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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树斌之母张焕枝:“咱都往前看”丨不惑 2024

李桂 南方周末 2024-01-05

▲ 张焕枝(农健 / 图)


全文共3406字,阅读大约需要8分钟

  • 她和以前一样,还是喜欢看法治新闻,只是心态不太一样了:以前总想看看有没有出台什么法律或者政策,能帮助聂树斌的案子平反;现在,更多只是单纯地打发时间。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南方周末记者 李桂
责任编辑|吴筱羽

张焕枝已经很少想起聂树斌了,但“要说全忘了,那是假话”。

她79岁了,个子不高,身材微胖,脸上长出了老人斑,但一头短发还是乌黑——每隔两三个月,她就要去染个发,已经近二十年。这是为聂树斌伸冤奔走时留下的习惯,“要表现得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

2005年,张焕枝以“聂树斌之母”的身份第一次走进公众视野;同年3月,《南方周末》首次参与报道聂树斌案。

1995年4月25日,河北省石家庄市鹿泉县人聂树斌因故意杀人、强奸妇女被判处死刑,两天后被执行死刑。2016年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改判聂树斌无罪。

多年里,《南方周末》一直关注着聂树斌案的进展:既采访了聂案相关的诸多当事人,试图还原被掩盖的真相;也采访了诸多法学专业人士,解释聂案重查的困难。18年过去,《南方周末》累计刊发的和聂树斌案相关的稿件超过3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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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2005年的关注

人生的前50年,张焕枝和大部分农村妇女没什么两样,结婚、生子、在土地上讨生活。1994年,她50岁,时年19岁的儿子聂树斌卷入一起强奸杀人案。此后,张焕枝的生活,便被为儿子奔走伸冤填满。

张焕枝曾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过最后一次见到聂树斌时的情形。

那是1995年3月,石家庄中院一审结束后,在主审法官和辩护律师张景和的陪同下,张焕枝在法庭后面一个小屋中看见了半年未见的聂树斌。聂树斌背对着门,张焕枝哭着喊了声:“树斌!”聂树斌在抽泣的颤栗中突然转身,放声痛哭,一声一声地喊着:“妈——”

“我们只是哭,只是哭。”张焕枝说。

聂树斌被执行死刑之后,张焕枝多次到河北高院上访,希望能重查此案。事情的突破性进展出现在十年后:2005年3月15日,《河南商报》刊发稿件《一案两凶,谁是真凶》,透露河北邯郸人王书金供述自己是石家庄西郊玉米地强奸杀人案的凶手。至此,聂树斌案引起关注;一周后,《南方周末》的报道跟进发出。

也是在这篇名为《“聂树斌冤杀案”悬而未决 防“勾兑”公众吁异地调查》的稿件中,聂树斌的辩护律师张景和谈及聂案相关情况,这是他首次接受媒体采访。

“一案两凶”曝光两年后,聂家人多次向河北高院提出申诉,但均被驳回,理由是没法提供原审判决书。2007年4月、5月,一位神秘人以快递的方式,分别寄来了聂树斌案的一、二审判决书,从而扫除了提出申诉的最大障碍。

12年后,2019年2月,聂家的代理律师李树亭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判决书是他从受害者康某某家属手里拿到的,但他当年不想让自己成为焦点。

事关聂案真相的,除了判决书,卷宗亦十分重要。2013年7月,《南方周末》刊发的雪藏八年露出冰山一角 聂案卷宗里藏了多少秘密,透露出更多细节。比如,多年来,聂家更换了数拨律师,但谁也没能看到卷宗——这意味着申诉工作几乎不可能开展。

直至2015年3月17日,律师李树亭、陈光武才首次查阅完整卷宗。

关键进展出现在2014年,这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指令山东省高院复查聂树斌案。此后,每隔一段时间,聂案就会出现新的进展:复查一再延期,至2016年3月15日;2016年6月6日,最高法提审聂案。

直至2016年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再审改判聂树斌无罪。

其间,《南方周末》亦一直关注并在关键节点报道该案,刊发了聂树斌案复查第三次延期》《一年半复查:确认了什么,否认了什么 等了11年,聂树斌案将再审》《聂树斌案再审:为何选择第二巡回法庭等多篇稿件。

2

“帮忙喊”的人

这么多年,包括律师、记者在内,不少人围绕在聂家周围。改判无罪后,2016年12月,聂家人邀请了部分报道过聂案的媒体记者和参与的法律人士参加在石家庄举办的“感恩会”。

她称这些帮过聂家的人称为“帮忙喊”的人:“我这一个农村妇女,我喊不起来,你上哪人家都不重视你,因为你的声音小。但是喊的人多了,人家就重视了。”

