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双城PK，拉来了五千万投票
▲2017年7月13日，在廊坊录制《魅力中国城》时，十堰市委书记张维国开着十堰制造的赛车登场演讲，并邀请评委宁静、刘仪伟上台体验。（CFP/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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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组希望每省各派一座城市参赛，但参加初赛的32座城市来自20个省份，没有人们熟知的旅游城市。
或出于自愿，或要完成任务，投票成了所有茂名人的事。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整整42天的时间里，茂名和十堰两个城市的1100万市民，投入到了一场旷日持久、气势如虹的投票决战之中。
这是央视《魅力中国城》节目的场外PK环节。截至2017年8月14日网络票数不再计入比赛结果时，32个竞演城市投票超过两亿，其中茂名和十堰的票数就占了5000万。
文化学者蒙曼对此却并不感到意外。“这里面有当地的推动、宣传和号召，也有内应的力量。这个内应力，就是中国人最深厚的桑梓之情，‘谁不说我家乡好’，这可能是中国人情感的最大公约数。我觉得这个节目实际上把这份情感激发出来了。”蒙曼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旅游类综艺节目《魅力中国城》是一档原创节目，它由2016年山西卫视的节目《人说山西好风光》脱胎而来。在那档节目中，山西所有的地级市同台PK，借以宣传各自的文化与旅游资源。参加初赛的十一个城市中，有八个派出了市长或市委书记参加，这样的官员嘉宾阵容，在中国的综艺节目中是空前的。
一年后，同样由盈科旅游发起、以央视为平台的节目《魅力中国城》开播。《魅力中国城》设立的场外投票、主政官员宣讲等规则，都沿用了《人说山西好风光》。只是城市选择的范围，从山西扩大到了全国。
序幕：“恰恰面临城市转型”
在山西卫视的《人说山西好风光》中，节目组要求每个城市请一位名人学者担任“推介人”，山西运城找到了中央民族大学的副教授蒙曼。
蒙曼是研究隋唐史的学者，曾在央视《百家讲坛》主讲《武则天》《大隋风云》等系列讲座。运城与隋唐史渊源深厚，唐代诗人王勃、王维、柳宗元，武将薛仁贵，皇妃杨玉环都是运城人。蒙曼于是欣然答应参加节目。一年后，《魅力中国城》开播，蒙曼依然是嘉宾，不过这次身份一换，成了评委。
面对全国几百个城市，起初，《魅力中国城》节目组希望每省派一个城市参赛。不过最终参加初赛的32个城市，来自20个省份。
江苏、浙江、福建等省份都没有城市参赛。“也许是东南沿海转型升级的任务没有那么重，发展的忧虑没有那么多。”蒙曼分析。人们熟知的旅游城市如河北承德等，也没有入选。“传统旅游城市可能不太需要这样的平台。河北这次选出的城市是衡水，衡水恰恰面临城市转型。包括黑龙江的大庆，他们除了有石油，还有湿地，还有温泉。”蒙曼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主政者的这种思考，对于整个城市面貌的改变会有一个莫大的作用。”
十堰市旅游委早在2017年3月就听说了原名《中国旅游大会》的节目计划。4月，《魅力中国城》召开新闻发布会时，十堰市派出副市长王海丰亲自到北京参加，并率先签下了节目意向协议。央视导演组随即对十堰进行了一周的实地考察。4月28日，十堰成为全国第一个入选《魅力中国城》的城市。其他31个入选城市，7天后才收到节目组的确认函。
十堰与大庆有着类似的境遇。十堰别称“车城”，1960年代末“二汽”总部定址十堰，这座城市依厂而生。2003年，二汽总部和近万名员工迁往交通更加便利的武汉和襄阳，十堰最重要的支柱产业大大削弱。
这也是十堰发展旅游业的转折年。就在二汽搬迁的2003年，湖北省委省政府在武当山召开现场会议，赋予武当山旅游经济特区独立行使管理职能的权限，不再完全由十堰的县级市丹江口管辖。
丹江口人薛小丹觉得，从那以后，武当山景区的发展速度明显提上来了。2007年，薛小丹成为武当山景区的一名导游，她经历了武当山旅游的“黄金时代”。
