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地震11日:灾祸、伤痛及被忽视的预警
▲ 2023年2月10日,土耳其伊斯肯德伦,一些遇难者家属紧紧地抱在一起。(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 / 图)
这是“土耳其共和国100年历史中死亡人数最多的地震”。
“现在人们意识到了地震的危害。但这太迟了,科学家的预警事先没有被认真对待。”
他认为,特赦政策阻止了1999年地震后制定的抗震法规,给城市房屋带来了风险。
土耳其震后第11日,救援的希望渺茫。
南方周末记者从多家中国民间救援队获悉,随着土耳其政府全面部署大型挖掘设备入场,队员们已完成既定目标,短暂休整后即可撤离。
尽管有专家提出,受困于倒塌房屋下的民众可能存活一周甚至更久,但现实中,在低温下找到幸存者的几率愈来愈小。
土耳其哈塔伊省安塔基亚市安置营里,幸存者们有序领取免费的食品、水以及生活物资,借助网络信号和远方的亲人取得联系。
正常的生活秩序似乎正在回归。但倒塌的建筑、不断增加的遇难者数字仍然提醒着人们,一场巨大的灾难刚刚离开。
1999年土耳其大地震发生后,民众曾对劣质建筑及政府的应急能力提出了质疑。
24年后,另一场致命的地震再次发生。土耳其民众在寻找失踪亲人的同时,也在寻找答案——为什么在看似“牢靠”的措施之下,悲剧再次发生?
废墟之城
一场地震过后,安塔基亚的房屋似乎都失去了“脊梁”。
“城市像被炸弹轰炸过,坍塌的建筑无处不在。”《新阿拉伯人》报驻土记者威廉·克里斯图于2月7日早晨到达安塔基亚。
南方周末记者在现场看到,一栋米黄色的5层公寓楼,像被太阳烤化的馅饼,颓然倒向一侧;一处绿色的高层住宅,像纸盒一样被“撕”开了一侧外立面,翘起的床垫、翻倒的沙发、歪斜的衣橱,几十户家庭卧室私密的一面,如此狼狈地向路人敞开。
另一栋高楼的阳台上,一面白色的窗帘在风中飘荡。周边的围栏和玻璃已垮塌大半,徒留一方白色的窗框还在坚守。
安塔基亚位于土耳其南部,是哈塔伊省的首府。
这本是一座有千年历史的古城,震前约有20万人口。从高空无人机的航拍镜头中,可以俯瞰地震后这座城市留下的伤口。临河的一处住宅区,超过一半的建筑物碎成瓦砾,仅留下数栋孤零零的危楼。
危险无处不在,哪怕是最轻微的余震也会让剩下的房屋和公寓倒塌。但也有人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危险之中。
当地时间2月12日,一名中年男子还在安塔基亚一处废墟中徒手挖掘,他没有任何工具,手上只戴了一双厚手套。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里原本是一栋公寓。地震发生时,他的父母就住在公寓三楼。“为了躲避叙利亚的战乱,10年前我和家人来到安塔基亚。如今我又失去了他们。”
地震发生初期,不少国内外救援人员进入安塔基亚,但救援进展并不顺利。威廉·克里斯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他们没有特别大型的装备,只能用锯子、铁镐和钻头来清除碎片和瓦砾。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
救援人员将照片等物品放在路边,供遇难者的亲人们认领。
照片中记录了一对土耳其新人的幸福时刻。新娘头戴白纱、手捧鲜花、露出幸福的笑容。如今,本该珍藏的新婚照片已覆盖着厚厚的尘土,照中人的安危尚未可知。
现场可以看到,偶尔来到的人们,站在摇摇欲坠的房屋前,或者坐在废墟上,神情颓唐。
数日来,土耳其灾害与应急管理局(AFAD)及当地政府在公园、体育馆等空旷区域,搭建起白色的帐篷安置灾民。
2月12日,安塔基亚省长中心公园安置营,工作人员不时向灾民发放免费的食物和饮用水。
