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燕迪|忆傅爷——论傅聪先生的钢琴演奏与艺术成就
2003年12月12日,傅聪在“上音”讲学时与杨燕迪合影
一
关于傅聪先生的背景、经历和身世,世人坊间已多有谈论,本文不拟赘述。傅聪先生与上海有特殊的关联,他生于斯长于斯,从上海走向世界,自改革开放以来频繁到访上海和上海音乐学院——尤其是进入新世纪后的十余年间,傅聪先生几乎每年都在“上音”定期举行大师班讲学。时间久了,“上音”师生都亲切地称傅聪先生为“傅爷”——这既是尊称,也是爱称。笔者因工作关系有幸与傅爷有过多次近距离接触。在傅爷远行之际,作为音乐界的“圈内人”,我们不妨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的演奏与艺术方面——不能说是“盖棺论定”,但从音乐和艺术的角度来纪念和走近傅爷,我想这一定是他本人的心愿。
二
我个人觉得,傅爷的演奏维持了两个极点之间的张力,而这两个极点又都与中国文化传统的典范类型有明显的联系。其一是“儒家”风骨——“入世”的“家国情怀”,音乐表情往往深挚而热切,带有某种“顶真”和“执著”的倔强感觉,自强不息,秉性刚烈。这种傅爷的特别“味道”尤其体现在他演奏肖邦悲剧性作品的时候。其二是“道家”气韵——似与上述极点形成互补式的对峙,讲求“出世”的灵动和超越,追寻自如、放松、纯真而毫无造作的理想境界,所谓“道法自然”。这方面的突出代表当然是他手下的德彪西和(部分)莫扎特。有意思的是,肖邦的音乐风格中恰恰就囊括了“入世”和“出世”的矛盾统一体,而肖邦个人“有家不能回”的身世也与傅爷的经历构成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神秘呼应——傅爷成为肖邦演奏卓然大家的心理原因,或可从中得到部分解释。
三
我留意到傅爷关于肖邦音乐风格曾说过一个妙评。他说:“肖邦的音乐很少——或几乎没有——用一般性的‘句号’结束。他的乐曲结束要么用‘问号’,要么用‘惊叹号’,要么就是‘点点点……’(省略号)。”⑦这是非常精准而富有情趣的观察结论。我想强调的是,其中所透露的恰恰是傅爷自己对音乐语气表达的高度敏感和重视。这也是他的演奏及钢琴教学的试金石。在音乐表演中,要紧的不仅是“说什么”,而且是“如何说”“怎样说”,以及达成诉说时特定的口吻色调和语气曲折——演奏时所需要的重音强调、节奏伸缩和音色变化,均取决于此。
记得多年前阅读《傅雷家书》,曾对傅雷先生信中的一句话心有戚戚:“你的唱片总是给我们极大的喜悦,你的phrasing(乐句)正如你的breathing(呼吸),无论在玛祖卡中还是其他的作品中,特别是慢的乐章,我们太熟悉了,等于听到你说话一样。”⑧ 所谓“知子莫若父”,听到儿子弹琴的语气,近乎听到他说话的声调,傅雷作为父亲的这种体会其实不是主观臆断,而是客观事实——熟悉傅爷的人,往往会觉得他弹琴的口吻就像他说话。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许很难就范于科学的分析,但它真切存在,也是傅爷演奏不可替代的魅力之一。
四
傅爷敏锐的节奏感属于“独此一家”的天赋,步履运行伸缩自如而又妥帖自然,显得极为特别,并且无法被模仿。这方面最突出的代表当然是傅爷手下的肖邦玛祖卡舞曲,这是世所公认的傅爷“拿手好戏”——其脱胎于舞蹈而又超越舞蹈的韵味和韵律完全拒绝言语的形容,只能通过直接的乐音鸣响让听者心领神会。1955年,他获得肖邦钢琴大赛第3名的同时也拿到“玛祖卡特别奖”,一时惊动乐坛——一位来自中国的年轻钢琴家居然弹出了最地道的波兰味道的玛祖卡,真是匪夷所思!有评论略显夸张地说,傅聪之于肖邦的玛祖卡,几乎相当于富特文格勒之于贝多芬,切利比达克之于布鲁克纳,或伯恩斯坦之于马勒。⑨我个人基本同意这个判断。
至于傅爷琴声中音色、力度变化之丰富,正是他成功诠释德彪西等讲究“氤氲色调”的音乐类型的法宝。这是钢琴演奏最微妙的关节点,必须依靠演奏家最敏锐的听觉和指触把控。当然,音色、力度的变化又与语气的曲折和节奏的弹性伸缩无法分割。我在此仅提一个细节:傅爷演奏中的色调变化不仅来自他的手指控制,还有对脚下踏板的敏感使用——他是使用“弱踏板”最多的钢琴家之一,由此带来了他在演奏色彩上的多维变化和丰富层次。
五
2006年11月19日,“上音”钢琴系教师宴请傅聪,前排左起:娄有辙、傅聪、李民铎,后排左起:赵小红、杨燕迪、杨韵琳、周薇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平生所见最精彩的一次“讲演独奏会”(lecture-recital),无与伦比。何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时即是最佳例证。关于肖邦前奏曲乃至对于肖邦的整体理解,傅爷的这次别开生面的讲学对我产生了终生难忘的影响,至今仍记忆犹新。他的讲学不仅触及这套曲集的整体构思和布局——诸如大调系列和小调系列两条对比线索在整套曲集里的贯穿,以及小调系列中戏剧性和悲剧性逐渐加强的趋势;而且也涉及很多非常细节的演奏处理——如第16首《降b小调前奏曲》,傅爷一再强调,必须严格遵守肖邦原稿的长时间踏板标记,乐句中间不能更换踏板(尤其是第2-8小节和第18-25小节),以求得“浮士德下地狱”般的“恐怖”效果。