很多人组团来武当山旅游。有些游客有时一个景点都不看，进入景区直接包车进宾馆，钻进麻将房里。“然后把麻将桌从这个景区搬到那个景区。”薛小丹回忆，当时他们在麻将桌旁端茶倒水，一个晚上能收几百块小费：“你给他倒水，这把他和了，心里一高兴，直接抽两张（钞票）给你。”
“以前有很多会议团、考察团，都以旅游为目的。”这些“能吃、能喝、能玩”的公款旅游团消费能力很强，薛小丹获得的提成也相对丰厚，“食宿是公款。现在公费报销得非常严格，自己掏腰包，大家都是有理性的”。
这几年，武当山景区在服务条件和景区规划上都更趋成熟，游人却少了。薛小丹的一些同事，已经在考虑转行。
对于迫切希望提振旅游业的十堰来说，《魅力中国城》无疑是个很好的宣传机会。2017年7月初，在初赛对阵分组中，湖北十堰和广东茂名成为对手城市。
投票：各出奇招
7月3日，网络投票正式启动。率先发力的是十堰的对手茂名，他们的票数在32个竞演城市中稳居第二，后来长期领跑。
茂名对网络投票的重视，出乎大多数竞演城市的意料。根据当时的节目规则，茂名和十堰的网络投票到8月16日才截止，当时两座城市连节目都还没录制，只占比赛总分25%的网络投票似乎应该是次要的工作。
当时，茂名市长许志晖履新不到四个月。许市长决定亲自上节目演讲，市政府也在7月5日发表了倡议书，号召全体市民参与投票。
过去十年，茂名深受市主要领导贪腐所累，如今年轻的领导班子上台，有着想干实事的姿态。市政府把废弃的露天矿山改造为生态公园。“达康书记不是把一个废弃的矿址改成公园吗？这东西很像那个情节。”从事广告业的茂名人罗山（化名）觉得，参加《魅力中国城》也是一件实事。
据《茂名日报》统计，在接下来的42天里，茂名一共发出投票倡议书三万多份，指导各级团组织开展动员会七十多场次，指导各志愿者组织开展“助力茂名竞演”现场活动累计两百多场次。
每个手机号每天可以投一票。一些单位采取了“投票接龙”的方式：每天在微信群中，第一个投票的人发“序号+自己的名字”，接下来的人投完票后按序号添上自己的名字。博雅中学的丁老师不算太积极，每天醒来拿起手机投票，微信群里的接龙队伍已经很长了。
茂名人张东霖的母亲是小学老师，“每个教师每天要完成20个新号码的拉票任务，总数要完成两百个。”张东霖说。大多数教师是没办法完成这个总任务量的。张东霖在各个微信群帮母亲拉票，“任务量完成得比较快”，最终达到了一百多的平均数。
或出于自愿，或要完成任务，投票成了所有茂名人的事。有些单位为了表示鼓励，投票截图发进群里，可以获得一元一次的奖励；有些餐厅会摆出投票的宣传品，甚至推出投票享优惠的活动，银行柜员会提醒前来办理业务的客户投票。
十堰市政府发布投票倡议书，比茂名晚了整整一周。
在此之前，普通市民坐不住了。大学生李雨欣暑假在十堰电视台一档新闻栏目实习，在十堰票数连续落后时，她发现人民广场出现了两个自发组织的拉票团队，这些志愿者大多是退休的中老年人。“他们拦住路人就问：‘请问你知道《魅力中国城》十堰和茂名的投票吗？’当时很多人是不知道的。”
与此同时，十堰各个景区也行动起来。据《十堰晚报》7月8日报道，十堰一些景区推出投票免费体验漂流等优惠政策；不少旅游景区的宾馆酒店推出投票赢免费住宿活动。
“我们武当山的大门口，每天都会有易拉宝，上面写着这次活动，让游客扫二维码，为武当山（十堰）投上一票。”导游薛小丹回忆。
当时十堰人的社交媒体上，一度传出“给武当山投票，门票五折”的假消息。“如果用门票去吸引人的话，我觉得对茂名不公平。”事实上，当时游客在武当山景区投票时，只是可以参与抽奖，奖品包括免除全价248元的景区门票。
2017年7月9日早上，投票局势发生逆转，十堰票数首次反超茂名。当晚七点，茂名票数再次反超十堰。7月10日上午九点，十堰票数反超茂名，并跃居32座城市的第一位。从此，十堰与茂名轮流领跑投票榜。7月12日，十堰市政府发布了投票倡议书。
与《魅力中国城》投票同时进行的，还有官方举办的“创建全国文明城市”评比。2017年，这是关乎十堰城市形象的两件大事。对于《魅力中国城》的投票宣传，也开始穿插到“创文”的各种节目中。
“创文”志愿者，也开始“兼职”拉票。到7月中旬，李雨欣看到十堰市政府各个部门安排公务员上街宣传，还有一些志愿者到公交车上教乘客投票。后来，节目的普及率已经相当高了，李雨欣曾看到小区保安挨家挨户地敲门问：“你今天给十堰投票了吗？”
