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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被欠工资四亿余,上访被约谈十多次:国务院通报里的大方县教师

崔頔 南方周末 2020-09-07
 当地一所小学的聚餐时间。在国务院通报中,大方县截留了困难学生生活补贴。 (当地学校微博截图/图)


全文共4475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 多位教师表示,近日已经收到了部分补发的津贴。目前他们的心愿是:“把该补的补了,争取把目标考核奖发了。”


  • 高林建了教师维权群,500人的群很快满了。从建群到现在,他被约谈十次以上。他称,此事曝光之后,教师被要求不能转发相关信息。


  • 学生只有在乌蒙信合公司账户上才能取到钱,开账户就要扣钱,50元手续费。“其他的我都能理解,唯独最后给孩子的钱(都要扣),我个人没办法理解。”


  • 早上6点,杨成就去乌蒙信合公司排队取钱。“人太多了,大家都不相信这个公司。感觉放在里面,后面就取不了了。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崔頔

责任编辑 | 何海宁


1

督查曝光是“早晚的事”


2020年9月4日约21时,杨成正在吃晚饭。突然间,同事的一条信息在微信群中炸开:一条《关于贵州省毕节市大方县拖欠教师工资补贴,挤占挪用教育经费等问题的督查情况通报》的链接映入杨成眼帘,他顿时有些激动,觉得“老师的工资应该有望了”。

31岁的杨成是大方县的一名中学老师,今年是他教书的第4年。他所在的学校有一百多位教师、两千多名学生。他告诉南方周末,该校从2018年3月就开始拖欠工资,2019年最为严重,这一整年的绩效工资没发,奖金也发得少,其他县发1万多元的目标考核奖,他只收到6000元。

他算了一下,绩效加目标考核,他被拖欠两万多元。最近几天补了一部分,他推测是因为这则通报。

这是一则刊发在中国政府网上的通报,全文3363字,分列七大问题,罕见直陈一个地方政府严重拖欠教师工资补贴问题,甚至连困难学生的生活补贴都截留。

通报显示,国务院“互联网+督查”平台获知投诉线索后,国办督查室派员赴大方县明察暗访,发现该县自2015年起即拖欠教师工资补贴,截至2020年8月20日,共计拖欠教师绩效工资、生活补贴、五险一金等费用47961万元,挪用上级拨付的教育专项经费34194万元。同时发现,大方县假借推进供销合作社改革名义,发起成立融资平台公司,违规吸纳资金,变相强制教师存款入股,截留困难学生生活补贴。

消息一经发布,不仅在杨成的微信群,全国舆论都炸开了锅。

另一名小学老师陈凌也在那天收到了信息,他没有太兴奋,觉得这是“早晚的事”。在他眼中,国务院通报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

2020年五六月份,有老师将国务院“互联网+督查”平台链接转发到微信群中,杨成看到之后,开始在上面反映情况。一开始,他没抱太大希望,觉得反映了也没用,但还是试了试。之后,他再将链接转发给了其他老师。大家都没商量,各自在平台上陈述相关情况。

直到两天前,他们等到了结果。

杨成属于被拖欠较少的受害者。在大方县一所乡村小学,据校长张阳称,从2015年至今,该校每一位教师被拖欠的津贴都有四万多,加上目标考核奖等,可能有六七万元。目前学校在岗在编教师10人。

与杨成一样,多位教师表示,近日已经收到了部分补发的津贴。前几天该乡村小学教师工资已经补发两万多元,“不算目标考核奖等,目前每位老师可能还差两万多元”。

2

被约谈十次以上


也是杨成在“互联网+督查”上反映问题的那段时间,十几位老师一同去了大方县教育科技局了解情况,杨成也在其中。他称,教科局的相关人员与他们交谈一两个小时,承诺会给他们解决,让老师不要上访。

40岁的教师高林是大方县安乐中学的一名体育老师。2020年上半年,大方县教科局要求教师将工资存入地方政府发起的乌蒙信合公司,才可以拿到绩效工资。高林听到后感到气愤,觉得自身权益受到侵犯。6月25日,他建立了教师维权群。500人的群很快满了,其他一些小群加起来,人数达一千多人。

建群后第3天,县教科局约谈高林。高林回忆称,教科局领导告诉他,不要把事情搞大,要懂得大方的政策。他反驳称,县政府挪用教师工资的时候,有为教师考虑过吗?

