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熄灯吗”：重庆砂舞厅里的隐秘情事
▲ 2023年12月23日下午，重庆一家舞厅，约六百人次光临。老板娘称是近一个月来人最多的下午场。（郑彩琳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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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场3元，午场6元，晚场5元。舞客以中老年人居多，砂舞厅里常见的是保温杯里的菊花茶和白开水。
舞场内默认的规矩：如果一位女性没有拒绝被男性带入暗处，两人就可以跳一支“尺度更大的舞”。
每到检查密集时，砂舞厅有的挂上临时停业修整的牌子，有的开启不熄灯的“照相馆”模式，舞池中有保安巡逻。
“今晚有舞厅熄灯吗？”
2023年末，各类突击检查密集时，一个名为“重庆砂友”的微信群中，时不时有人询问。群里聚集着四百多位热衷砂舞的中老年舞客。
“脸贴脸，肚贴肚，半个小时挪一步”是川渝民间对砂舞的概括。营业期间，歌舞娱乐场所内亮度不得低于国家规定的标准，而砂舞厅的精髓却在于黑暗。
1980年代，川渝地区兴起大量商业舞厅，有说法称，起源于拉丁美洲的莎莎舞受到舞客青睐，并逐渐演变为舞伴接触更紧密的砂舞。另一种说法是，1990年代砂轮厂不少人迫于生计，到舞厅有偿陪舞，故取名砂舞。
如今，砂舞以更隐蔽的形式出现在城市的角落。
1
盲灯
2023年12月5日早上八点半，A舞厅炫目的招牌亮起，主要面向中老年人的娱乐场所开张了。
这座舞厅已有27个年头，装修彰显出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格调，保留着烫金字体的广告语，以及现金支付、卡纸打钩划次的习惯。步入舞厅，一股混杂着香水的霉潮味扑鼻而来，白灰色墙壁投射着从灯罩里射出的彩色光晕。
舞厅早场3元，午场6元，晚场5元。这里没有年轻人酒吧里常见的烟酒和果盘，取而代之的是保温杯里的菊花茶和白开水。
53岁的刘云全是A舞厅的老顾客，没活儿干的时候，他就披上外套，拎起保温杯，来这里跳上几曲。
“没啥标准，合眼缘就行。”刘云全啜了一口茶水，开始随缘邀请舞伴，一位烫着波浪卷、穿着薄纱裙的中年女人接受了邀请。
充满节奏感的音乐响起，刘云全扶住舞伴的腰，左摇、右摆、转圈、挪移。灯光昏暗，刘云全有些醉态，步子轻飘，时而卡不准音乐节点。他对着舞伴耳语，曲未毕，又把双手伸进舞伴的衣服，抚摸后背。事后他告诉南方周末，他在舞伴耳边说的是“你长得真乖”。
三曲舞毕，舞厅开始“放盲灯”，舞池剩下一两盏微弱的灯光闪烁，站在一米开外的舞客都成了黑暗中变幻的影子。南方周末看见，刘云全牵着舞伴的手往更隐秘的角落走去。当灯光重新亮起，两人回到卡座，脸颊绯红。
这是舞场内默认的规矩：如果一位女性没有拒绝男性将她带入暗处，两人就可以跳一支“尺度更大的舞”。当地将此称为砂舞，成都地区也叫洞洞舞。
A舞厅布局精妙，跳砂舞的暗区（也叫深水区）比亮灯区高一个台阶，并在拐角处有卡座挡着。从入口望去，很难发现暗处还有二百多平米的舞池。
