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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员上电视，萌了，拙了
▲临汾市委书记岳普煜（右三）彩排后在手机上看自己演讲的视频。之前在彩排时，岳普煜左手持一瓶矿泉水，反复练习着右手挥手，一名专业主持人在旁边不断纠正和指导他的姿势。（张勇鹏/图）
一个市长在台上演讲时手不停地在抖，“一看就是紧张”。
大同市委书记张吉福担心，如果其他地市都是副市长或者市长上，就自己一个市委书记上，会不会引起非议？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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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前，山西官员是一个害怕个人被凸显的群体。无论是官方考察公告、提拔公示，还是个人言行的不慎，都可能引发关注甚至举报，足以改变他们仕途的方向。经过近两年政治生态的重建，官员们正在逐步恢复信心，尝试着站在聚光灯下任人评议。
难得的是，外界对山西的这场试验，也表达了前所未有的善意。
像学生一样在学习仪态、表情的岳普煜，在为15日的一场电视“真人秀”PK做准备。他将登上舞台，与山西运城、大同两市市委书记PK，争夺山西省旅游发展大会的主办权。这个节目，山西省长李小鹏将其命名为《人说山西好风光》。
这场争夺赛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自5月9日开始，山西省11个地市的书记或市长相继上台竞演，推介本地旅游资源。
5月9日第一个上场的，是58岁的阳泉市长任衍钢。演讲接近尾声时，他突然说起了英语。因为发音不太标准，有人误以为他突然说起了阳泉方言。
视频上网，没料到网民纷纷给任衍钢不太标准的英语点赞，说他是“最萌市长”。
大同市委书记张吉福，当时也出了新招：其他地市书记、市长都穿正装上台，他却穿了一件印着大同宣传语“天下大同”的短袖T恤衫上场。
“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同书记张吉福，他走亲民路线，没把自己当成官员，而是当成市民，穿T恤衫上台拉近了和观众的距离。”节目赞助商、盈科旅游创始人梅向荣说。
张吉福却对自己当时的表现不太满意，“挺紧张，镜头感没有。”
张吉福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他当时在去北京录制节目的路上，一路都在背词，反复向随行工作人员庞君演示，看用词是否得当、表达是否准确。但上台后他还是有些手足无措，“讲的时候玩命地想讲稿，想表情。”
6月5日，吕梁市长王立伟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节目彩排时他已经感到紧张了，“没想到舞台那么大，那么多座位，灯光又打在身上，现场气氛比想象中隆重。”
王立伟在现场选择手持话筒，“他们当时问我，要不要无线耳麦。我到现场一看，用无线耳麦的话，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选择了无线话筒。”
还有官员比王立伟和张吉福更紧张。一名曾在现场近距离接触官员的工作人员透露，有一个市长在台上演讲时手不停地在抖，“一看就是紧张”。
宫巧利是这档节目的总导演，过去她一直在从事大型节目的策划导演，也接触过不少山西官员。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一次她看到了不一样的山西官员。
“有的书记市长，紧张得连穿什么衣服都失去判断，会找我问穿得合适不合适。”宫巧利笑着说。
最初，梅向荣很担心官员上台后正襟危坐像作报告。节目组对官员们做了一些引导，“很多官员采纳了我们的意见，有不同的风格呈现。”
一名山西企业老板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过去，这些官员都是一本正经坐在主席台上发号施令，这一次是被评委点评、由观众打分，有人紧张，有人很萌，有人很有激情，让老百姓看到了官员们平时不轻易展现的一面。所以大家觉得节目好看。
▲工作人员在现场与大同市委书记张吉福合影。节目录制前，大同市长马彦平对张吉福说，“要是这次可成功可不成功，那就我来。要是志在必得，那就你上吧。”最终张吉福确认自己上。（张勇鹏/图）
“王副省长问他们，为什么进展这么慢？”陶艺笑说，会后各地都重视起来了。
山西商务国际旅行社董事长贺志勇作为节目大众评审，全程参与节目初赛、复赛和抢位赛的录制。贺志勇介绍，有些地方书记、市长本来不重视这个活动，也不指望拿到旅游发展大会举办权，但到现场后发现别人都那么拼，自己也歇不住了。
