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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灾背后,是一直被缺水折磨的寿光

杨凯奇 南方周末 2022-04-30

2018年8月26日,寿光口子村老村,大水过后,干涸后龟裂的泥浆和倒塌的大棚。(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图)


全文共5391字,阅读大约需要12分钟。

 

  • 作为全国人的菜篮子和沿海城市,寿光是一座缺水的城市,人均占有水资源量是全国的九分之一。寿光不仅有着北方地区常见的断流、降水不足问题,还是山东省最大的地下水漏斗区,遭遇着咸水入侵的难题。


  • 在农业、工业、水利设施对水资源的围追堵截下,寿光经济发展与资源承载能力的矛盾日益加剧。


  • 水灾之后,“研究或将从水资源保障、水灾害防治、水生态改善三个角度开展。” 这三个方向其实是对寿光之水的全面体检和治理。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

南方周末实习生 周思宇 江文

责任编辑 | 汪韬


65岁的王双城看着很精神,似乎只有五十多岁。高个儿,方脸,肤色略黑,家住寿光市上口镇王北楼村,是当地农民的典型模样。


在这里耕作了几十年的村民们谁都没想到,2018年8月,一公里外的弥河居然冲毁了大棚、民房,冲走了不少农民半生的家底。


比起大水这样的突发事件,王双城平日更担心的其实是日渐严重的缺水。


弥河,寿光的母亲河。但在王双城们的印象中,弥河常年断流,2013-2017年,五年大旱,“一滴水都见不着”。2016年8月的照片里,断流的弥河长满青草,游船搁浅,牛羊悠闲自在地吃草。


2016年8月16日,连年的干旱导致寿光弥河洛城段干涸,河底长满野草变身“大草原”,断流的弥河长满青草,游船搁浅,牛羊悠闲自在地吃草。(视觉中国/图)


很难想象,作为全国人的菜篮子,寿光是一座缺水的城市,人均占有水资源量是全国的九分之一。不仅有着北方地区常见的断流、降水不足问题,地下水超采更让寿光不经意地演变成了一个甜筒——繁荣的城市与农业是甜筒上的雪糕,雪糕之下,蛋筒的空壳越来越大,形成山东省最大的地下水漏斗区。


拥有五十多公里的海岸线,沿海城市寿光还遭遇着咸水入侵的难题,并想调用黄河和长江的“客水”解困。但造纸等工业的高速发展,更让本就局促的水资源受到污染威胁。


“南方雨水多,水库排干了不要紧,雨水可能随时再来。北方水库一旦过了汛期,就很难蓄水了。”潍坊水利局工作人员李源(化名)说。


洪灾背后,其实是缺水的痛。而这种痛,不只在寿光。


1

弥河:从害河到死河


寿光,大汶口、龙山文化重镇,齐国腹地,著有中国现存最早农书《齐民要术》的北魏人贾思勰于此诞生,被寿光人尊为“农圣”。


寿光地势一片平坦,其南境曾河流纵横,有弥河、小清河、丹河等提供灌溉之便,村落沿弥河串珠般分布,俗谚云“寿光县,弥河串”。


弥河起源于临朐县沂山西麓,先秦即有记载,流经潍坊市的青州、寿光、滨海,曲曲折折,最终汇入渤海湾。


靠天吃饭的传统农业社会,人与水构成一对永恒而经典的矛盾:水少则旱,水多则涝。翻阅1980年代出版的《寿光水利志》,清乾隆年间开始的寿光境内河流的记载触目惊心,弥河频繁肆虐,1888-1890年连续三年决口,“冲毁民房、粮食无算”。《水利志》愤怒地写道:“弥河古来害大而利甚微,实属本县一害河”。


新中国成立后,兴建农业水利设施成为国家战略,改变由此开始。


王双城印象中,1970年代前,弥河还是常年有水的,此后,“夏天弥河的水量越来越少,断流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的感知与官方数据一样,根据寿光市水利局1999年所著论文《寿光市水资源开发利用现状及存在的问题与措施》,“80年代以来,市境内所有河流,除小清河系常年排放上游污水外,只有弥河在汛期有部分径流”。