不一会儿，王兴也来了，说是瞒着老婆偷偷来的。女儿把他送到路口，他佯装向前走了几步，等车走远，又折回来，进入舞厅。“一段时间不跳就会想念，就是刺激，就是好耍。”他步入舞池，一把搂住两个舞伴，三人一起随着音乐节点一起摇摆。
王兴形容自己去舞厅，就像攻城拔寨的山中土匪，雄赳赳气昂昂。他说的“刺激”，是放盲灯之后的暧昧狂欢。在舞池周围，看客们吹着口哨，拍手助兴。
曲终人散，人们穿上大衣，从狭窄的楼梯下来，消失在车流中。
2
舞女
2023年12月13日晚上十点，舞客张勇来到渝北的B舞厅，开始挑选当晚的舞伴。张勇形容这个过程就像打仗，稍微犹豫，心仪的舞伴就被抢走了。“看到她松开舞客的手，冲！抢！这个过程很折磨，但很让人着迷。”张勇自信地摊开手臂，“可能这就是男人的征服欲，卡座上等候你的，永远比不上在舞池里和别人骚动的”。
在B舞厅，狂欢时分在晚上十点以后。比起“参差不齐”的舞伴，看得出来，身着迷你裙的专业舞女更讨中老年舞客们的欢心。
舞女的核心竞争力不是舞技。漂亮、相对年轻的舞女被安排坐在舞厅门口充当门面，越往后是年龄越大的嬢嬢，她们大部分年轻时就在这一行。舞客来了，邀请舞女一起跳舞，一曲10-20元，包时200-300元。部分舞女也会站在舞池中，待价而沽。
舞女与舞厅并无直接雇佣关系。某种意义上，她们也是舞厅的客人。
“干这一行，需要明白男人不同的需求点。”舞女晓芸是80后，有点婴儿肥的脸、柔顺的披肩直发加上6厘米高跟鞋，让她显得更加出挑。
面对南方周末陪同的一名舞客，晓芸说起自己的经历。她称前夫是成都人，夫妻俩曾一起经营服装店，后来前夫沾染赌博，店开不下去，两人也离婚了。2018年9月，晓芸独自带着娃来到重庆城区，既要时间自由方便照顾娃，又要来钱快，她听从了姐妹的建议，来舞厅跳舞。
B舞厅中的舞女大多是本地人，入行原因各异。在这里，她们无需打卡，不必与雇主签订合同，生意好的一天能有上千元收入。但高收入也意味着高时长和高压力，一天早中晚三场舞，总时长达七八个小时，不跳舞的时候，也需站在舞池边等待舞客邀请。与舞客“合作愉快”的舞女，才能赢得回头客。
晓芸不喜欢一上来就占便宜的顾客，但她不会立马罢跳，而是在跳两曲之后，委婉拒绝。她并不排斥在舞厅工作，相反尝试利用舞厅社交之便物色伴侣，“男人总把我们当成猎物，其实他们才是”。
在舞厅中，晓芸会根据舞客的衣着、手上是否佩戴戒指以及胡子的干净程度来判断他的财力和婚姻状况。如遇到比较心仪的，她也会“主动出击”或“卖惨”，博得同情。另一位舞女笑晓芸痴心妄想。
舞客江飞从不信舞女的任何故事：“她们是骗你的，想骗更多的钱。”江飞自称是“纵情四海的浪人”，去过重庆多个舞厅，总结了一套舞女骗钱的话术：“我才来不久，我是兼职的，我只对你一个人真心的好，我下周又要交房租了，我亲人生病了需要钱……”
李毓就被骗了一次。2023年12月23日，李毓在“重庆砂友”微信群里吐槽自己被“心爱的舞女”骗了。两个月前，李毓刚经历事业的烦扰，下了班来B舞厅坐坐。在舞池中，李毓见到了舞女刘洁。
在李毓的讲述中，刘洁的身材、打扮一下子就吸引了他。李毓多次邀请刘洁跳舞，有时候来晚了，发现她和其他舞客在起舞，李毓脸上就掩饰不住失望。
李毓加了刘洁的联系方式，直接包了之后三个月的舞场。为了讨刘洁欢心，李毓经常转账大额红包，还会在去舞厅的路上买花赠予刘洁。但没多久，刘洁的微信就没了回复，舞厅也不去。李毓和其他舞女打听才知道，刘洁已经有男朋友了，年末两人一起回了江西老家。李毓感觉很受伤，“我以为自己是她唯一特殊的客人”。
