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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沁鑫:死神是个很有趣的家伙

2017-11-28 朱晓佳 南方周末

2017年6月17日,田沁鑫执导的话剧《狂飙》在北京国家话剧院剧场上演。(视觉中国/图)


全文共3875字,阅读大约需要7分钟。


  • 我觉得我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以前是被我抹掉了,但是真抱歉,它跟复印似的,在脑子里留下了。


  • 他说你想听什么,我脱口而出,郭德纲。真的,伟大的郭老师,在我非常难受、生命在即将倾覆的边缘徘徊的时候,郭老师的相声救了我。


  • 原来有一句话说,你把生死看大了,就把名利看小了,好像是一句有道理的话,但没有这么切身的感受。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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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田沁鑫讲“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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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住院之前,导演田沁鑫喜欢盘起双腿来打坐。现在,她只能用一条腿盘起、一条腿悬着的姿势来替代。这是2017年5、6月间,她在重症监护室躺了40天后的后遗症。


大病初愈后的田沁鑫拒绝了很多合作邀请,“把生死看大了,把名利看小了”。唯独没有停下的,是2017年乌镇戏剧节轮值艺术总监的工作。2017年的乌镇戏剧节24出剧目,恰好排满了100场,田沁鑫觉得这很“圆满”。


按医嘱,田沁鑫应该在大半年的时间里静养、放空、躺着。她一度也听话,直到2017年10月19日开幕的乌镇戏剧节越来越临近。戏剧节为期十天,田沁鑫每天一大早起床,到凌晨两三点甚至五点休息,十六七个小时里,接连不断地接待、会见七八拨客人,还要看戏、排戏——生病前,她复排了自己在1999年创作的关于剧作家田汉的话剧《狂飙》,这出对舞台与语言进行了翻新、加入了即时摄影的大戏,也在乌镇戏剧节上演。


招待客人的时候,田沁鑫会泡上一壶好茶。五年前,第一届乌镇戏剧节开幕的时候,她曾设想在这里开一间茶室,鉴于景区条例,这个愿望没能实现。但这毫不影响她以茶会友的热情。


田沁鑫对现在的茶位布置不太满意——一张宽大的实木茶桌,将她和客座分隔开来。“每次我都想,我不在这个位置就好了,这个位置显得太像主人。”但她还是单腿盘着,坐定在那个位置:“因为这实际上是泡茶人的位置,我喝了16年茶,别人泡茶都泡不过我。”


泡着茶,田沁鑫向南方周末讲述了那个“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故事。


1

我吓得喝一口水就躺一小时

我这个病很仁义。我排完《狂飙》后,5月26日这一天,夜里就突然特别疼,后来被送到医院。没有耽误给人家排戏,演完了,我才病了。


胰腺炎是一个很凶猛的病,死亡率非常高。它有六小时的黄金抢救期,六小时之外,是85%的死亡率,十二个小时之外,就变成92%的死亡率了。


我夜里三点钟就疼得不得了,坚持到凌晨六点多钟,到了医院。我当时特别渴,要喝水,大夫就说,看症状这个人很像胰腺炎,不能喝水。诊断后果然如此,我就直接被送到重症监护室。人们通常会注意五脏六腑,不太注意胰腺,但其实熬夜、压力、暴饮暴食,对胰腺都是很大的戕害。我得这个病,就是那天晚上吃了个麻辣小火锅。


住进医院以后,感觉就是疼。我插了很多管子,22天没有喝水,也没有吃东西,都靠输液和吊营养液的方式维持生命。长期不喝水人真的会很烦躁,我住院的时候,有个患者发烧,就把降温的冰袋啃了,但冰袋里不是水,是速冻物质,不可饮,后来就被送去抢救了。


偷喝水的下场我知道,医生告诉我会特别疼——本来就已经特别疼了。在22天里,每一天我都盼着喝水。可是医生说你可以喝水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兴奋,我被吓得非常谨慎,喝进去一小口,就躺下去一个小时,然后再喝进去,一小口分六次下咽。