王双城感觉弥河断流和被拦腰截流或许有关。这期间,1959年,弥河寿光段上游的临朐县建成了冶源水库,1970年代,黑虎山、嵩山等水库在弥河上游支流陆续建成——这三家水库同时泄洪,在此次洪灾中备受争议。(详见南方周末2018年8月29日报道《寿光洪灾:水库回应泄洪调度细节》)


1980年代也正是寿光农业尤其是冬暖式蔬菜大棚辉煌的起点,现代农业的崛起与弥河的生命轨迹,正好形成一对反向的曲线。


1989年,寿光市三元朱村党支部书记王乐义发明和推广了冬暖式蔬菜大棚,让北方人告别了冬天只能吃萝卜、白菜的状况。很快,寿光的田野就成了白色大棚的海洋。


2018年8月31日,寿光蔬菜物流园,商户正在整理成熟的南瓜。(南方周末记者杨凯奇/图)


赚到第一桶金的寿光农民继续钻研大棚种植技术,甚至有农民只买农药原液,能按照土地情况自己配比。


高速扩张的大棚也曾引起担忧和质疑,“要想死得快,就吃寿光菜”一度流传甚广。但在寿光的成功效应示范下,赴寿光考察的各地团队络绎不绝,大棚蔬菜的“寿光模式”很快推向全国。早几年间在全国各地的农村,都能看到“寿光蔬菜技术员”的身影。


产业政策也及时跟进,财政补贴、蔬菜物流园、蔬菜博览会接踵而至,在全国县城都在发展房地产和工业的时代,农业反倒成了寿光的名片。


“害河”的水变得珍贵了,为了截取有限的弥河水,寿光自己也建设拦弥、引弥工程,流向下游的水更少了。2013年开始的五年干旱期间,寿光已经到了要向冶源水库买水、维持市区弥河景观的地步。“寿光每年举办蔬菜博览会期间就会买多一些,让弥河景观带更好看。”一名寿光市民称。


2

地下水漏斗:村里的废井越来越多


曾一度被用于灌溉的弥河,水量逐渐减少,也不再时常决堤。少了灌溉功能,却有了另一大利好:农民再不用担心水患,甚至在看不到水、长满齐腰高草的弥河河道里种植蔬菜。


没有地表水,农民还可以攫取地下水灌溉。1992年出版的《寿光县志》中“地下水利用”一节的第一句话便是:“地下淡水丰富,宜于凿井取水灌溉。”


在湿热的大棚里,用水泵从地下几十米乃至一百米抽上来的水,或直接漫灌,或流进管道里滴灌、喷灌。


“寿光农民都是灌溉专家。”一位在寿光蔬菜物流园卖土豆的菜农说,拿土豆作比方,秧苗以及即将收获时需水量大,采用漫灌。中间生长时期用滴灌省水,“寿光农民知道每种作物的特性”。


“寿光蔬菜占北京市冬季蔬菜供应的20%。”中国寿光蔬菜网一名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个布满花花绿绿广告的网站号称“永不落幕的国际蔬菜博览会”,寿光的蔬菜早已远销海外。


寿光大酒店里巨大的红色漆金盘龙柱,炫耀着这座县级市的富有。高楼林立、双向八车道的主干道、三座五星级酒店……周边县市的居民谈起寿光,都是羡慕的神色。


连片的白色大棚、巨大的供应量背后,是对于地下水的连年超采。据2007年寿光水资源统计报表,寿光全年用水29562万立方米,其中农业用水24897万立方米,占比84.2%。


李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农业耗水占大头的产业耗水结构在如今的寿光乃至潍坊,也没有太大变化。


不过,弥河上下游农民对于断流和地下水漏斗的感知并不相同。


在上游的寿光南部,吕家一村的村书记表示“村里不缺水”,这一段的弥河分季节断流,地下水位常年在地下40米左右,其他一些寿光南部村民也称不缺水。


而在下游的寿光北部,王双城所在的王北楼村,断流情况更加严峻。5米、30米、50米,地下水位也一降再降,村里的废井越来越多。王双城还记得,在1970年代前弥河常年有水的时候,用铲子随便在地上刨,就能刨出水来。“现在要打100米的深井才能用上水了,还很难把水泵上来。”


