都自我感觉良好。
连浅薄的级别都没到。”
到了我去拜访她,这个版本又被接着扭曲,她讲的是:一个女记者送了一个袋子送给她,结果反拿这个袋子自己垫着坐了。
我想她或许不知道帆布袋是一种流行的文化产品,因此误解了。我尝试向她解释这件事,王柳云说:“但她拿来垫着坐,那就是她不尊重人了。”
作家范雨素在她口中也显得傲慢无礼。有媒体前辈曾试图将范雨素引荐给她,在王柳云口中,这件事是这样的:
一开始,她说:我去看你吧,我请你吃一碗面好吗?范雨素隔了几天没有回她。“第三天我又发微信,说范老师,范雨素老师?”王柳云昂起头,模拟出倨傲的神态,“她(范雨素)说,时间由我来定,我叫你来的时候,我会发微信给你的。我就把她,啪,删掉了。”
不少记者都有过类似的感受,刚与她打交道,总是战战兢兢,生怕哪句话说错。她总是时而凶悍,时而友善,时冷时热,时晴时雨。你很难确认她的夸赞是否出自真心,因为我亲眼见过她人前热情,人后却表示“我只是捧着她”。好在她的愤怒也并不持久,运气好时,你能在她发过脾气的两天后,等来她的道歉。
有时,她会通过讲反话来表达她的善意。我要去她的老家出差,她专门打电话叮嘱她老公买好黑皮西瓜与虾招待我,但要“煮最难吃的给她吃”。在场的人都笑,知道她是好心。
她总是很难克制自己对生活中出现的人的点评欲:谁长得难看,谁嫁得好,谁老婆凶悍。不止一个人告诉过我,在工作结束后,他们很难再与王柳云继续维持长期的联系,“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在她口中会变成什么样”。
一件小事
使我理解媒体对王柳云而言意味着什么的,是这样一件小事。
四月初,有一天她忽然态度很好,专门发来微信:好久没联系了,阿姨之前态度不好,没让你把采访做完,你最近要不要过来?
第二天去到大楼,她前所未有地配合,甚至特意嘱咐,今天看到的一切都可以记录。我觉得是意外之喜,又担心事出反常。果然很快,她将话题扯到她要说的正题。
事情是这样:几天前,她正在画室里画画,听到在大厦加班的员工在隔壁男厕所“看了四十多分钟恐怖电影”,严重打扰到了她,她冲出去与那人争辩,那个员工反而“神经病、老不死、老婊子”一通乱骂,她遂与此人“争辩起来”。
为了显得她的叙述更可信,她又对我讲这家公司“乌烟瘴气”,“非法集资”,每晚“都在打牌喝酒”,将一些漂亮小姑娘留到很晚。她专门好心劝人家别留在这,然后就“被那些领导记恨”。
总之,这个员工将她告到物业,因此今天,她即将被主管和经理找去谈话。
中午,主管叫她下楼。王柳云喊我一起去17楼拿东西,再下到地下三层的主管办公室,气势汹汹,仿佛迎战。她肉眼可见地紧张,整个人的状态比平常亢奋八度。
在电梯间里,她愤怒地讲起她画画的小房间的由来。一开始,前主管并没有将那个房间给她,是她利用媒体作为要挟要来的,“不是不允许我在那里画画吗?当天晚上我就喊了媒体来,全给我拍一下!”
这不是她第一次说起这件事,几个月前,她也曾讲起过这件事,那是另一个她不生气的版本,听起来像一种智慧的周旋:
主管,央视要采访我,要不要提我们公司?要不要提我们老板的名字?主管,叫老板表一下态嘛。你看现在,社会这么宽容,国家这么美好,我们这儿的工资、老板都这么好,却容不下我这个流浪的画家。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了。她总共为这次谈话统共准备了三样东西:三幅画,四份出版合同,以及一个作为摆件的媒体工具人:我。
三幅画分别送给经理、主管,以及17楼的业主,这是她有限度的示好。因为她同时要说明,“这几幅我是不满意的,水平是差的”。(实际上,这一天我也收到了一副她送我的“次等的画”。)
接着她马不停蹄地介绍四份合同。从去年四月开始,几家出版公司陆续找到了她,要为她出书。“今年出三本,明年出一本,一本诗集,一本长篇小说,这本讲社会问题的,这本是游记的,都是有名的出版社,明年这些书出来了,再怎么样也有几十万。”
至于我,她介绍说,“人家要跟我半年。”事实是在此之前,这个跟踪访问的要求并未被她准许过。
经理不收她的画,笑眯眯说,我更喜欢另一幅。出版合同更是明珠暗投,经理与主管讶异地问,王姐你要出书啦?是自费出版吗?王柳云明月照沟渠,一时气结,怎么能是自费出版的呢?
经理很有经验,一番话讲得滴水不漏:工作是工作,咱们的交情是交情,你的创作是创作,这是三回事。我们给你空间,尊重你职业和你的这个艺术,但我们首先也是公司,要对这个项目负责的。我就是个保洁经理,她是保洁主管,您就是保洁员。我们都是拿着公司的钱,我们要兢兢业业地做好我们这个工作的。而且王姐,你当时是不是还喝酒了?红酒对吧?
