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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马保国败了,传统武术败了吗

李在磊 南方周末 To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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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马保国交手的王庆民是一位业余武术爱好者,尽管生活压力很大,但每周都会到武馆练习打拳。武馆需要“大哥”注资才能维持。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图)

全文共5792字,阅读大约需要13分钟
  • 王庆民反复托人带话,无意介入江湖纷争,想过平静的生活。马保国也销声匿迹了。知情人士透露,是儿媳妇下了“封口令”,老公公再在外边“跑火车”,就跟他儿子离婚。


  • 真的没有出场费。王建刚说得澄清一下马保国的事:现在网上传的几十万,太邪乎了。本来说比赛盈利的话会给他一些,但也亏了。


  • 几年前,在成都举办的一场拳赛里,最后两个日本选手夺冠。台下观众不干了。张兴正开玩笑说,从纯商业目的的角度考虑,主办方下次肯定会汲取教训。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南方周末实习生 周缦卿

责任编辑 | 何海宁


“马大师”战败的消息像一道霹雳倏忽而至,在江湖上搅风弄云。2020年5月17日,山东淄博举办的演武堂擂台赛上,一眨眼的三十秒,68岁的浑元形意太极掌门马保国哐哐被干趴下。

这事在武林江湖上瞬间炸了锅。马保国是那天赛事名头最响的“腕儿”,他挑战“打假”拳手徐晓冬,点评UFC女子草量级世界冠军张伟丽打法太蠢,叫嚣东西隳突南北,甚至扬言击退过欧洲MMA冠军,怎么上去还没比划两下就不行了呢?

经此一役,名不见经传的拳师王庆民登上“历史舞台”。因为三拳KO了“假大师”,“打假英模”“民间高手”等等名号不胫而走,百度词条榜上有名,下战书切磋、办活动站台的邀约纷至沓来。

这让王庆民所在的俱乐部金鼎智达武馆如临大敌,赶忙公开澄清:王师傅的功夫叫“形意拳”,从未学过西方搏击,与马保国乃传统武术之间的较量。王庆民反复托人带话,无意介入江湖纷争,想过平静的生活。

外界疑惑的焦点还是集中在马保国。江湖上争论纷繁:“老头”到底晓不晓得自己的斤两?更简便的逻辑是,这像是一门生意,蕴含着经济利益,传得越玄乎越好“割韭菜”。可是,解释不了为什么这回“马大师”竟然敢出来亮相了。江湖传闻,打一场给几十万,挨顿揍也值当了。

甭管外边沸反盈天,马保国个人姿态始终坚挺:失利是对手阴损算计,赛前给水杯暗投“十香软筋散”。不过最近几天,销声匿迹了。知情人士透露,是儿媳妇下了“封口令”,老公公再在外边“跑火车”,就跟他儿子离婚。

喧嚣了,闹腾了,舆论沸沸扬扬了。一场武林比武,三五角色粉墨登场,这场茶杯里的风波,终究难掩这一片失落的武林江湖。

1

  “金蛋”砸不中的拳手


事后复盘,王庆民的同门师兄弟都认为,能收到与马保国过招的机会,是天上砸下来的“金蛋”。

王庆民本是寂寂无名的传统武术爱好者,2020年刚好五十岁,练了十几年形意拳。他的师兄弟解释,看到赛事广告贴出来,心里痒痒,到底是习武之人,总想比划高低。一是体验一把实战,另外,天外有天,寻思着去见见世面。

缴纳625元报名费,对手是谁一直未知。开赛前两三天,忽然接到主办方通知,摊上了“太极大师”马保国。好家伙,是个名人啊,打还是不打,俱乐部同仁七嘴八舌分析利弊:对方六十八,我方五十岁,赢了胜之不武,况且,极有可能会输,传出去坏了名声。

王庆民师傅李本兴决定支持徒弟冒险一回。李本兴是金鼎智达俱乐部主理人,回顾事情的原委,他会强调与王庆民的关系,以及自己发明创造的器械“金鼎功夫链”:你瞅瞅,王庆民功力从何而来,平时练的就是这个。

开赛前,俱乐部成员组成“军师团”出谋划策,采取哪种战术,心态如何调整,大家伙心里多少有些发憷,王庆民上有老母亲,万一被打出个好歹,谁来照顾老人家?金鼎智达俱乐部兼职教练亓峰自我剖析挺深刻:咱们习武之人,受传统文化忠孝仁义思想影响深远,做人做事不能只顾自己。

