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中求生，他们面对的不只强震与枪声
▲ 当地时间2023年2月8日，土耳其哈塔伊，地震发生52小时后，救援人员在倒塌的建筑物现场抱着8岁的幸存者Yigit。但寒潮接踵而至，给灾后救援工作带来困难。（人民视觉 / 图）
埃尔多安表示，土耳其正面临本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灾难之一。
在这场意外天灾前，土耳其正遭遇另一场“外交地震”。
与外交僵局、大地震几乎同步的，是边境枪声。
目前距离大选的日子仅仅只有3个月，此次地震也使得大选陡增变数。
灾难，在凌晨突然降临土耳其。
当地时间2023年2月6日，土耳其一天内接连发生两次7.5级以上大地震，为今年以来全球最大地震。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证实，截至当地时间2月8日，地震已致土耳其8574人遇难。震后的低温和暴雪，让遇难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第一次感觉离死亡这么近。”
第一次地震发生时，中国女足中后卫李佳悦正在土耳其阿达纳市参加客场比赛，这里距离震中约有200公里。回忆起地震时的感受，李佳悦在社交平台直言“感觉楼都要快震倒塌了，不少队友被吓哭”。
土耳其女商人范美茹住在西部城市科尼亚。她曾经在中国留学，“范美茹”是她自己起的中文名字。
虽然距离震中较远，但她依然感觉到了城市里的变化。
“大学宿舍被政府征用，作为救援队的住处。当地医院原本一天一百多人的门诊量陡增到六百多人。”
她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全市学校已宣布停课一周，具体复学时间并未通知。
就在这场意外天灾前，土耳其正遭遇另一场“外交地震”。
2月2日，土外交部召见九国驻土大使，对这些国家临时发布土耳其旅行警告或关闭驻土领事馆的行为表示关切。此前，这些国家以“安全因素”为由，几乎同步地采取了这些行动。这场外交拉锯战也引发国际热议。
同一时间，土耳其南部边境线上，土耳其军方和库尔德工人武装轮番“交火”，不断响起阵阵枪声。
在多重争议下，土耳其能否在今年5月如期举行大选，埃尔多安政府面临连任大考。
“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灾难之一”
当地时间2月6日凌晨4点17分，位于中南部的卡赫拉曼马拉什省，几乎一瞬间，7.8级的强震撕裂了整个城市，建筑崩塌，道路中断。
来自土耳其的电视画面显示，被地震惊醒的民众穿着睡衣站在雪地里，看着救援人员挖掘受损房屋的废墟。
地震发生时，中国女足队员李佳悦正在随队参加客场比赛。她在社交媒体上实时播报的镜头,引发网友的关注。“当时惊醒之后第一时间赶紧起来穿鞋，然后拿着手机跑到酒店外边空旷的地方。”
祸不单行的是，继第一次地震后，6日下午1时24分，土耳其又发生7.5级地震，两次地震震中仅相隔96公里，随后附近地区又发生多次余震。在不少航拍的视频中可以看到，土耳其大量建筑在此次地震中坍塌，震区满目疮痍，有些地方甚至被夷为平地。
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2月6日报道，当天地震后至少发生77次余震，规模均达4.0级以上。美国地质勘探局称，余震沿着土耳其南部破裂的断层带延伸超过300公里，自西南向东北方向延伸，从土耳其与叙利亚的边界一直延伸到马拉蒂亚省。
土耳其副总统奥克塔伊2月8日证实，地震已致土耳其5894人遇难、34810人受伤。不过，由于两次地震所造成的伤亡人数在迅速增加，世界卫生组织则称，死亡人数可能增加八倍。
在伊斯坦布尔的中国留学生佳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曾在土耳其经历多次地震。就在2022年11月的一个凌晨，她同样被地震晃醒，“跟这次一样，事先并未收到预警”。