“糯米酒,”她辩称,“老家带来的。日本喝的都是这种酒,度数很低的。”
事情始末已不可辨,经理与主管也不愿再去调监控。只知道,那位员工只是在厕所里刷了会儿抖音,并非“看了四十分钟恐怖电影”,所谓“老婊子”、“老不死的”,听起来也更像王柳云自己的语言风格。据经理说,她觉得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员工骂了一句“神经病”。
王柳云给自己找台阶下:这样,不如我先离职一段时间,过段时间风波平息了,我还可以再回来嘛。假如真的回不来,你们再帮我找份待遇差不多、能解决吃住的工作?
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她有一番雄辩:原本我也只打算呆到六月份的。马上我就能拿到稿费了,我打算下半年就辞职去旅游的。真可惜,没想到这么快。你们不是问我平时钱存到哪了吗?之前我一直不想和你们说,我这几年攒了十万块钱,全都捐给了老家的佛堂。
经理问,如果我们争取让你留下来,最低条件是你必须向那个员工道歉,你也不道歉吗?
王柳云拒不道歉。她写了一封保证书,“保证下次绝不再犯”,但怎么都不肯写“我错了”。“我没有错”,她坚持。
从办公室出来,王柳云向我解释:其实她们早就想搞我走,已经谈好了新入职的人,如果我不走,位置就空不出来。我把你叫来,只是希望她们处理得温和一些。
事实并非如此,当我再次下到地下三层的办公室时,经理和主管刚从17楼回来。她们并未处心积虑将王柳云赶走,而是替王柳云道了歉,争取让她留了下来。
陆主管与我上一次见到她时截然不同,她显得牢骚满腹,心烦意乱。她告诉我,这件事不是第一次发生,王柳云几次与大楼的员工发生冲突,每次都坚持自己没有做错。
王柳云在三月的微博里提到了陆主管与她的矛盾,这个小片段叫作《下午的谎言》:
我得出门一下,向主管请假一会儿。她说我就是花言巧语骗她,叫我有事向上级报吧。
我说自己为人天地可鉴,又何曾骗你来。她很生气,问,
那你没有错?还不反省你的错!
……
你就满嘴胡言,鬼话连篇!主管十分生气了,细长的指甲敲着桌子,有如猫磨爪子的声音,提醒我说,
放明白了,你就是个扫茅厕的!
嫌我太傻,又加重语气,指骨反扣在桌面咚咚敲响说,
听清楚来,恁你花言巧语哄骗我,你就是个扫厕所的清洁工。听得懂吗,再有违拗你可以明天不在!
陆主管拿出聊天记录给我看,里面的内容与微博所写处处呼应,但几乎每一处说法都被轻巧地转换过。
事情发生在王柳云去与出版社签约那天,陆主管长久积压了不满,质疑她工作时间出门。王柳云说,我过去一直很敬仰你,现在你却总是为难我。陆主管说,你只在需要我时甜言蜜语。有时你向我请假,有时不请假也出去了,我说过一句吗?王柳云说,我为人天地可鉴,从来没有骗过你。陆主管说,你总是觉得自己没有错。王柳云说,你觉得我错了就错了吗?我觉得我是对的。
整段对话发生在微信对话框里,更没有“细长的指甲敲着桌子,有如猫磨爪子的声音”、“指骨反扣在桌面咚咚敲响说”。
这天离开大楼后,我收到了王柳云发来的消息,经理与主管将她不用走的好消息告诉了她。她很高兴,极尽甜言蜜语,在微信上对我说:“你是吉祥鸟。你一来天就下雨。”
她太高兴了,话又说得太多了:“要不然我得在一个月内喝完一箱红酒,因为那东西带不走,别人又不喝这个。”
我问,“原来还是红酒哦?” 她没有再回复我。
种梧桐树的细节曾经很打动我,编辑要我问得再详细一些。
“哪里是梧桐?那是槐树!”下午时,她瞪着眼睛回答,“是不是你听课不认真啊?开槐花,春天可以吃的,有深红色的槐树,还有紫色的槐树。”
我终于确信她话里可以相信的细节并不多了。
同理心与利用心
王柳云的出名一定程度上要归功于媒体。最开始,她在福建学画,就是地方媒体帮她卖画。宣传好时,画就卖得好,等到宣传落下了,画也卖不出去了。
她开始逐渐被文化圈所知晓,最早是因为GQ报道刊发的一篇特稿。这篇报道里,写到了她2017年去福建双溪村的公益画室学画,2018年到深圳大芬村,2019年到河南的村小教美术的全过程。
央视的摄影记者王伟在看到一个视频媒体拍摄的短纪录片后,专门循着纪录片里的线索,按图索骥,挨家挨户在北京著名的城中村安家楼村中找到了她。一段时间后,王伟促成了王柳云上央视三套。
自此,各路媒体纷至沓来,熟识她的机构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央视,凤凰网,新京报,十点读书,一条,腾讯谷雨,中国新闻周刊,任何一家机构报出来都赫赫有名。
王柳云对媒体的来访总是感到厌烦。媒体打破了她原有的生活节奏,使得她不得不匀出时间来接待,“我已经没有时间画画了”,她不止一次抱怨。
但媒体能帮助她卖画,更能帮助到她吸引出版公司,“我总不能把媒体得罪完了”,王柳云说。
尽管她称自己 “从来不看”关于她的报道,但她会判断媒体的效果。一篇稿件传播得不够好,王柳云认为是“起了个小水泡”,而某一家的短视频获得了十万加的播放量,她称之为“名扬天下”。
