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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法典时代,李银河谈离婚冷静期与女性权利

谭畅 南方周末 2021-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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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银河是中国第一位研究性的女社会学家,从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退休后,她时常在自媒体平台回答网友提问,其中许多问题涉及婚姻、家庭与爱情。(视觉中国/詹敏/图)

全文共4207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 “如果婚姻要以离婚来结束的话,与其去经受这个痛苦,就不如干脆不结婚。这也是人们不愿意进入婚姻的一个原因。所以我们看到,一个社会在离婚率不断攀升的同时,人们结婚的意愿也越来越低。”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谭畅
南方周末实习生 宋思静
责任编辑 | 刘悠翔

2020年5月28日,中国跨入“民法典时代”。此时的李银河,正在威海海滨享受她的退休生活。

“王小波遗孀”的身份遮蔽了李银河在学术上的建树——她是中国第一位研究性的女社会学家,退休前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研究员,代表作有《婚姻法修改论争》《同性恋亚文化》《女性主义》等。

李银河的退休生活很规律,每天上午写作、下午阅读、晚上看电影。闲暇时,她会在自媒体平台回答网友提问,其中许多问题涉及婚姻、家庭与爱情,这也是李银河一直关心的研究领域。

“激情之爱,终会随着时间变淡吗?”民法典通过那天,李银河就在微博上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她告诉网友,大概率的情况是“激情”转为“柔情”,小概率的事件是可以把激情之爱保持终身。“但是你也不能说,柔情不是爱,变成一种比较温柔的,比较弱一些的感情,它也是一种爱情。”

在微博上,李银河会分享她与伴侣“大侠”的爱情,用一种既温柔又激烈的语言:“一想到你我的心就开始深沉,直到哭泣。”二人十余年前从福利院收养了一个名叫壮壮的孩子,有一点学习障碍。李银河频繁晒出壮壮的画作,颇为自豪。某种意义上,李银河在身体力行地探索婚姻的边界、家庭的真谛。

在民法典正式通过前几日,南方周末记者给李银河发去采访邀约信息。十分钟不到,她就爽快答应:“民法典很重要。”

1

  “离婚跟社会稳定没有直接关系”


南方周末:民法典新设的30天离婚冷静期引起不少争议,有人认为增加了离婚的成本。

李银河:有些人觉得没必要,我倒觉得30天也不长,让他们冷静冷静还是有道理的。因为有一些冲动型、激情型离婚,俩人吵架了,说“不过了”,你给他们30天的冷静期,可能他们就改变主意了。现在闪婚、闪离的也很多,我觉得添加离婚冷静期是合适的。

好在冷静期也没那么长,如果一个月后还不改主意,那就证明他们确实是想离婚了。没增加其他难度。

南方周末:离婚在中国越来越普遍,你去年出了一本书《李银河说爱情》,里面也谈到这个现象。你分析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李银河:社会学上衡量离婚有两个指标,一个是离婚率,一个是离结比(当年离婚对数除以结婚对数)。我去年看到的数据,中国的离结比达到37%,今年的数据还没出来。中国1970年代的离结比大约是2%,现在接近40%,真的是非常高了。在一些大城市,像北京、上海、天津等,离结比都超过50%了。

50%意味着什么?美国的离结比我听说早就超过50%了,已经很多年了。根据这个数据可以得出一个推论,人们会这样说:美国所有的婚姻中有一半以上会以离婚告终。

中国的离婚率这些年提升得非常快,至于原因,我觉得其实它是工业化、都市化、现代化的伴生现象。这些倒不一定是它的直接原因,但是在所有现代化的过程中,都会出现离婚率上升的现象。

这里面一个最主要的因素,就是从乡土社会变成现代化社会的实质,是从一个熟人社会进入一个陌生人的社会。为什么农村的离婚率低呢?大家都是熟人,互相都有制约,你要是想离婚的话,七大姑八大姨都来劝,那离婚率就高不了。而且在熟人社会里,离婚也比较污名化,大家说“这个人是离过婚的”,就特别看不起他,婚姻失败牵涉的问题就比较多,阻力特别大。这是一种乡土社会的现象。

