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海｜我只看见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18首）
作者在波士顿（2019）
义海，本名陈义海，江苏东台人，教授，比较文学博士（博士后），双语诗人，翻译家，现任教于江苏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兼任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客座教授，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会长，江苏省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等。主要从事跨文化研究、文学翻译、诗歌创作、诗歌批评。出版各类著（译）近三十种。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刊》《钟山》《作家》《创世纪》等海内外期刊发表新诗六百余首。曾翻译出版《傲慢与偏见》《鲁滨逊漂流记》《苔丝》《蒂斯黛尔抒情诗选》等经典名著。其第一部英文诗集《西茉纳之歌和七首忧伤的歌》（Song of Simone and Seven Sad Songs）2005年在英国出版。曾两度获得江苏省最高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奖、散文奖）、英国驻上海领事馆英文诗歌竞赛一等奖、江苏省文艺大奖（文艺评论奖）等。
义海／诗
于元林／评
〖编者按〗
本期选编义海先生代表诗作18首，并附笔者评论《读义海之三：义海诗歌的回旋之美》。
到今天已写义海先生诗评三篇，也不知总共要写多少篇。义海诗如美酒，随兴品之，总觉意兴绵绵。这种微醺状态，实在妙极。
感谢义海先生授权本公号选发其精美诗作。
等 待
西茉纳，叶子把路都覆盖了
你没有来
我日益陨落的身体
已支撑不起这个季节的光芒
叶子把路都覆盖了
你没有来，西茉纳
西茉纳，寒冷
在一步一步地靠近那些石楠花
我只看见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用你的裙裾
拖曳着草地上的芳香
那些草柔驯地低下头来
让你的美丽
照亮她们鹅黄的羞惭
西茉纳，寒冷
在一步一步地靠近那些石楠花
世界将在你的温暖里活下去，西茉纳
你从太阳沉没的地方升起来
搀着那些小树到山上去
一条不朽的路
在你的歌声里闪着迷人的光芒
西茉纳，世界将在你的温暖里活下去
叶子把路都覆盖了
你一点也不知道
你没有来
叶子把路都覆盖了
我曾经爱过一个叫丁香的姑娘
我曾经爱过一个叫丁香的姑娘
她坐着一片叶子来过
又坐着一片叶子走了
每一只燕子都记得她的芳香
她消逝在雾中
她的家在雾的深处
她的家在雾的深处
钟声回荡着她的微笑
她的微笑放牧着钟声
一条小路捧着她的脚印一直到水边
河水莹莹的唤着她的名字
她的家在水的尽头
她的家在水的尽头
水带来了她的消息
水流走了她的踪迹
鱼群像失去了女王的臣民
簇拥着水中永不消散的倒影
而我永远是水边孤独的国王
我永远是水边孤独的国王
目光穿不透白雾迷茫
忧郁渡不过水域无边
失去了女王便失去了整个王国
钟声把我的惆怅告诉了远方
我曾经爱过一个叫丁香的姑娘
真正的爱情是在梦中
真正的爱情是在梦中
是梦中的一朵粉红的雪花
粉红的雪花凋谢
凋谢成一粒淡蓝的露珠
真正的爱情是在梦中
梦有时穿衣裳
有时不穿衣裳
而露珠，有时是铁的体温
有时是水的笑容
真正的爱情是在梦中
梦中的火车
行驶在忧伤的轨道上
在一处叫“玫瑰”的站头停靠
真正的爱情是在梦中
在梦中喝酒
想醉并没有那么容易
雪落在杯中
有谁听见
真正的爱情是在梦中
梦中的月光