既需要又排斥,在一种紧张的拉扯里,王柳云显得喜怒无常。我们的关系是其中的一种缩影。她频频指责我天真,屡次勒令我不得再来。当我尝试将某个细节问清楚,有时会感受到她突如其来的敌意,“问那么仔细干什么?”她大声呵止,因为这一切脱离了她的控制。
在北京,王柳云遇到的媒体人大约有如下两种倾向:一类年轻,单纯,王柳云觉得她们不仅完全不能理解自己,还总想求证她口中描述的那些迫害是否夸大其词,我与刘妍都在此列。
另一类就是颇有社会经验的江湖人,嘴甜,哄着她,王柳云时常怀疑他们是否会欺骗自己,因此显得反复无常。王伟曾试图引荐王柳云去他朋友的画室学画,“一次只要花上两三百”,但王柳云怀疑王伟在利用自己,想从她身上捞取额外的好处。
从孤岛逃到孤岛
关于王柳云住在哪里的谜底要到今年四月才浮现——并不是在树上。
她工作的这栋大楼每一层的格局都一样,17楼厕所边的工具间是她的画室,而15楼厕所边的工具间则是她的住所。同样不足两平米,推开门就是小小一张床,床下塞满了颜料,从边角溢出来。
女卫生间深处另有一片三角形的空地,拉上一根绳,就可以晾衣服。烧饭用的电饭锅也藏在里面,早上烧好,可以吃一天。只要不“滋啦”一炒,也不散出味来,主管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柳云是2020年来到北京的。一开始,她住在东五环的费家村,后来搬到了亮马桥附近的安家楼村。我对安家楼有所耳闻,它位于最繁华的亮马桥一带,离美国大使馆直线距离只有1.3公里,被叫作“闹市孤岛”。
去年十一月,与王柳云见面后,我准备去她之前住过的安家楼村看看。干净整洁的道路上,你注意不到有一条狭窄的街巷,像通往异世界的入口。必须承认,如果不是这份职业,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地方。
在一片空地上,成百上千的骑手电动车停在一起,旁边配有巨大的充电站,蔚为壮观。很明显,这里也是大量骑手的聚集地。越往里走,密密麻麻的感觉越盛,空间利用率是正常地方的十倍不止。置身其间,“人活得像蝼蚁”不再像一句比喻。
村子正在拆迁整改。几乎没有一样东西出现在应该出现的位置。路障栏杆被当成晾衣架,挂满了衣服。真正的晾衣架上却架着水管,水管开三个口,做成一个大型盥洗装置。路边有时候忽然冒出一把椅子,有时候忽然冒出一个洗衣机。洗衣机轰隆隆地在路边运作,水管裸露在地表,白色泡沫就从水管里源源不断地漏出来。
我越往里走,越觉得像个迷宫。所有建筑的排布和形状都非常不规则,杂乱无章,没有任何规律。楼房经历拆迁,而拆迁又半途而废,墙是残缺破损的,还都坚挺地住着人。有一栋楼,拆到只剩一面墙,无依无靠,孤零零立在一片空地上,上面镂着一排窗,望出去就是背后的天。
2021年到2022年,疫情三年的一半时间,王柳云与她的丈夫老林就生活在这里。
后来我见到了老林,他时常提起在安家楼村的日子。很显然,那里给他造成了痛苦的记忆。北京的空气不好,干燥,总有许多白杨树的毛毛。他们住的房间不到六平米,屋内容不下厨房,所有人都在门外插电烧饭。更令老林难以忍受的是,房东在楼上养过猪,气味骇人。安全隐患也是大问题,离他们没两步路的房间,有一天电路故障,发生了火灾。
就是这样一个小房间,房租800块钱一个月,电费还要每月200。老林抱怨北京电费贵:北京电费2块钱一度,而台州只需要0.58元一度。
他坚信那里的环境对自己的健康造成了影响。床太小,两个人挤着睡,睡不好,每天早上醒来都头晕脑涨。他先是查出了高血压,短暂地晕了过去,后来腿脚越来越不好,去医院做检查,发现是脑血栓所致。
2022年,老林的腿脚问题越来越严重,腰也不好,加上大楼的管理层换人,不再能给他一个保安的岗位,干脆结束了北漂,彻底回了老家。
王柳云的女儿去看过安家楼的那间小房子,她说,“我们三个人这一辈子都没有过过这么艰苦的生活,最小的时候也没有这么艰苦过”。
相较而言,浙江的农村并不贫穷。王柳云与老林结婚后几年,就住进了他家的新房,在浙江台州上岙村,一栋4x13米,占地面积52平米的四层小楼。2017年,王柳云甚至拿卖画的钱买了辆车。也就是说,在台州,她也算有房有车。
看起来,北京很苦,而台州生活舒适。但王柳云形容北京为“世界玫瑰的都城”,台州却是她努力逃离的地方。即便过年,她也不想回家。在今年端午节前,她已经有两年没有回过台州了。
今年七月,我来到王柳云在台州市三门县的老家,试图搞清楚,她即便受苦也想要逃离的究竟是什么。
在台州,我是一个闯入者。最开始,我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很善意。内向的,会拿眼睛一动不动觑着你,外向的,就会热情地来搭话,有时送一个李子,有时送几根玉米。所有人都以为王柳云上的是“星光大道”(其实是央视三套的另一档节目),他们总是热情或腼腆地表示,“她很厉害”,“很不容易”。