▲茂名对网络投票的重视，出乎大多数竞演城市的意料。（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图）
现场：怎样的展示是有特点的？
2017年7月14日，十堰和茂名代表团去河北录制《魅力中国城》。
十堰人的百人竞演团队，开着二汽的东风汽车去河北，沿途不忘宣传拉票。茂名的竞演团队也多达200人，分批乘坐高铁北上。
节目初赛采用城市两两分组PK的形式，共设三个环节：“城市初见”，由主政者宣讲；“城市味道”，现场介绍地方美食；“城市名片”，通过表演介绍城市文化。由四位嘉宾评委和观众打分决出胜负。据蒙曼介绍，节目组没有给评委们框定打分的参考标准，可以自由发挥。
蒙曼跟主办方讨论节目时，觉得第一个环节特别重要。“让主政者梳理城市的旅游文化，其实也是让他们在内心构想这个城市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样的历史和什么样的现在，可能承载怎么样的未来。这不仅仅是一个演讲，更是他内心对这方土地做的一个思考。”蒙曼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茂名市长许志晖有些害羞，“像个大男孩”，“人家（十堰）那个市委书记在那里工作了37年，他在茂名工作137天”，酒店业资深商人甘宇看节目时捏了把汗。不过最终，十堰和茂名在这个环节中平分秋色，各获得两位评委的支持。
蒙曼对主政者演讲的首要评判标准，是个性化的表达，她感觉有些演讲像“百度百科的语音版”。“‘说官话’是演讲最大的问题。有些主政者太想把一方宝地所有的美都呈现出来，把自己做的所有努力都呈现出来，难免没有一些精彩点。”
每次录制节目之前，蒙曼都会先做功课。再看演讲时，她很关注演讲人对城市的定位有多精准。蒙曼曾为鹰潭市委书记曹淑敏的演讲叫好。曹淑敏曾在工信部工作多年，是移动通信领域的专家，她来鹰潭后积极推动智能网络建设。
在演讲中，曹淑敏先讲到鹰潭的道教名山龙虎山和张天师的故事，接着将话题转到鹰潭的智能网络，并把二者联系起来。研究历史的蒙曼熟悉张天师，但不太了解物联网。她对曹淑敏这样的衔接十分佩服：“神仙向往的就是今天的物联网，千里眼，顺风耳，广大世界的连接，今天的物联网都办到了。”
在“城市味道”环节，茂名将舞台交给三家餐饮公司来制作一道“年例宴”。入选厨师不知该带原材料还是做好的菜，于是做了两手准备，一份做好的成品，一份原材料，还专门订了一套餐盘，用布包好再装箱。竞演队伍分批前往，万一前一批携带的材料变质、损坏，后一批可以随时补充。
在高铁上，箱子里的冰块融化，水流了一地，列车长警告，“不把这个搞定，你们下车”。坐满了好几节车厢的竞演队员们一起帮忙，将箱子大面积腾挪，才把冰块处理好。最终，“年例宴”获得了三位嘉宾的投票，茂名拿下了这一局。
“各地有各地的味道，此地的味道彼地人可能觉得难吃。所以我的标准是，看它是不是真的把这个地方的特点给做出来了。”蒙曼解释。
安徽六安参加节目时，端出了大别山的吊锅。“大别山似乎是南方的山，但它又是独特的地理分界线，山区到冬天非常寒冷，有种‘马后桃花马前雪’的感觉。”蒙曼说，“吊锅就是煮东西的大锅，有点像北方的火锅。我觉得这样的展示就是有价值的，它体现了当地的土风民情、自然山川面貌等等气候特点。有些美食跟当地文化、民风、民情贴得不是那么紧密，那它无论做得多精致，可能在我内心都不会给它更高的一个评价。”
在“城市名片”一环，十堰市委书记开着汽车上舞台，标榜“汽车城”；茂名是一座工业城市，过去最为人熟知标签是“南方油城”，在节目里却只字未提。论历史，茂名的冼夫人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但她的知名度还比不上虚构人物穆桂英，茂名市政府曾为冼夫人筹拍影视剧，但收效不大。
蒙曼欣赏的城市名片，大多简短朴素。比如吉林的旅游宣传词“22度的夏天”。“我在北京，夏天总是感觉很热的，一看22度的夏天立刻心向往之。”蒙曼说。
茂名在“城市名片”环节，“诚实”地展现了阳光沙滩的海景风光，并且邀请所有嘉宾上台跳舞。蒙曼觉得也很好，“把自己的特色讲出来了，有特色就会有人被你吸引”。不过，在节目里，蒙曼等三位评委最终都把票投给了十堰。凭借这一轮的得分，十堰逆转。