高林称,从建群到现在,他被约谈的次数达十次以上。

他告诉南方周末,此事曝光之后,教师被要求不能转发相关信息。随后,陆陆续续有一些老师退群。“若不退,年终考核与职称评定将会受到影响。”

新华社每日电讯9月6日报道印证了高林的遭遇。报道称,曾有老师因向政府反映相关问题被处分,还有不少老师遭到解聘威胁,县城老师被威胁调到边远村小,不准参加职称晋级和评优。即使被国办督查室点名后,当地仍有教师因在朋友圈转发通报而被相关部门电话警告。

2018年末,陈凌也曾去上访过:“当时所有单位都有目标考核奖,唯独学校老师没有”。几位老师去县里信访办沟通,当时他们没有遇见相关负责人,也没有得到明确回复。随后,拖了一段时间,有六千元发到老师手上,但这与陈凌心中一万多元的预期还是有些差距。

当时张阳也去了信访办。他觉得,这个问题的核心,关键是“尊师重教”。“你要不发都不发,你要发就都发,凭什么要区别对待,那时候老师心里面不平。”

在协商过程中,杨成他们反复听到的一句话,就是“让我们理解,理解大方财政紧张”。

这是一个坐落在贵州西北部的县,常住人口约63万人。该县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19年财政总收入33.88亿元,同比增长14.9%,全县各级各类学校教职工13008人。

2019年4月24日,贵州省政府批准大方县退出贫困县序列。至此,全县164个贫困村全部摘帽。

对于财政紧张,在2020年该县政府工作报告有一段表述:财政收入偏低,财政增收乏力,历史欠账较大,税收收入持续低位运行。地方政府性债务、民生欠账等风险点仍然存在,还本付息压力较大,财政“收不抵支”,资金短缺与发展需要的矛盾十分突出。

自从财政紧张开始,张阳就不敢申请学校项目。他称,所有涉及教育的经费都受到影响。据督查通报,2018年、2019年两年间,大方县共挪用上级教育专项资金34194万元,其中中央直接下达部分占76%,主要包括生均公用经费、校舍改造、营养改善计划经费等。

在上述政府工作报告中,不少教育工作依然是成绩亮点:累计发放各类教育资助7864万元,惠及学生11.19万人次;投入9575.69万元落实营养餐改善计划,覆盖学校320所,惠及学生12.43万人。

在这方面,前述乡村小学主要通过募捐或者对外筹款的形式来开展学校建设。蒋伟是该乡村小学的一名外来志愿者,2013年来到该小学。他不在编制之内,不拿工资。他说,学校经费常常处于“没钱状态”,对上基本上拿不到任何经费。

蒋伟说,志愿者艰难,学生艰难,学校艰难,老师们也艰难。因为没有钱,教育没法发展,学生权益更难以顾及。

3

排队取钱


上述国务院通报称,大方县改变家庭经济困难学生生活补助原有发放渠道,通过乌蒙信合公司代发困难学生生活补助,涉及困难学生4.2万多名。截至2020年8月20日,乌蒙信合公司共有社员7.56万人,其中18岁以下未成年社员的比例高达56%,主要是因发放困难补助而被动入社成为“股东”的中小学生。

工商资料显示,大方县乌蒙供销信用合作商务服务有限公司(简称乌蒙信合公司),注册资金10000万元,经营范围为农业生产生活资料、农副土特产品生产、加工、购销。

通报显示,2019年6月,大方县委县政府以推进当地供销合作社改革的名义,发起成立乌蒙信合公司,违规开展所谓“社员股金”服务业务。违背公司注册登记的经营范围,背离公司章程提出的“服务三农”宗旨,将揽存的资金几乎全部调剂到与“三农”毫无关系的领域。

杨成称,乌蒙信合公司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给老师和学生办卡,学生的资助会打到这张卡上,初中生每半年补助有六百多元,小学生每半年有250元。

蒋伟反映,学生只有在这个账户上才能取到钱,开账户就要扣钱,50元手续费。办理起来也麻烦,需要排老半天的队。他感到愤怒:“其他的我都能理解,唯独最后给孩子的钱(都要扣),我个人没办法理解,那些都是给贫困家庭的补助!”

