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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随笔 | 茅少伟:量化的科研考核与无法量化的教育浪费

茅少伟 STL中国法 2023-08-31


量化的科研考核与无法量化的教育浪费

量化的科研考核与无法量化的教育浪费

茅少伟

北京大学国际法学院助理教授


近年来,有关“青椒”(高校青年教师)困境的报道不时见诸报端和网络,其中不乏事理兼备的深入分析,引起圈内人的无限唏嘘,但似乎始终无法“出圈”(关注度远不如互联网大厂员工的996困境),触及更广泛的人群,引发更热烈的讨论。


我猜想,至少有两层原因。


第一,对公众来说,高校/学术界仍是一个自带光环的“小世界”,成功“挤”进去的年轻人,已经处于社会上较好的位置。这里固然存在一些误解(比如关于“铁饭碗”的过时想象),但不得不说——从更大社会范围看——也的确是实情。明乎此,“青椒”的委屈未免显得有些“凡尔赛”,甚至“不识大体”了。


第二,即便对“青椒”的真实困境有所了解,知道他们绝非“无病呻吟”,确为不平则鸣,人们仍然可能觉得,这只是属于一个少数群体的困难,而与社会上绝大多数人无关。这些顶着博士头衔的年轻人难道不早就应该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都已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第二点可能更为重要。多数报道更关注“青椒”困境的成因与表现,而对后果的阐发不足。事实上,这些困境绝不只是“青椒”的,更是整个社会的,其负面后果至深且巨



1

量化科研考核与残酷的学术规律





“青椒”的压力之源主要有两方面,一是经济、生活上,二是科研绩效量化考核(及“非升即走”)体制。前者在一、二线城市更为迫切,后者则更具普遍性,大多数学者深恶痛绝、感到“天下苦秦久矣”的也正是后者。


然而,量化考核对许多行业是司空见惯甚至理所当然的,为什么学术界却应该例外呢?这可以从供给端需求端两个方向稍加解释。


供给端来说,这与学术“生产”的机制与动力有关。


好的学术来源于好的研究,而真正好的研究是兴趣、激情、耐心和能力的产物,经以时间酿造而成;它主要是自我驱动、内在驱动的;其生产过程包括人力无法粗暴改变的机制(例如自然的酝酿时间及其中的灵光乍现)。它不仅是个物质过程,因此需要物质的投入;同时更是一个精神过程,需要一种合乎其目的的精神状态。


因此,好的学术绝少是外界压力的结果,也不是“管”出来的。当下以限定时间的数量化管理为特征的科研考核体制,其着眼点却并不在于“科研”,而正在于“考核”,也就是管理,种种指标的设置主要都是为了管理的便利。


但即便从管理的角度看,这套考核体制有时也实在粗糙地超乎想象,比如竟试图把不同性质、不同特点、不同发展阶段的诸多学科在量化考核的统一指挥棒下“熔于一炉”,实在“勇气可嘉”。


这当然违背了基本的科研规律,伤害了良性的学术生产机制,挫败了年轻人纯粹的学术热情,造就了急功近利的生态。在量化考核造就的这种学术生态下,兴趣、激情和耐心均被抑制,时间的自然过程被破坏,粗放、同质化的学术生产成为常态——因为这才能“多快好省”,是参与者(无论是考核者,还是被考核者)的“理性”选择。


这种“理性”选择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首当其冲的虽是学者个人,而真正受害的却是学术本身,进而是学术的终端“消费者”,也就是社会。


所谓“为学术而学术”主要是指不能以功利、切近的外在动机粗暴干涉学术生产的内在规律(“规律”的意思正是说,如果你任意违反,一定会遭受“惩罚”)而绝不是说学术没有社会功用。恰恰相反,学术的社会功用是巨大的,对现代社会生成和发展的作用更是关键性的。



需求端来讲,我们需要好的学术,甚至比从前更迫切、更大规模地需要好的学术研究。


然而,学术内在的一个残酷规律正是,质量远比数量重要;学术研究从不遵循平均主义


不妨也赶个时髦,模拟“量化”一下这种质量与数量之间的失衡有多大:一个第一流的学术研究(我们假设体现为一篇论文),其意义和价值可能远大于一百篇第二流的,而又远大于一万篇第三流的。即便我们美其名曰,数量代表着积累,那也得这些“积累”包含了内在的、哪怕是微小的进步,从而导向一种在质量上的突破(scientific/academic breakthrough)。否则,这些数量只意味着原地踏步,意味着巨大的财力和生命的浪费。


大学主事者面对这样的诘问也可能感到委屈。这样的“管理”需求很大程度上是外部形势的要求,因为对大学发展甚至生存至关重要的各种资格评审、学科排名、(尤其是)经费保障等都与那些量化指标直接相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了“米”,大家只能都委屈一点,不然能怎样呢?


