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职校生的戏剧实验:“我们不比别人低一等”
▲ 2022年7月,职校生戏剧《影子》在广州公演,剧本源自9名职校生演员的真实成长经历。 (受访者供图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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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校生与流水线上的螺丝钉,似乎成了固定的搭配。但九月拒绝这种搭配,因为工厂里的世界太小了,“小到只有你工位那么大”。
舞台上,职校生演员弹着吉他,念着诗;小小的身躯,背着大大的影子。舞台下,职校生们在学会接纳自我,拥抱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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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才念完后再把纸飞机掷出去,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废纸团,没目标地远远扔出去。纸飞机和废纸团不受控地落在观众身上,像是小学课堂上不学习捣乱的坏学生所为。旺才在剧场里跑上跑下,继续大声念出:“浪费钱”“没上进心”“不爱学习”。
这是戏剧《影子》的开场,旺才饰演的角色与他在现实中的身份一致——一名职校学生。“小时候玩的纸飞机是自由的、美好的,但它却成为某种偏见和歧视。而且纸飞机飞的过程是不可控的,就像这些标签,不是你想要的,但就会发生在你身上。”《影子》协作者吴加闵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22年7月16、17日晚,《影子》在广州公演两场,剧本源自9名职校生演员的真实成长经历。“想向公众提一个问题,你通过戏剧看到的职校生和你想象中的职校生是一样的吗?”该戏剧项目由公益组织HOPE学堂推动完成,其创始人梁自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希望通过戏剧来打破对职校生刻板化、单一化的理解,让大家看到这个群体的丰富性。
一部200人观看的戏剧能在多大程度上削弱社会对职校生的偏见,梁自存和吴加闵说不好,演员们也不知道。但至少,这部戏剧让一些演员和观众开始仔细端详,职校生们长期背负的影子。
“我们不比别人低一等,看得起自己。”这句话被印在《影子》的宣传海报上。
16633685分之一
2022年5月1日,新修订的职业教育法施行,以法律形式明确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地位同等重要。《中国统计年鉴2021》数据显示,2020年全国共有中等职业教育学校9896所,包含普通中等专业学校、成人中等专业学校、职业高中、技工学校。中等职业教育在校学生16633685人,占中等教育阶段总人数的40%。
1600万职校在读生,他们是谁?他们经历了什么?
戏剧里掷出纸飞机的旺才就是16633685分之一。“旺才”是初中同学取的外号,也是他在《影子》里的艺名。他5岁前跟随父母在广州生活,后被送回江西老家上学。11年后,中考一结束,旺才就到广州读了职业学校,理由之一是想回到父母身边,结束留守儿童的生活。
九月,《影子》里另一名演员,目前在读中职二年级的职校生。九月说话轻声轻语,脸上还有青春痘的印记。2022年7月20日傍晚,广州酷热的夏天让人喘不过气。在九月租住的天河区某城中村,一家相对安静的甜品店里,九月向南方周末记者讲自己的故事。
九月的父母是装修工人,至今不知道儿子的中考分数。中考结束的那个夏天,九月从老家广东茂名来到深圳,进厂做流水线工人,换了六七个工厂后,被妈妈安排上了广州一所职校。九月“摆脱”学生身份失败。
长期关注职校生群体的梁自存给他们画了像:“相较于进入普通高中的同龄人,进入职校的学生里有70%以上是农村户口,文化课学习不占优势,家庭支持薄弱,成长经历比较坎坷。”据《中国统计年鉴2021》,近15年全国中职生的入学总人数超过1亿人。
演员旺才和九月基本符合上述画像,观众吉莹也符合。
吉莹2022年21岁,已经中职毕业三年,在看到职校生戏剧《影子》的演出信息时,她很好奇这帮跟自己一样身份的人,会演出“跟自己经历相似的地方吗”?她坐在剧场陡峭坐席的第二排,认认真真看了两场。
吉莹是广西南宁人,8岁被在大型纺织厂工作的父母接到广州生活,入读一所多是外来务工人员随迁子女的小学。在她的生活环境里,班上的同学总是变动,老师也以每学期或每年的频率更换。
吉莹班上60个学生都没参加中考。吉莹选择了上职校,在她看来,这是能选择的最优项。那时吉莹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世界,那里有为了上高中拼命学习的人。
在52分钟的演出时间里,《影子》花了四分之一的时间讲述每个演员来到职校的经历。“主将从现”因为成绩差,被老师建议不去参加中考;“千紫梦”因为没有本地户籍,哪怕考了六百多分也上不了高中;“阿Q”因为贪玩,中途辍学了一段时间,没有考上高中;“Yiyxxx”则因为从小深圳、武汉两地跑,一直处于“流动”的状态,最终在广州上了一所职校。
偏见与认可
“你愿意当一名职校生吗?”“你愿意让你的孩子去当职校生吗?”戏剧里,旺才向观众发问,也向社会发问。从进入职校那天起,《影子》的演员们发现,做一名职校生并不容易。
2021年4月,《教育家》杂志刊发《中国职业教育发展大型问卷调查报告》(以下简称调查报告)显示,在回收的10万余份有效问卷中,职校在校生达6.4万余人。其中,七成以上认为当前职业教育发展面临的最大困难是社会认可度。