但据王柳云自己说,老家的人总是觉得这个女的“不牢靠”,“在农村,一个地方最突出的人,和境况最差的人,都会成为被众人嚼舌根的对象”。
丽姐是第一个向我证实这个村风气不好的人,因为她自己也是被嚼舌根的对象。她是王柳云左户的邻居,隔壁珠岙村人,买房买到这儿的,因此与王柳云一样背着“外地人”的身份。丽姐过去是做白事时唱歌的,也爱去县城里唱越剧,旁人觉得她轻浮。后来她的喉咙做了甲状腺手术,唱不了了,开始到服装厂做工。傍晚的时候,她与王柳云会一起去坝上遛弯。
“往家里带一个男的,他们就要说闲话、嚼舌根。隔壁的隔壁那户最坏了。农村就是这样的,你赚的钱比他多,他就会嫉妒。”丽姐说。她又补充,“柳云在外面跑,他们就要说她赚不好的钱。”
她觉得隔壁的隔壁看她赚钱多,嫉妒自己,因此总说她的闲话。很快我发现,原来她也嫉妒隔壁的隔壁。因为隔壁的隔壁儿子上了大学,而丽姐最遗憾的事就是,当年她顾着做生意,没顾上儿子的教育,儿子最终只考上了专科。
家里穷,女儿不结婚,是王柳云主要向丽姐抱怨的两大主要内容。我问,但王柳云家条件不好吗?她们不是装修得挺好,还买过车吗?
“她们家条件不好的。”丽姐压低了声音说,“我们两家不一样的。柳云家有地种,我们家没有地种,买房买在这里的,吃的都是买的。我老公做装修,一天能挣四百块。她老公不挣钱的。”
老林也是被嚼舌根的对象。他在村里的风评很微妙:一个好人,娶了外地媳妇,养育着非亲生的女儿,视如己出,可惜没有能力,不挣钱。村民编派老林时,总要说他的缺陷,编派到王柳云时,又要说起她老公的好来。
王柳云工作过的帽厂里也流传着关于她婚姻的风言风语。她们表述给我的是相对体面的版本:她老公人很好,你知道吧?女儿不是他亲生的,也一直供她上大学。现在她老公残疾了,她一天到晚在外面跑,创业啊,实现自己的梦想啊,是不是有点自私?我们也想出去的,但我们家里有老公小孩,都有家庭责任的。
老林一向不喜欢找上门来的男摄影师与男记者,“这几年好一点,(王柳云)年纪也大了,早几年肯定不行,村里人要说闲话的。”
“我这个人,心是很好的,就是有点软弱,没什么能力。”几口白酒下肚,老林这么评价自己,“之前养猪亏了,我都觉得很惭愧。”
很长一段时间里,王柳云都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支柱。老林曾经养了四年猪,亏了七八万,要靠王柳云替他偿还外债。到了去年,老林的腿坏了,她就成为了唯一的经济来源。老林每个月的零花钱是王柳云给的,总共1300元:500元的生活费,以及799元的养老保险。他花起钱来没有节制,总喜欢在拼多多上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次想买辆新的自行车,下了单,等到货了才知道,原来买到的是1:25的模型。
老林已经是王柳云主动挑拣的,心善,对女儿好,有宅基地,又能给女儿上户口。他想过生养自己的小孩,因为考虑到王柳云有先天性心脏病,放弃了。王柳云头脑聪明,有胆魄,敢和人吵架,都是老林欣赏她的地方。
王柳云有时夸老林善良,文雅,与自己契合。更多时候,她还是咒骂,“活着就是为了等死”,“东张西望等好吃的”,“有一个这样的人在那里,你跟他说话,(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真的是很屈辱的。”
有时候,我忍不住要挑破她的自相矛盾之处,我说,你之前不是说他挺好的吗?“说两句好话你还信了,”她说,“就是讲句好话给自己听,烦人。”
王柳云与世界不一样
王柳云打过的工浩如烟海。“就打工,只是打工而已”,她在电动车厂、汽车厂、手套厂、帽厂、理发店打过工,在县宾馆做过服务员,在饭店洗菜,还做过售货员、裁缝。
日常繁琐的打工生活里,王柳云对美的感知仍然细腻。她讲自己在饭馆里洗小葱,“拿刀一切,抓住上面,把底下的叶子一抖,把抖下来的一拉,但不能掉它的叶子,不能把葱白切掉。要正好切到根齐好看。洗出来亮亮的,还是完完整整的叶子,干干净净。”
王柳云在帽厂踩缝纫机,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但这里几乎每一个女工都记得王柳云,她们的生活十年如一日,过去的事情宛在昨天。她们记得王柳云过去是教书的,有文化,字写得好看,也记得她性格古怪,常与质检闹矛盾,也记得她因为觉得质检对自己不公,喝多了酒,在厂里耍酒疯闹事。
“她根本没醉,借题发挥呢。”老林告诉我。
在老林的记忆里,王柳云打工挣一点钱,就要花掉。她喜欢旅游,有时候为了去旅游,就把上一份工辞掉,回来再找下一份工。
王柳云出生在湖南新化,在这里一直呆到第一段婚姻结束。新化这个地方,“民风彪悍、重男轻女”,王柳云又补上一条,“道德缺失”。2002年,她到浙江台州的汽车厂打工,遇到了老林,在此地扎根。