数日来，她在当地看到诸多灾民求助的新闻报道，心里感到非常难受。“2月7日我捐了一些钱，今天打包了一些衣服物资，准备送往当地的物资转送地点。希望能尽一点绵薄之力。”
南方周末记者通过梳理公开报道发现，土耳其历史上曾多次遭遇强震。这并非土耳其第一次“大地震”。
2020年1月，埃拉泽省发生6.7级地震，对土耳其东部造成了重大破坏；1999年，靠近伊斯坦布尔的土耳其科贾埃利省发生7.4级地震；1944年，博卢省发生7.2级地震；1942年，位于黑海地区的托卡特发生7级地震；1939年，埃尔津詹发生里氏7.9级地震，土耳其损失惨重。
究其原因，英国广播公司报道分析，此轮连续强震是由阿拉伯板块向北移动，与安纳托利亚板块相互摩擦引起的。美联社刊文指出，当地建筑物不够坚固也是受灾规模扩大的原因，受连续强震影响地区的建筑多为脆弱建筑。
倒塌的建筑中，不乏历史遗迹和文化地标。比如令人痛心的加济安泰普古堡。
据公开资料，该古堡建设于公元2世纪，矗立在同名城市中心的一座小山上，靠近第一次地震的震中。这座堡垒曾被古罗马人和拜占庭人占领，一直以来作为博物馆使用。然而，地震破坏下，城堡的部分防御墙已经倒塌或者开裂。摄于现场的图片显示，白雪皑皑中，矗立的围墙似乎被无形的大手拦腰“折断”，只剩断壁残垣。
“古堡非常美丽，那里的人也很热情。”范美茹曾经参观过古堡，为其坍塌而遗憾，“没想到地震这么严重，毕竟漫长的历史时间里，它一直很‘结实’。我希望未来它能够恢复。”范美茹说。
2月7日，埃尔多安表示，土耳其正面临本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灾难之一，并宣布在土耳其受地震影响的10个省份实施为期3个月的国家紧急状态。
国际救援队伍也在不断进入。应土耳其政府请求，中国政府派遣的中国救援队82名队员，于8日凌晨4时30分许，抵达土耳其南部城市阿达纳市的机场，开展国际救援。
值得一提的是，除中国救援队外，深圳公益救援队、东莞蓝天救援队、公羊救援队等多支民间救援力量正陆续奔赴土耳其地震灾区。
截至目前，土耳其地震黄金救援期进入倒计时，被困在碎石瓦砾下的人，仍在等待被救起的希望。
寒潮降临的时候
就在大地震发生前，一场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席卷了土耳其。
土耳其航空公司(THY)2月4日宣布，由于伊斯坦布尔天气恶劣，原定于2月5日至6日的238个航班被取消。土耳其航空公司新闻办公室发布声明称，该决定是在气象紧急委员会(MADKOM)的指导下作出的。
伊斯坦布尔市长埃克雷姆·马洛库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降雪及风暴预计持续到2月9日。预计气温在-5到6摄氏度之间。”市长还警告，市民除非万不得已，不要外出和使用公共交通工具，同时当地学校也于2月6日关闭。
就在寒潮降临的那一天，地震发生了。睡梦中的人们在恐惧中醒来，尖叫着奔向雨雪交加的街头。
多段流传于社交网络上的视频显示，身穿棉服、头戴绒线帽的人们惊慌地逃出家门，来到布满冰雪的寒冷室外。为此，部分地区的清真寺对外开放，为无法返回受损房屋的人们提供庇护。
雨雪天气下，试图离开地震灾区的人们造成了交通堵塞。
土耳其科尼亚市长乌尔·阿勒泰2月6日在社交媒体上表示：地震后的前72小时非常重要。我们要全力支持地震灾区，拯救生命。
“请大家保持科尼亚道路的通行，交通堵塞可能会造成我们国家四分五裂。”
寒潮，也给灾后救援工作带来困难。
土耳其东南部城市迪亚巴克尔救援行动的电视画面显示，数十名救援人员和志愿者穿着冬季夹克，戴着面巾，在瓦砾中搜寻幸存者。
低温天气让本就极短的救援黄金时间72小时再次缩短，被埋住的人们很可能因为失温死亡。
“我和家人是幸运的，但我朋友的亲人却冻死在了暴风雪中。”
范美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的朋友住在土耳其东部城市凡城（Van），距离此次震中较近。在寒冷的暴风雪天气下，朋友的家人不幸去世。“地震还引发了海水倒灌，凡城的地上都是水，有很多人找不到保暖的物资。”