录制结束后，《十堰晚报》第一时间向市民报捷。报道中提到，茂名因现场得票落后，更加重视网络投票，“因此，仍需广大市民持续不断投票”。
“虽然两个城市在场上分出了胜负，但是并不意味着这个城市真的输给那个城市，”蒙曼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老百姓投票因为他爱这个城市，但如果引导他们思考‘那个城市凭什么比我们强’，才能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在8月11日的录制现场，舞蹈家杨丽萍表演孔雀舞，为曲靖市助演。（CFP/图）
结束：戛然而止
每个手机号每天可以投一票，茂名人口有八百多万，十堰只有350万左右，处于劣势。
决赛阶段，茂名的每日投票数仍然持续增长，十堰以不到茂名一半的人口，想要跟上票数，本地潜力已经不大。十堰开始积极开拓外地“票仓”。
8月3日，十堰市旅游委与北京市旅游委在北京进行座谈，北京市旅游部门将发动北京市民和对口协作的17个城市为十堰投票。同一天，十堰籍央视主持人贺炜还请到同事撒贝宁、张斌以及《魅力中国城》主持人陈伟鸿为十堰视频拉票。
2017年8月10日是十堰、茂名节目播出的前一天，十堰在红松剧场举行了“战前总动员”，十堰籍歌手华晨宇受邀回家乡表演，并通过微博、网络直播等方式召唤自己的粉丝为十堰投票。
同一天，在武汉读大学的十堰人邹佳镓忽然发现，自己的辅导员在大学群里为十堰拉票。邹佳镓很兴奋，有时会自发拿出两块钱发红包，鼓励外地同学帮忙投票。
也是这一天，同样参加《魅力中国城》的湖北随州发表了市长倡议书，倡议两地市民互助投票，先帮十堰晋级。连日来，武汉街头多处户外大屏也为十堰拉票。
在北京，十堰市相关部门到北京市海淀区、丰台区、石景山区，北京市国资委、总工会，北京排水集团、京能集团、碧水源集团、中国人民健康保险公司等单位拜会，希望他们支持十堰角逐“魅力中国城”。
北京工体微信公众号推文，给十堰投票，送周杰伦、国安主场门票。8月13日，中超联赛北京中赫国安与辽宁宏运的比赛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举行，比赛开始及中间休息时间均播放了《十堰是个人人称道的地方》宣传片，号召现场五万多名观众为十堰投票。
十堰的四面出击收效显著，2017年8月12日，十堰网络得票数暂时领先茂名9.44%。24小时内增加239万票，平均每秒钟投28票。
“茂名人不服输。”8月11日，酒店业资深商人甘宇去往与广西交界的播阳镇参加拉票行动，几百人的队伍，上街拉票。行动由政府部门牵头，包括副市长、几位政协委员也到场拉票。甘宇说，为活动提供主要资金支持的是在茂名发展的香港商人。当晚，《魅力中国城》节目播出。
陷入拉锯的那几天，甘宇总是睡不安稳。房地产公司财富世家的营销总监梁健明也很焦虑，时不时打开手机看看票数：“那时候我跟朋友出去吃饭、聊天，基本上话题就围绕这个。”他每天动员一百多号员工投票。
2017年8月13日17时，十堰网络得票的领先优势缩小到0.50%。不到一天之后，这场白热化的“战争”却结束了。8月14日13时30分，节目组委会发出正式通知，宣布调整节目规则，网络投票结果不再计入比赛总分。十堰因为现场竞演得分领先成功晋级，茂名则因为网络票数排名第一复活晋级。
两座城市都在《魅力中国城》节目中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但后续效果或许还有待发酵。导游薛小丹感觉，至少过去的几个月，自己并没能接待更多游客。7月和8月是武当山传统的旅游旺季，薛导游今年的“旺季”收入比去年同比缩水了60%。
在茂名，一些民众直到8月底仍然不知道投票已经结束，截至发稿前9月15日，茂名在投票结束后还增长了五百多万票。
出租车司机谭师傅有些年纪了，他每天抽空把车停在路边投票。他以为投票要持续半年，直到南方周末记者告诉他，投票已经结束，茂名以第一名晋级复赛，他兴奋地反复确认：“是真的吗？”
（薛小丹为化名，南方周末记者唐露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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