新化蛮霸,台州温吞,这两个地方王柳云都不喜欢。她想要游遍中国,因此总是随身带着一本《中国地图图册》。她选择的是最节省经济成本的旅游方式:在省内骑自行车,出省就“坐个慢火车,叮叮当当跑到那”。“反正便宜嘛,”王柳云说,“等我打一年工,存一点钱,走遍全国很容易呀。我到新疆也很容易呀,坐三天三夜,咣当咣当就去了。”
2018年,她从福建双溪村学画回来,卖画挣到的钱加上此前的积蓄,一共凑了八万,买了辆车,然后她又彻底身无分文了,“我赶紧打了一个月工,挣了四五千,还留了两千块给我老公,自己带着两千多,就去安徽玩了”。那时,她已经决定了要去深圳大芬村继续学画,干脆规划了一趟“南辕北辙”的旅途,从浙江,到安徽,再到深圳,一路穷游,走到深圳时,兜里已经只剩870块钱。
老林说,养猪那几年,母猪产崽时,王柳云人在贵州旅游。
老林喜欢养猪。养猪乐得轻松,猪只吃人工饲料,一早一晚喂上两次,别的什么都不用干,他觉得“把自己性格养坏了”。
但王柳云不喜欢喂猪,猪栏很高,她又矮,里面很脏,还要打扫。那时候老林还接木工活,有时候要靠王柳云喂猪,王柳云常向他抱怨,有时怒气冲冲,要与他吵架。
王柳云喜欢喂小鸟。从一开始,她工作的大楼的保安就告诉过我。2019年,她在河南的一家小学教过美术,报道中写过,因为她喂鸟,一个多月引来了近千只鸟,到她走后,河南小学的孩子们自发将喂鸟的习惯保留了下来。
在北京,喂鸟时间固定在每天下午四点开例会前,王柳云先去地下三层的垃圾房,舀出浸泡在汤水里的剩饭,装在白色塑料泡沫盒子里,端到一楼,走到树林前,伸手进汤里,把剩饭往外扬,白米粒划出利落的抛物线。
她爱美,爱自己设计衣服。有一次,我与她聊到一半,她接了一个电话,对着电话说:“我不要扣子,也不要打开的。两片衣襟压在一起的……袖子稍微小一点吧?最好是麻布,麻布还有一种坠感,那个棉布呢,到身上老是泡泡的,有点缩……”
是一家服装店打来的,王柳云在那家店定做衣服,她自己修改图样。这几年,她喜欢在衣服里添加些汉服制式。她给自己做过一件汉服制式的红色大衣,对她来说重要的场合,她就会穿上这件大衣出席。好比后来,她穿着这件红色大衣,去与出版社签约。
一直给她做衣服的裁缝叫麻巧华,我在台州三门县的城东市场见到了她。麻巧华人好,大多数裁缝难以理解王柳云的需求,只有她有求必应,所以王柳云在她那做了十多年。“小地方,做来做去都是睡衣款式,只有王柳云喜欢做些不一样的款式。”麻巧华说,“她做过那种雪纺裙,我们一般的就像这种中规中矩,她喜欢后背再加一片,把这一片又像门帘一样的把它分出来的,走起路来就会飘飘的,风一吹,它会飘。”
麻巧华和我描述,2017年,王柳云剃掉了下半部分的头发,将上半部分头发扎起,穿着鲜艳的大红衣服,在市场里穿行,引得路人侧目。麻巧华说:“你现在真的像个艺术家了。”
王柳云的房子也是她亲自设计装修的,又亲自画了家具设计图。嫁过来时,老林已经盖好了房子,王柳云开始装修,统共花了三四十万,不惜欠下一大笔钱。论风格,她的房子在整个村都算前卫,许多细节都彰显了王柳云的巧思。
比如卫生间的玻璃门里嵌着八骏图,二楼和三楼卧房里的衣柜各有三扇玻璃移门,同样是国画的片段,二楼是三幅竖卷彩画,画的是春夏秋,三楼是一副横轴国画山水的三个片段。客厅墙上有些中式的架子,是她从一本书里照搬下来的。
“很多女人是绝对不花钱搞一个房子的,”王柳云说,人与人的价值排序不一样,“看看口红,玩个手机,两三千块钱一个的手机,她们舍得买。我心想,两三千块钱,我可以买很多装房子的材料。”
在王柳云的家,我翻到了很多她平时读的书,和她的手稿。据老林说,王柳云从嫁过来就开始,一直看书,买书是一套一套的,看到夜里。
书房里的书主要分三类:古典文化相关的,旅游相关的,佛教相关的。《人一生要读的古典诗词》《唐诗三百首》《庄子全解》《水经注》《三国志》,随便翻开一页都有密密麻麻的笔记,“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望舒”下划线,标注了月神,“飞廉”下划线,标注了风神。《纳兰词全篇笺注》里,她记下了:“纳兰与曹雪芹同时代人,宝玉同纳兰。”
她也喜欢在每本书的扉页写一些话,一本书的扉页上写道,“如果遇到伟大的爱情必将是悲剧,……例如,梁思成与陈徽因,陈徽因与徐志摩。”林徽因一开始被她写作了陈徽因,画了个点,又改过来。书里也间或夹杂了一些心情记录,“过了半生半世,连自己的女儿也没了解”。
床头柜上放着她的稿子。有一页是水笔线稿,画在稿纸上,练习山石海浪的画法,还有好几页是一封写给县长的信的草稿。
她曾经讲起,自己年轻时学种植技术,总觉得“这个村归我管就好了,我要把它建成那种桃花源式的”。没想到她真的给县长写信。
这封信洋洋洒洒,列举了当地的风物,民俗,地理环境,最终要求县长不要允许村民将山后的土地卖掉。后来卖土地的事确实作罢,有邻居从此不再与她说话。王柳云觉得是她的信奏了效,“关键是我写得好,你相信吗?”