孩子们往往最先从悲伤中恢复。南方周末记者在安置营里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女孩从捐助物资中挑起一个粉色的洋娃娃,年纪大的男孩们在踢球、玩滑轮。
如果不是孩子们身后的救灾帐篷,看起来就简直像一个寻常的周末。
而大人们却要为生活发愁。女人们在寒冷的天气里徒手洗衣,一根简陋的晾衣绳,扯在两个帐篷中间。因为天气寒冷,男人们砍下树枝,把它们扛回营地,作为夜间取暖的燃料。傍晚时分,安置营帐篷前,铁皮炉里不时冒出燃烧不均匀的黑烟,人们围坐在炉子一旁取暖。
“预测不幸言中”
“从科学的角度,土耳其发生这样的大地震并不意外。”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教授通凯·泰玛兹(Tuncay Taymaz)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土耳其位于安纳托利亚断裂带上,是国际地震学界认定的全球地震活动最活跃的地区之一。就在本世纪,土耳其就遭遇多次大规模地震。
1939年12月,土耳其东部城市埃尔津詹发生里氏7.9级地震。这是土耳其历史上损失最严重的一次地震,造成约3.3万人死亡。“只不过,当时我们的地震仪、计算设备非常简陋,我们并没有掌握更多这次地震的数据。”泰玛兹说。
几十年来,地震预警技术不断进步,科学家们通过深度学习、人工智能、超高功率的计算机建模,研究地震的起源、形成与预警,但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地震带来的噩梦。1999年8月,土耳其中西部地区发生7.4级强震,造成超1.3万人死亡。2006年5月,土耳其再次发生7.2级强震,至少造成120人死亡,1600人受伤。
虽然地震预测一直是地震学领域的“圣杯”,但地震前人们却可以做好应对和准备。
泰玛兹说,地震通常作为一系列序列发生,包括一些相对较小的前震、一次主震和数量迅速衰减的余震。偶然的情况下,大地震之后很快就会发生规模相当的地震,要么发生在最初破裂的断层相邻部分,要么发生在完全不同的断层上。这样的地震被称为“双峰”地震(doublet earthquakes)。
在2020年2月23日一天之内,土耳其-伊朗边境地区曾发生过5.8级、5.9级地震,中间间隔超过10小时。
2021年,泰玛兹就这场地震发表的研究论文提出,类似的地震可能会在几年内再次发生。遗憾的是,这些预测并没有引起公众和政府太多关注。“仅仅一年多之后,我们再次被地震击中。”
2月6日地震发生后,许多土耳其记者打电话给泰玛兹,澳大利亚、英国、加拿大等国记者邀请他去做线上访谈和报道。当地时间2月11日凌晨三点,他还被阿拉伯媒体记者的电话吵醒。
“现在人们意识到了地震的危害,但这太迟了,伤害已经造成。科学家的预警事先没有被认真对待。”泰玛兹说。
同样的无力感,也出现在另一位地震学家身上。土耳其地震发生当天早上,土耳其地震学家纳西·古鲁(Naci Gorur)在电视直播中无法掩饰自己的悲伤。
“我早上四点被叫醒,哭了一个小时,到现在还在哭。这是我们多年来一直预警的地方。”纳西认为,如果事先做好周密的准备,至少可以降低2月6日灾难的损失。
土耳其作家图瓦纳(Tuvana Sahinturk)在地震的恐惧中长大。1999年伊兹米特大地震是她和家人经历的最大地震。
她回忆,长大过程中,孩子们总是被教导和提醒,地震有多么危险。从学校课堂到电视节目,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们,“如何摆放家具,如何准备地震应急包,以及无数次的演习以防悲剧发生”。
“土耳其人民深知地震的危险性和恐怖性,受过足够的苦难。但是,二十多年后,成千上万的建筑物是如何再次倒塌的呢?”图瓦纳质问。