掌握“生杀”和“柴米”大权的教育主管部门可能也有本“难念的经”:不量化,如何考核呢?如何区分呢?


这里的问题确实很复杂,有待深论。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学术的“难以评估”并不只是今天的问题,也不只是我们的问题,看看别人怎么做的乃至我们曾经怎么做的,不难得出一些有益的结论。例如,作为制度的学术评价,说到底是由人而不是由数据来做决定,因此这实际上是个学术伦理问题,是个负责(accountability)问题


那为什么好的学术伦理无法建立,无人敢于负责呢?不是很值得人们深思吗?



2

无法量化的教育浪费与高校之困


话说回来,应当承认,凭借庞大的科研队伍和巨大的资金投入,就总量乃至质量而言,过去几十年我国各方面的科研都取得了极为可观的进步,尽管我们相信原本可以取得更大、更高质量的进步——但这样的假设或者推论并不否认前述事实。这些进步自然大大削弱了对科研考核体制的批评。


然而,一方面,今天对学术研究质量和创新性的需求已不可同日而语,以前那种粗放式的发展难以为继。另一方面,更间接、因此更隐蔽,但值得警醒的是,这种劳动密集、效率低下的粗放科研体制造成的更大浪费,还并不在科研,而是在教育上


这就涉及科研与教育机制的一个重大差异。如前所述,科研/学术具有残酷的“优胜劣汰”属性。一流的研究绝非二、三流的研究靠数量堆砌即可媲美。反过来也可以这么说,二、三流的研究,一方面意义有限,另一方面彼此之间的可替代性极强。


有志于学术的“青椒”们其实都理解这一点。因此,如果条件允许,他们绝不会急于“输出”,而首先希望更多“输入”,持续学习和积累;然而条件不允许,他们也就不得不赶着“输出”那些他们自己也知道意义有限、甚至毫无意义的“学术成果”。毕竟,先得谋生存,才能谈发展。


那么,教育与科研有什么不同呢?在于个体的“人”的重要性在催逼为之的二、三流学术生产中,产品的同质化和可替代性意味着“人”的重要性、存在感、意义感大大降低,毋宁说异化成一种按照标准流程工作的机器。而教育则不然,教育始终与个人密切相关。


我们以教科书这种特殊学术成果为例。一本有典范意义的教科书出来后,几乎是“此书一出,余书尽废”,这是学术“竞争”的残酷一面;但还有另外一面,即学术成果的公共性,“此书一出”即成公共产品,不仅作者可以使用,其他教师、其他高校也同样可以使用,这正是学术研究社会意义的一种体现。


即便如此,教师的作用、课堂的作用却仍然不可低估。否则,在学习资料到处可得的今天,为什么还要上大学呢?即便为了学历上大学,为什么非要把大家集中到同一个实体空间呢?远程教学、视频课程不“香”吗?


新冠疫情一个无意的副产品正是大规模的“网课”实验。其效果如何,还有待将来更深入、全面的研究;但普遍的观感是清晰的,恐怕很少有人认为“网课”可以完全替代真实的课堂。


教育过程深刻存在于具体的时空之中和具体的个人之间,就此而言具有不可替代性。


这解释了为什么大学排名一项关键性的指标正是“师生比”。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那些向现实做了妥协,却仍然焦虑不安、无法安放那颗被损害的“初心”的“青椒”们,在受访时纷纷表示他们宁愿多投入于教学,而从教学中得到的乐趣和成就感也更多。


可惜,形格势禁,“青椒”们并无法从容尽心于教学。在很多前辈看来,选择投入教学是一种“自我逃避”、“自甘冒险”,甚至“自暴自弃”。更可怕的是,通过消极遏阻(主要基于科研考核的“非升即走”)和积极激励(主要基于科研考核的“多劳多得”),量化考核指挥棒的威力几乎无远弗届,耗尽了大多数学者的心志和气力。


从学者个人发展来说,在竞争时间的事项中,首先“牺牲”教学最合乎“理性”:因为这种牺牲,除了良心难安外,几乎少有其他消极后果——我们能够看得到良心的影响,也看得到这种影响的有限。


然而,实际上只是少有看得见的消极后果,看不见的消极后果则是巨大的



最大的受害者首先是学生,进而也就是社会,因为学生正是社会的未来。这些年,在各种场合,我已经无数次听到学生对大学生活、尤其是大学教育表达的毫不掩饰的失望。这种失望首先是对大学教育本身,进一步看则蕴含一种更深层次的精神危机


至少在两个重要方面,现代高等教育与传统高等教育呈现出极大的不同:一是更重视可规模化的“言传”,而非适于小规模的“身教”;二是更重视知识、方法的传递,而非人生意义、道德价值的传达。这自然有其适应于现代社会的合理之处,但也可能导致或加剧许多社会问题(例如虚无主义、相对主义),贬低了高等教育的完整意义。


