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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宣传方把记者踢出媒体群之后

程涵 南方周末 2020-01-09
▲ 电影《特警队》剧照 (资料图/图)

全文共4024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 “现在如果不给宣传方看稿子,要被他们批评‘不专业’。”张惠琪是某门户网站电影记者,她2014年刚入行的时候,宣传要求看稿、改稿这种事是不存在的。

  • “我们公司的收益比去年降了一半。”北京某宣传公司媒介胡晓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从2018年起,她不断听说影视公司裁员或内部调整的消息,她所在的公司几个月前也裁员了。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程涵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杜嘉禧

责任编辑 | 刘悠翔


2020年1月1日,电影《特警队》主创来哈尔滨路演,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新晚报》记者高云没能入场,一周前,她被工作人员踢出了媒体微信群。

这个微信群是电影出品方北京文化(全称“北京京西文化旅游股份有限公司”)在哈尔滨的媒体工作群。工作人员王某告诉群里的记者“以通稿为准”。“通稿”,即主办方事先写好的宣传稿。

高云不同意,就被王某移出了群聊。两人沟通失败。2020年1月1日电影主创来哈尔滨路演,缺席的高云却发表了当天最受关注的新闻——她把被踢的来龙去脉写成报道《电影〈特警队〉的宣传把“不发通稿”的记者踢出群》。

“稿子发了没几个小时,他们北京总部的人就知道了,然后让当地的工作人员打电话给我的主任。”高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的主任就问他,这个稿件是否失实。他说没有失实,可能沟通有误会,问我的领导能不能把稿子收一收。”

稿子没有“收”。几天来,高云不断接到陌生的电话、微信,全国各地的记者、影视从业者们纷纷找她谈感想。有吉林的记者告诉她,自己也因为不发通稿被移出群聊了,但也有武汉的记者表示北京文化在当地没有如此操作。

2020年1月2日,南方周末记者向北京文化多位工作人员提出采访要求,对方均未接受,一位负责《特警队》宣传的工作人员回复“不需要”“项目在昨天已经全部结束了”。

胡晓真在北京某宣传公司工作,曾做过几年电影宣传工作,她表示,自己也会说“以通稿为准”这样的话。“该传达的东西,我一定要传达到,对吧?这就是客户的要求嘛。”胡晓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是她觉得将记者移出群聊等言行“挺横的”。

“记者的采访权还有舆论阵地,都已经被碾压成这样了,真是太可悲了。”高云这样归纳同行们的感受。

片方宣传人员在媒体群的聊天截屏 (受访者供图/图)

1

听到“不合适”的提问,就拍肩膀打断


高云做文娱记者已经快十年了,她感觉传统媒体抵达影视活动现场的机会在减少,受邀的自媒体越来越多。

这种变化可以追溯到2011年,电影《失恋 33 天》上映前后。《失恋 33 天》的宣发预算有限,难以与大片竞争传统媒体宣传渠道,于是率先尝试微博营销,精准投放到白领和大学生群体,最终以200万元宣传成本赢得3.5亿元票房。《失恋33天》“以小博大”的成功启发了电影营销从业者,他们把目光投向自媒体。

2014年,微信公众号等自媒体平台蓬勃发展,为电影营销提供了更丰富的选择;另一边,传统纸媒却迎来了“关停并转”的行业危机。作为报社记者的高云开始在约访流量明星时遇冷,一些团队明确回绝:不接受平面媒体采访。电影宣传在自媒体上做口碑营销,逐渐摸索出一系列新玩法:用水军刷豆瓣评分、请微博大V背书、在垂直类公众号投放软文……

“自媒体的话,在我认知里,就是要花钱的。”胡晓真在北京一家宣传公司工作,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客户知道花钱了,一定会提很多来回修改的意见。”

这种做法普及开来。张惠琪是某门户网站电影记者,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自己2014年刚入行的时候,宣传要求看稿、改稿这种事是不存在的。“现在如果不给宣传方看稿子,要被他们批评‘不专业’。”

宣传方,已经渗透到张惠琪采访写作的各个环节。在电影的提前观影场,宣传们试图掌控影片的先期口碑,张惠琪常常被问“能不能给一个好评”,如未肯定答复,对方则请她不要发表任何评论。张惠琪曾经拿到某当红明星的独家专访,她聊了很久、用心写的文章被宣传方“改得跟通稿一样”。她无法接受,放弃了文章的署名。

除了胡晓真这样的影视、综艺宣传,还有服务于艺人的宣传。对高云来说,后者更难打交道。近两年来,有的艺人团队主动找她采访,要求提前看稿,甚至逐字逐句改稿,双方最终却不欢而散。这种情况以前是没有的。

专访某流量明星时,对方宣传直接发来通稿,让她“参考一下写”,可以“补充几个问题”。高云拟了十多个问题的采访提纲,对方邮件回复了约一半,最长的回答不过三行。高云推测“应该是本人答的”。她本来觉得这位明星在一部戏里演技有进步,没想到对方这么不自信,一些问题甚至不敢直接回应。

采访明星时,张惠琪身后几乎都有宣传盯着。他们只要听到“不合适”的提问,就拍她肩膀打断,甚至上前挡住镜头,制止拍摄。2018年,张惠琪获得机会在综艺《中国新说唱》录制间隙采访吴亦凡。原定30分钟的采访时间才进行到一半,便被提醒已经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张惠琪继续发问,此时,艺人宣传把摄像镜头扭到一边,直接带走了吴亦凡。


被踢出群的记者与片方宣传人员的微信聊天截屏 (受访者供图/图)