通报称,乌蒙信合公司以提供社员股金服务名义,直接克扣每名学生50元作为入社资格股金,导致210多万元困难学生补助被违规截留。

不仅是学生,老师们也被要求去卡里存钱,在杨成的叙述中,每位老师需要存2万-5万元。“存了之后才给我们发了绩效工资,不存的话就不发绩效工资。”

大方县的一所小学有3位老师没有签字存钱,张萌是其中之一。她觉得这种形式“不靠谱”,而且本身经济压力大,没有多余的现钱可以存入乌蒙信合公司。她曾听说,有一些村镇采取措施,存钱达到一定数额会给村镇考核加分;不存的话,年末的评先选优都轮不到。

杨成告诉南方周末,卡办完之后,一直没发卡,存放在各乡镇教育管理中心处。直到两三个星期前,他才拿到卡。一开始拿卡取不了钱,直到近日才可以。

一名老师在拿号排队,等待从乌蒙信合公司取钱。(受访者供图/图)

2020年8月29日早上6点,杨成就去合作社排队取钱,此时距离合作社上班时间还有3个小时。“人太多了,大家都不相信这个公司,现在有钱了把它取出来,感觉放在里面,后面就取不了了。”

9点,合作社开始上班排号办理。2019年12个月的补贴费用4200元,杨成取到4150元,另外50元即是“办卡的手续费”。

多位教师表示,目前,学生的钱已经全部退回到教科局。陈凌表示,老师和学生在这方面都没有知情权。张阳表示,可以理解政府的难处,但是具体的做法不能完全理解。

4

老师的心愿


蒋伟常常听说老师们经济上的拮据:工资发得慢,工资不够花,许多老师处于“等工资”的状态。

张阳称,目前他所在学校10名教师年龄在26至47岁之间,处于“上要养老、下要育小”的人生重负阶段,在岗编内教师月平均工资不足四千元,他们大多需要还房贷,每月还要花400-500元的车费支出。工资再除去家庭生活必要支出,基本无所余留。

杨成的住房公积金只补到2019年6月,他所在学校的教师宿舍还没有修建好,需要老师自己在外租房,一年房租五六千,顶得上杨成一个月工资。

住房公积金被拖欠,杨成不敢有买房计划;工资打不上来,高涨的房价也让他倍感压力;五险一金的缴纳停留在两三年前,每年绩效工资、目标考核奖不发,生活有时候会陷入困难,“特别是逢年过节回家,有许多要花钱的地方”。

没有住房公积金,教书11年的陈凌还是买了房。他开玩笑称当时房子是“吵架吵不过才买的”。与之相比,他更不显得轻松,他每个月还房贷需要五千多元,每个月工资几乎都会搭进去。“现在不是有那么多网贷吗?我到处贷了五六家,现在负债五十多万。”

前不久刚从合作社取出来的钱,已经被他用完。陈凌比较乐观,称自己已经习惯了,“最多10年就可以搞定了”。

持续的工资拖欠也给老师的情绪和心理带来负面影响。张萌的儿子在高三时得了抑郁症,这让她每天精神紧绷,每个月儿子的医疗与旅行的费用,加起来需花数千元。杨成说,年轻一点的老师想着辞职,因为“觉得没意思”,有些老师不想上课。这些年来,“该得到这些东西没有得到”,让老师们觉得失落。

目前,多位老师的心愿是:“把该补的补了,争取把目标考核奖发了。”

根据9月6日最新通报,贵州省委决定对大方县政府县长作停职检查处理,对大方县政府分管财政工作的副县长和分管教育工作的副县长作免职处理。贵州省已成立联合调查组进驻大方县督促整改和开展查处工作,对大方县拖欠的教师绩效工资及各类津贴补贴、欠缴教师的“五险一金”,确保今年9月10日前发放补缴到位。 


(文中杨成、陈凌、蒋伟、张阳、张萌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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