是夜莺的太阳
把小河的对岸照亮
真正的爱情是在梦中
雪，把教堂的钟声覆盖了
有的雪回家
有的雪无家可归
但每一片雪花都有自己的名字
真正的爱情是在梦中
梦中的爱情
吃的是雪，穿的是雪
并被埋葬在雪中
真正的爱情是在梦中
醒来已被融化
像水
像一声叹息
像爱情
义海跨文化随笔集《哈德逊河边的意识流》
唯美主义的半径（选二）
8
当芬芳挡住时针的脚步
秒针因为一朵花犹豫不决
9
而花园
在醒着的时候睡了
在睡着的时候醒了
阳光如此美丽
阳光如此美丽
地上所有的战士
全部放下了兵器
阳光如此美丽
足足有一整天
我都没有做悲观主义者
阳光如此美丽
战场上的雏菊
异口同声地盛开
刀上只剩下最后一滴泪
泪中是一粒摄氏23度的太阳
梦中的财产
大船清晨6点钟到达港口
大箱子，小箱子
一箱箱搬上岸
里面装着被用过的时间
属于我的财产一共5盎司
巴伐利亚公主的叹息总共3公斤
大船的心中还装着许多不真实的情节
装着许多故事的四肢
当我醒来
我的窗外堆满了
露水的银子
我跟阳光一人一半
忧郁的瓷
忧郁的瓷
在午夜时分
发出清凉的光
用牛奶的线条
把夜晚抱在怀里
忧郁的瓷
缓步走在旋转楼梯上
途经小窗
看见了月亮
忧郁的瓷
在午夜时分
读着时钟上的数字
如读一朵朵红红的玫瑰
忧郁的瓷
在午夜时分喝着咖啡
她的血管里
流淌着一些棕色的妹妹
忧郁的瓷
有一颗滚烫又冰凉的心
她的心跳
只有月光才能听见
忧郁的瓷
在午夜时分
坐在烛光的怀里
烛光坐在夜晚的怀里
星期三
星期三
有四条腿
站在五座山的峰顶上
你从脚注里走出来
左眼是荷花
右眼是莲花
门开了
走出一群兔子
和一群元音
山羊在你的围巾上吃草
白云是你裙子的一部分
池塘在蓝天的激励下消化一堆倒影
星期三
事实上有两只手
捧着一束鲜花站在你的门前
图 画
轻轻一擦
就可以把公主的裙子擦掉
轻轻一擦
就可以把北方的城堡擦掉
轻轻一擦
就可以把爱情擦得干干净净
勃艮第的冬天总是下雨
她站在镜子面前
看着镜子里的那个女子
把眼角的一滴泪
擦掉
轻轻地
吹口哨的人
吹口哨的人
心中有一朵云
他吹着口哨
从这个山冈
走到那个山冈
没有人听懂他吹的曲调
因为他心中有一朵云
他独自吹着
仿佛口哨也在吹他
从这个山冈
到那个山冈
口哨声填平了山谷
风吹草动
口哨声把天空轻轻托起
仿佛口哨也在吹他
从这个山冈
到那个山冈
吹口哨的人终于消逝在原野上
但口哨声仍在回荡
仿佛人死后
爱情故事仍在传扬
紫丁香
我和丁香相识在黄昏
黄昏是我永远的节日
小小的丁香
你用紫色唤我的名字
我该怎样乘着夜的小船
驶向黎明
黎明在蚌壳里欲吐又止，月光
穿过你的身体照在我的身上
更叫月光
我要用星星的纽扣扣住夜晚，令
夜莺歌唱
晓风不兴
让你一遍又一遍的唤我的名字
用紫色
小小的丁香
我们相识在黄昏
黄昏是花香出发的地方
宿鸟归巢
好梦上路
可你的眼中为何噙满泪水
别怕！天上刚走过的不过是一个
彗星，正去热那亚赴他情人的约会
夜色弥漫
弥漫着十二个王朝的恩恩怨怨
我用幸福统治夜晚芬芳四溢
你用紫色统治我幸福大无边
小小的丁香
清芬的暴君
那乳白的雾是谁的裙裳
你用紫色对我嫣然一笑
小小的丁香
紫色的女王
夜莺已在大地上铺下眠床
济慈在十九世纪的渡船上等我们同去
鸟在巢中
鱼在水底
丁香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我
用紫色
我和丁香分别在黎明
黎明是我永远的坟墓
小小的丁香
你用紫色唤我的名字
我该怎样乘着白天的大车
驶向黄昏
义海随笔集《吹拂英伦的海风》（2014）书影
我从白色的楼梯上走下来
午夜时分
我从白色的楼梯上走下来
楼梯上洒满烛光的状语
楼梯有三种转折
但红酒只有一种温度
躺在红酒的怀里
我的血液被银器盛着
我血液的温度
又岂能是银器的温度？
月光透过花园照进来
越过红酒的肩头
照在红酒的怀里
黄昏时分的红酒是一种身材
午夜时分的红酒是另一种身材
不是红酒让我醉成这样