中国天气网首席气象分析师胡啸表示，这次土耳其地震发生在东安纳托利亚断裂带上，目前土耳其正处于冬季，天气寒冷，最近有地面气旋过境，给当地带来暴风雪天气。低温风雪天气将给应急救援工作增加难度。
2月8日，南方周末记者从中国民间救援力量公羊救援队获悉，土耳其当地时间2月8日上午，公羊救援队先遣队已抵达伊斯坦布尔，此次队伍共携带了雷达搜索装备4套、破拆装备10套，支护装备若干，搜救犬2条等。
队长何军表示，如果缺少趁手的大型工具，可能会延缓施救时间，加上天气寒冷，对救援人员的体力消耗也会比较大。“这些可能都是我们要克服的，所以我们要有预案。”
一场“外交地震”
对土耳其来说，除了强震，“外交地震”造成的影响也不容忽视。
从互相发布安全警告，到西方多国关闭驻土领事馆，再到“放狠话”、召大使，土耳其与欧美多国的外交争端于2月初再度升级。
回顾风波，2023年1月中下旬在瑞典等一些欧洲国家发生的焚烧《古兰经》事件被视为导火索。
1月21日，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举行多场抗议活动。其间，一名极右翼政党领导人在土耳其大使馆附近公开焚烧《古兰经》，引发土方强烈谴责。此后，类似场面在荷兰与丹麦街头也相继出现。
为什么会发生抗议活动？
原来早在2022年5月，瑞典和芬兰正式提交加入北约的申请，但土耳其的反对，令两国入约进程蒙上阴影。根据北约制定的规则，瑞典和芬兰若想成为北约成员国，必须得到北约现有成员国的一致同意。
2022年6月，土瑞芬三国敲定“入约”备忘录。备忘录中，瑞芬两国承诺将支持土耳其的反恐工作。
不过，瑞典入约进程仍不顺利。瑞典方面认为，该国已经履行了备忘录中部分要求，是土耳其“要的太多了”。在土耳其看来，瑞典并未遵守三方签署的备忘录，其距离满足土耳其提出的入约条件“仍有不小距离”。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教授张家栋认为，在北约等西方国家看来，土耳其反对芬兰和瑞典加入北约，是个异类，也是最不像西方国家的成员。
焚烧《古兰经》事件之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宣布将无限期推迟原定于2月举行的瑞典、芬兰加入北约进程对话，并表示不会为瑞典入约“开绿灯”。
不料，西方多国则集体作出回应。自1月24日起，瑞典、法国、德国、意大利和美国等九个国家相继向本国公民发出警告，称土耳其可能会发动袭击，报复在几个欧洲城市焚烧《古兰经》的行为，在土耳其遭受袭击的风险增加，出于“安全原因”，暂时关闭驻土耳其领事馆。
“表面上，这种防范是为了保护本国公民的安全。”浙江外国语学院环地中海研究院院长马晓霖教授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实际上可能夹带的“私货”就是惩治土耳其对芬兰、瑞典特别是对瑞典加入北约的态度。
宁夏大学中国阿拉伯国家研究院院长李绍先认为，土耳其之所以在入约问题上“卡”瑞典，除了瑞典未能满足土耳其的反恐要求外，还有其他多重考量。
土耳其将于2023年5月举行总统与议会选举。“随着大选临近，土耳其正进入政治上的非常时期，埃尔多安志在连任。”李绍先说，“他要抓住瑞典、芬兰入约一事，突出库尔德问题对土耳其构成的安全威胁，尤其是回应焚烧《古兰经》事件激起的土耳其国内情绪。”
不过，就在土耳其地震发生后，人们不断猜测，如果瑞典、芬兰加以援助，土耳其是否会在两国加入北约上松口？
“埃尔多安不会服软。”李绍先说，双方的外交僵局料将持续一段时间。由于土耳其处在大选前的特殊政治氛围，再加上安卡拉判定自身战略位置对于北约的重要性，埃尔多安不会轻易单方面让步。
边境枪声与越狱囚犯
与外交僵局、大地震几乎同步的，是边境枪声。
当地时间2月7日，土耳其国防部发表声明称，土军对叙利亚西北部地区的库尔德工人党武装发动了军事打击。土耳其国防部此前曾表示，库尔德工人党武装在当地时间2月6日从叙利亚境内向土耳其南部多个边境哨所发射多枚火箭弹，但没有给土方造成人员损伤。土方称，此次军事打击是对该袭击的报复行动。