我平时来上海,看到的就是“魔都”嘛,blingbling亮闪闪那种。在医院,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上海人。我的主治医生是胰腺部门的主任,叫毛恩强。我一看见他,我说,医生,你要救我啊。他的神情很像猫头鹰,眼睛囧囧有神,他说我会的。坚定得就像个将军。


我的主管医生叫马丽,漂漂亮亮的一个大姑娘,我都能看到她老了的样子,一定是一个很有学者味的奶奶。毛医生跟马丽聊天,聊着聊着,我听到一句话:“把她的管子拔了。”他说你看看,她还那么胖,饿两天。往常我听这个话,会很气愤,但是他说的,我觉得太棒了,这肯定是救我呢。他就是要让整个胰腺停止工作,让它恢复。


大概十多天后我退烧了,那是我最脆弱的时候。在重症监护室,每到晚上会听到很多人痛苦地在叫,医生就随时来观察你。我挂着八个东西,半夜三点,这个滴滴滴响了,那个没有了,都要马上换掉。


医生冲进来,都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帽子、一样的口罩,这些护士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眼睛长得不一样,我能看到她们的眼睛,然后能看到她们的一点点小个性,比如在衣服上别个小卡子。有一个小护士早上过来说,田老师,要吃一点东西啦。她把那个吊的营养液叫吃东西,哇,太可爱了!我说你怎么称呼啊,她在自己工牌上挂了两个小黄鸭的装饰,她就指着工牌说,你叫我小鸭子好了。


他们每次一进来,眼神就非常专注地看着所有的表,记,记完给你换药、扎针,太专注了。那个时候,什么白衣天使、救死扶伤这些词,都老出现在我脑海里。


乌镇戏剧节第五年,田沁鑫第一次做艺术总监。(乌镇戏剧节供图/图)

2

郭德刚的相声救了我

在我住院期间,我听说重症监护室是走了四个。当我能下地走路的时候,正好赶上盐城一个34岁的小伙子死掉了。


在我住院的十多天里面,有一阵是觉得跟死神擦了一次肩。一点不夸张。我退烧了以后,总觉得特别冷,其实那时候是6月份,上海已经很热了。空调不能开,冷,我让人家给我买毯子盖着。我跟医生说,你们要帮我把窗户关掉,我怕吹感冒了。我就觉得,一旦感冒,就会发烧,一旦发烧,我可能就出不去了。


我一个人住一个单间,因为身上特别疼,不太爱穿衣服,就盖着衣服。结果到十几天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死神。夜里面,我就想,我住的是重症监护室,那一定是死神出没的地方。死神不会因为你身体弱到不行把你给收走,我突然觉得,死神是个很有趣的家伙,他很调皮,他过来看一看,哎!这有个光溜溜的家伙躺在那儿,挺好玩。他要点我一下子,我可就逃不掉了。所以从那天起,我就把衣服都穿上了躺在那儿。


现在说起来很可笑,但当时的每个晚上都是很难熬的。那时候,我就望着窗户外面,能看到远处的绿地,有一些小小的行走的人群。那天特别没出息,我突然有一种恐惧,腿有点软,我是不是还能走在地上?


他们说我在住院的时候哭了有十个晚上。有几个晚上我哭了,我是感觉得到的,但是哭了十个晚上,我说,我哭得这么多?


就是特别委屈,委屈得我似乎把从记事开始所有的不容易全想起来了,就像过电影一样,非常清楚地,有点像做内观,想的全是特别不容易的事,哭的全是苦难。脑子里同时在装七个戏的台。装台合成,那都是最痛苦、最紧张的时候。我觉得我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以前是被我抹掉了,但是真抱歉,它跟复印似的,在脑子里留下了。所以我觉得心理医生这个职业真的厉害,我们的心理疾病确实需要清理和诊治,不单是身体上的病,每个人心理上可能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


