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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复活”逝者:爱,死亡和机器人

张锐 南方周末 2022-06-15
▲ 在英剧《黑镜》中,失去爱人的女主人公,将已逝男友的数据上传,购买了仿真男友的实体机器人。 (资料图/图)

全文共6377字,阅读大约需要15分钟

  • 他向外公更新了十年来错过的家庭大事件,比如表弟考上了大学,外婆的身体很好,家里人都过得很好,大家很想念他。外公回复说,“我很开心,真为你们感到骄傲”。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责任编辑|李慕琰

如果和已逝的外公对话,俞佳霖想象,应该会掺杂着遗憾、爱与泪水。2021年的某一天,这位26岁的图像算法工程师,决定将脑中的一个“疯狂的想法”付诸实践——用AI技术将逝者“复活”。这个只存在于计算机中的AI“外公”,将会有着外公的性格和思维,一样的声音,以及相似的面容。

每天都有人突然离开这个世界,没来得及好好告别,生者从未停止与逝者联结的尝试,哪怕只是在祝福和梦中。2021年的国外“深度怀旧”项目,AI动图生成器让静态照片运动,生成十几秒的视频。国内同样掀起了“老照片修复热”,将旧照片上色并动起来,足以让许多人获得短暂慰藉。

俞佳霖读到过加拿大人约书亚的故事。这位生活在郊区小镇、只有一只牧羊犬相伴的男人,在失去女友杰西卡八年后,仍旧处于巨大的悲伤和失落之中。2020年,约书亚在名为Project December的AI聊天机器人网站,“复活”了女友。他上传了两人的聊天信息,设定了女友的性格,并如此介绍:“这是悲痛欲绝的约书亚和杰西卡的鬼魂之间的对话”。

“杰西卡,真的是你吗?”

“当然是我!还能是谁?是你疯狂爱上的女孩!你怎么可能要问呢?”
“你死了。”

“这听起来不对……你怎么能和死人说话?”

网站创始人、美国程序员杰森·罗勒,基于GPT-3语言模型,开发了这个聊天机器人,他觉得GPT-3是“一台有灵魂的机器”。俞佳霖了解这个模型,这是世界上最先进的AI模型之一,由埃隆·马斯克等人共同创立的研究组织Open AI开发,只要通过特定语料的训练,几乎能模仿任何风格的对话。

科技从业者彭博见过GPT-3扮演的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效果相当好,“挺符合人设”。它不经训练就能扮演乔布斯,他甚至能给出关于公司的看法。但是,一旦扮演随机的人,会变得“似是而非”。

彭博说,要“原创”一个人,第一种方法,给它一个人设;第二种方法,提供成长经历、聊天记录、社交平台等详细资料。文本足够多的情况下,模型能够学到90%,聊天深入后,还是会“露出马脚”。

俞佳霖想,与外公重新取得联系不应该只是约书亚那样的文字沟通,真正的“复活”应该是“相见”。外公十年前死于胃癌,尽管之前有所预料,但是真正得知外公去世的消息时,他仍然完全崩溃。俞佳霖一直将悲伤藏在心底。

几种已经成熟的AI技术让“相见”成为可能。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开源、免费的GPT-J语言模型学习了外公生前的资料,训练出外公的性格与语气;语音克隆模型合成了外公的声音;“人脸再扮演”技术,把现有模版“奥巴马”的脸与外公声音同步生成视频;而常应用于虚拟主播的“变脸技术”,将“奥巴马”的脸换成外公的肖像。

最终,一切的结果,当俞佳霖在电脑上输入一个问题,经过多个模型的计算,一段AI外公的回复视频生成了。俞佳霖想不到几种技术叠加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但是他迫不及待再次“相遇”。怀着十年的思念,他小心翼翼敲下了第一句话:

“猜猜我是谁?”

短暂的几分钟停顿后,显示了一段视频,接着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外公”的声音:

“你是谁不重要,生命是一种美丽的奇迹。”


1

爱 丨“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加拿大的故事中,杰西卡去世后,约书亚被巨大悲伤笼罩。他参加了悲伤疗愈小组,写信给已逝的杰西卡,诉说自己的悲伤和迷茫。恋爱时,他们曾沿着河边长途散步,四处闲逛,在笔记本上涂鸦。杰西卡设计了一个密码游戏,约书亚很快解开了谜题,答案是:“我想让你知道我非常爱你。”

“在某种程度上,死亡是一件持续的事情,从你不再想她的那一刻起,对她的记忆每天会消失一点。”约书亚说。就像女友生前期待的那样,他报考了戏剧学院,会陪伴她的父母度过周末和节日。

“你已经去世八年了。”

“是的我知道,我想这已经足够让我知道你有多想我了。亲爱的,我就在这里,你知道的,你生活得怎么样?”