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范鸿达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关于大地震和打击库尔德武装是两个层面的问题。一方面，刚刚发生了大地震，灾区状况惨不忍睹，土耳其政府当然会在国际社会的帮助下积极救灾。
另一方面，对土耳其来讲，打击库尔德武装事关国家安全，这也是安卡拉一定不会也不能忽视的问题。土耳其打击位于叙利亚的库尔德武装，当然会引起相关利益方的不满，不过这种不满不是始于近日，而是早就存在了。
震中周围环境安全态势极其复杂。这里除了是临近叙利亚北部库尔德人聚居区外，也受到伊斯兰极端主义影响。
据法新社报道，地震发生当日，叙利亚西北部监狱发生了囚犯越狱事件，至少有20人逃离监狱。据报道，这座监狱位于叙利亚土耳其边境附近的拉霍镇（Rajo），由叙利亚国内亲土耳其的派系控制，关押着约2000名囚犯，其中约1300人被怀疑是“伊斯兰国”武装分子。
此外，土耳其境内仍有大量的来自叙利亚的难民，这也为土社会带来了安全风险。
根据联合国难民署数据，土耳其境内有约400万难民，其中360万来自叙利亚。仅震中的加济安泰普省就居住有超过46万叙利亚难民。
浙江外国语学院环地中海研究院院长马晓霖分析认为，“难民对于埃尔多安来说是一个筹码，一方面他可以借此同欧洲国家叫板，另一方面也成为他在中东国家获得利益的依靠。这就是他为什么可以通过几次出兵叙利亚北部建立所谓安全区的原因，尽管这侵犯了叙利亚的主权，但叙利亚政府乐见他出兵打压库尔德分离主义，两国政府在这方面利益是高度一致的。”
“从2022年开始，土叙两国政府从情报合作开始到两国部长公开接触政治合作，准备要告别敌对的关系，重新来实现关系正常化。”在马晓霖看来,这也是因为两国在难民问题上存在一致的利益。
大选就在3个月后
当地时间2023年5月14日，土耳其将举行大选，届时选民将选出新总统以及600名土耳其大国民议会议员。现任总统埃尔多安也将在此次大选中寻求连任。
目前距离大选的日子仅仅只有3个月，此次地震也使得大选陡增变数。
马晓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尽管外界猜测此次地震可能引发大选推迟，但他认为，地震严重归严重，但是并没有发生在发达的人口密集的大中城市。
范鸿达也认为土国大选不会推迟。“埃尔多安不会主动要求推迟大选，如果不能在5月中的大选中获胜，埃尔多安更不相信他会在推迟的大选中能够获胜。”
2017年公投后，土耳其由“议会制”转变为“总统制”。总统选举采取两轮制，第一轮中如果有候选人获得绝对多数票，则该候选人当选。如果没有候选人获得绝对多数票，则在第一轮投票中得票最多的两名候选人之间进行决选，然后宣布获胜者当选。土耳其总统任期五年，可连任一次。现行总统制在埃尔多安第一任期结束后才全面实施，这也意味着他可以再连任一次。
“议会制”向“总统制”的转变，也引发埃尔多安部分盟友的不满。
年初，土耳其六大反对党组成“国家联盟”，共同推选一位候选人与埃尔多安竞逐2023年总统大选。
“埃尔多安把土耳其从一个西方小跟班，变成一个地区超级大国，某种程度上满足了土耳其人普遍的奥斯曼主义帝国情怀。特别是乌克兰危机爆发以后，土耳其的地位大大提高。同时，即便近年来土耳其经济走弱，通货膨胀增加，埃尔多安也可以简单地归咎于疫情导致产业链阻断。”马晓霖分析道。
作为一名普通人，范美茹抱怨土耳其当前“问题很多”，她认为这要归咎于政府执政不力。
“土耳其经常遭受到恐怖主义的袭击，叙利亚难民也带来了问题。如今土耳其通货膨胀严重，物价在原本基础之上翻了三倍多。
2021年10月，我买一个面包只需要1.4里拉，现在则需要5里拉。”
她对埃尔多安政府并无太大信心。地震、寒潮、外交危机、边境冲突等诸多难题，埃尔多安政府能否交出合格答卷？
（实习生郑彩琳、杨浣澜、邱欣仪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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