中国现在城市化率将近60%,进入了陌生人社会,你住的房子对面的人不知道你叫什么,基本上跟你没关系。这时候你压力就小了,俩人一打架,一闹不和,就离婚了。离婚的阻力小多了,在这样的社会,离婚率就增长得很快。

南方周末:我看到一些政策出台的背景提到要降低离婚率。离婚率高,这是不是一个需要国家和社会想办法去解决的问题?

李银河:没有必要。离婚是两个人的决定,它所牵涉的只是两个人的生活,一个国家或者一个社会没有理由去干涉。俩人不想一块过了,非得强压着他们一块过,不可以有这样的动机。1970年代的离婚特别难,有的离婚官司一打十几年都批不下来,也不见得就好。离婚跟社会稳定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不是说离婚率高了,社会就乱了。

南方周末:离婚率高对于婚姻制度本身会有什么影响?

李银河:可能好多人就会想,如果婚姻要以离婚来结束的话,与其去经受这个痛苦,就不如干脆不结婚。这也是人们不愿意进入婚姻的一个原因。所以我们看到,一个社会在离婚率不断攀升的同时,人们结婚的意愿也越来越低。

2

  “同性恋者想结婚,其实也是想要一些配偶的权利”


南方周末:在民法典编纂过程中,你有提出意见或建议吗?

李银河:我还真没参与,因为退休时间挺长了。但是我注意到有很多同性恋者给立法机关写信、联署签名,要求将同性婚姻合法化写入民法典。同性恋社团很活跃,他们经常发一些信息给我,向我咨询。

南方周末:同性婚姻没有写入民法典,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发言人之前也表态,还是要维持建立在一男一女结为夫妻基础上的婚姻制度。这样的结果在你的预期之内吗?我看到你曾在2016年预测,中国会在十四年后批准同性婚姻合法化,当时有什么依据?

李银河:我2016年那个说法也是半开玩笑,当时网上有一个统计,说35岁以下的人80%都赞成同性婚姻。当时全国人大代表(平均年龄)是49岁,所以我就拿49减35,说14年之后,当这批35岁以下的人进入全国人大,那立法机构中赞成同性婚姻的比例不就会达到80%了吗?就是这么一个估计。

以前全国“两会”的时候,我还找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提过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建议和提案。这几年我退休了,不怎么活动了,也就基本上不参与这些事情了。

南方周末:公众对于同性恋群体的认识和接纳程度,会影响到法律的态度。你感觉和十年、二十年前相比,中国社会对同性恋群体的接受度有比较大的变化吗?

李银河:咱们中国的特点一直是公众的接受度比较高,官方的态度比较保守。我2007年做过中国公众对同性恋态度的调查,好多指标比美国高,态度比美国都开放。比如“同性恋应不应该有平等的就业机会”,我们调查的受访者有91%都说应该有,同样的指标在美国是86%。

美国社会对于同性恋的态度是沙漏型,两头大中间小。中国是枣核型,两头小中间大,完全接纳同性恋的大概有20%多,完全不能接纳的是30%,多数人都在中间,没态度,无所谓。这个区别可能也是因为文化上的差异,美国有宗教教条是反对同性恋的,所以信众的态度会非常保守。

其实中国对于同性恋一直没有特别严厉。西方还有过同性恋非法的历史,但在中国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应该说,中国在涉性的立法上面偏保守,并不是针对同性恋才保守。

南方周末:同性婚姻还不能合法化,有什么弥补的办法?