傅聪为盛原上大师课(肖邦《前奏曲集》)
六
“文化联想”的前提是丰富的文化储备和深厚的艺术修养,因此它就不是一种可以方便复制和遵循僵死程序的“方法”,而是某种内置于整体人格中的生活和生命方式。它只能来自长时间的用心锤炼和耐心积累,可能还需要某种得天独厚的机遇和环境,“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多识广,厚积薄发,渐入佳境后方能在艺术中融通古今中外。就此而论,傅爷应算是20世纪以来中国音乐家中一个极为罕见的幸运儿:从小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环境中耳濡目染,又有傅雷这样一位学贯中西的严父兼慈父的一路呵护、督促和引导,成人后又在世界乐坛中叱咤风云,与诸如梅纽因(曾是其岳父)及巴伦博伊姆、阿格里奇、拉多·鲁普(均为比傅爷年轻一些的国际乐坛名家)等不断切磋琴艺,由此经过长年累月的熏染和浸泡,才终于成就了傅爷的让人称羡的“学富五车”和“满腹经纶”。
但傅爷的绝妙在于,他的“学识”从来不是“掉书袋”式的迂腐数据和僵死事实,而是带有强烈艺术色彩的灵活运用、自由想象与奇异洞察。于是,他的“文化联想”所达到的并不一定是确凿的事实证据,而是通向理解和体认的发散性感悟。傅爷擅于借用中国古典诗文和书画的意境来解释西方古典音乐的著名做法,也必须放在这个语境关联中才能获得真正的合法性。
七
例如,有一次我问傅爷如何评价D.斯卡拉蒂,他毫不迟疑地爽快答道:“哎呀,他就是18世纪的巴托克呀!你看他虽然总在宫中为Harpsichord(拨弦键琴)写作,但音乐中却充满野外的情趣,有野性的力量!”——我相信这是极端特别而又非常尖锐的“文化联想”式音乐评论,它同时提供了针对D.斯卡拉蒂和巴托克两位作曲家的别出心裁的洞见。
我和妻子(赵小红,时任“上音”钢琴系副教授)有一次宴请傅爷。席间他说到不太喜欢早中期的贝多芬,我追问原因,只见他苦笑着摇摇头说:“嗯……嗯,他好像太过于Predictable(可以预料)了,总是四小节一句,二小节一句,哎呀,没有意外,显得匠气。而莫扎特和肖邦,就显得灵活多变,Unpredictable(无法预料)!”这段评论明白无误地显现了傅爷的个人美学趣味,而他为何一直钟情于莫扎特、肖邦和德彪西三人,原因也昭然若揭。
那次席间还听傅爷说起亨德尔,他对这位与老巴赫同岁的巴洛克大师赞不绝口,说道:“亨德尔是了不起的性格刻画大师,笔下的人物简直像莎士比亚,各色各样,精彩纷呈,哎呀呀,太好了,太好了!”——当初我只是依稀记得他说过这番话,最近我仔细观赏并钻研了亨德尔的不少歌剧代表作(视频与乐谱),也看到一些国外的权威评论,有了自己的切身体验,才品味到傅爷这番话中的真情实感。一位钢琴家,如此熟悉完全不属于钢琴领域的艺术作品,这恰是所谓“功夫在诗外”的上佳例证。
有意思的是,我个人一篇关于美国钢琴家、音乐批评家查尔斯·罗森的文章,其写作就直接受到了傅爷特有的“文化联想”的启发,甚至此文的标题《音乐中的钱钟书》就取自傅爷的妙比——“有一次傅聪先生来‘上音’开大师班,听我说起正在翻译《古典风格》⑬一书,点点头说,‘那是伟大的著作,伟大的著作!’我问傅先生如何看罗森,他在典型的傅式爽朗笑声中赞叹道,‘啊呀,他就是音乐中的钱钟书嘛!没有什么他不知道滴!无论文艺复兴的小作曲家,亨德尔的歌剧,或是什么20世纪的当代作品,他简直无所不知!’”⑭
2003年12月26日,“上音”答谢傅聪讲学冷餐会上傅聪、赵晓红、杨燕迪合影
八
傅爷的这种“中西融通”既有宏观层面,也有微观层面。前者主要表现在傅爷通过艺术家特有的“统觉”比照,对中西文化和音乐之间艺术境界相似性的概括性把握,如他关于“肖邦有李后主式的生死之痛和家国之痛”“舒伯特具有陶渊明般的人生感慨”“莫扎特是贾宝玉加孙悟空”“德彪西具有‘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的那种东方式的‘无我之境’”⑯以及“晚期肖邦像李商隐……非常幽微、含蓄又极为深刻、隐秘”⑰等一针见血的表述。而在微观层面上,傅爷特有的灵光闪现、“时空穿越”式的“妙比”则散落在他讲课和谈话的各处,令人啧啧称奇——如他以“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汉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来形容肖邦《前奏曲集》中A大调第7首的悠远、清新意境,或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来比附肖邦最后一首夜曲Op. 62之二的悲剧情调,等等。⑱