他坦言,虽然洪灾让他家今年减产不少,但更担心的是地下水位下降问题。“以前地下水浅的时候,庄稼容易活。现在水深了,就得经常浇水。”


王双城的邻居搓着手说,井深了,水泵所需电费也涨了。在土地含水量越来越差的情况下,一亩地要花50元电费才能浇透。但他算了笔账,承担不起一套节水滴灌设备的开销。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付着高昂电费继续漫灌,期待并不稳定的收成。


3

濒临渤海,咸水入侵


井打得越深,土地越差、收成越惨淡,这样的魔咒在更下游、更北面的常家庄村生效。


相对富水的寿光南部,因为收成更好、土地连片的承包户更多等因素,经常能见到滴灌设施。但缺水的北部,却普遍沿用漫灌。常家庄一名曹姓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滴灌哪是散户老百姓承担得起的呀?”


“大棚蔬菜比粮食难养活,需要更经常地浇灌。但是光种粮食根本赚不到钱。”常家庄村民李学柱无奈地说道,这里的井一打就要打三四百米深,“打得浅了,上来的都是咸卤水。这几年淡水越来越深,好多井都报废了,因为一打上咸水就完了。需要不断打新的、更深的井。”


咸是寿光的另一种“特产”。相较于肥沃的寿南,寿光北境濒临渤海,多盐碱地,不利农业,但享有渔、盐之饶,至今仍是中国重要的原盐产地。


在寿光北部滨海盐碱地与南部井灌区间,有一条咸淡水分界线,常家庄村坐落于这条分界线以北。此处的浅层地下水由于盐分高,难以用来灌溉,只能长期抽取深层承压地下水。


早在2008年,山东农业大学的一篇硕士毕业论文提到,寿光北部盐碱地的咸淡水分界面,已经由原先的70-90米下降到130米处,在常家庄村,更是下移到170米深。时间一长,深层淡水位就会下降,导致浅层的咸水界面下移;此外一些深井修葺不严实、井管破坏,会导致深层淡水被浅层咸水直接污染。


该论文分析,除了地下咸水垂直下移,由于南部地下水超采形成漏斗,北部的咸水还自北向南入侵。据2007年寿光市进行的咸水入侵动态观测分析,平均入侵速度为每年90米,63个村庄被咸水侵染。整个寿光的浅层咸水区占全市总面积的比例扩大到58.8%,淡水区面积相应缩减到41.2%。


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多位学者咨询最近的数据,并未得到结果。


4

“资源型缺水”+“水质型缺水”


寿光北部盐碱地不利于发展农业,但可以另一种方式腾飞——“寿北开发,工业立市”,曾聚集晨鸣、联盟、聚宝等一批本土明星企业。“建设中国农业‘硅谷’,打造纸业‘航母’”是寿光的经济发展战略。


早在大棚蔬菜发家前的1970年代,工业就已经在寿光起步。这个县级市诞生了全国唯一一家A、B、H三种股票上市公司——晨鸣集团,晨鸣起源于1958年的寿光造纸厂,以其为代表,造纸产业为寿光经济贡献良多。


晨鸣集团在官网的绿色环保栏写着“山东省节水型企业”“一水多用”等介绍,进一步显示了工业对水的渴求。


八大高耗水行业中,寿光六大支柱产业占据四类——造纸、机械、食品、纺织。由此,不仅北部盐碱地下咸水在反噬寿光的淡水资源,盐碱地上的工业也在争抢淡水。


十多年前,多篇论文提出,“资源型缺水”的薄家底上,工农业发展进一步引发“水质型缺水”,全市大小17条河流很早就成为排污纳污河道,同时还影响到了地下水。


据2009年寿光市疾控中心对寿光农村生活用水水质的一项调查,从309个村落取得的水样中,只有5份合格。其中硝酸盐不合格水样多见于纪台镇、孙集镇等工业发达地区,可能与工业污水有关。此外,农业污水、农村生活污水、牲畜粪便、垃圾等污染物未经处理随意排放,可能导致农村生活饮用水微生物指标严重超标。


