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抢“小马云”
▲在一位浙江老板的房车里，众人簇拥着范小勤拍照、玩耍。（南方周末记者 王瑞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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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一家奶粉店最早送来了500元现金，对外宣传“小马云”是吃他们家奶粉长大的；一家小家电企业送来水壶、电饭锅，拉着范小勤在产品前合影；深圳一位老板则计划花1000元购买范小勤的头像，作为他的网上订餐店的商标。
范小勤出名以来，村里的闲言碎语也多了：范家发签了商业合同，还请了经纪人，得了十几万捐款，马云要资助他儿子读大学……范家发说，“都是谣传，没签合同，也没经纪人，就得了不到两万元捐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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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几天，屋里到处是泥巴和鸡屎，范家发默默地立在屋里。范家发只有一条腿，在他身旁，有十几个热闹的访客正追逐他的小儿子范小勤，拍照合影。
只因长相酷似马云，2016年11月初，范小勤的照片被人放到网上，一夜之间“被出名”，很快他就有了个新名字——“小马云”。
“小马云”生活在江西永丰偏僻的乡村里。现在，人们从全国各地涌向“小马云”的家乡：有人捐款捐物献出自己的爱心；有人专门跑来做网络直播，想借机把自己炒成网红；有商家希望借助“小马云”的名气，蹭热点开展商业活动；有公司自称是公益志愿者，要带“小马云”去大城市募捐。
9岁的范小勤是一个刚上一年级的孩子，连自己的名字还不会写。但这丝毫不影响追逐者的热情，镜头前，他们不断重复地教范小勤喊“我是小马云”。有很多次，这个内向的小孩几乎一言不发，木然地跑开了。拍完照后，众人心满意足，他们需要的只是“小马云”的一张脸而已。
穷在深山无人问，长成马云天下知。对于农民范家发来说，儿子的意外走红，让各色人等纷至沓来并没有什么不好，这甚至是他借此改变家庭境况的机会。
“我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对我有好处，（让儿子）做什么我都答应。对我没好处的，我就拒绝。”范家发诚恳地说。
11月18日早上6点多，天微微亮，范家发早早起床，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餐——米饭和酸菜。由于拄拐不方便，他索性端着锅，只用一条腿在院子里蹦来蹦去。几只鸡围在他身边，啄吃掉在地上的米粒。
59岁的范家发是江西永丰县石马镇严辉村的普通农民。他的命运非常不幸。20岁时，他在山上被竹叶青毒蛇咬伤，回来用草药敷伤没有效果，最终导致右腿截肢。范家发的妻子现年34岁，她打小就患有小儿麻痹症，神志不清，左眼被牛角戳伤失明，只能做简单的家务。更悲惨的是，范家发83岁的老母亲得了老年痴呆，他还有两个幼儿，一家五口，全靠独腿的范家发一人支撑。
范家发的忙碌往往是从早上一睁眼开始。全家吃过早饭后，两个孩子爬上范家发的三轮电动车，习惯性地坐在车后斗的拐杖上，准备上学。大儿子范小勇今年11岁，比范小勤大2岁，范家发每天都要把两个孩子送去村里的严辉小学读书。8点20分，他们三人赶到学校，校园里已满是咿咿呀呀的读书声。
严格来说，拥有两千五百多人的严辉村并不是一个贫穷的村庄，三四层的楼房随处可见。范家发的房子是一栋新盖的两层小楼，但墙壁还没有粉刷，红砖、水泥裸露，屋内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支日光灯，电视都没有。
这栋两层小楼，范家发投入了毕生积蓄8万多元，加上政府低保户安居工程补助了16500元，范家发又借了些，才勉强建起来。今年，他的岳父免除了他5000元债务，这样算下来他总共欠外债25000元。
村支书黄国兴介绍，村民的收入主要依靠外出打工，“夫妻两人出去打工，一年收入怎么也有十万多。”但是，范家的条件特殊，根本不可能像村里其他人那样夫妻结伴出去赚钱，这也让他们成为全村最贫困的一户。
一家五口的生活来源，主要靠范家发种的三亩水稻，年收入六千多元。另外，当地政府多年前给他们办了低保，每月共720元。范家发每月还有50元的残疾补贴。