是红酒的身材
红酒的身材用天鹅绒做成
她的微笑
在银器上发着午夜的光
可我怎样才能挣脱红酒的怀抱
走过那段白色的楼梯
回归黑暗的词根？
普罗旺斯情歌
午夜一过时间便是葡萄酒的颜色
在普罗旺斯的葡萄园里
行吟诗人们在梦中轻轻地唱
每一滴露珠里都藏着一首紫色的歌
每一首歌都藏着一滴春天开花的泪
每一滴泪里都有一个南方的故事
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滴春天开花的泪
每一滴泪里都藏着一首紫色的歌
行吟诗人们在梦中轻轻地唱
在普罗旺斯的葡萄园里
午夜一过时间便是葡萄酒的颜色
可是，葡萄离酒至少还有三个音节
三个音节有很多路要走
沿途的城堡在夏天里水分最多
而夏天是骑士们恋爱的季节
花在开水在流
薰衣草的气息赤身裸体地躺在剑刃上
斑鸠在盔甲里孵出的尽是公主
水在流花在开
花在开战争像个婴儿似的倚在贵夫人的胸脯上
她们总是在夏天尤其是在夏天的拂晓唱：
有爱情天才会更蓝
有爱情云才会更洁白
当倒酒的声音在粉红的帷幔里荡漾开来
仇恨总是在秋天发芽
薰衣草的芳香被北方的风吹进地中海
远山在寒冷中生长
城堡沿着莱茵河行军
骑士们在踏过万般柔情后抵达北方
骑士们的刀剑在刺穿风雪后抵达敌人的心脏
荣誉在黑色的岩壁上开着小小的白花
血很红莱茵河的水很蓝
当爱情只剩下一段故事在城堡间传扬
当人们发现有一滴泪珠挂在高高的窗台上
午夜一过时间便是葡萄酒的颜色
在普罗旺斯的葡萄园里
行吟诗人们在梦中轻轻地唱
每一滴露珠里都藏着一首紫色的歌
每一首歌都藏着一滴春天开花的泪
每一滴泪里都有一个南方的故事
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滴春天开花的泪
每一滴泪里都藏着一首紫色的歌
行吟诗人们在梦中轻轻地唱
在普罗旺斯的葡萄园里
午夜一过时间便是葡萄酒的颜色
黎 明
夜已经很深了
天上只剩下五颗星星了
谁在远处哭泣
是一支笔
夜已经很深了
天上只剩下四颗星星了
谁在远处挨饿
是一张纸
夜已经很深了
天上只剩下三颗星星了
谁在远处无语
是一支烟
夜已经很深了
天上只剩下两颗星星了
谁在远处等待
是一张椅子
夜已经很深了
天上只剩下一颗星星了
谁在远处孤独
是十颗指头
没有夜可言了
天上已没有一颗星星了
谁在远处徘徊
是一个人
一个学者诗人的夜晚
忧伤有几个音节？
明天究竟在哪节车厢？
春天在哪个句子里？
我究竟在第几页？
只有沙发在回忆一个久远的夜晚
而咖啡说着480多种语言
我究竟在第几页？
春天在哪个句子里？
明天究竟在哪节车厢？
忧伤有几个音节？
只有咖啡在说着480多种语言
而沙发在回忆一个久远的夜晚
风在河边喝水
——水的女儿（之三）
阿巧，风在河边喝水
喝我们的倒影
喝我们水中的吻
黄昏像一个大瓷器
注满了正在恋爱的水
盛着两条不回家的鱼
河水，拨开水草
向远处流去，不说一句话
阿巧，你的手真冷
我握着你的手
像掬起一捧腊月十五的河水
水快把黄昏蚕食尽了
你的泪滴仍悬在风中
照耀河流
拨开水草
向远处流去，不说一句话
风仍在河边喝水
喝掉我们水中的倒影
喝进了我们的好时光
水中的等待
——水的女儿（之四）
阿巧，你真的在水中等我
云落在山上
船系在岸上
你真的在水中等我
花开在树上
鸟栖在巢中
阿巧，你真的在水中等我
等我回到水中
像个安得路西亚的水手
房子是水
桌子是水
晚餐是水
你的吻是水
阿巧，你在水的深处
等我回家
我从沙漠上回来
敲响我们的家门
敲响水
水是我们的家
水是我们的床
水是我们的睡眠
水是我们的夜晚
……阿巧，夜晚又回来了
像月光在一片叶子上醒来
河岸如夜的嘴唇
倾诉着夜晚透明的秘密
河床上流动着今夜的河水
流动着
你和我
于元林｜读义海之三：义海诗歌的回旋之美
半个月亮爬了上来
真的是半个月亮
只有半个月亮
半个月亮爬了上来
把整个山谷
全都照亮
