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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衣l 我们的深渊,是不同的大海(17首)

沾衣 蜀土吾乡
2024-09-05

       

       沾衣,原名刘倩,河南南阳人。本科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现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学科教学(语文)专业。曾为深圳第二外国语学校教师。


                                                            

                                                                                         沾衣/诗

                                                                          于元林/评





花椒


清炒白菜,放花椒油

撩人的香气如味蕾膨胀

迅速劫持了我整个厨房


故乡的花椒树连夜召集它的枝叶

辨认出十五年前我家低矮的西墙

破土活了过来


花椒籽交给了系围裙的母亲

花椒刺又扎破了小小手指

花椒香又铺满了整个村庄


在很多个停电的夜晚

我们围着一盘清炒白菜

也围着一轮白粥似的月亮


多放点盐吧,我对母亲说

少放点盐吧,我对自己说


今夜,月色如人减到无

我已经咽下了太多的盐

却再没有曾无法咽下的

故乡



在列车上


人满为患又空空荡荡。

整个下午,我都望着窗口

(这世界唯一的破绽)

在北上的列车之侧,在日光之下

湖水和鸟分享着同样的炫白

唯独群峰如晦,如影

如被不断抛弃的美


速写在湖广交界处自然闪现:

看似是列车一次次冲进隧道

其实——

是我对着故乡的方向反复失明

又一次次赤身扑向宽厚的大山

带着一个浪子回头的羞赧



母亲


越来越空阔的,是村庄的晒谷场

越来越矮的,是母亲种下的白杨

母亲,又摘下门前的酸梅子等我

等十年前离家未远的我。


她再不能灵巧地梳出美丽的发式

却能灵巧地为我缝制厚厚的棉被

她结满厚茧的手指也越来越短

那粗短的手指是她一生的苦难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母亲的哭了

她的声嘶力竭,她的身影颤抖

都变成了盐,在自身的大海里

消融殆尽。


那是我小时候。她一遍遍地怨恨

五岁被亲生父母从陕西卖到河南

十九岁养父去世。她一遍遍流泪

那时的我只是想她不愿做我妈妈吗

那时的我只是对她的哭不知所措


我欠她太多了。没和她一起拔完的花生

五岁那个她从湖北打工回来的陌生早晨

我叫不出口的一声妈,这是她所知道的

她贫瘠的人生又被我偷走了一半,这是

她所不知道的



大雨过后


其一

大雨过后——

人的世界拥挤了,而

造物的世界,宽敞了


界线解除。那些久困黑暗

自生自灭的植物,现在频频

向我们致意,并第一次说出

它们的名字:

地锦花、路边菊、蟋蟀草


黄昏升起。是时候

把我们侵占太久的身躯

还回去了,带着忏悔

回到人神混居的时代。落叶

在大地上受孕,色彩斑斓


把我们掠夺的尊严也还给

神的遗物吧,甚至你屋后的

废水沟。允许它涛声滚滚

允许它短暂地重新拥有

一条汹涌,浩荡的大江


其二


一场完美的约会在电闪雷鸣中

破裂。他的头发淌水

而我的疲惫近于衰老。

借着这雨,蔫萎的芦草和我

秘密换了灵魂。它的头颅高扬

我低低垂着身体,与大地平行

云朵虚晃,花影波动,

他的话语也泛着涟漪,

在大地水气氤氲的——

一面面镜子之中。我犹豫着

也掏出自己沾满灰尘的镜子

将它擦得锃亮。这时才看清

他一直是我,湿漉漉的拐杖




万物中,我独偏爱的是火

众鸟飞尽,连尘埃也彼此疏离

我请求火

给大地绘上浓郁的色彩

让夏日更艳,秋日更红

请求火覆盖所有被遗忘的角落

燃尽卑怯与恐惧,阴冷与朽败

然后,我请求引火上身

请求火舌舔舐黑夜的伤口

让火光洗净我的床榻

在梦中肆虐,像盛放的焰火

最后我请求,高举

普罗米修斯不熄的火

请求成为——

太阳的子民




陈旧的梦里我再一次瞥见

她曾是只过分美丽的人鱼

游向大海深处(火焰色的叶子飘落)