对于还未踏出校门的职校生来说,“认可”主要取决于其父母、亲戚、老师。
戏剧里,九月以职校生的身份回家,其他8名演员戴上面具扮演“他人”,对着九月抛去一句句冷语:“就他那样,还能干什么,也就在学校混几年出来打工。”“反正去也是玩,还不如跟你爸去干活。”
说到最后,演员们像是在吼,仿佛变成了也曾被这么对待的职校生。随着吼叫声落地,所有演员的纸飞机一齐飞向观众席,剧场只剩安静。
旺才确实被这样对待过,他常常感到孤独。入读广州的职校,回到父母身边,旺才没有等来渴望已久的亲情,11年的留守生活让他们很难靠近。
交谈时,旺才用“家长”来代称爸妈,“互相不尊重”是他总结的家人相处模式。他看不惯妈妈宠着读高中的弟弟。对于读职校这件事,做装修的爸爸很嫌弃,说“读了有什么用”。妈妈最近把他微信拉黑了,但拉黑前存了收款码,方便之后给他打钱。
家庭给吉莹带来的精神支持也不多。吉莹到广州生活后,父母又给她添了弟弟妹妹。直到最近她才从妈妈那里听说,当时爸爸非常不想她读中职,觉得浪费钱。
一些家长认为孩子读职校是丢人的事。在戏剧演完的交流环节,有位父亲分享了自己的故事:他有一个女儿,初三那年成绩不好,想去职校。他接受不了,觉得女儿读职校他会很没面子。他焦虑、害怕,花很多钱报补习班,逼着女儿学。最终,女儿“硬着头皮”考上了高中,2022年读高二。
“我常常反思自己,是不是给了女儿很大的压力,她现在有点厌学,不是很喜欢读书。”这位父亲说。
“15至18岁是一个人建立自我认同非常重要的时期。上高中的学生是沿着社会主流、社会的祝福往前走,他们满怀对外来的憧憬和信心。”梁自存说,与之相比,职校生在前进的道路上容易缺乏动力。
HOPE学堂在服务职校生时发现,19.35%的学生“多数时候感到悲伤”。2020年初,一项针对中职生心理健康的调查报告指出,中职学生心理健康问题检出率为64.22%,高于全国平均水平。
梁自存认为,理解是破除偏见的开始。他在2022年3月接受《中国教师报》采访时说,中职生尚未成年,社会需要拿出对未成年人的包容和耐心来对待他们。只有理解他们的成长脉络和处境,才有可能打破社会的偏见,只有打破偏见,包容才会出现,支持也才会发生。
螺丝钉
“起床、洗漱、吃饭、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上课、下课、睡觉、吃饭、上课、看书、下课、回宿舍、洗澡、睡觉。”这是《影子》演员念出的职校生一天内的生活内容,也是多数职校生的现实写照。
但胡家成属于少数,他与旺才、九月是同校学生。
胡家成长得帅气,说话语速较快,2022年是他在职校的第4年。16岁中考失利、被送进职校时,父母对他的期待只剩下“不要跟那些抽烟喝酒的人混到一起”。
父母在广州市南沙区一家工厂工作,在他们眼里,只有读大学,人生才是完整的。受爸妈的影响,胡家成在那段时间,别人问他读哪所学校,他会不好意思说出学校名字。
刚入学时,老师用优秀毕业生的成就激励新生,没成想激到了胡家成。他分析,可能是受到爸妈的打击,所以特别想证明自己。他进社团,被选入集训队,参赛拿奖一气呵成,证书和奖状厚厚一摞。中职、高职各读三年,已有企业向还有两年才毕业的他抛来橄榄枝。胡家成的努力也换来了父母想法的转变,他们经常在亲友面前夸他,也不认为上职校的都没出息了。
九月概括自己的中职生活——闲。一天只上七个小时课,上午三个半小时,下午两个小时,晚上一个半小时。九月学的是市场营销,他碰上喜欢的课就听,不喜欢的保证考试及格就行。
2022年秋季开学,九月迎来读中职的第三个年头,基本是实习。学校安排了实习岗位,有销售、外贸、进厂,但九月都不考虑。
尤其是进厂。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九月有难忘的工厂工作经历:第一份工作是写序号,在包装产品的纸箱上从1写到5000,写了几轮九月就被辞退了,缘由是“上班时总在讲话”;第二份工作是一家口罩厂,进到操作间需要穿防尘服,九月不想穿,只干了一天;第三份是用砂纸打磨光滑平板电脑的边角,领班找了工作效率低的九月谈话后,他就不干了;第四份是进厂打螺丝,没干几天又走了,原因是8人间宿舍里虫子很多,咬得全身又痒又疼。
六七份流水线上的工作里,只有第一份工拿到了1000元工资。九月说,工厂里的世界太小了,“小到这个世界只有你工位那么大”。工厂的活没有很辛苦,但每天重复一样的事会让人精神上疲惫。
职校生与流水线上的螺丝钉,似乎成了固定的搭配。在《影子》里,职校生拒绝这种固定搭配。旺才拿着一颗外六角螺丝钉站在舞台上,说着台词:这是一颗外六角螺丝钉,不是自攻螺丝钉。自攻螺丝钉哪里都可以拧进去,外六角螺丝钉需要有相匹配的螺孔才可以完成紧固机械的作用。
“我是外六角螺丝钉。”旺才在舞台上这样说。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他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次。
吉莹的中职生活很快乐,她是同学老师的开心果。但中职毕业后的这三年,吉莹工作得并不顺利。
她先去大理一家民宿做管家,又做了一段时间的咖啡师和酒吧服务员。新冠疫情后,吉莹回到广州,做过销售、运营、日料店服务员、卖衣服的主播、房产中介、自然教育的老师、服装店销售。
自然教育是吉莹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作,8个月。最短的是直播卖衣服,一个星期。频繁更换工作让吉莹很痛苦,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向自己发问:“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忍耐枯燥乏味?”