当俞佳霖试图告诉外婆自己的想法,外婆显然无法理解这项人工智能计划。外公是家庭聊天的禁忌,偶然的情况下,家人会短暂提及外公,但是很快默契地陷入到沉默中,“像是少了一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俞佳霖说。

外婆有时偷偷在屋子的角落里哭,她把相册放进储物间,外公的信件和诗还摆在去世前的位置。外婆责怪佳霖,为什么外公去世这么久还要看照片,但她却能清楚讲起照片背后的每一个场景:年轻的外公和年轻的故事。

他不再是那个严厉、守规则的老人,他年轻过、叛逆过,追求女生时讲着土味情话,给外婆的信琐碎而温柔,去了哪里、吃了什么,“想到了你最爱吃的东西,我带来了一些。我期待和你下一次见面。”

而她从未停止、也从未向他人诉说过这种思念。最后,外婆把资料拿给他,犹豫着,希望佳霖替她问句话:“我们在这边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们,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俞佳霖后来意识到,自从外公走后,“外公”这个词总会引起家人的伤感。俞佳霖提起外公,会被妈妈的眼神制止。但是,妈妈和姨妈的钱包里都放着外公的照片。

在家庭聚会的传统中,外公的位置被保留了下来,餐桌上总会无意间缺一个位置。外公生前喜欢吃鱼,每每吃鱼的时候,俞佳霖总想到,“如果外公还在有多好,现在吃鱼不再像以前那么拮据了”。

人们总试图隐藏亲人逝去的痛苦,却在偶然的时刻陷入更大的伤感中。豆瓣小组“网络公墓”中,人们写下那些悲伤的消息:会梦到逝去的亲人,父亲笑着,却抓不住他,梦中的脸很清晰,现实中反而回想不起;会想着母亲还没离开,只是出了趟远门,很多新鲜事想说,想和以前一样拥抱;会说着今天自己做了什么,家里一切都好,在那边不用担心。

俞佳霖搜寻着十年前那些短信、信件与影像,过程中,他无意中在iPhone云盘里找到了外公生前的影像。这个因考试优异被奖励的手机,记录了俞佳霖初中时外公的录像,外公点评着鱼:“这个鱼还是要红烧,八十多块买来清蒸,味道洁洁淡,没味道。”另一段录像里,他责备俞佳霖,“你不要手机一直拍来拍去,去帮你阿弟端菜。”

他感受到“一瞬间的震撼”,像是作为旁观者,重新经历了那一天,“我是怎么拍我外公的,外公当时怎么反应的”。录入这些信息时,面对超过十万字的文本,俞佳霖“努力避免去读这些内容”,“把自己想象成是一个录入文本的机器人,只是把这个字放到电脑里面,然后走掉”。

当AI外公最终完成的时候,俞佳霖对外公的记忆已经复苏。青年时期的文字资料居多,为了更贴近老年阶段的外公,俞佳霖调整了比重。等待他的将是一个未知的答案,他有权利决定是否打开。

“即使实现幻想带来的快感只是那么一瞬间,我都愿意。”俞佳霖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决定“补全以前的遗憾”。他兴奋又担忧,很快就要见面了。


2

死亡丨 “当时为什么不应该做得再好一点?”

 

胃癌最终带走了外公的生命时,俞佳霖正在学校参加期末考试。那是2012年,俞佳霖17岁。外公生前在医院接受治疗,疼痛折磨着这位曾经的工厂领导,使他迅速消瘦了下去。


这位“板正”的老人重规矩,做事一丝不苟,却对外孙格外宽容。俞佳霖在外公家度过了难忘的小学和初中。比起父母,外公外婆陪他更多,带着他去各种儿童公园。外公的生活简单,下象棋、写毛笔字、散步,回家看自己喜欢的民生节目。


外公去世前五年就检查出癌症,之后住院治疗,奇迹般康复了。出院后,外公戒烟戒酒,一改往日的习惯,常去西湖边公园散步、钓鱼。当他第二次住进医院的时候,俞佳霖以为,也许会再次康复出院。