就这样她毫无阻碍地游进我的梦里

一次又一次,鱼鳍摇出胜利者的涟漪

就像多年前,她用童年换取我的泪水

高傲的头扬起,笑容狡黠

我们相爱也相恨,就像

我的喉咙里埋着她的鱼刺

而她将永远不会知道

她在我的梦里结婚,生子

度过漫长的鱼生

是的,每条鱼都有一个深渊

我们的深渊,是不同的大海



给典子


瘦削的丁香。

她是墙角最寂静的一朵


小小的喜悦和哀伤。如

花蕊细细,在明暗之间


只是透明的发带曾经滑落

只是温良的南风



赠王晓慧


我无法形容今天的好天气

古老的冬天需要新的赞美

我无法形容我的学生王晓慧

只说——

矮墙外

是我思慕的百合花

一面窗子把另一面窗子的阳光偷走了

你知道,这是坦荡荡的秘密

我无法形容的事物太多了

像我们在教室谈论《赤壁赋》时

我们本质上对人生一无所知



给七班


第1,第2……第47个名字熟悉起来的时候

秋天已爬上我们的额头

被关在教室的孩子们

闭着眼睛,想象这秋天的

无垠,与一个小岛的虚无之美


我们褪去语言的外衣

在一盏银烛下

所有人眼中都泛起了波光

窗外,秋天深了

我们穿着厚毛衣,紧紧相依。


秘密


过去的一年里

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在市第一医院就诊八次

省人民医院十九次

中部战区总医院十五次


我曾看见一个执拗的少女

在父亲和医生面前撕碎了检查单

一个呆坐在雨地的女人

她的哭声被滂沱大雨淹没


我面对不同的医生谈论自己——

有时可能是同一个

这是哭泣被允许的地方

这是人们避之不及的地方


都在这里了

关于人世一半的秘密



小石潭记


那天晚上

他们交换了秘密

就像一颗石子落入了深

水草摇荡,鱼儿游弋而去

你若在桥上临水照影

月光便游弋而来



房屋——致海子


在昏暗的房屋里读你的诗

小心翼翼,像打开爱人的嘴唇


透明的窗子在一瞬间

消失了

我看到自己

成为昏黄的一部分


我深知你的房屋里空空荡荡

我也不曾拥有过我的房屋

我对这个春天一无所知

我在这个春天一无所有


今夜,死去的月亮和大鸟全部复活

远处的房屋重新燃起灯火

我将你的诗挂在三月的

树梢上



少女


你的眼睛充满不确定性

穿白裙子的你,穿黑裙子的你

你抗拒一些在消逝的事物

窗外的飞鸟与好天气


灯光下红色墙壁如鬼魅

少女的脸上红色微醺

在一面镜子里,我们都是溺水的人

我们紧紧拥抱又彼此分离


每天晚上少女们走进夜色

在苹果树下觊觎鲜美果实

我曾两次窥见她们的秘密

我是墙角最羞赧的那一个



夏日之旧


这个夏天,我们称之为

夏天的日子,不像从前那样无趣了

我们打开记忆里的冰西瓜

所有的西瓜其实是一个,而我们乐此不疲

这个夏天,我开始告别我喜欢的那些

每天坐586路公交去同一个地方

再一次次返回

我的木质而多阳的小房间

窗外,蝉鸣一日比一日嘹亮

夏天终将盛极而衰



沉默


天色晦暝,在一场雨后

夏风吹乱沉默的庄稼。

我们坐在小院门口,对着

一顷绿色。呜呜啊啊

我的偏瘫的老姑婆

因艰难、固执而愤怒地

吐着永远说不清的字眼

她身体的暴瘦、萎缩、不洁

令所有人比泥土更沉默

她确实是枯萎了。还有人

长出白发,有人永远

消失。



在岁末

 

时间的玫瑰

总是无声息地绽开

又无声息地凋萎

 

今夜,星辰从枝头纷纷坠落

裹挟着你眼中的火焰

而我空有贫瘠的黑土地

在月色里银光闪闪

 

今夜,我想起爱情

仿佛想起一个遥远的夏天

夏风吹过你的睫毛而过于滚烫

一如今夜你的影子过于盛大

 

我曾亲手建造的王国啊

不知疲倦的燕子衔来它的旧巢

一些梦总是先于明天抵达,另一些

则总是先于昨天消陨


于元林|读沾衣:“造物的世界,宽敞了”

 

       母亲、姑婆、闺蜜、学生,均为凡人;花椒、房屋、山水、日月,亦是常物;思乡怀人、生老病死,皆是俗事,可是沾衣写来不同凡响,读后令人印象深刻。

     《花椒》从现在时态的炒菜放花椒油开始,回忆童年时态的故乡:低矮的土墙、与母亲摘花椒和一起吃饭的情景,最后回到现在时态的思乡。这首诗的鲜明特征有两点:一是作者特殊的人生经验,二是调遣这些人生经验来表情达意的想象力。前者需要阅历,后者需要才气。