读义海这首《半个月亮爬了上来——在甘南》，我联想到《诗经》里的《公无渡河》：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两首诗相隔几千年，但义海诗中“半个月亮”的四次反复，与《诗经》“渡河”一词的两次反复；义海用“真的是”“只有”对反复词“半个月亮”的限定，与《诗经》用“无”“竟”对反复词“渡河”的限定，以及由此限定带来的被限定词意义上的加深与强调（半个数量和渡河危险性），在手法及效果上都存在高度相似之处。
义海该诗，未必就是刻意模仿《诗经》的结果。但确实不可否认的是，诗歌语言也是有遗传密码的，不管它们在题材与主题上的分别如何巨大。
再拿义海与中国现代象征主义代表诗人戴望舒比较，也会发现两位诗人语言风格上的接近。试比较：
为你开的
为我开的勿忘我花，
为了你的怀念，
为了我的怀念，
它在陌生的太阳下，
陌生的树林间，
谦卑地，悒郁地开着。
在僻静的一隅，
它为你向我说话，
它为我向你说话；
它重数我们用凝望
远方潮润的眼睛，
在沉默中所说的话，
而它的语言又是
像我们的眼一样沉默。
开着吧，永远开着吧，
挂虑我们的小小的青色的花。
——戴望舒：《见勿忘我花》
房子是水
桌子是水
晚餐是水
你的吻是水
阿巧，你在水的深处
等我回家
我从沙漠上回来
敲响我们的家门
敲响水
水是我们的家
水是我们的床
水是我们的睡眠
水是我们的夜晚
——义海：《水中的等待》（选段）
两诗句式简单，没有复杂的句子成分；句子简短，几乎没有长句；喜用简单句式向前叠加与推演。
“为你开的/为我开的勿忘我花”可以说成“为你我开的勿忘我花”，“房子是水/桌子是水/晚餐是水/你的吻是水”也可以说成“房子、桌子、晚餐、你的吻都是水”；其他类似的句子，都可以进行这样的合并处理。为什么不这样做？因为表述的紧凑是以意味儿的丧失为代价的。
简单句式以及结构类似的句子叠加，是儿童的说话方式，更有天真和纯粹的意味儿；构成排比，更显节奏感；构成语义的延伸与递进，更显纵深感与流动感。而相同词语及相同句式或句子的反复出现，往往是形成诗歌的回旋之美的重要原因。
首先来看义海诗句的回旋艺术：
杀死玻璃的人
被玻璃杀了许多遍
（《透明的刀子》）
有水的地方未必有桥梁架起
有桥梁的地方未必流水潺潺
风在家中
家在风中
（《小桥流水人家》）
我梦见李白的时候
酒梦见了我
（《四季11》）
我不认识顾城
并不说明死后的顾城不认识我
（《四季18》）
当我的生命在我的诗歌中融化
我不知道
你在我的诗歌中能不能找到我
（《四季1》）
水中没有鱼
但鱼的嘴里有水
（《现实1》）
村庄被安放在一面镜子里
镜子里的晚霞镜子里的你
你看着我老去我看着你凋谢
你在镜子里面我在镜子外面
村庄宁静得像在镜子里似的
村后的小池塘是镜子里的镜子
（《村庄》）
我看不见钢琴
所以钢琴也看不见我
（《希尔顿酒店A》）
站在窗前
我看见了远方
远方偶尔也看见我
（《风1》）
风吹过
吹走路上的叶子
也吹走了我的路
（《风2》）
这些句子内部词语的回旋，有时是主语向宾语、宾语向主语的回旋，以此表现事物主客位置及状态的相对性，以及不同参照点与观测点上事物的多面性；也有主语向定语（《风2》：“风”向宾语“叶子”及“叶子”定语部分“路”的回旋）或状语的回旋（《四季1》：“我”向状语部分中的“诗歌”以及“诗歌”从状语析离出来向主语“我”的回旋），形成了姿态各异的喷泉状的语言水花。
更加动人的是大小回旋构成的整体篇章的回旋之美。《等待》《真正的爱情是在梦中》《图画》《吹口哨的人》《紫丁香》《我曾经爱过一个叫丁香的姑娘》《普罗旺斯情歌》……都是同一类型的精彩篇章。《我曾经爱过一个叫丁香的姑娘》首段“她坐在一片叶子上”“来”“去”的回旋，第二段“钟声”与“微笑”的回旋，第三段“水”“带来了她的消息”与“流走了她的踪迹”的回旋，都是段内的小回旋。每段段尾作为下段段首，让每一个段内的小回旋连成一条河流，流到整首诗的结尾，尾句又变成首句，形成一个前后贯通且流动不止的大回旋。尾段“目光穿不透白雾迷茫”中的“白雾”向首段的“雾”，“忧郁渡不过水域无边”向第二段的“水”，“失去了女王便失去了整个王国”向第三段的“女王”，“钟声把我的惆怅告诉了远方”又向第二段的“钟声”回旋——三段所有的小回旋在这里汇聚成一个互相碰撞并荡漾开来的大回旋，整首诗就是由这些大回旋套小回旋，令人目眩的小回旋相互推波助澜形成触动人心的大回旋构成的一条波光粼粼、气象万千美不胜收的河流。