“这种场合，用感情就是喝毒药。”舞客哈登听到了李毓的故事，觉得李毓活该。哈登说，曾经有个舞女想和他处对象，他立马转移到下一个“快乐目标”。“我只是逢场作戏，又没让她‘转正’。”哈登说，自己对家庭和妻子都很满意，舞厅只是他寻找刺激的地方。
“她们也是为了生活的打工人。”和江飞一起耍的兄弟认为，舞女与舞客应该相互理解和尊重，“我们都有共同的爱好，同样热爱舞厅”。
3
交谊
晓芸在舞厅里吃过亏。2021年，一位舞客哄着晓芸处对象，晓芸以为遇到真爱，没想到舞客以店铺投资为由骗了她3000元。“没报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此，晓芸有自己的人情世故：不加微信，风月场所上不找感情。
现在，晓芸白天照顾儿子起居，晚上去跳舞，“没必要让儿子知道，快不干了”。晓芸打算等儿子上完小学，送回成都请前夫照看，自己在重庆再找其他工作，“这也是吃年轻饭的”。
A舞厅接待的大部分是中老年人，有身穿黑色鱼尾裙、豹纹高跟鞋，寻找“第二春”的“绝望主妇”；有裤腰带别着钥匙扣、跳起舞来哐当作响，寻找婚外刺激的中年男人；有戴着名表、烟不离口，重回单身的七旬老翁；也有拉着一群朋友过来跳舞出汗的“姐妹团”；偶尔，还有过来探店的外地游客。
刘云全来舞厅，是为了带婆娘回家的。他是重庆璧山人，跳了二十多年的舞。早些年，他在一个工厂当电线工，想攒个“老婆本”，安稳过日子。
但事与愿违，刘云全最长的一段恋爱只谈了两年。他说第一任女朋友喜欢打牌，嫌弃他没有做好饭、拖好地，刘云全受不了，分了。第二任女朋友怀孕了，但刘云全一算“日子不对”，也分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工友介绍刘云全来舞厅逛逛，没想到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开始，刘云全不会跳，只在卡座上坐着，观摩别人的舞姿和搭讪技巧。回到家，刘云全对着镜子自己练习，四个月后，他已能跳探戈、快步、狐步等交谊舞。
后来，刘云全失业了，偶尔跟着之前的工友去做兼职。没有活儿的日子，刘云全就走街串巷，他几乎走遍了重庆主城区的所有舞厅。但刘云全最爱去在小巷子里的A舞厅，“这里环境和音响都好些，是舞友中的老口碑了”。
到目前为止，刘云全还保持着每周去三次的频率。他眼睛看不太清楚，不像年轻人那样会用智能手机。每次跳舞前，他会去楼下便利店买包烟，换上一把五元十元的零钱。
“现在丧偶离婚的那么多，跳个舞，找个对象也不是不可能。”年龄越大，刘云全对另一半的渴望越发强烈。只要有人接受他的邀约跳舞，刘云全就问：“今晚去我家吗？”
也有夫妻一同前来，图个乐子。刘大胜就是和老婆一起来的，他也只敢和老婆跳舞。一旦有其他女人靠近，老婆就会眼神“警告”。因此，在舞厅的大部分时间 ，刘大胜是靠在卡座上看着、打盹，或是去棋牌室里看人打牌，等老婆回家。
2023年12月29日晚，一位自称重庆某大学的博士，在“重庆砂友”群里询问哪里有大尺度的砂舞厅。“我女朋友不知道，只是想体验不一样的感觉，交个朋友。”
“这东西有瘾，去多了，天天想去。不想你走我们曾经的弯路。”一位群友劝他不要沾惹。也有群友惋惜，培养一个博士生不容易。