老林与丽姐都没有读过王柳云写的任何东西。我想,或许大家都知道她会写,但是没有人知道,她其实写得很好。
“把好的片段集结起来”
2017年,一场冒险使她出名。王柳云在三门一家县宾馆做服务员,她在央视九套的纪录片里看了福建屏南有间画室,免费教人画画。纪录片里一个农妇,六十来岁,“穿得土不啦叽,真的画出了一盏马灯”,王柳云心想,她也可以。
她带着300多块钱去了福建。“下午一点钟到,到了两点钟我就把那个画室全部转了一圈”,当天下午五点,她就把那盏马灯画了出来。
几天后,画室老板林正碌注意到了她,不再要她画静物,叫她出门画山画水。林正碌帮着她卖画,第一幅画就卖了500块钱。
王柳云很诧异,她发现在这里,只要她随便一画,别人就都捧着她,说她是个天才。但在家乡,无论她做什么,别人都觉得她“狗屎都不如”。因此她轻易就觉得,“我爱画画,画画也爱我”。
后来,许多媒体人都尝试过挖掘她对绘画的理解,过程并不顺利。大家试图了解她画画时在想什么,她总是显得不耐烦,“你是要和我谈艺术吗?”她总想要迅速地结束这个话题。
在央视十二套《心理访谈》直播间的采访视频里,主持人问她,你在画画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经历什么,让自己很烦、很不舒服?主持人实际上想问她绘画时的心境。她答非所问,说,有时候我在画画的时候,忽然手机里有别的事情来,我会烦。
有一次,她提起绘画的痛苦,记者想要深挖下去,非要她举例。她不知怎么回答,又暴躁起来。到第二天才醒过神来,原来记者是要问她创作的痛苦,“颜色调出来左也不像,右也不像,当然痛苦”。
其实她的艺术观念很朴素,追求的主要就是“像”(后来又有人跟她说“越不像越好”,她也记住了)。她的方式是在网上找喜欢的图片,然后临摹。有时,她会让老林给她拍家乡的照片,发给她来画。
最开始,她临摹的理由理直气壮:因为疫情,她出不了楼,更无门去写生了。后来她似乎隐隐意识到,这不是媒体想听到的答案,于是就强势起来。仍是央视十二套那次拍摄,主持人询问她,新疆杏林的那副画是否是按照照片画的,她一面承认,一面飞快地反问:“人家拍得这么好,我为什么不画呢?把人家的辛勤的劳动,拿出来以后,得到更广泛的一种欣赏,不是很好吗?”