李银河:同性恋者想结婚,其实也是想要一些配偶的权利,比如配偶住院,他希望有一个签字权,还有配偶财产的合法继承权等。如果我们法律上能承认事实婚姻或者非婚同居的话,对于同性恋者也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3

  “不要说到女性主义,就把它妖魔化”


南方周末:你曾经呼吁,修改法律赋予单身女性生育权。在这次民法典编纂过程中,一度也有相关的立法建议出现,但最后还是没能被采纳。

李银河:对,这也是我感到比较遗憾的地方。赋予单身女性生育权,包括允许冻卵、使用人工辅助生殖技术等,都是我觉得特别应该增加的。

过去关于单身女性生育,一方面是提出这种需求的人比较少,然后国家又有严厉的计划生育政策,所以就担心给了单身女性生育权,人口增长会失控。但是我觉得,现在这方面已经障碍很小了,中国的人口压力没以前那么大了。

我是觉得国家还是可以搞计划生育,不是说撒开了随便生,还没到那个程度。但是计划生育的单位应该从“一对夫妻”变为“一位妇女”。就是当有一个女人,她不想结婚,但是她想生孩子,你有什么理由不让她生?你不让她生,那她作为女性,这一辈子的生育权就没法实现。法律应该与时俱进,保障单身女性生育权。

南方周末:单身女性生育的孩子,倒是可以直接随母姓,规避了关于孩子冠姓权的争议。前段时间,papi酱的孩子没有随母姓,社会上反应非常大。你从这些反应中观察到什么社会心理?

李银河:我觉得,反应大说明女性权利意识比较高涨,但有点太激烈了,在一些事上走向极端。因为冠姓权这个问题,其实法律里早就保障了,说的是孩子可以随父亲姓,也可以随母亲姓,并没有规定必须随父亲姓。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权利方面没有什么可争取的,它就是一种习俗。平等意识不那么强的人也就无所谓,就都姓父亲的姓,都遵循习俗的做法了。

这回焦点在papi酱,大家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很独立的女性,好像对她就要求比较高。所以就说,你既然是(倡导)女性权利,干嘛不让孩子姓你的姓?其实我觉得这样要求也挺没道理的,挺矫情的,那也许人家第一个孩子随爸姓,第二孩子随妈姓,这也行是吧?

在“讨伐”papi酱的声音里有一层意思,就是从根本上反对女人结婚生育。这一部分人认为,女人只要结婚生育,就是“婚驴”,就是不珍惜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女人的价值。这也过分了。

女性主义并不是完全反对婚姻和生育的,其最基本的诉求是男女平等,反对男尊女卑。结婚生育并非就是男权的,孩子随父亲姓也并不伤害男女平等。也有很多女人愿意结婚,并不是说她进入婚姻就是去受男人剥削压迫了。很多女人生孩子也是自愿的,并不是说她去给男人生孩子,就是去给男人打工、受苦去了。不是这个意思。

南方周末:现在说到女性主义,好像有一点被污名化了。

李银河:就是有一些特别激进的女权立场,导致女性主义整体被污名化。比如西方女性主义当中有一种流派叫“分离主义”,就是主张女人在一切方面跟男人彻底脱钩,防止被男人欺负和剥削,包括性的方面。这就太过激烈了。

如果你以为所有的女性主义者都是这样的,都是要跟男人彻底脱钩,或者都反对结婚生孩子,那你就错怪它了。你其实是用女性主义当中非常极端的主张来以偏概全,这不对的。大多数女性主义者都不反对婚姻,不反对生育,甚至也不反对那种冠个男人姓的习俗——西方比咱们更“过分”,希拉里跟克林顿结婚以后,她的姓氏都变成克林顿了。中国在这方面其实比他们还强,咱们的女人结婚以后并不改姓。

女性主义里头有各个流派,有激进的,也有温和的。虽然在策略、态度上有差异,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底线,或者叫最大公约数,就是要争取男女平等。凡是主张男女平等的,都是女性主义。

在我们国家,男女平等的主张也是基本国策。不要说到女性主义,就把它妖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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