在一些村民眼中，农民范家发异常勤劳，“他只有一条腿，能牵牛耕地，种水稻，很不容易。”有一次，全村收水稻，这个独腿男人搬着一个矮凳割水稻，别人七八天收完，他要用十几天。村里几户好心人看着心酸，主动帮范家发收割水稻。
然而，范家发全家按部就班的生活，就在最近发生了改变。两个多月前，当地媒体报道，严辉村一个孩子长得像电商巨头阿里巴巴的创始人马云。这则报道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只是本地爱心人士陈俊看到后，决定到范家探望。
“纯粹出于好奇，那天正好没事，就想看看他长得有多像马云。”陈俊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说，他看到范小勤可爱而消瘦的脸庞，的确神似马云，但他更关注的是范家贫困的现状。陈俊当场捐了3000元现金，并拍了几张照片，发到网上。
11月8日，网友“点点寒冰”接力，他发了条微博“网红小马云家境贫困未上学”。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之所以在11月8日发微博，是因为接近马云的“双十一购物节”，紧贴热点。尽管“点点寒冰”微博写的“未上学”与事实有出入，但此事经主流媒体报道后，范小勤一下子成了网红“小马云”，引爆整个中国社交网络。
范家的平静生活从此被打破。11月18日，范小勤出名后的第十天，到严辉村探望“小马云”的人络绎不绝，“每天都有十几拨，最多时候他家里有四五十人。”范家发的邻居说。
这也让范家发忙得够呛。由于要接待来访者，没时间干农活，别人家的红薯都收了，范家的红薯还长在地里。好不容易找了一天中午，范家发赶到镇上，打算请帮他割水稻的朋友喝酒，表达谢意。菜还没点，范家发的手机响了五六次，一家企业说已经到家里了，让他必须回来。
一只脚踩着三轮车，范家发匆匆往家赶。
红薯还长在地里，范家发担心会烂掉，但有客来访，他还是放下农活，搬凳子端水，热情招待，“都是来献爱心的，不能冷落了人家。”
来者不乏真正献爱心的人士，但大部分还是企业老板。老板们也想对范家进行捐助，但捐助的形式各异：镇上一家奶粉店最早送来了500元现金，然后对外宣传，“小马云”是吃他们家奶粉长大的；一家小家电企业送来水壶、电饭锅，拉着范小勤在产品前合影，但在镜头里，范小勤一脸漠然。
深圳老板赵磊则希望把“小马云”注册为商标，成为他的网上订餐店的专利。他专门从深圳赶来，带着拟好的合同，计划花1000元购买范小勤的头像，作为店铺的商标。
“小马云现在是网红，只要商标给我，网上一搜小马云，排在最前面的永远是我的店。”赵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志在必得，设法给范家发的妻子办理残疾证，希望以此来取得范家好感。
还有一批人想把范小勤带走。11月18日中午，一批浙江义乌人找到范家发，要把范家人接到义乌“搞募捐”。一名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是自发的志愿者，却拒绝透露真实姓名。南方周末记者发现，他们开车进村时，故意用塑料袋遮挡住了车牌。
对于“志愿者”的要求，范家发犹豫不决，表示“只要政府答应，他干什么都行”。南方周末记者发现，他们实际是义乌一家网络科技公司的工作人员。工商资料显示，这家公司成立于2016年9月，主要在淘宝、天猫网站从事日用百货、玩具、服装、文体用品等小商品的网络销售业务。
颇有经验的赵磊觉得，这家网络公司也是奔着“小马云”商标而来，他劝说范家发，“不要相信陌生人”。
为了让范家“就范”，网络公司一行人找到严辉村委会，承诺“公益活动不影响孩子学习，让他更多地接触社会”。村支书黄国兴觉得孩子太小，没有答应，“对方板着脸，说我们不支持公益活动。”
还有一家文化公司，要带范小勤去拍电影。范家发同样不置可否，还是让他找政府，“政府同意，我就同意。”无论如何，范家发觉得还是应该感激这些人，“小孩以前捡别人吃剩的，现在吃的喝的不愁了。”
除了这些企业外，还有不少搞网络直播的人也相继赶来，让范家发不知所措。11月10日，一名“快手”直播网站的主播找来，要带父子两人去镇上拍视频。范家发说，这名主播自称曾当过警察，要包装范小勤做网络直播，收入三七分成，“他还让我叫他表弟”。
这名主播在网上声称给范小勤买了衣服，但范家发说，“他不但什么都没买，还在家里吃了肉”。在这名主播的“快手”网站主页里，有13段小视频全部与范小勤有关。他共有11.5万粉丝，不过他的账号已经被封禁，他在主页写道，“大号22日凌晨解封”。