有的照片的某个局部不好看,她就找另外的图,“拆东墙补西墙地补进去”,要填得和谐、相融,“找这个也不对,找那个也不对”,这也是她创作的一部分。
写生时,景不好看,她也会发挥一些创造性,把景组合起来,这里一片山,那里一棵树,糅起来画,像中国画的技法。她喜欢黄公望,后来她去过富春江,发觉富春江和想象中并不一样,“这应该是世界的著名风景嘛,怎么没有甲过桂林山水呢”,后来她悟到了,“画画和写文章一样,就是把那些好的片段集结起来嘛”。
从媒体不断来拜访她起,王柳云就没空画画了。整整两个月,她始终心情焦躁,什么都画不出来。
两个月后,为了配合媒体的拍摄,我才终于看见她重新拿起画笔。
她找的是一张海浪击打礁石的图片,大海是层次丰富的浅蓝、蔚蓝、深蓝,海浪用粗笔蘸了白色的颜料画,往外画发散状的射线,然后在上面星星点点地按,简单粗糙却有力量的画法。
整幅画里,她最喜欢的是石头,“这个石头,我必须画得有力气感,这么一个长得非常难看的,但是非常坚硬强悍的石头,海浪拍了它千万年,所以我喜欢这幅画”。
她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在专业人士看来,色彩和造型是她的画最受赞誉的部分,缺乏景深与虚实关系却是她一直以来的弱点。
实际上,最关键的问题还是没有人教。双溪村不仅没有人教,更标榜这种“没人教”。林正碌笃信“人人都是艺术家”的理念,看中素人天然的灵气,但王柳云恰恰苦于没人教。
她给我举过很多例子,说明她从小到大有多爱学习。小时候,她靠去别人家看糊墙的报纸认字,长大了,辗转在各份工作的间隙,学习每一种技术,还见缝插针地去新华书店看书。
我去见她时,有一次,两位跟拍她的媒体摄影老师答应教她画人物。王柳云立刻兴奋起来,短短两天,她就打了四五幅人物线稿。
在双溪村呆了将近一年后,王柳云决定去更正规的环境学习画画。她选择的是全国最大的商品油画基地,被称作“行画和复制品之乡”的深圳大芬村。
林正碌曾说过,王柳云去大芬村,“是要将自己的灵气毁了”。王柳云并不觉得大芬村更低贱。双溪村的学画者,在她看来是“被社会边缘化了的,懒惰的,做着空空的艺术梦的,想一夜发财的人”,但“大芬村的人都是努力的”。在王柳云心中,能在大芬村留下来,说明得到了社会的认可,画出来的画,能够被别人收。
但在大芬村也很难找到人教她,“年纪太大了,别人都要笑话你。”她说。好容易拜了老师,老师只叫她买名画来临摹。整整一年,她一边在酒店打工,一边四处偷师。有个老师教了一句,“把黑、白、灰三种颜色的位置关系表现清楚了”,她记了很久,几度向媒体转述。
一年后,她还是离开了,因为“无法立足”。她将之归结为自己年纪大了,而大芬村的生意又在走下坡路:“我的老师说,哎呀,哪怕你早来三年,保证你在这里立足。那个地方费用那么高,我有什么本事在那里待下去啊?”
画画能使她生存吗?王柳云几度想过、也几度怀疑过这件事。她已经靠画画出名了,但就算一个月卖两三幅画,也不过是一两千块钱。
很多画她需要重复画,有人买就再画一遍,最多的画了五六遍,她形容说,这种感觉就像是吃多了。她也几次想要放弃画画,“飘过一下子,很快又清醒”,“一看画卖不出去了,我就又去打工”。
她也曾找过与美术相关的工作。2019年,她在旁人的介绍下去河南一所村小教美术。一直有人认为,她应该在河南的小学教下去,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王柳云觉得这种想法很天真:村小根本不需要美术老师,如果没有她,那里根本不开美术课。她无法融入其他老师的群体。而且“工资实在太低了”,月薪1300元,哪怕加上校长额外给她的1000元补贴,也不过是2300元——现在这份保洁工作,她的月薪有5200元。
到了北京,她选择的余地仍然不大。这个年纪的女性外来务工者,只有保洁、保姆与护工几种职业可选择。她应聘过保姆,超龄了,去养老院做护工,常见生老病死,心情沉重。除了保洁,她并没有别的路可走。
在电影《立春》中,王彩玲形容自己的音乐才华为“像六指一样”,多而无用,这份才华既不足以支撑她向上再迈一个阶级,又使她无法再心甘情愿忍受庸常的世俗生活,因此变得格格不入。
身在底层时,你的天赋无法兑现,这才是王彩玲真正的要义。
好像一种呼应,在王柳云在很早期的一条微博里,她曾经解释过“王柳云”这个名字的由来,恰恰用来形容自己无用:
“二月我生时,二姐在浸冬的水田旁洗我的尿布,溪岸一株细柳长出叶芽,回头提议叫我柳云,缘我爹姓了王。”
“到了杜甫人生百岁独登台的年龄后,回头总结一下,这个柳字不好,你看那柳树,没一棵派用的,材疏而质寡,性软多虫病,枝多疴断,虽为风物,人观而即去,明白这理时,二姐已不在世。姐姐呀,当初你干脆直说我没用好了,那樁芽儿不也正当二月发吗,它香而挺拨,树干是造船的良才,叫我椿树多好呵。”
作为反抗工具的写作
为什么要画画,为什么要写书?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答案。功利一点的,为了名利,钱财,与生计。纯粹一点的,为了对文学艺术不掺杂质的喜爱。而这之间还有一层,是为了自我实现。
在与王柳云的相处中,我逐渐意识到,王柳云追求的与其说是艺术,不如说是精神自由。绘画与写作都是获得自由的工具。她不太懂那些艺术术语,也不太明白外界希望听到一个怎样的画画人的故事,所以有那些答非所问和愤怒。
她一直有种精神世界的优越性,时常强调“大部分人都是没有灵魂的”,“我与兄弟姐妹格格不入”。但我后来才意识到,这份独特是需要她证明的。她总是在寻找证明。