简单句加回旋（重章复唱）言说方式，至少在中国的《诗经》和《楚辞》里相当普遍。一方面，人类童年时代的语言与心地单纯感性，不需要太多的修饰与限定；另一方面，诗与歌舞合而为一，诗歌语言的音乐性包括节奏感不可割离与扔弃。
义海及象征主义诗人戴望舒的简单与回旋的语言术并不简单，他们似乎在为遭到理性特别是实用理性与机械化劳作（而不是诗性或乐性劳作）割裂的人类语言找回其遗失已久的感性直观的弹性与抒情性，并试图在中国古老的诗歌传统里找到可资借鉴的资源。
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包括顾城、海子等杰出诗人在内的中国诗界，就曾经在恢复诗歌语言的纯粹与纯真上做过大量有意识的努力，并产生了大量优秀的诗作。海子诗歌中的简单句与回旋现象也非常普遍，他对诗歌语言的抒情性回归有着相当自觉的追求。海子认为，“诗歌是情感的，而不是智力的”，因此他非常重视诗歌的抒情：“我是诗，我是肉，抒情就是血。”但是他理解的抒情，不是浪漫主义的假抒情和硬抒情：“抒情，质言之，就是一种自发的举动。它是人的消极能力；你随时准备歌唱,也就是说，像一枚金币，一面是人，另一面是诗人。不如说你主要是人，完成你人生的动作，这动作一面映在清澈的歌唱的泉水中——诗。”海子在提到古典的抒情时，喜欢用水作喻：“当我从当代、现代走向古典时，我是遵循泉水的原理和真理的。在那里，抒情处于一种清澈的状态，处于一种水中王冠的自我审视。”①这种抒情的清澈，抒情与歌唱的融合，抒情与行动的一致，恰恰就是人类童年时代诗歌的基本特质。
义海这些有着回旋往复之美的诗作，就是海子所说的“清澈的泉水”，遵循了人类童年时代诗歌泉水的原理和真理。它们用简单打动我们，而不是用机心迷惑和算计我们；它们用清澈照亮存在，但是这种清澈自有其深厚、旷远与余味，而非浅薄、狭隘和寡淡。
易中天在一次讲座中认为：诗的时代已然过去。诗是年轻人的诗，诗是童年的诗。人类的童年时代就是诗的时代。希腊《荷马史诗》，中国《诗经》《楚辞》，都诞生在人类的童年时代。盛唐是我们民族年轻力壮、年富力强的时候，有了唐诗。从宋词开始，光景就不太对了。宋词已经有中年的感觉了，往下走越来越不行。直到最后，中国诗歌的精神，在一部文学巨著当中体现出来，就是《红楼梦》。诗已经不能再用诗的载体体现了，它（只能以它）的精神存在于《红楼梦》②。
易中天认为中国诗歌到宋词就开始走下坡路，也许是因为他认为宋词缺少了童年和青年那种向上生长的气质。这当然只是一个笼统的因而也有失片面的概括。易中天如果读了义海
的诗，也许会改变他对于中国诗歌的悲观判断；他会发现，在中国诗坛上，还有一个叫义海的诗人，用他语言的炼金术为我们找回了中国诗歌中丢失已久的纯粹、清澈与童贞。
〖注释〗 ①日记.海子诗全编.海子.上海三联书店.1997.2， ②根据易中天演讲视频整理，括号内容为作者所加。
于元林，出版诗集《热爱与赞美》等，另有诗歌教材《诗课》，专著《语文教学思行录》等。有文章入选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华语教材。现为深圳第二外国语学校教师。
欢迎赐稿，选稿挑剔，要求原创，一月未用可另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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