另一名网络主播是本地爱心人士陈俊的朋友阿发。11月12日周六，他相约陈俊把范家发和范小勤接到镇上，在饭店做一次网络直播并募捐。但这次直播惹怒了不少网友，他们质疑阿发利用“小马云”的名气炒作圈钱，一名网友说，“真想找到这个主播，痛扁他一顿。”
阿发解释，直播一开始，他表明无论捐款有多少，都会给范小勤，“网友转载这段视频时，把这句话剪掉了。”阿发最终募捐了395元，倍感压力的他，让陈俊把钱转交给范家发。
即便主播们遭遇了如此多的挫折，但另一个视频网站的主播刘晓宇仍旧觉得这里面有机遇。刘晓宇坐了14个小时火车从北京赶到江西，他说自己的目的简单直接，“就是为了蹭热点加粉”。
为了“涨粉”，刘晓宇也是用尽一切办法。几天时间里，刘晓宇的镜头对准了范家的一切，除了范小勤外，还有他的哥哥、爸爸、妈妈、奶奶，房屋、桌子、饭碗，以及村民，视频都冠以“小马哥”的名号。
11月18日中午，范家发把范小勤送到学校上课。在校门口，刘晓宇将镜头对准范小勤，反复叫他说“我是小马哥”。范小勤一脸木讷，直到磕磕绊绊地说出几个字，刘晓宇这才心满意足。
下午，刘晓宇不停地对范家发说，“小马哥以后不用读书了，可以开直播挣钱，你们自己注册一个账号吧。我做的都是对你有利的。”
刘晓宇还计划带着这些视频，到阿里巴巴北京办公楼下发布。“视频网站能把小视频推荐给附近的人，阿里巴巴的人一定能看到，肯定会火。”他兴奋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不过，对于这些新鲜玩意儿，范家发并无兴趣，他只回了一句，“不懂”。
▲2016年11月18日早上，范家发送两兄弟上学。（南方周末记者 王瑞锋/图）
范小勤出名以来，村里的闲言碎语也多了：范家发签了商业合同，还请了经纪人，得了十几万捐款，马云要资助他儿子读大学……
范家发坐在凳子上，抓耳挠腮，“都是谣传，没签合同，也没经纪人，就得了不到两万元捐款。”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上述多种传言不过是村民的一种戏谑和猜测，并无恶意。不少村民给予了范家人足够的同情，“人家那么困难，捐款能让他改善生活，再多的钱也买不走不幸。”
村里的各式传言中，“马云资助范小勤读大学”这个说法曾让范家发感到激动，“他那么有钱，小勤以后就不愁了。”
马云是何许人？范家发并不知道。有人给范家发看了马云的照片，他捂着嘴笑，觉得确实挺像范小勤。
事实上，范小勤早在去年就被大老板马云注意到了。2015年6月，范小勤的表哥曾把他的照片上传到网络。一个月后，马云在微博上转发了范小勤的照片说，“乍一看到这小子，还以为是家里人上传了我小时候的照片”。
虽然马云与“小马云”是老相识，但让“马云资助范小勤读大学”，只是网民的一厢情愿。
11月13日，阿里巴巴集团公开回应“小马云”：这不是笑话，是沉重的现实，“我们社会还有那么多未脱贫人群，乡村留守儿童的教育、成长问题……让人深思和焦心。解决一个孩子的教育费用生活费用不是很难的事情，但要解决千千万万的贫困儿童生活学习困难就需要唤醒更多的力量，为今天这个现实做更多系统的努力，给这成千上万留守儿童一个敞亮的未来……”
对于是否资助“小马云”读书，阿里巴巴一名内部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阿里巴巴的态度都在上述回应里。”
“小马云”读书这件事，确实是范家发心中的痛。四年级的范小勇和一年级的范小勤，至今仍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两人甚至无法与人交流，只能说一些简单的词语。
送范小勤读书，曾经让范家发费尽了周折。
有一位访客问，“范小勤是不是智力有问题？”这个独腿男人顿时有些恼怒，斗鸡一样直立在那里：“就是受到的教育少，才显得不聪明，孩子很正常。”
范家发目前最大的希望，是给孩子换所学校，找个单独的老师教，“担心他们以后比我还穷，只有读书才有未来。”
11月20日，周日傍晚，16名访客一下挤进范家发的屋子，有爱心人士、企业老板、网络主播和媒体记者。
前一天，范家发带着范小勤到了县城，消失了整整一天半。范家发解释说，那是他的一个朋友给他出谋划策，让他不要受骗。一名网络主播则当场指责说，他在撒谎，“一定是谈商业合作去了。”
在一位浙江老板的房车里，众人簇拥着范小勤拍照、玩耍，平常极少说话的范小勤忽然迸出一句，“我是小马哥”。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赵磊、陈俊、刘晓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