我对傅爷这种中西融通的好奇和询问,倒不在于这些“联想”和“比附”是否准确——显然,它们不可能完全精确,也大概经不起严格“学术”意义上的有效性验证。那么,傅爷这种跨越时空的中西融通仅仅是他个人的主观想象吗?抑或是这种做法在艺术理解的方法论上有特别的意义和价值?乃至可以从中引申出某些带有普适性的学理原则可被用于更广泛的音乐表演和理论批评实践?
显然,要对此进行完备的回答尚需进一步的探究和思考,我们将这一课题留给后来的有心人。我个人在此仅想做出尝试性的回应:我们一方面应对普遍人性的沟通和交流抱有信心,否则人类心灵交往中的“通感”(既有不同文化中的“通”,也有不同艺术门类间的“通”)就不可能存在;另一方面,融通和沟通却又不是没有条件制约的机械反应,而是某种难得一见的心灵恩惠,它受制于客体(艺术品本身),也受限于主体(艺术家和接受者)——大概对于如傅爷(和他的父亲傅雷)这样灵敏而渊博的“通才”,那种在中西文化和姊妹艺术之间自如穿梭而令人陶醉的“通”才能得以实现。
注释
①傅敏编《傅雷家书》最早由北京三联书店于1981年出版发行,随后陆续也在其他出版社出版,据称累计发行已达110万册以上,至今仍在热销。
②Joan Chissell, “Fou Ts’ong,”in 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 London, 1980, vol. 6, p. 736; James Methuen-Campbell, “Fou Ts’ong,”in The New Grove 2, London, 2001, vol. 9, p.132.
③⑤朱建,“傅聪”条目,《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9年版,第195页。
④⑥鲍蕙荞,“傅聪”条目,中央音乐学院编,《音乐百科全书》(上),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4年版,第396页。
⑦“傅聪大师课(肖邦《前奏曲集》,中央音乐学院盛原教授演奏)”,上海艺术人文频道2010年录制(可在“哔哩哔哩”网站上免费观看)。
⑧1965年5月21日深夜傅雷写给傅聪的信,载傅敏编《傅雷家书》,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365—366页。
⑨陈广琛《文人的傲骨与生命的悲情》,载傅敏编《傅聪,望七了!》,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43页。
⑩《与梅冬对谈——师今人,师古人,师造化》,载傅敏编《傅聪,望七了!》,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6页。
⑪ 杨燕迪《艺无止境——从李云迪获肖邦钢琴比赛大奖说起》,《文汇报》2001年7月11日第11版“笔会”。
⑫ 比较重要的文献是傅敏编《傅聪:望七了》,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此书收录了多篇傅聪的访谈录,以及傅聪在上海音乐学院和中央音乐学院有关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肖邦和德彪西等作曲家钢琴作品的大师班讲学记录。另有一本《与傅聪谈音乐》,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其中收有傅聪在中央音乐学院有关莫扎特协奏曲的大师班讲学记录。
⑬ Charles Rosen, The Classical Style,New York, 1998. 笔者中译本《古典风格》,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⑭ 杨燕迪《音乐中的钱钟书——记查尔斯·罗森》,载《文汇报》2012年12月27日第11版“笔会”。
⑮ 华韬《中国人气质,中国人灵魂——与傅聪的两次谈话》,载《与傅聪谈音乐》,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23页。
⑯《望七了——与高小莉对谈》,载傅敏编《傅聪:望七了》,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1—64页。
⑰ 焦元溥《游艺黑白——世界钢琴家访谈录》(第一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第452页。
⑱鲍蕙荞《我是一个中国人——傅聪访谈录》(上),《钢琴艺术》2006年第2期,第6页。
*本文原载《人民音乐》2021年第2期
杨燕迪 哈尔滨音乐学院院长、音乐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兼职教授
责任编辑 荣英涛
排版 盛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