“定时炸弹”
2023年2月11日,建筑开发商梅赫梅特·考什昆(Mehmet Yasar Coskun)在伊斯坦布尔机场被抓,他正准备“逃”往邻国黑山。
在安塔基亚市的哈提·伊诺努大道(Hatay Inonu)上,原本矗立着一座12层的豪华公寓大楼。赫梅特·考什昆正是这栋大楼的开发商。大楼于2011年开始施工,2013年正式建成。据大楼宣传广告,这里环境优美,设施现代,拥有绿地、游泳池、运动场等,号称“天堂一隅”,符合“最高建筑标准”。
2月6日地震过后,这个“天堂”变成“坟墓”。
摄于现场的照片中,大楼主体建筑齐刷刷倒向一边,像三块麻将牌一样颓然躺在地上。据当地媒体报道,可能有一千多人埋在废墟下。与之相对照的是,周边的十多栋红顶高层建筑依然矗立。而且,这栋大楼在坍塌过程中还撞毁了附近一座建筑。
据土耳其财经媒体《Dunya》、电视台《NTV》等报道,考什昆在到达机场前曾在伊斯坦布尔的银行提取了大量资金。他还在被捕后发表“申辩”声明,称自己不知道这栋大楼为何倒塌。“我们获得了所有的许可证,并通过了市政当局的必要检查。”
数日来,像考什昆这样被捕的建筑承包商不在少数。
土耳其检察院2月12日签发134份逮捕令,抓捕对震区劣质建筑负有直接责任的承包商和工程师。司法部长博兹达说,土检察院根据司法部指示,在受地震影响的10个省份设立“地震犯罪调查局”,彻查地震中大量建筑倒塌问题。
对土耳其人来说,东安纳托利亚断裂带并不陌生。土耳其已制定了建筑规范来防范地震风险。然而,2月6日的地震悲剧,凸显了科学家长期以来的担忧,即建筑规范没有得到足够严格的执行。
根据土耳其环境部对170000多栋建筑的初步评估,整个阿迪亚曼地区的24921栋建筑被地震震塌或严重损坏。
据土耳其阿纳多卢通讯社报道,加济安泰普省多名建筑承包商被捕,他们涉嫌砍掉纵柱,以便在建筑物中腾出额外的空间。
一位接近救援现场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场挖掘时发现,一些建筑的混凝土“质量不达标”“钢筋很细”。
1999年土耳其大地震之后,政府采取了诸多措施,其中包括“对建筑物进行加固;重新制定新的建筑标准;将城市绿地指定为疏散点,以便人们在发生地震及时逃离”等。与此同时,土耳其政府开始征收所谓的“特殊通讯税”,用途为防灾与紧急应变单位的建设。
24年后,另一场大地震再次发生。许多土耳其民众质疑,这些不合格的建筑如何获得批准?
当地时间2023年2月10日,伊斯坦布尔市政府副秘书长布格拉·高克(Bugra Gokce)在社交平台披露了一组数据:在2018年大选之前,土耳其约有315万座建筑物获得“特赦”。而此次地震中受灾的十个省份中,获准特赦的建筑数量为29.4万座。其中,排名前四的分别是阿达纳5.9万座,哈塔伊5.6万座,加济安泰普4万座,卡赫拉曼马拉什3.9万座。
“所以,你看到问题了吗?”布格拉·高克写道,“仅在4年前,10个震区省份的29.4万套劣质房屋受到了法律保护。换句话说,我们的公民不得不忍受一颗定时炸弹。”他认为,政府的特赦政策阻止了1999年地震后制定的抗震法规,给城市房屋带来了风险。
布格拉·高克指责的“特赦政策”是土耳其的一项建筑政策,允许未经许可规划的建筑登记并合法化。历史上,土耳其政府多次对不符合安全规定的建筑施以“特赦”。如果建筑物被特赦并支付了相关罚款,即使不符合建筑和地震法规中列出的相关要求,该建筑物也不会被拆除。
这一政策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土耳其房地产业的快速发展,同时也受到建筑专业人士的批评。
2019年大选前夕,埃尔多安在一次集会上向卡赫拉曼马拉什省民众发表讲话,“我们已经通过(建筑)大赦解决了144556名公民的住房问题。”在马拉蒂亚、哈塔伊等地区,埃尔多安还同样宣介过这项“政绩”。
