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羞耻:二本学生和凤尾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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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夏天,我得知高考分数和一本线的那几天,哭了个呼天抢地。我离一本线差了两分。
我高中的成绩不算特别突出,但是在百分之八九十的同学都能上一本的重点高中火箭班,我以为自己至少过保底一本线没有问题。没想到,还是成为了全班仅有的跌破线的几个人之一。
我哭着跟爸妈说,我要复读。
我的父母竭力阻止。他们态度非常坚决,我妈给的理由是,“我复读过,我知道那个苦,不希望你再受那个苦了。” 这话对于我说服力并不大,我没有受过那个苦,无法想象那苦,一心只想着雪耻。当时家里还是照当地习俗小小摆了升学宴,我非常抵触。就考一个二本大学,有什么好庆祝的?
听起来,我已经走得很远了,似乎完全洗刷了高考失利的耻辱。
但是,那位阿姨一定没有想到的是,或者说,一种逆袭开挂的人生叙事没有囊括的是,在制度层面,这个世界的确给努力的人留出了一些逆袭的通道,但是在社会层面,一本之下,会成为这个人一生的羞耻。
我想讨论的,就是这个“社会层面”。
包括自己社会积累的不足。当聊各自的经验时,你会从精英学生那里听得到许多熠熠生辉的机会与人脉,甚至一些对你来说遥远的名字/名词,对他们来说都是轻易的、熟悉的。而这些资源,又形成了他们当下和未来的抓手,让他们更容易地可以展开自己的触角。而你,在相比之下,忽然觉得自己的积累也没什么可说的,哪怕曾经让你骄傲的一些事,此刻也变得那么不足为道。
包括招聘和升学赤裸裸的筛选条件。这样的情况近年愈演愈烈。疫情之后,香港多所大学要求,博士生的入学标准是本科大学是世界前一百。而一些公司或高校的录取条件,恨不得把985、211高校本科毕业直接写在招聘标题上。哪怕在某些系统内部的资源竞争,一二本也成为了筛选条件,近期南林老师的自杀事件就凸显了本科局限造成的终身影响。
包括媒体上盛行的“他者化”叙事。这两年黄灯《我的二本学生》火了,似乎把“二本学生”从边缘带入了大众的视野。但是,媒体上可见的二本学生叙事,哪怕黄灯自己,都是把二本学生”他者化“的。二本学生好惨,二本学生好无奈,二本学生好沉默。大家带着同情的眼光凝视着这群被称之为“中国最普通的年轻人”,为他们的迷茫和无力而唏嘘。或者,就是我阿姨那样的故事线,双非低学历学生如何逆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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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帖子呈现了一个二本的分叉。如果你安于走一条这个社会给二本设计的普通道路,或者继续下沉,去到学历更低的世界降维打击,那你拥有的只有优越感;而如果你选择继续往上爬阶梯,那么你注定遇到碾压你的人,耻感和自卑也就接踵而来。
帖子这里说到的后者,可能正是我面临的困境。我的羞耻感来源于我往上爬,还要走向远方的蓝图,又带着一个血统不纯的过去。
我们称之为“凤尾困境”好了。
对于这个话题的讨论,我想先区别于一个非常流行的话题,阶层。
这里的阶层可以分两个层面。一是毕业后的职业走向。按照中国职业阶层的划分,本科毕业生可能大体都属于中等阶层。上文提到的以985/211为筛选条件的用人单位和高校一般都是行业头部,而这社会上还有大量普通工作,其实是可以承载二三专学生的。对于能力较强的一些凤尾们,经过奋斗和积累,可能从经济实力、工作层级或专业技能上还能超过许多一本学生。二本学生并不等于人生无望。但这样也不能消弭一二本的隐形的沟壑。如果一个一本学生知道自己的上司或老板是二本学生时,那感受一定不一样。二本的中产和一本的中产,依然不是同一个凤群。因此,职业上的高低不一定能区别一二本身份,对二本学生的讨论无法和底层的讨论合并同类项。