       阅历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要性在于,它提供不重复别人别人也不可复制的独一无二的人生经验,因此我把它视为诗歌异质表达的一个重要源头。李白写思乡:“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洛夫的思乡是:“床前月光的温度骤然下降/疑是地上——/低头拾起一把雪亮的刀子……/割断明日/喉管的/刀子”。洛夫在另一首诗中,甚至说“月亮升起如一首挽歌”。没有经历过烽火硝烟的盛唐李白,把月亮与思乡写得那么安静;而有破家亡国刀光剑影之痛的洛夫,他对月光的体验自与李白迥然不同。沾衣也用月亮来写思乡。她的月亮不是李白的地上霜,也不是洛夫雪亮的刀子和挽歌,而是“一轮白粥”,这样的想象铭刻着她幼年清贫的乡间生活的形影。因此可以说,诗歌的个性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诗人独特的阅历与由此产生的独特体验。

       在我粗浅的理解里,想象力是一种由此及彼,能够敏锐发现世间万物隐秘联系的能力。在常人那里,白粥是白粥,月亮是月亮,月亮与白粥是风马牛不相及之物。在沾衣那里,月色与白粥色彩之白,月亮与饭碗形状之圆关联在一起,构成一个我们可以理解和感知,但又超越了我们惯性经验的奇思妙喻,这就是想象力的功劳。只有白粥和月亮的阅历,还不足以生成诗歌;要形成诗歌的表达,得有沾衣那种想象力的融汇,把日常事物进行重组,按照新的逻辑重构一个超验的世界。因此诗歌的世界虽然来自于经验世界,但又不能等同于经验世界的照搬,好的诗歌是通过想象力对于我们共性的经验世界,甚至是对于我们以往个性的经验世界的重构。

       很显然,只有类似于“白粥似的月亮”的妙句,一首诗歌还远远没有完成。好的诗歌是词与词、句与句、段与段紧密连缀起来,构成的一个类似于生命有机体的完整篇章。词与词的组合,就如指头与指头的完美搭配构成的手掌;句与句,段与段协同,就如手与足,举手投足与顾盼流连的呼应联动形成的文采风流。这一切,无不需要想象力的调遣与驱动。缺乏了想象力,诗歌中的意象不能形成崭新的有机联结,诗歌要么是千篇一律的复制品,要么就是一盘散沙,这样的诗歌是没有生命力的。

       就段落内部来看,沾衣的诗不仅有词与词之间的突破性联结,而且特别讲究句与句的捆绑。“我们围着一盘清炒白菜”,与下句的“也围着一轮白粥似的月亮”,两个句子的生活逻辑联结,是一家人亲密的动作“围”,也是物质生活简朴饭食的两个方面(菜是清炒,饭是白粥),还可以是精神生活方面一家人围坐赏月的映射。从段与段的关系看,此段是对上段写与母亲一起摘花椒的场面的拓展,但因有两个意义点(母亲与作为食物佐料的花椒)的联系,该段的表意并未与上段完全剥离,而是一个优美的拐弯与过渡。在新的意义的生成上,上段写花椒香,此段的喝粥却没有花椒的香气(清炒白菜可能没有放花椒油);与下文联系起来看,他们一家人吃的,甚至是难以下咽,需要多放一点盐才有味道的饭菜;再与首段炒白菜放花椒油进行对比,当年艰辛与窘迫的生活可以说展露无遗。这几个互相助力的段落,把一家人在贫困岁月里的痛与爱,写得那么不动声色,又那么细腻传神。

      类似于《花椒》这样的优秀篇章,还有《母亲》《鱼》《小石潭记》《房屋——致海子》《夏日之旧》等,读者都可以从中读到沾衣用她富有才气的想象力处理过但又不失地气与人间烟火气的原汁原味的人事物态。沾衣是一个特别安静的人,犹如静水流深,在安静的语言外表下,藏有骨子里的深情。她教书育人,着力点不在教学生如何考试,而是发现他们的美,并引导他们发现自己的美。学生在她眼中,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美丽生命,而不是一个个学号,不是一个个抽象的考试分数。她为自己的学生写诗,对自己的学生如数家珍,因为他们是丁香(《给典子》),是百合(《赠王晓慧》),是莲池(《十四岁的少年》),他们“在一盏银烛下/所有人眼中都泛起了波光”(《给七班》)。我相信得到过沾衣赠诗的孩子们,必将受到这些诗句的点化,必将努力成为并最终成为美丽的丁香、百合与莲池。沾衣的诗,有时和风细雨,有时大雨滂沱,她用诗歌给自己与别人以洗礼,就如她在一首诗中所说:

       大雨过后——

        人的世界拥挤了,而

        造物的世界,宽敞了




于元林,出版诗集《热爱与赞美》等,另有诗歌教材《诗课》,专著《语文教学思行录》等。有文章入选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华语教材。现为深圳第二外国语学校教师。

       

       欢迎赐稿,选稿挑剔,要求原创,一月未用可另投。

                            赐稿邮箱:ximeiluo1984@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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