然而,在2月6日地震之后,这三个地区的建筑物都发生了大面积倒塌。
另一方面,1999年大地震后,政府实施的防震方案也并未得到完全执行。
土耳其反对派议员古塞尔·特金(Gursel Tekin)在伊斯坦布尔担任了十年的副市长,他也经历了1999年的那次大地震。近日,他在接受美国国家公共电台采访时提出,随着人们对地震记忆的消退以及房地产价值的飙升,政府开始将疏散区出售给“友好的开发商”。
土耳其地震税的去向也引起反对派的质疑。迄今为止,地震税征收已有24年,公开数据显示累计约46亿美元。每次土耳其发生地震时就会被质疑款项流向,但财政部从未公开具体说明。前财政部长曾在2011年提及,“这笔钱用在修筑公路和铁路上”。
不过,埃尔多安称:“政府不可能为这么大规模的地震做好准备,现在是需要团结的时刻,我无法忍受此时有人为了政治利益发动对政府的攻击。”
“世纪灾难”重压
当地时间2月14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内阁会议上表示,此次地震造成的死亡人数已升至35148人。他说,这是“土耳其共和国100年历史中死亡人数最多的地震”。
这一数字不仅超过了日本2011年大地震、伊朗2003年大地震中的死亡人数,也超过了土耳其此前历史上最大地震——1939年埃尔津詹大地震造成约3.3万人死亡。
因救援工作尚未结束,预计死亡人数仍将进一步上升。
这场“世纪灾难”地震,也让土耳其经济雪上加霜。
土耳其博斯普鲁斯海峡是世界货运的重要航道,地震发生后,震区的航运、物流枢纽一度瘫痪。
伊斯肯德伦港是土耳其东南部第二大港。在强震发生后,港口部分坍塌,码头的集装箱堆场发生了火灾。据土耳其媒体报道,地震对港口相关结构影响巨大,再加上火灾带来的损失,保险索赔金额或会高达数亿美元。此外,杰伊汉港距离地震震中约155公里,是当地原油和石油产品输出的重要枢纽。地震发生后,该港口的装货作业也被一度叫停。
在疫情、暴恐等诸多因素影响下,2020年赴土耳其旅游的外国游客数量同比下降了近70%。直到2022年,土耳其接待游客总量才基本恢复到疫情前水平。地震中,土耳其多处历史遗迹,如加济安泰普古堡、塞尔瓦尼清真寺等遭到损坏,让当地旅游业再度蒙上阴影。
土耳其企业和商业联合会(Turkonfed)估计,土耳其大地震可能会造成本国经济损失超过840亿美元,占GDP比重大约10%。其中,708亿美元是房屋坍塌造成的,另外104亿美元是国民收入损失,还有29亿美元是劳动力损失。
灾区救援及重建也将给埃尔多安政府带来财政压力。
目前,土耳其是全球通胀最严重的国家之一。2022年土耳其CPI上涨了64.27%;2023年1月,土耳其消费者价格指数则较2022年同期上涨57.68%。
据土耳其统计研究所的数据,地震灾区有1342万人口,创造了土耳其国民收入的十分之一。地震发生次日,埃尔多安就宣布,在土耳其受地震影响的10个省份实施为期3个月的国家紧急状态。同一日,土耳其宣布首批拨款1000亿土耳其里拉,约合52亿美元,用于震区救援。
土耳其中资民营企业商会会长李木子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受灾的10个省份大都地处土耳其东南边陲,受周边国家战乱及难民入境等诸多因素影响,“虽然这次受灾地区在土耳其全国经济中占比不高,但受灾面积大、受灾人口多,未来的重建压力应该会很大,成本自然也会更高”。
不过,原本投向发达地区的资金,也可能会因为优惠政策回流。“重建对地区经济发展也是一个机遇。尤其是在房屋、物流、通讯等方面的建设,会有一个提升。”李木子说。
(南方周末实习生郑彩琳、刘心语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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