拨开江湖上的涟漪,王庆民和他的俱乐部同仁像是这片武林的朴素底色。

前些年街上监控摄像头没那么多的时候,亓峰还经常行侠仗义,拳脚功夫一出手,抓蟊贼、擒流氓不在话下,他觉得这是习武之人肩上的责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电视上不都这样演的嘛。包括师兄王庆民在内,亓峰与大家伙谈人生、谈理想,心路历程都差不离。

王庆民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熟人私下里悄悄说:王庆民祖上闯过关东,他年轻时从东北一家工厂下岗,回流到山东淄博,现在一家单位做临时工,工资没多少,平时还要去工地揽活赚外快。

王的第一任妻子出车祸离世,儿子已长大成人,经济压力主要来自父母,老两口岁数大了,活动不便。王庆民兄弟每天下了班,就推着母亲出门散心。

打拳是这些武林小人物的业余爱好,不管多忙多累,王庆民几乎每周都要跑一两趟拳馆,嘭嘭嚓嚓挥一通拳,刀枪剑戟随时恭候,这里算是一方精神天地。

他们也对外收学生,告示贴出来,招徕不来几名学员,场地、水电等开支都顾不上。俱乐部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全靠当地一名大老板帮衬,后者当作一门烧钱的爱好养着:老拳师的本事若能传承,也算是给传统文化做点贡献。

这让演武堂武馆负责人张利羡慕不已。他说,市面上的武馆、拳馆,大部分盈不了利。他开业两三年,赔进去四十多万,平时还兼职卖二手车的营生,要不然根本养活不起老婆孩子,啥也甭说了,主要是爱好这个。

张利误入武林江湖“歧途”是受港台武打片影响,他还曾投奔少林寺拜师学艺,长大后发现,一身武艺基本派不上用场。王庆民、亓峰早期也都深受影视作品影响,在这片外界看起来故步自封的武林江湖里自娱自乐。

张利算是有点经营头脑,2017年,留意到演武堂赛事办得有声有色,找到创办人王建刚谈下品牌合作,用演武堂的名号开了武馆,可生意一直不咸不淡,后来打听到,演武堂比赛本身也是“赔钱货”。

十几年前,王建刚从承办《武林风》节目山东分场比赛开始,进而创办擂台赛演武堂,成为中国民间的品牌赛事。

在这片盛产武侠情结的土地上,喜欢武功的人不少,可是愿意花钱看武术、学武术的消费群体却是凤毛麟角。别说掏腰包了,肯花时间的人都少之又少。所以张利听闻王庆民坚持训练十来年,情不自禁生出几分钦佩。正是无数这样小人物的武侠梦,编织成现代社会看上去似乎不合时宜的武林江湖。

李本兴同门师兄李广,在北京做过律师,算是见多识广。他意识到可以把王庆民包装成“大衣哥”那样的网络流量红人,这比上班拿两三千元工资不知道强多少倍,而且挣这份钱不跌份。

也是没想到,这一想法很快被掐灭。市里武协领导几次三番打招呼,不能给传统武术招黑,要低调应对舆情。得了,这下都缩回去了,王庆民思想工作死活做不通,眼睁睁看着那枚“金蛋”,滑走咯。

2

  “亏本”的拳赛


按照王建刚的说法,是马保国主动找上门联系比赛事宜。原本对阵的拳手临时退赛,备选的另外两名拳手刚好也是七十岁,慕名而来强烈要求与马保国交手,可马保国偏偏点了王庆民。

拳怕少壮,为什么选中年轻20岁的王庆民?分析来分析去,王建刚觉得,马保国是憋着一口气。

几年前,马保国曾与“打假狂人”徐晓冬“约架”,对方从北京跑到上海挑战,擂台都已摆下,马保国迟迟不肯出场,后来警方出面取消了擂台赛。这事给闹的,徐晓冬逢人便说,马大师不敢出场还报警。王建刚听马保国解释过,说不是自己报的警。

这行做久了,临时换选手、换场地、撂挑子的突发状况司空见惯。前些年在青岛,王建刚好不容易组织一场少儿锦标赛,结果家长不满判罚结果,在台下边两帮人马直接干起来。王建刚又不会武功,站在那儿束手无策。场地提供方看不过眼,单方面终止合同,比赛被迫取消。