从2005年“一案两凶”被披露到聂树斌被改判无罪,11年里,聂家的代理律师换了几拨,李树亭是聂家最信任的其中一个人。

聂树斌案被广泛报道后,总有天南海北的人来到聂家,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找李树亭的。

“他们没有李律师的电话,来找我,我又不能说没有李树亭的(电话)号。”张焕枝说,号码她一般是不给的,总会先问问对方:你是个啥事儿啊?听一下大概,觉得有必要的,再用自己的手机给李树亭打电话,让对方和他说一说。

2023年12月11日,在女儿的家里,张焕枝又一次和李树亭解释:“有时候我是真的拦不住,不是说非得给你找麻烦,他们都愿意跟你说话。”李树亭在一旁笑了笑说:“阿姨这是在给我充当接待中心呢。”

李树亭已经不大接案子了。2022年开始,来找张焕枝的上访人员也少了。

另一个和聂家关系密切的人是《河南商报》曾经的总顾问马云龙。

他们也有些年没见过了。前段时间,张焕枝和李树亭通电话,听说马云龙生病了,“眼泪一下就下来了,都说不上话”。

提起马云龙,张焕枝满心感激。她想和马云龙见个面,“哪怕半天都行”,但对方身体不好,她年纪也大了,“没人帮忙,我连石家庄都去不了,更不要说郑州了”。

同样因为出门不便,张焕枝错过了郑成月的立碑仪式和追思会。

郑成月曾任河北邯郸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2005年1月抓捕了王书金,此后多年致力于推动聂树斌案平反。2022年5月,郑成月因病离世。

之后,张焕枝曾由女婿带着去了一趟广平,见到了郑成月的家人。2023年7月的立碑仪式和追思会前,郑成月妻子曾打来电话,邀请她参加,“她说,张阿姨,你不来,这个事情不圆满”。

但上了年纪的张焕枝,独自出远门已经有心无力了。

3

“挺好的”

聂树斌案平反七年后,张焕枝终于过上一个普通老太太的生活。2023年12月10日晚间,华北平原普降大雪的前一晚,担心她一个人在家不方便,女儿聂树慧和女婿开车把张焕枝接到了城里。

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她都住在位于下聂庄的家里。这是一栋平房,2017年3月,拿到国家赔偿决定书后,张焕枝和老伴拆掉1980年代修建的老房子,盖起了有八个房间的新屋。

在媒体的报道中,八个房间,三间是卧室,张焕枝和老伴儿住一间,一间留给聂树慧,还有一间,是给聂树斌准备的。新房盖好后不久,张焕枝跟老伴聊过,“儿子的钱盖的房子就等于是儿子盖的”。他们商量好了,268万余元的国家赔偿,日常花销不能动,有大病大痛再用,就当是儿子养老。

2018年8月,73岁的老伴聂学生因高血压引发心脏病离世。大多数时候,偌大的房子中,只剩下张焕枝一个人。

张焕枝的心脏也出现了问题,每天都要吃药。孩子们想让她去城里一起住,她不愿意。张焕枝算了下,老家房子的宅基地加上院子,能有半亩地;城里的房子就那么几间屋,“憋得慌”。

地早就不种了,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张焕枝家还种着三亩核桃树,是大约十年前村里土地统一流转后种上的。她的日常生活,大都围绕着这些核桃树。

种核桃不像种庄稼,日常不需要施肥打药,但张焕枝喜欢没事儿就去地里转转。她有一辆电动三轮车,从家里出发,十多分钟就到了地里。到了九月核桃成熟的季节,她又开着三轮车,从地里拖回还长着青皮的核桃。

再往后,晒核桃、剥青皮。李树亭就收到过张焕枝送的核桃。

如今的生活,对张焕枝来说,平淡、普通,“挺好的”:自己的身体“挺好的”,孩子们“挺好的”;她不愿意总聊过去的事,也因为“现在挺好的”。

但她和以前一样,还是喜欢看法治新闻,只是心态不太一样了:以前总想看看有没有出台什么法律或者政策,能帮助聂树斌的案子平反;现在,更多只是单纯地打发时间。

“新闻上说,现在很多乡镇、街道都‘开门接访’,这一块我感觉挺好。”她想起自己四处奔波并被拒之门外的日子,“那个时候,我觉得最难过的是没有人理你,到哪儿都没有人理你,总说,‘等几天再过来吧’‘等几个月再过来吧’”。

偶尔想起聂树斌,也是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曾经,张焕枝看到和聂树斌同龄的人结婚、生子,“心里就老是念着”,想起他被捕离家时只有19岁。但现在,悲伤只会短暂地出现,情绪很快就过去了。

和曾经那个“有力量”的母亲不同,如今的张焕枝变得平和与温柔。活到79岁,她觉得,过去的事情发生就发生了,“既然活到现在,咱都往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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