这也是许多职校毕业生的困境。调查报告数据显示,职业院校学生毕业后一年内就业稳定率在80%以上的仅占23.88%,影响毕业生就业稳定率因素排名前三的依次是专业对口、专业技能、工作环境,分别为81.22%、70.96%和67.85%。
“看见痛苦,痛苦才能少一点”
“我的心有点空,正好可以种一朵小花,每次一朵,等到花开成海,我是否可以带着它们去找你,抑或你来看看我,看看这花开成海有多美。”
舞台上,职校生演员弹着吉他,念着诗;小小的身躯,背着大大的影子。《影子》演出过程中,舞台边缘低矮的射灯照向狭窄舞台上的演员,在背景幕布上投射出长长身影,这样的舞台设计贯穿全剧。
舞台下,职校生们在学会接纳自我,拥抱自己的“影子”。
看完演出,吉莹说她“悟”了。她不再焦虑于自己频繁换工作,觉得自己做的每份工作都能带来灵感和启发,都会加深她对这个社会的认知和理解。她准备慢慢尝试,直到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她也在尝试戏剧,准备参加2022年的乌镇戏剧节。
吉莹说,她初中以前受到的语言打击、父母冷落甚至人格攻击,都是伴着她长大的,“我不能把那个我推开,说你给我滚,我不想承认这个你。我觉得我现在能够做到说,好吧,你就是这样过来的,你就是这样的你,我愿意带着经历过这些的你一起走下去。看见痛苦,痛苦才能少一点。”
最近,吉莹回去看了自己初中读的那所学校,没什么变化,还和她记忆中的一样。她希望现在在这里读书的孩子可以快乐地度过这段时光。
不考虑实习的九月在准备升学考试,他要在明年年初参加普通高等学校招收中职毕业生“3+专业技能课程证书”考试,通过后就和参加高考的高中生一样,可以入读全日制专科和本科大学。
九月的文化课薄弱,他原本打算花1万多元上补习班,但班上的学习进度太快,他跟不上。他租住的房子十多平米,850元一个月。厨房、卫生间、卧室都有,就是床有点短,只有斜着睡才能躺平。
九月想好了,如果考上了就继续读书;如果考不上,就回老家的镇子上开一间店,可以卖一些广州有的、老家没有的时髦小食。九月也看好健身这个行业,打算时机成熟时,在镇上开家健身房,“回乡的年轻人有这个需求”。
职校生提升学历是普遍想法。调查报告显示,中职学生、高职学生、教师和家长选择希望继续升入高校学习的分别占67.80%、67.33%、61.58%和59.85%。
胡家成也有提升学历的想法,他说目的不是学历本身,而是为了更好的自己。暑假集训结束后,胡家成要回四川老家把妹妹接到广州。妹妹2022年中考,也上不了高中,胡家成已经给她报名了同校的虚拟现实技术应用专业。他打算趁自己在校的时间多带妹妹参加比赛,争取拿一些名次。
读职校期间,胡家成拿奖拿到手软。他拿过中等职业教育国家奖学金,得过广东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优秀共青团员称号,在2020年广东省第一届职业技能大赛——广东省CAD机械设计职业技能竞赛中荣获一等奖。胡家成笑说,等妹妹开学,老师激励新生用的优秀师兄师姐里,可能就会有他。
让梁自存和吴加闵感到惊喜的是,《影子》第二场演出的观众里,坐着一位演员的5个家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妹妹。演员的妈妈也是一名职校生,她觉得别人看不起自己很正常,但是不能自暴自弃。
她的发言似乎不受欢迎,只收获了演员和观众们礼貌性的掌声。“这位母亲在观念上跟我们有一些不一样,但是她愿意到剧场观看演出,表明她对孩子是很支持的。”梁自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