虽遭官方否定,2013年,“打井灌污形成地下产业链”的传言还是一度在潍坊传得沸沸扬扬。


寿光人刘志雄曾在当地一家纸板厂上班,这个厂是寿光农业与造纸双重辉煌下产生的“怪胎”:利用当地纸厂生产留下的废纸制造纸板,再在纸板上抹一层滑石粉,做成纸箱,其主要客户是寿光果农——滑石粉让纸箱更重,从而可让一箱水果称出更高价钱。


特殊的经营方式,让刘志雄更能感受到经济景气与否。“好几年了,水果价格上不去,果农效益不好。去年废纸价格涨得也厉害。”双重夹击下,纸板厂于去年关张。


从纸板厂出来,他改行开起了的士,他观察,这两年寿光坐出租车出行的人明显少了。“冬暖大棚现在全国都会搞,寿光虽然转型做绿色蔬果,但后续发展有些乏力。”刘志雄评价道。


5

水的全面体检和治理


寿光可能不得不承认,它的水资源承载不了如此大规模的种植业了。在农业、工业、水利设施对水资源的围追堵截下,寿光如何破局?


李源坦言,“可能寿光大棚蔬菜发展的最初20年,当地水资源能满足得了。现在政府深知这里水资源短缺的现实,但一个产业培育起来以后,再去改变很难。我们只能做一些工作,比如推广节水农业。”


一场大水灾,终于惊醒各方“梦中人”。


倒塌的大棚(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图)


紧急动员救灾外,李源提醒南方周末记者,洪灾与行洪排涝系统被破坏和不完善有关。“排涝系统问题的表现是河道有被侵占现象,以及农田排涝沟不完善。”


据《齐鲁晚报》报道,灾后重建中,各方观念和行动也在发生着变化,曾经并不在意的排水沟正在各个村里迅速建起来。


地方政府已经提出,要根据这次洪灾,进行水安全方面的研究。“研究或将从水资源保障、水灾害防治、水生态改善三个角度开展。”李源说。


这三个方向其实是对寿光之水的全面体检和治理,水之病痛,已日渐为地方政府察觉。


针对工业加剧水资源困境的问题,寿光市已经出台了一些应对措施。


节流——2015年,市内高耗水企业进行实时在线监测。同时,建立取用水单位和个人档案、进行水资源论证,严控用水指标。2016年,针对企业偷排行为,开展化工园区“一企一管”改造,目标是实现污水排放有效监管。对更加深重的地下水漏斗问题,严格执行限采禁采规划。


回灌——上述寿光水利局论文提到,“在弥河来水条件下,尽可能多地引水灌溉和淡水养殖,并尽快完善引弥回灌工程,使汛期弥河水回灌补给地下水。”


开源——寿光很早就引用了黄河水。李源称,正在积极推进类似引黄济青、南水北调东线这样的调水工程,弥补被超采的地下水。据《寿光市水利发展“十三五”规划》,寿光将充分利用长江水、黄河水等外调客水,争取年利用客水1.2亿立方米以上,推进供水水源由地下水向地表水转换。


在蔬菜大省山东,寿光只是一个缩影。山东省蔬菜播种面积、产量等主要指标一直居全国首位,蔬菜出口量、出口额连续15年全国第一。


在五年大旱期间,潍坊各水库都面临缺水。作为潍坊市区主水源地的峡山水库,更一度达到死库容,被称为“潍坊最大的草原”。


潍坊市地下水漏斗区域综合治理项目申请了1.24亿美元的亚行贷款,占山东省地下水漏斗区项目贷款总额的83%,山东省整个项目实施期限为2016-2021年,估算总投资约21.02亿元人民币。


山东省地质调查院水环所研究员杨丽芝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不仅寿光,整个山东乃至华北都缺水,“华北大漏斗”就是地下水普遍超采的结果。但她表示,山东的情况已在好转。


“近年的环保行动铲除了很多小污染源,也令大型企业改善污水处理措施,所以水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不管是地表水还是地下水,水质都明显有好转。”杨丽芝说,“现在漏斗慢慢在上升,整体来讲,不管是水质还是水量方面都慢慢得到了恢复。”


在寿光,申请的亚行项目将用于巨淀湖湿地生态修复。除了频频上镜的弥河,很少有人想起这个不断萎缩的湖泊,曾因面积巨大,在春秋战国时被称作“少海”。


(南方周末实习生朱思良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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