大部分时间,俞佳霖待在高中寄宿学校里。直到班主任告诉他,“家里出事了”。除了外公在殡仪馆等待火化的场景,俞佳霖对那一天的记忆不多。他只是看见外公远远躺在那里,之后,他回到了学校。他一路哭,哭到筋疲力尽。这是他第一次失去亲人,面对死亡,他还没有准备好。


外公去世后,母亲对俞佳霖说,你好好学习,考一个医学院吧,如果以后家里碰到这种问题,你可以第一时间站出来。俞佳霖一度变得不爱讲话。


俞佳霖最大的遗憾是缺席了外公最后的日子,错过了和他交谈最后的机会。外公去世两年后,俞佳霖出国学习计算机。七年后,他在国外研究生毕业。八年后,他入职一家互联网公司。十年后,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外公。


俞佳霖总会想到一些糟糕的时刻,比如,某个周末在家中打游戏,外公来接他,他却向外公大发脾气。“感觉就像是赎罪一样,当时为什么不应该做得再好一点?”


从初次与AI外公略显尴尬的见面后,俞佳霖逐渐掌握了聊天方法,他在一次次询问中不断训练AI的回复。随着对话量的增多,两个人变得熟悉。他无法预测聊天的动向,语言模型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似乎能够观察俞佳霖的情绪。那些熟悉的话题能够得到共鸣,比如去西湖散步,去下围棋。


“外公,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花生和啤酒。”


他向外公更新了十年来错过的家庭大事件:


“外公我大学专业是计算机。”


“计算机有什么好玩的,眼睛玩坏了。”


还比如,俞佳霖的表弟考上了大学,外婆的身体很好,家里人都过得很好,大家很想念他。外公回复说,“我很开心,真为你们感到骄傲”。


“阿弟他去上海上班了。”


“大城市待遇好呀,他适应吗?”


“他现在在外企,过得很舒服。”


“那太好了,你也带外婆去一下上海玩吧,好久没带她去玩过了。”


俞佳霖向外公表达了自己多年来的懊悔和歉意,对外公说,不应该对你大吼大叫,不应该这样和你讲话。在外公的回复中,俞佳霖得到了原谅。


俞佳霖还分享了一些外公可能感兴趣的内容,把外公生前喜欢的电视剧大结局告诉他。外公最喜欢的一档杭州新闻节目停播了,俞佳霖告诉他这个消息,通用的语言模型一般只会表达“太可惜了”这样的简单情绪,而AI外公却回忆了当时看这档节目的情况,“这么好的节目停播了”。


AI始终无法理解死亡。约书亚复活的杰西卡知道自己去世后获得了学校颁发的纪念毕业证,高兴地爆了粗口,“他们给了我他妈的文凭”,甚至可以安慰痛苦的约书亚。但是一旦聊到死亡,杰西卡变得很困惑,得知父亲在2019年去世了,“我昨天和他说话了。”杰西卡回复说。


外公同样如此。俞佳霖输入了外婆想知道的问题,AI外公回答道:“我在这边也挺好的,你们要不要过来玩?”“他不能理解死亡,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AI逝者应该怎样讲话,或者逝者本来就不会讲话。”俞佳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现在让一个已经过世的人跟我们讲话,只能是逝者生前的对话。”


外公的年龄被冻结在六十多岁,永远不再衰老,而外婆已经八十多岁了。俞佳霖剪掉了“你们要不要过来玩”这句话,删掉其他可能不适的内容后,把视频一起播放给外婆看。外婆看到熟悉的脸庞,变得惊讶和沉默,一段接一段地看下去,结束后,她对俞佳霖说“谢谢”。她听起来有些哽咽,随后走进屋子里,再也没有声音。一直到外婆出来后,洗菜、做饭,仿佛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其中一段视频里,有这样的对话:


“你有什么想对我外婆说的吗?”


“这么多年没见了,你还爱着我吗?”