数名受访的山西厅官介绍，太原2015年刚刚举办过山西旅游发展大会，这一次竞争动力并不大。知情人士透露，太原最初的心态是，“既然去年办过了，今年就让其他城市来办吧，竞演就以参与为主。”
到了现场，太原领导的想法变了。讲稿准备了600字，因为现场没有提词器，太原副市长魏民背了三天，太原市电视台台长、太原市旅游局局长等人轮番陪练。导演组工作人员也想尽办法，对魏进行辅导。魏民最后在登台前对工作人员说，“你们感动了我，我也要努力，直到努力到无能为力。”
录制节目前，运城市委书记王宇燕出了点意外，差点上不了台。
“有媒体报道说我腰椎间盘突出，其实我没有这个病，是有一天锻炼身体时不小心扭伤了腰，疼得特别厉害。”王宇燕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分管旅游的副市长陈竹琴做好了替代上场的准备。最终，王宇燕还是坚持上场。
张吉福则有过担心：如果其他地市都是副市长或者市长上，就自己一个市委书记上，会不会引起非议？上节目前，他曾打听过其他城市派什么人参加，“怕只有我一个书记上”。
张吉福的担心不无道理。2015年，他从北京市平谷区区委书记调任大同市委书记，王宇燕从河南调到运城担任市委书记，这种跨省“空降”地市书记的做法，在官场并不多见，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山西官场同僚的高度关注。
两位有相同经历的市委书记，没有直接联系确认对方是否登台。张吉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两市旅游局保持私下沟通，相互确认了对方市委书记最终会登台。
最初大同登台的官员人选，并不是市委书记张吉福，而是市长马彦平。张吉福透露，市长对他说，“要是这次可成功可不成功，那就我来。要是志在必得，那就你上吧。”节目录制的两三天前，张吉福确认自己上。
张吉福称，作为市委书记亲自上节目，有助于资源整合，让大家都重视文化旅游产业，“领导重视，下面就重视起来了。”
运城也曾准备让时任市长王清宪上。6月6日，运城市委书记王宇燕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不久王清宪被公示拟任吕梁市委书记。“录制节目时，他是运城市长，但节目播出时他已经是吕梁市委书记，还代表运城就不太合适。”
代表吕梁上场的，是市长王立伟。当时市委书记高卫东已当选山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要重视，但不可能让高书记上啊，那就得我上。”王立伟说。
不过，王立伟坦承没有什么胜算，“吕梁旅游比较弱，这一次不能赢得山西旅游发展大会的主办权。即便如此，我们也高度重视。”
王立伟从来没有化过妆。“这一次为了舞台形象更好一点，工作人员还给我化了点淡妆。”
2015年4月以来，南方周末记者先后4次走访山西太原、忻州、吕梁、晋中、大同、朔州、临汾七个地市，采访数十名厅处级和多名省部级官员，发现在经历了塌方式腐败的山西官场，官员们非常低调。在吕梁等地，一些官员不希望被社会大众所关注，不愿意被提拔或竞争重要岗位，缺乏信心和热情。
在吕梁投资企业的商人蔚明也有类似观察。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山西一些官员没有了做事的想法，“得过且过，不敢动，也没有方向。”
这次，让蔚明有些欣喜的是，11个地市居然绝大多数都是党政主官亲自上阵，其中数人信心满满。
吕梁市长王立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以前大家对吕梁的印象就是煤炭、腐败、贫困，现在吕梁正在走出这个阴影，这个节目发动市民宣传吕梁、爱吕梁，能够凝聚人心，大家看了节目后，对吕梁会有自豪感。”
为得到更多支持，大同派出一名市委常委到毗邻的河北张家口市和内蒙古的乌兰察布市去游说，“大同的旅游发展了，必然会带动临近的县市。”不久，《乌兰察布日报》刊登了呼吁当地市民帮助大同争夺主办权的信息。
张吉福说，大同人空前团结，一些市民也自发到外地去拉票，“这种士气，可鼓不可泄。”
当然，山西政治生态的恢复，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实现，山西官员们正在重建的自信仍很脆弱。
一名参与节目的厅官介绍，节目录制完成后，网上出现了一段现场视频，他现场的表现被议论为“远看是央视主持，近看是市委书记”。看到视频后，这名厅官很有些不安，担心引起舆论对其个人的关注，于是删除了视频。
有意思的是，视频删后不久，又有人上传了。但这名官员随后发现，网友评论并未针对其个人，而是将其视为了城市形象的代表。他这才放下心来，不再要求删帖。