这就不是一门好干的买卖,王建刚感慨:马保国这次演武堂比赛动静挺大,满打满算场地费500元;马老师住宿费几百元,都还拖欠着酒店;擂台是向开武馆的兄弟借来,搬运费1600元,也还没给搬家公司结算;网上倒是开了收费直播,本想仰仗马保国的话题带点流量。但看热闹的人多,肯花钱的人少,算下来还是赔钱。

真的没有出场费。王建刚说得澄清一下马保国的事:现在网上传的几十万,太邪乎了。本来说比赛盈利的话会给他一些,但也亏了。

目前为止,公司基本上就他一个人在运作,有比赛临时再找人帮手。办了十几年,2019年是最困难的一年,王建刚说,差点把演武堂这块赛事牌子盘给了张利。

他发现,中国人没有买票的习惯,尤其是北方,假如票面价200元,宁肯花费300元请熟人请客吃饭,讨要一张门票,自己买票没面子。现在都转战在线直播,观看人数是不少,但是变现不了。

王建刚说,马保国看上去不像有钱的主。马在上海开过一家武馆,几年前关张歇业,后来转战网络授课,18节课程(含两次现场课程)标价1800元,两人以上更优惠,子女买课送父母也优惠500元,退休人士持退休证优惠200元。

出了这种事,有为传统武术实战力辩护的,有质疑武术比赛铜臭味的,可不管传统武术还是现代搏击的江湖中人,都不约而同对马保国口诛笔伐。王建刚心里不是滋味,想帮马老师说两句好话:他也是小老百姓,痴迷传统武术的老年人,这种人能有多坏呢?

可能是老糊涂了吧,私下里王建刚感觉,老爷子为人处世还是练达,那场比赛完,马保国直接住进了医院,诊断出轻微脑出血,得在病房观察好几周。马老师嚷嚷着要走,这点伤算不得什么。王建刚琢磨明白了老爷子的心思,他不是在逞能,而是觉得给主办方添了麻烦,心里过意不去。

王建刚发现,传统武术的习武之人,与自由搏击的拳手,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在传统武术的微信群里,大家都很客气,时不时发表一番对传统文化的最新体悟,分享几行提笔挥就半通不通的古体诗,抬举抬举、承让承让。搏击微信群里,大家很少发言,有事情才热火朝天争论不休,喜欢发语音,一言不合就爆粗口。

3

  虚妄的武侠梦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看到“假大师”出糗,再加上马保国令外界捧腹的拳法剑术视频,好事者又把“打假专业户”徐晓冬搬出来,围绕着传统武术的实战能力,争论不休。

徐晓冬斩钉截铁说,当然不能打,太不能打了,对传统武术的评价就一个字:假。那些号称“隔山打牛”、点穴运气的大师,甭问,百分百骗子。其他正经练拳的群体,也不能说是一点功夫也没有,但是战力很有限。传统武术就像煤油灯,照明的话,它的光非常微弱,现代搏击就是电灯泡,早已今非昔比。

争论自然是有。郑召玉早年参加过演武堂比赛,是当代拳坛炙手可热的自由搏击拳手。他觉得不能一棍子打死:冷兵器时代练武真的是为了防身,动作实用,包括插眼、锁喉、踢裆等一招制敌的绝技,但进入现代社会竞技体育阶段,规则文明了,这些阴损招式当糟粕割舍了。

传统武术渐而派生出表演功能,动作越来越花哨,“套路表演”由此诞生。而中国武术格斗对抗形式的一种项目散打,则吸收了很多西方搏击实用技法。提及散打来,徐晓冬肃然起敬:练散打的人很能打。

北京武术协会副会长张兴正从体校退休后,在北京金桥培训学校兼职散打教头。改革开放之初,他曾协助武术界宗师级人物梅惠志推广散打项目。他说,当年时不时有国外搏击队来访交流,可是传统武术走表演路线,实战跟不上,交流时派不出人手,国家就给梅惠志那批教练安排了任务,创建一套中国自己能打的拳种。张兴正参与了这个过程,并且是第一批实验、训练散打的运动员。

梅惠志曾做出过“民间无高手”的论断,遭到武林同道围攻。时隔多年,张兴正仍觉得应该解释:在训练时间上,业余选手无法保障,不像职业选手每天系统训练,还有训练方法、场馆器械保障、医疗服务等,专业与业余完全是两个不同概念。