病房里,要求所有手机、通讯系统全部远离,怕影响机器。我弟弟给我买了两个mp3,倒着换电池,因为病房也不让充电。他说你想听什么,我脱口而出,郭德纲。真的,伟大的郭老师,在我非常难受、生命在即将倾覆的边缘徘徊的时候,郭老师的相声救了我。我跟郭老师做过节目,我们俩也认识,但我没有认真听过他的相声。我听丑娘娘,丑娘娘是一个长达十多章的长篇评书,我惊讶于郭老师的记忆力和语言技法,全篇听完,我高兴得不行。我那时候爱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国际台,国际台每天都在播放世界上最新的音乐动向和歌曲,其实平时我不怎么听的,那个时候,我就愿意听那些没有污染的声音,回荡穿梭,特别灵气。不灵气的声音,我一下就能听清,我想可能是由于身体弱,人的灵性就在恢复。

3

要是有差评的戏,那就差评吧

住进医院之前,乌镇戏剧节的剧目邀约已经基本完成了。重症监护室没办法跟外界联系,我就通过亲属,跟我的中方邀约人金世飞和国际邀约人傅琳转达,请他们继续保持推动。乌镇戏剧节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我第一次做艺术总监。我想别因为生病,把人家给耽误了,而且那时也没想到我的病很严重。


后来我活过来了。生完病之后,我突然放下了很多东西,对名利就看得比较轻了。原来有一句话说,你把生死看大了,就把名利看小了,好像是一句有道理的话,但没有这么切身的感受。所以好了之后,我就把很多要跟我合作的戏都推掉了,唯独乌镇戏剧节我没推掉,因为已经做了一半了。这里也有乌镇村里种的菜,可以调养身体,对我来说就是半调养半工作的状态。


真正工作起来,也有一点累。乌镇戏剧节现在的国际影响力是很好了,外国人来这儿,不但能看到中国传统建筑,还能看戏,接待又好,他们很喜欢。所以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关注这个戏剧节。我们在邀约的时候,往来邮件有三千多封。跟国外团队各种商讨、签约,终于搞完了,人家来了,作为艺术总监,怎么也得出面接待一下。一跑就累,虽然身体不好,还是要见人见客,这样人家心里会很暖。


医生让我这半年一定要静养,什么也不要想,放空,躺着。乌镇戏剧节没到的时候,我还能每天早上遛弯,过着病人康复前的日子,但随着戏剧节越近,这种气场越被破坏。往年我不做艺术总监,就排戏、搞创作。好在今年我的心还是比较定的,我的心在下面挺凉地搁着,而不像往年在上面提得很热。我靠思维判断一些事情,而不是靠提上来的热情,还不是太躁。我觉得这就算胜利了。


乌镇戏剧节的观众来自各地,成长背景、文化认知都不同,所以对这些戏,有喜欢的,有不喜欢的。昨晚有个观众对我说:“《生动的肖像》这个戏,感动得我直哭,我感受到了一种温暖、一种友谊。”今天早晨我又接了一个微信电话,我推荐说,你可以去看《生动的肖像》啊,他说:“我看了,一般,这不就是个摄影的事吗?”你看,观众就有这么大的差别。


昨天就有看《影子》的,说好到简直无与伦比,也有人说,《影子》这个话剧为什么要完全搞成一个电影化的片场呢?他不理解。但我觉得,这就是戏剧节。乌镇戏剧节主席团所有成员都有一种心态,就是任大家评说。


病后我看开了很多事情,我皮实了。本来我做艺术总监,我挑的戏,就觉得跟我导的也差不多,大家如果说它不好,我也很难过。但我进步了,就觉得随它去吧,因为确实认知不同,就像夫妻在一起老不吵架、经不起磕碰,还怎么在一起呢?艺术总监其实也一样,要是有差评的戏,那就差评吧。


干一件事情,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就随缘,没那么多是非荣辱、纠缠,我还要再举重若轻一些,有时候还是重,有时候还有一点执著,还得再修正,我现在差得还挺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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