但这位人士不以为然。他告诉南方周末，他是想带课题组员一起体验砂舞文化。“百年后，后人看这个（砂舞），就是一种消遣方式。”
“舞厅，更多是一个另类的社交空间。”常出入成都洞洞舞厅的作家周成林曾写道，舞厅就像一道残缺不全的大餐，餐前酒甚或头盘都有，但就沒有主餐，通常戛然而止，更无餐后甜点与咖啡；舞厅是社会的灰色地带，出没其间的男女，包括舞厅经营者，各有隐衷和忌惮。
4
检查
王兴不记得第一次去舞厅的心情，但对第一次遇到检查的场景仍印象深刻：十几年前的一个冬日，舞池中人正随着快节奏六步舞曲起舞。卡座上的男女正打情骂俏。忽然音乐停止，大家一哄而散，全往门口逃。王兴不明所以一起跑了出去，事后才知道警察来了。
舞厅不时要应对各式各样的突击检查。C舞厅一名员工告诉南方周末，每年不定时有消防和治安检查，检查的项目包括房间、棋牌室、吧台和卡座等。
每到年底检查密集的两个月，D舞厅干脆不开或者晚开，挂上临时停业修整的牌子，避避风头。E舞厅开启被舞客嘲笑为“照相馆”的不熄灯模式，舞池中时不时有穿着制服的保安巡逻监督。大部分舞厅也在显眼位置注明“禁止有偿陪侍、禁止黄赌毒、文明跳舞”等字样。还有些舞厅恢复了兔子舞等“绿色舞蹈”，专门聘请舞蹈老师现场教学。
一位网友在社交媒体称，在2022年10月重庆最后一轮新冠疫情之后，C舞厅才开始杜绝砂舞。C舞厅的老板娘予以否认，她对南方周末称，自己经营的是大众舞厅，来的都是喜欢跳舞的中老年人，跳的是华尔兹、摩登等，没人跳砂舞，她有时候自己也下场跳几曲。还有一位在C舞厅的老顾客试图纠正外人的刻板印象，“网络上那些都是编排的，造谣这里有砂舞，其实都是一些喜欢跳舞和锻炼的朋友”。
2023年11月底，江飞又在“重庆砂友”群里提醒大家，近期全市大检查，很多便衣暗访，最近禁止大尺度动作。一位群友附和道：“这几天外面‘刮风下雨’的，闹得挺凶。最近遇到新面孔，大家警惕些好。”
在一家舞厅楼下开便利店的大爷说，店里烟酒的营业额有时候千八百，有时候两三百，当营业额变少的时候，他就知道最近肯定遇到检查了。一位司机专门跑A舞厅和C舞厅一带的生意，当周末小巷口车流量变少时，他就知道里面发生了事。A舞厅的保洁夫妇会在可能有检查的前一天晚上收到老板娘通知，“明天看情况再来”。
周成林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讲述，舞池的设置（主要指暗区）和舞厅的灯光变化会随着检查的松紧而改变。有些舞厅会根据消防规定，在交际舞池和暗区之间建立一堵简陋的防火砖墙，中间开了一道防火大铁门，结果一举两得，在暗区跳舞的人，反而多了一层防护。
晓芸没经历过激烈的突击大检查。“听之前的姐姐说，一般舞客是不会被带走的，但舞女有时候会被警方带去例行询问和做笔录，如果没什么事就回来了。”
刘云全不喜欢鸡飞狗跳的日子。2017年，他和一位脸上涂抹着厚厚脂粉的女子一起逃离现场，结果与进入现场的检查人员撞在一起。
不能去跳舞时，刘云全就整日捧着手机，等待“女朋友”的消息。所谓“女朋友”，是他平时在A舞厅随机加上微信的女人。一聊天，刘云全又开始问对方，今晚是否跟他回家。
（除刘云全外，文中受访者、舞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