太原旅游推介竞演团队总导演、太原话剧团副团长金秋透露，太原方面曾传出市长耿彦波将作为太原旅游推介人参加节目，“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明星官员，有关注度。”最后，耿彦波因有其他工作安排抽不开身，让副市长魏民上了。
南方周末记者听到的另一种说法是：节目筹备期间，正值山西各地市换届，耿彦波此时在电视上露面，很容易引发与旅游无关的关注。
6月14日，山西电视台透露，角色方案中耿彦波最后会出现，方案已经报给山西省政府。但是耿彦波即便现身，也不会发言，可能只是参加主办权的传递仪式。
南方周末记者先后两次联系将11地市书记市长推向前台的幕后推手、山西副省长王一新。王都婉拒了采访。
虽然“书记市长真人秀”公认是这档节目的亮点，但自6月6日开始，山西官方频繁提醒电视台不要再提“真人秀”，担心引起负面舆情。南方周末记者也先后三次被提醒，“请不要再说‘真人秀’，只说旅游和转型”。
但难得的是，这次外界对官员们的“真人秀”大多报以善意的评论。
“这一次，我们都来向山西致敬吧！”6月8日，“全国优秀县委书记”、湖北巴东县委书记陈行甲在微信朋友圈转发相关新闻时说。
陈行甲是有感而发。一年内，他为巴东旅游代言，三次出镜演唱歌曲并拍摄音乐短片推介巴东旅游，民间一片叫好，但引起当地部分官员非议。他希望在山西舞台上显露萌与拙的山西书记市长们，得到更多的理解与支持。
陶艺笑一直在关注外界对节目的评论，“出乎意料，网友们的跟帖评论多是正面的。”
山西一名企业家介绍，在太原一家知名的钢铁企业，工人们被要求上三个月的班休息六个月。而一些煤炭企业，早就发不出工资来了。经济转型，对于一煤独大的山西来说迫在眉睫。而煤炭、钢铁领域的转型，艰难而缓慢。旅游，成为山西转型的一个新的抓手。
“旅游对GDP的贡献，可能不如煤炭和钢铁，但能富民，增加老百姓的收入和就业。”大同市委书记张吉福如此理解发展旅游的意义。
“放在5年前，这些市委书记与市长，肯定不会参加这种节目，最多派个旅游局局长上。”一名在山西开发旅游项目的商人说。
这名在山西旅游行业经营多年的商人称，旅游是一个长期的东西，在
GDP考核指挥下，做旅游在官员任期内很难快速出成绩。现在煤炭行业低迷时，“这个活动给了他们一条路子，他们开始有积极性。”
大同即是如此。张吉福介绍，大同转型非常困难，一煤独大问题极其严重，百姓没钱，经济没活力，煤炭产业下滑后至今没缓上来，转型任务很重。现在大同决定把文化旅游产业放在龙头位置，张吉福作为市委书记，直接牵头抓文化旅游产业，“大同三百万人口，利用旅游养活几十万人没问题。”
虽然PK激烈，但张吉福并没有只考虑大同利益，“如果大同赢了，会把这一届山西旅游发展大会办成山西的大会，让各兄弟市都从中获益。”张吉福说。
官员们的这种心态，让奉命操办这档节目的山西电视台台长郭建感到欣慰，“不管最后谁赢了，都是山西旅游的胜利。”
对更多山西旅游从业者来说，官员们节目中的表现，是否会转化为现实工作中对旅游发展的重视，才是他们关注此事的焦点。
“让地市主官上节目可以切实提高他们对旅游行业的重视，有的官员在节目上还对旅游发展做出了一些承诺，公开承诺必须兑现。”曾是节目大众评审的山西商务国旅董事长贺志勇说，他手上有10票，好几个城市的旅游局局长跟他打电话，希望他给自己城市投票。
山西隆美旅游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蔚明，已经感受到了节目带来的变化。蔚明本是一个“煤老板”，2006年转型到吕梁做了一个水上乐园的旅游项目。
“过去，地方政府口头上支持，但没有实质行动。”蔚明感叹做旅游的头几年“举步维艰”，“有点不想做了，想找个下家卖了走人。”
节目播出后的6月3日，吕梁市委书记王清宪去他的景区调研了。与过去官员们去调查只是简单看看不同，王清宪主动问起景区发展的困难，“说了很多对我未来发展有利的东西。”蔚明说。
蔚明还注意到，很多地方主官没想到这个节目播出效果不错，后悔当初没好好准备，“有些官员在录制节目之后回去恶补旅游知识，担心还有下一场。”
“在外人眼里，好像一提山西就是贪官和煤老板，其实山西旅游有可以展现的一面。”蔚明说，节目开播后，旅游已经成为了山西的一张名片，“感觉希望挺大，有点信心了，准备再干几年。”
节目冠名赞助商梅向荣，就是蔚明说的外地人。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觉得很多人看了这个节目后会有想去山西旅游的冲动。如果完善旅游设施，给旅游产业做好服务，山西旅游会很有吸引力。”
贺志勇则担心，山西把旅游放到了这么高的地位，如果配套政策和服务不能加紧跟进，节目火爆对山西旅游的影响慢慢也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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