在张看来,深山老林里隐居一位飞檐走壁的武术大师,属于武侠梦。

作为启蒙恩师,张兴正心底很明白,徐晓冬有些耿直、鲁莽,但是从大的原则层面讲,他非常支持徒弟“打假”。

武林江湖如此魔幻,为何仍有群众基础?设身处地去想,徐晓冬也经历过这个阶段:小时候迷李小龙,模仿李小龙的动作、吼叫,串胡同找人掐架,后来去什刹海武校练武。在找人切磋老是挨揍之后,徐晓冬后来明白,传统武术只剩下花架子,开始往现代搏击转型。

可能是因为国产武打片总喜欢与家国情怀联系在一起,宣扬保家卫国、为国争光的价值观,久而久之,传统武术便被蒙上不容置喙的神圣光环。徐晓冬音调飙起来:这些人不愿正视现实。

对于这一观察,张兴正不置可否。他观摩了众多线下搏击赛事,发现观众特别喜欢看中国赢外国选手,尤其喜欢看中国人打日本人的场面。摸清观众喜好后,一些主办方会请外国留学生参赛,给他们起一个响亮的名号,实则是参赛挨打。

几年前,在成都举办的一场拳赛里,最后两个日本选手夺冠。台下观众不干了,一顿起哄,嚷嚷着要打倒“小日本”。张兴正开玩笑说,从纯商业目的的角度考虑,主办方下次肯定会汲取教训。

4

  对传统武术失望的观众


王建刚就请过老外。2010年前后,“老泰”出场费六千元,中方运动员打赢三千,打输一千,行情很透明。

那时候也算是舒坦日子,线下商业性质的擂台赛刚刚兴起,上座率呱呱叫,几百上千一张票,掏的都是真金白银。王建刚就遇到过青岛、烟台的好几拨观众,儿子专程开车送老爸去现场看拳赛。

当时,电视武术节目、线下擂台赛的主要受众群体,是刚退休的半大老头,还有那些农村的大叔大爷。他们特别痴迷,像年轻人追选秀节目一样,不吃不喝一期不能落下。

王建刚说,刚开始,观众确实喜欢看到中国人能击败外国人,扬我国威,那个高兴,手舞足蹈,恨不得放挂鞭炮以示庆祝。节目组一窝蜂搬来很多洋面孔,一时间,东洋勇士、澳洲拳王满天飞。

不过这都是老黄历了,没过多久便倦乏了。主要原因是这些洋人来头不明,只有有赛事经历、有故事、有话题的洋拳手,观众才买账。发展到后来,靠噱头也糊弄不过去了。

现在的状况是,“国际拳王”的名头也不好使了,出场费持续走低,国内选手反而更吃香。因为看着明星选手从默默无名的小角色,一路拼杀登顶,情感上有寄托,老粉丝们能叨叨出话题。

不过生意还是难做,没过几年日进斗金的日子,全国各地五花八门的赛事喷薄而出。基本模式都一样:当地一家规模尚可的拳馆,找到做房地产或者放过桥贷的大老板,拉了一笔赞助,金额在50万—100万元之间,风风火火就能搞一场大赛。但因为没经验,血本无归的情况并不少,想办第二届,赞助拉不到,随后不了了之,留下一地鸡毛的市场。

普通观众确实对传统武术失望。在马保国这场沸沸扬扬的赛事中,马保国号称出生于武术世家,父亲参加过抗日战争,用祖传神功打过“小鬼子”。还说,早年间访师拜友,吸纳众家所长,撰写拳谱《尚济形意拳:练习打法实践》;后来在英国开馆授业,广纳外国友人弟子,其间还拍摄了与MMA冠军过招的视频。

实际上,马保国籍贯山东,多年前从河南新乡的交通系统退休。知情人士说,马保国的的确确去过英国,跟着在英国留学的儿子生活过,但开馆招徒不清楚。

大家都懂了武侠电影的套路,一些“武痴”顺着符合武侠小说想象的拔高立旗,又容易被揭穿,哪能不挨骂?现在的网友,就喜欢看传统武术挨骂。

王建刚觉得算是看透了:马老师之所以不知道天高地厚口出狂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一帮自媒体人起哄套话,老头子狠话越撂越离谱。谁让现在读者就好这口呢?

打拳这碗饭不好端,开拳馆的、办比赛的,包括拳手本身。这片失落的武林江湖问题出在哪里,王建刚整不明白,他盼着疫情赶快彻底结束,好正经办几场比赛。毕竟,下边一帮开武馆的兄弟们,都盼星星盼月亮,等米下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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