相比一本学生精英阶级再生产和鲤鱼跃龙门两个极端的路径,二本学历对于不同家庭出身的年轻人意味会非常不同。但不同的家庭出身对二本学生的影响可能是另一个更细化的议题,我这里聚焦的只是,二本学生毕业后因为自己的本科学历遭遇的困境。因此,跟《金榜题名之后》讨论的低阶层跃升的名校生不同,我这里讨论的二本学生不涉及阶层,只以一本线之上和之下这个硬指标为基础。
这个划分无法通过跃升克服。非一本像一个出厂设定,或者一个产品认证戳,伴随着你走到天涯海角。即使它不一定在就业或升学机会这类非常显性的层面发挥作用,也会在无数个你与其他人接触的微妙时刻,弱化掉你的其他强势。一个朋友告诉我,有一个鹅厂工作的二本的学生,他的业务能力非常强,但是,一旦述职,就变成了名校pk的竞技场,业务能力一下不重要了,“藤校回来的人都骑在他的脖子上”。这样的故事不胜枚举。我另一个朋友,靠自己的努力做到了行业内非常优异的位置,却还是会在一些正式或非正式场合被合作伙伴问本科学校,而一些人在得到答案后,往往态度陡然转变。
二本带着一种永远被鄙视被凝视的底气不足。哪怕二本毕业生事业再成功,挣到再多钱,品味再好。在18岁的十字路口,大家就已经被输送上了社会不同的传送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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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一本线那个大筛子在筛什么呢?我认为,最主要是能力。过去这些年,批判应试教育差不多成了主流认识。然而,表面上,大家对应试教育口诛笔伐,实际上,在生活中默默用应试教育的胜出与失败来评判他人的能力。上文提到的那些聊天中的沉默时刻,大家头脑中正在运转的,正是对这个人能力的掂量。
这里的能力,更多是指基础能力。它跟可以通过后天经验积累的业务能力很不同。它是一些通用的智识能力,包括思维能力、反应能力、理解能力、逻辑能力等等。
虽然高考分数是一个结果评价指标,但是人们往往会用它来审视你人生的两个能力形成过程,一个是高考前的能力,一个是高考后的能力。
高考前的能力需要天赋及基础教育中的个人与环境的投入,二者占其一才能为一个孩子保驾护航送上一本。如果两者都没有或者只占其一,那么就很有可能跌落进那85%的泯然众人。如果高考胜出,便充分证明了你对它们的拥有。
但更重要的是高考后的能力。这一个阶段的能力直接取决于本科学校的资源,即《金榜题名》里提到的“教育过程”。当人经过这段传送带时,才发生最悬殊的区别。
我遇到过一个鲜活又令人唏嘘的例子。几年前我偶然认识了两个大学即将毕业的男生,小A和小B。他们俩是河北某县的高中同学,高中时两人关系非常好,都是尖子生,小A比小B成绩还要好一些。然而高考时小A发挥失常,小B超常发挥,于是,小B考上了北大元培学院,小A只考了一所普通大学。大学最后阶段,在北大的小B已经顺利保研,将跟从最著名的学者继续求学,而小A还在辛苦而茫然地准备考研,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最重要的是,两个人此时的气质和谈吐完全不同。小B谈吐自信从容,对专业知识信手拈来,颇有大家风范,小A整个人都非常局促和不自信,完全看不出当年他也是班上的尖子生。他俩那微妙而尴尬的关系张力,也是藏在两人的互动中。
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对于一本生尤其是名校生来说,人生简直就是叠buff的过程。一本所代表的基础能力加优质教育资源,对一个人的能力从筛选标准和训练过程上都提供了一个“担保”。
用一位名校出身的知名人士的话说, “名校身份,大大降低了互信成本”。
我们无法回到每个人的18岁去考察那时他们到底能力差异如何,但是我们能清晰地看到,这套或可被称为“优绩主义”的意识形态对我们的影响和塑造,尤其是对于一直在教育体系里往上走的人(早早辍学的人或许并不能分清大学生和博士生的区别)。这些过关斩将考入大学的人,从小到大都被训练对这套体系的认知,并且清楚学历鄙视链的三六九等。成绩差,被权威批评,被认为前途暗淡;成绩好,被权威喜爱,被认为前途无量。在教育系统里,当成绩/学历被作为最可衡量的关键能力指标时,人们自然而然就在二者之间划了等号。无论与事实差距如何,这个等式基本形成了人们无需思考的共识。即使我们遇到了水平堪忧的一本生,质疑并不会针对一本的权威性,而更多的是怀疑,“这人怎么考上一本的?/这人还是一本的呢,怎么这样?”