作为“青椒”,人生经验有限,更不适合进行单纯的道德说教。事实上,道德本身也无法通过“说教”来涵育,而主要依赖典范的熏陶,靠“默会”,而不是“言传”。因此,“身教”的意义进一步凸显。教师在日常工作中如何对待教学,如何对待学术,如何对待学生,如何谈吐,如何处世,学生其实都看在眼里。


试问:如果老师自己不认真备课、教学、做研究,如何教导学生应该努力学习、工作?如果老师自己没有对工作的热爱、对学术的真诚,如何期待学生热爱所学的专业?如果老师自己的状态总是很焦虑、很浮躁,如何让学生能多些从容、少些“内卷”?如果老师自己并没有对他人、对社会的真正关心,如何引领学生去关心社会和他人?


我们当然知道,老师们也都是普通人,也要养家糊口,也“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凭良心来“授业”、“解惑”已属不易,“传道”实在是“不能承受之重”。


然而,学生处于青春的年华,处于大学的场域,他们读到、看到的,他们经历的,他们得到的对待,对他们精神世界的塑造影响深远。这正体现了教师这个职业的特殊性,体现了大学这个场域的重要性。大学哪怕无意主动承担这些职责,也无法根本逃脱其责任


更大的、更令人痛心的浪费正是在这里


无论是部属还是省属,无论是综合性还是非综合性,无论是研究型还是非研究型,各类高校的教师大多数时间都被迫用于二、三流乃至不入流学术的生产,只有很少的时间投入到大学教育本身;而与前者相比,后者的社会意义要重大、深远得多。


故事的开始也许确实是想“重视科研”,但由于方法不对,科研本身先被伤害了;同时受伤害的是被挤压到边缘的教学;初以为只是课堂教学受影响,到后来发现整个生态都已变得荒芜。


这是一种系统性、根本性的资源错配,极大损害了大学的社会功能,亟待迅速的调整



3

法学教育的社会功能与范式转换


以上是就学术研究与高等教育一般而言,也基本适用于法学研究与法学教育。甚至,由于法学学科本身的特点,科研与教育上的巨大浪费体现得更为明显。


法学是应用型的学科,其生命在于实践。这绝不是说法学的理论研究不重要,而是说法学理论研究的生命力也来自于实践


但是,观察、理解实践多难、多费时间啊!还不如多做点“规范研究”,毕竟,法学也是关于规范的学问。


“规范”的世界虽然远比真实的世界贫瘠,但遨游其中,要轻松自在许多——在“规范”的世界里,似乎总是“言之成理,即可得分”的。最多,再镶饰一点域外法,这就已经很“科学”了(绝非贬低比较法的意义,而是无奈于比较法的滥用)。


久而久之,在很多学科眼里,到现在“法学”也难逃“幼稚”之名。即便在近年发展最快、成就最大的部分——法教义学的研究,也仍然存在严重的粗放、同质问题。


一个很简单的检验标准是,在几十个法学门类里,我们现在能够说出几本公认成熟、稳妥的典范教科书呢?非敢厚责于前人,毋宁说有深望于未来。


那么,长期被忽视的法学教育又如何呢?


与通识教育不同,法学教育是一种专业教育、“终端”教育,直接影响相关的职业、行业,进而影响社会的法治实践。


“法治”当然具有重大的政治性和伦理性,但我们不妨先把它理解为一种处理风险、解决纠纷、生产正义的中性机制,那么无论是对复杂社会的治理、市场经济的规范,还是对国际合作与竞争而言,法治都是现代社会最基础、最关键的核心技术之一


为了良好地运行这套机制,我们需要一大批掌握这种核心技术的专业人才——这正是法学教育重大的社会功能,其重要性远非那些二、三流学术生产所能比拟。


更不要说,无论是对法律、法学,还是对法律所深嵌于其中的世界来说,我们都正处于一个深刻的变革时代


古人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其实,好的“经师”今天也不易得。近十多年来,法律实践迅猛发展,知识加速更新,学术范式更迭,旧的教育模式呈现出越来越多的不足,新的法学教育理念和实践此起彼伏,且仍在变迁之中,远未形成共识。


在这种背景下,教师必须投入足够精力和智力,在教学方面做大量艰苦的探索,才能够因应时代的变化,适应未来的需求,不辜负来自学生和社会的期待。如果说学术的根本属性正在于有价值的“创新”,那么这种创新性的教育探索与实践同样不乏学术性,且具有重大的社会意义——但这又如何量化呢?如果无法量化,如何计入考核呢?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我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根本不必回答这种问题。


我更希望,我们能正视那些浪费,减少那些浪费,转把宝贵的时间用于真正的创造



摄影:谭小丁

编辑:卢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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