2

很多曾经“没有档期”的艺人,主动约采访


2018年5月霍尔果斯查税风波后,影视行业面临压力。2019年,全国有1884家影视公司关停,横店开机率同比减少45%,多部电影和古装剧临时撤档,宣传十分谨慎低调,甚至出现了“空降”“裸播”的现象(上映或播出前不做任何宣传)。

“我们公司的收益比去年降了一半。”北京某宣传公司媒介胡晓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从2018年起,她不断听说影视公司裁员或内部调整的消息,她所在的公司几个月前也裁员了。“人少了,肯定所有的项目都压到我们仅剩的这几个人身上了。”

做一个宣传项目,胡晓真需要与四五十家媒体对接,传达甲方客户的意志的同时,又要照顾媒体的需求。她常常24小时在线。一次凌晨三点,客户突然来电问她是否“方便”,她立即切换到工作状态。

与此同时,媒体的生态也在变化。2018年电影《红海行动》上映期间,报社记者高云采访演员张译,写的文章在《新晚报》的今日头条官方号发布,阅读量超过一千万。2019年,她的另外两篇文章又把演员推上了微博热搜。高云分析:“现在传统媒体入驻了各个客户端,这些客户端算法是只要你写得好,跟别人不一样,你就有可能会成为刷屏的。”

从2018年开始,多部主打流量明星的影视剧反响平平。高云发现,许多写流量明星的文章,转发和评论数还不如同一时期写的“三线演员”。她感觉到流量开始退潮。

很多曾经“没有档期”的艺人团队又主动约高云做采访。高云推想,行业内可能意识到一些传统媒体“也有流量,而且不花钱”,又“感觉比较权威”。

作为宣传人员,胡晓真的微信里现在加满了全国各地的编辑、记者。摸清各类媒体的“脾气”是她工作的必修课。

胡晓真把各种媒体分门别类,有针对性地去打交道:定档、公布海报等通稿一般交给各门户网站发布,发布会、首映式等现场活动可以联络平面媒体,深度采访更适合调性匹配、专业度高的媒体。胡晓真知道平面媒体不太愿意发日常通稿,“他们想要有采访的内容”。

然而,一些宣传人员不会像胡晓真这样仔细甄别。当不熟悉传统媒体的“宣发”碰到话语权提升的传统媒体记者,矛盾不可避免。2019年12月25日,王某将高云移出群聊后,曾给她发语音说“没有再沟通的必要了”。群聊里的同行告诉高云,她被移出群聊后,王某在群里强调,报道“以通稿为准”。高云和东北同行们发现,许多电影路演群里出现了一些专业性可疑的自媒体,甚至有美食类自媒体。他们去活动现场不是为了提问、采写新闻,只是拍合影、开直播,与明星同框,以此获得流量。而据她了解,不少路演中对接媒体的是当地的发行人员,并非专业的宣传。

3

转做综艺宣传,与媒体的关系更紧张了


电影记者和采访对象之间,不仅隔着影片的宣传,还有明星自己的宣传。某门户网站电影记者张惠琪明白,有时影片宣传也是“夹在中间,挡得过分,得罪媒体,没挡好,就要被片方和艺人团队一起骂”。

“有一些宣传,他就会去默默地揣度演员的想法。”张惠琪说。一次电影男主角的采访,宣传对她说:不能聊导演、不能聊片中其他演员。张惠琪觉得提问太受限,干脆婉拒了采访。没想到该演员的经纪人主动找来询问,为什么没有采访,并表示什么都可以聊。

高云分析,有的艺人团队操纵水军和粉丝,网络空间被整齐划一的正面评价占据。“艺人每天都穿着‘皇帝的新衣’,等到他真正接触我们这些传统媒体转换而来、受新闻纪律约束的专业的娱乐记者的时候,双方的矛盾就产生了。”

2018年,胡晓真转做综艺宣传。比起过去做文艺电影宣传时,她现在与媒体的关系明显更紧张。电影片方对报道的限制较少,电影主创的采访配合度也很高。而综艺节目方和艺人团队的要求较多,采访往往见缝插针地安排在录制间隙,容易受行程变动干扰。

为某选秀综艺做宣传期间,胡晓真对接了一家媒体到现场采访。客户非常看重这次合作。不料采访临近,媒体方面突然反悔,表示选题“娱乐性太强”。胡晓真反复沟通,表示可以调整主题和采访对象,最终仍未达成合作。

胡晓真曾做过多部国产优秀文艺电影的宣传,前期会安排很多看片会,她回忆:“电影真的很好,媒体想看就看呗,我们不怕看。”但近一年来,她接到的项目越来越不好,她与媒体谈合作时都有点难为情。

有时胡晓真感觉自己像打字机器,每天复制粘贴。媒介岗位技术含量不高,但琐碎、耗时。拿最基础的工作发通稿来说,她需要把通稿的文字、图片等资料发给几十家媒体,再逐一通知,然后不断刷新网页,确认对方是否发布。所有发出的通稿都要一一截图、复制链接,汇总成一个文件反馈给客户。有的媒体不回消息,她得去询问、催促,客气地称呼“老师您好”,如果关系不错,就换成“亲爱的”。

宣传行业普遍是年轻人干活,天花板低,流动性大。胡晓真身边做综艺的媒介大多二十出头,25岁做项目经理也不奇怪。她裸辞过:“我不可能到了三四十岁还在给别人截图吧?” 但下一份工作又做回了媒介。胡晓真所在的公司是纯乙方公司,只做宣传,不像大型影视公司一样兼有投资、制作。“今年效益好,明年效益好,指不定什么时候效益就不好了。”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选一个甲方。”2020年北京初雪前的深夜,在近三个小时的通话中,胡晓真对南方周末记者谈起未来。她准备搬家,正在寻找新的住处。

(应受访者要求,张惠琪、胡晓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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