反过来,对于二本的出身,我们自己也会感到羞耻和难为情。浸淫在教育系统里多年,我们早就习得并内化了这套区隔和筛选机制及其价值观,并且还会用来规训自己。面对一群优胜者时,自知自己是被同一个筛选机制淘汰下来的人,自知在高考那一刻,自己就成了一个失败者或者平庸之辈,没有多少人会愿意大方地承认。对于通过努力实现一路跃升的人,“一本之下”的过去,似乎给自己努力的结果打上了一道污点。自己变得不纯粹了。学历形成了一种文化区隔。尤其在一群凤中,当那些一路精英背景通关的人自在地讨论许多默认的话题时,你听不懂、插不进嘴,这时候,袭击你的,可能正是本科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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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二本都没法认可自己是二本,这是一个错误的身份标识,或者这是一个不体面的身份标识……我觉得这里面还有时代更替。往前推个十年二十年,可能还有乡村羞耻,但现在如果物质上没有大的隔阂,乡村身份进了城市倒有可能成为社交货币……在社媒上,也可以见到越来越多的厂妹、电工、骑手、农人,他们是作为对城市普通人的精神纾解而存在的。现在就是最普通的、最没可说的,成为了话语最底端的。(jingjing)”
前一阵当我知道某最顶流播客的主播是北大毕业生后,忽然一下很生气。太多公共媒体上的KOL都是这几所名校的兄弟会姐妹会了。不胜枚举。那谁谁,那谁谁,相信你马上就能想到好几个。
我细细思索我的情绪到底源于何处。它一定不是针对这些人个体的,因为这些人我本人都非常喜欢和欣赏。那它是因为什么呢?我想,大抵是因为,一种被代言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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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数线或许的确可以看到很多基础能力,但同时也看不到大量人之为人的特质。而我在自己的生活中,看到了许多二本学生非精英但又有益于社会的特质。
我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了中国公益界。在这个行业全职工作的几年,我接触的同行或自主志愿者(非学校组织的志愿者),大量都是一本尾巴或一本之下的学生。当然也有名校生做公益,但是他们做公益往往带着精英范儿,要么把精英体系移植过来,要么刷经历当跳板,要么只是一时的愤世嫉俗。北大有一位老师曾调侃北大学生:大一大二时他们愤世嫉俗,纷纷去贫灾地区支教,见过世间的困苦之后,大三大四时,他们就变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精英的思路,总是把一切人类需求科学化、专业化、职业化、产业化、以及等级化,于是催生了心理学专业、心理咨询产业、身心灵产业、这个证那个证……我们可以想想看,这些东西,离我们的需求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人们总是在每一个社会需求上复制这样的道路,我认为是一种反思的缺乏和懒惰。而我从许多二本学生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思路的潜在性。只是它们从未被认为有价值。
当然我个人的样本量难免有偏差,我也邀请每一个看见这篇文章的你一起去注意和总结你看到的非一本学生的良性社会特质。一本之下,本来就有80%以上的年轻人,如果我们从这些大多数年轻人的特质去重新想象一个社会,会是什么样子?它还会让我们如此疲惫、绝望和无力吗?
我希望,打开这个想象之后,我们的本科羞耻可以减轻许多,甚至被消解。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只有一套评价标准和体系。我们的出身这个事实无法消除,但是我们所建构的耻感可以在重新的定义和诠释中被化解。当我们开始自我确信自己的身份时,我们也就有底气去争取我们的实质利益,比如筛选条件的不公。
某种程度上,我们可能要做的,是和女性、性少数群体、少数族裔、被殖民者类似的事,确信自己的身份,反抗主流叙事,重新定义社会,建构自我叙事。
欣喜的是,我们已经能在公共媒体上欣喜地看到一些普通人群自我确信的叙事。比如两位三本女性做的播客“feacher非老师”,她们对谈了一期“毕竟不是谁都能金榜题名,我们「三本」之后的人生”;比如普通劳动者的在微博上发布的一系列 “如果都去考大学了,谁来烤好吃的面包呢/美味披萨谁来做呢”。
(此图为微博号“思想聚焦”发布,“朝颜爱奇遇”转发)
写这篇文章,我也希望能洗刷掉自身的本科羞耻。这篇文章写到一半时,我见了一位本科一本的朋友。她非常理所应当地说自己博士毕业后选择去二本学校就职是因为 “没接触过二本学生”。我第一次,毫无羞耻感甚至有几分骄傲地笑着跟她说,“我就是二本学生呀。” 她一下沉默了,似乎有些错愕,可能没有想到,自己十几年的朋友,会和自己习惯性“他者化”凝视的“二本学生”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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