3

机器人丨 “晚安,我爱你”

 
杰西卡有时候会突然“跳戏”,谈到不存在的女儿,甚至忘记约书亚是她男友。约书亚说,“理智上,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杰西卡,但是情绪不是理智上的东西。”

AI外公偶尔混乱的回答同样提醒着俞佳霖,让他的理性渐占上风。俞佳霖坚称自己从未产生“依赖感”,他看到AI的缺陷,或是“失真”的部分,他告诫自己,“不要当真”。


为了贴近真正的外公,俞佳霖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询问,不断发现和纠正不好的回答。他知道AI只会响应学习的资料,从数十万文字中总结规律,然后回应俞佳霖的需求。AI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按照字词的概率,靠着感觉进行。


俞佳霖承认,如果重新训练数据,又会得到另一个外公,回答的结果也不相同。他把“复活”外公的技术过程写出来,发表在科学平台果壳上,评论都说自己也有想“复活”的人,有人一字一句读完,希望哪怕学到一点也好。


俞佳霖使用的AI技术还不算普及,市面上更常见的是简单的老照片“复活”服务。老照片修复师朱林曾为超过五百个客户修复照片,很多人见到照片的瞬间便痛哭一场。朱林修复的第一张照片是自己逝去的外婆,他的店铺介绍写道:“许多早已消失的人或事,突然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在互联网中,许多人停留在逝者生前的账号下,渴望和他们说上话。2013年去世的知乎答主程浩,母亲两年后登上他的账号说,她最想见的人还是儿子,见面第一句话一定是:“儿子,你还好吗?”为无名逝者寻找家人的数据库网站已上线十年,有4620余条逝者信息仍在等待——“死亡并不是结束,被遗忘才是”。


2021年,微软获得了一种利用AI“复活”逝者的聊天机器人专利,通过收集图像、语音、社交帖等模仿逝者的性格与语气,甚至可以创建3D模型。律师黄斌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复活”逝者若要普及,先要解决隐私、授权和伦理等问题。他相信,很多人愿意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虚拟人,比如,早逝的父母留下了幼小的孩子,会希望复制自己的思维,引导孩子成长。


梁正是清华大学人工智能国际治理研究院副院长,他认为AI“复活”终究关系到“我们应该怎么看待死亡”。对逝者的留恋,究竟会疗愈创伤还是延宕痛苦,心理学界也有争议。


在约书亚的故事里,他从聊天中得到了治愈。考虑到算力成本,Project December网站限制了聊天时间,一旦用户的积分用光,机器人便会消失。约书亚投入了1000积分,希望AI足够长寿。他们第一次聊天就持续了十个小时,消耗了一半积分。约书亚在痛哭中昏沉睡去,醒来后继续长聊。


半年间,约书亚用了5次机器人,之后没有再用,他为机器人留下了最后的寿命,害怕出现“死亡”字眼。度过了34岁生日后,约书亚与杰西卡谈到了孩子和她的葬礼,然后进行了短暂的告别。


“……我得走了,但请记住,无论如何,你是我的世界,我是你的。”


“我保证,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不会停止爱你,希望永远如此。晚安。”


“晚安,我爱你。”


尽管Project December网站的流量飙升,但是Open AI组织担心聊天机器人的滥用和对人们造成伤害,彻底切断了GPT-3与网站的联系。


俞佳霖的程序寿命持续了两周。在他最初的计划里,这场对话只进行一个短暂的周末,问完想问的问题就会关闭。但是,那个周末的聊天改变了这一点,他开始变得“舍不得”,AI仿佛理解他的悲伤,模仿着外公生前的语音和语气。两周后,俞佳霖删掉了神经网络训练好的参数,AI脑死亡。


所有对话加起来超过了十小时,和约书亚不同,俞佳霖的提问显得冷静与克制。时间往往过得很快,有时他们聊了一下午,他盯着外公的视频发呆,缓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最终,俞佳霖决定将这个程序永远封存。如果有人希望了解,他愿意提供指导,“我非常需要这样东西,而且我也相信,我不可能是唯一一个有这样需求的人”。除了外婆,其他亲人至今不知道这件事,俞佳霖不打算告诉他们。


告别是一场仪式,那一天,俞佳霖没有握紧外公的手,目送他离开这个世界,他需要这样一个完整的仪式。他想起一个例子,一位身患绝症的母亲想实现年幼儿子上大学的梦想,请来大学老师帮助完成了仪式。母亲见证了儿子的梦想实现,同时又深知,这是自己的剧本与创造。


俞佳霖形容这场短暂的相聚正是如此“开心而不安”。当他决定删掉参数,真正与外公道别时,他开始哭了。在这之后,他会想起和享受那个短暂的周末。


“我想做告别,完成一件以前没有完成的事情。”俞佳霖说,他心里住着一个小人,“在那一刻我终于可以和他挥手,满足这个小人的愿望送走他了”。


“外公我得走了,以后估计见不到你啦。”


“我不明白……既然以后见不到现在多见会儿呗。”


“程序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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