绘画未必是最好的工具。王柳云的女儿告诉我,她更有感知的,是她妈妈在她小时候读书和写字。王柳云最终因为画画被媒体关注,其实更像是一个偶然。这是她万千次冒险中的其中一次,只是恰好被捕捉到了。我问过王柳云,如果一定要在绘画和写作中二选一,你会选哪个?王柳云选择了写作。“我在梦里都在写文字”,她说。
王柳云对于写作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热情。2021年,采访过她的记者建议她可以开个微博,她坐了两个小时公交车,专门去找对方学习注册微博。她给自己的微博和头条号命名为“苦苔石”,这是南方常见的物象,地头山涧的野草,“光溜溜的石头上长出的生命”。某种意义上,这就是她为自己取的笔名了。
刚开始,她连换行和分段都不懂,写出来都是“泥巴团”。三个月后,她才学会换行。但是从学会用微博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每天写作,头一个月就写了60多篇。
去年十一月,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刚刚和出版公司签完合同,开始写书。据编辑回忆,她们正式说定出书那天,是2022年10月27日,拉群的时间是中午的11:17。到了晚上6:11,王柳云就已经在群里发来了样章。
王柳云为自己设定的目标是每周八千到一万字,因此明令禁止我在周六周日打扰她。她写得飞快,到了春节时,已经提交了一稿。出版公司说,你写得太急了,像快餐。她又全部返工重来,这才“符合我原来的水平”。
她确实有天生的语感。在她的微博与头条号上,可以看到她写作的许多小片段,有些像日记,有些像回忆录,有些像小说。我非常不准确地想到,她的文风其实非常像胡兰成的那本《今生今世》,既非常乡野,又非常古典。
在王柳云的文字世界里,记者、主管、保洁同事,通通都化作她笔下的人物。有时候,她直接借用身边人的名字,虚构出一个新的故事,比如娟子;有时候,她将真实发生的事改头换面,写个七分真,三分假。
这时候,许多事情忽然重新浮现出了它们的意义。我忽然意识到,曾经让我饱受困扰的她的受害者倾向,其实与她讲故事和叙事的能力是一体的。她在脑海中塑造了这些人物,他们有鼻子有眼,在她自己心里活了过来,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但是,只有她自己开始讲述这些故事时,她才不再是任由媒体形塑的棋子,她才开始真正能控制她的世界,她的人生。
媒体只是实用主义的出名工具,出版公司才是命运真正送给她的礼物。在出版公司面前,王柳云会呈现出许多在媒体面前完全不会有的样态(尽管她的脾气并无改观)。她对编辑的反应往往更敏感,许多编辑都收到过她伤心的追问,“阿姨知道,你们再也不会来联系”,或者,“这么快就把我抛弃了?”
所有规则对她来说都是陌生而崭新的。一开始,她连稿费的问题都搞不清,总觉得别人要骗她。编辑给她发过一个计算稿费的公式,王柳云怎么也看不懂,算出来出版一次自己能拿到64元,回复说:我都扫垃圾扫厕所的了,在意六十四元钱写个名字干嘛呢?
有时候,她担心出版公司会把她的书打折卖了。编辑与她沟通书的定位问题,讲“小而美”,王柳云咂摸出味来,“我明白了,你们是想把我的书打折卖了。”
后浪的编辑谢妤婕告诉我,其实签约之后,理应王柳云是甲方,出版公司是乙方,但是王柳云一直觉得自己才是乙方。所以编辑要她写什么,她就写什么,增删修改,从无怨言。她也不知道,出版是一件时间周期很长的事,总觉得她必须要在很短的期限内将书稿完成。
编王柳云的书稿对每个经手的编辑来说都是挑战。“她是对句子的使用是出自本能的,很灵巧”,编辑们告诉我,“但她不是按主谓宾、定状补那样来架构一个句子。”加上她用她不熟悉的智能手机写作,编辑有大量修改错别字与标点、疏通文句,弥缝补阙的工作,工作量可能是编其他书稿的几倍之大。
但时至今日,王柳云的小说初稿带给谢妤婕的震动仍久久存在。那是她编辑生涯里见过最特别的文稿,最开始,王柳云告诉她“写在微信号上”,谢妤婕以为她会收到一个文档,结果,她看到了一个微信聊天框。
这是王柳云女儿注册的一个不用的小号,王柳云每天往那个微信框里发她的小说,有时是几句话,有时是一整段话,一直写到字数限制为止,“所以,她整个小说就是那个聊天记录”,谢妤婕判断,至少也有五六万字。
谢妤婕和周志轶都提到过,写作对于王柳云来说是一种反抗工具。但是她想要反抗些什么呢?
或许,她是想要证明,她真的有才华,她不需要靠标签和反差叙事,也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或许她想要证明,她可以离开农村痛苦的环境,她的命运没有被阶层局限,她与周围的人不一样。
到目前为止,王柳云一共签出去了五本书稿。她给我展示过其中的四份出版合同,分别来自后浪,十月文艺,与时代华文书局,一本是关于自己人生经历的自述,一本是议题式的自述,一本是微博里的小短文与诗的合集,一本是关于留守儿童的小说。
过去,王柳云以为画画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份,没想到即使出了名,也仍然只是“清洁工画家”。但出了书,就是真正的文化人了,王柳云这样期盼着。
作者——于友嘤
yuyouying@mianduifuza.com
编辑——于蒙 顾问—王天挺
视觉——pandanap
封面、头图摄影——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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