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洛丽塔》:一桩跨越七十年的文学公案
“无论小说有多么精彩,它都无法弥补真实的创伤和痛苦。”
如果简单地相信美的东西一定是真的、善的,往往会被更深地伤害。
不管萨莉是不是《洛丽塔》的原型,她都不是唯一被忽视的、遗忘的。
文|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责任编辑|李慕琰
“何为我犯下的恶行?/引诱者,罪犯——我让整个世界/渴慕我那可怜的小女孩,/就给我这样的称谓?”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他的俄文诗《何为恶行》里这样写道。
在日内瓦湖畔的蒙特勒王宫饭店,纳博科夫和他的妻子薇拉一住就是十几年。他喜欢在卡片上写作,之后再誊抄、扩写、重组,直到这些卡片变成他的小说。《巴黎评论》的编辑来访时,发现纳博科夫的英语带有夸张的剑桥口音,偶尔夹杂些许俄语发音。杂物间里放着土耳其语和日语版的《洛丽塔》。
他的名字永远跟小说《洛丽塔》连结在一起。自从1955年出版以来,这本书在全世界卖出了超过六千万册。有时候,《洛丽塔》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一样,被视为20世纪的文学经典,当然,它远没有前者晦涩,也没有后者冗长。它们都用诗一样的语言重新定义小说,但显然,《洛丽塔》是最为“成功”的。纳博科夫出生成长于俄国,在美国以炫技的英语写出这部作品,最后,用它的版税在永久中立国瑞士的酒店度过余生。
萨拉·魏恩曼(Sarah Weinman)是一位生活在纽约的记者和犯罪题材专栏作家,她想跟纳博科夫来一场对质,问他:《洛丽塔》的原型,是不是1948年那个11岁的女孩萨莉·霍纳(Sally Horner)?在新泽西州的卡姆登,萨莉被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诱拐、强奸、精神控制,长达21个月。男人自称是FBI探员,带她躲躲藏藏,扮演她的父亲,横穿整个美国。
当然,纳博科夫不可能再回答,他已于1977年去世。1985年,一颗小行星以他的名字命名。在家乡圣彼得堡,他的故居被改造为纳博科夫博物馆,然而数年前,博物馆的外墙被不明身份的破坏者涂上了“恋童癖”几个字,馆内工作人员还收到了恐吓信。
2024年6月,魏恩曼花费数年采访和查找资料写成的《洛丽塔原型》(The Real Lolita),出版了中译本。她和很多人聊起《洛丽塔》,有人说这是自己最爱的小说(或之一),有人从没读过却发表意见,有人对这本书深恶痛绝,有人根本不屑于读它。没有任何人持中立态度。但当她问到萨莉·霍纳的真实事件,却没人知道。
魏恩曼想通过真实的洛丽塔,来“审判”小说《洛丽塔》。“无论小说有多么精彩,它都无法弥补真实的创伤和痛苦。”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或许也可以说,这是纪实与虚构、新闻与文学之间,一场特殊的竞赛。
如何阅读《洛丽塔》
“在如今重视受害者声音的时代里,那当然是个问题”
魏恩曼在16岁那年第一次读《洛丽塔》,她意识到纳博科夫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小说的叙述者是不可靠的,读者必须时刻加以怀疑。“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短短几句话,顺着魏恩曼年轻的脊椎呼啸而过。她感到不舒服,却又臣服于亨伯特·亨伯特的话语。亨伯特想让读者知道的“真相”,与读者的怀疑相互对抗。
纳博科夫出生在一个贵族家庭,他的祖父曾担任亚历山大二世时期的俄国司法部长,他从小通晓俄语、英语和法语。俄国革命后,纳博科夫一家开始了流亡生涯。
留学生斯蒂芬(Stephen Nashef)刚刚从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毕业,像纳博科夫一样,斯蒂芬也擅长使用外语,他用中文写了近20万字的博士论文,还经常从事中英之间的文学翻译。斯蒂芬成长于英国剑桥附近的一个小镇,而剑桥三一学院,正是纳博科夫求学的地方。
15岁时,斯蒂芬第一次读《洛丽塔》,主要是觉得题材刺激,但很快就把内容忘了。二十多岁时,斯蒂芬决定重读一遍,因为他在一篇访谈里读到,纳博科夫说这部小说是受世界上第一只会画画的猩猩启发,它画下了自己笼子的栅栏。斯蒂芬意识到,他需要从文学的角度重新理解《洛丽塔》。
在英语世界,“纳博科夫是几乎广受赞誉的作家,我认识的人都喜欢他的写作,尤其是他的文笔和幽默,”斯蒂芬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洛丽塔》是最具争议的作品,因为题材的确涉及各种伦理问题,故事不是从洛丽塔的角度讲的,她作为人物似乎更多地是用来探索亨伯特心理状态的工具而已,而在如今重视受害者声音的时代里,那当然是个问题。”
纳博科夫喜欢托尔斯泰,却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嗤之以鼻。在斯蒂芬看来,原因可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仰很深,不只是基督教信仰,而是他对某种“真理”的坚信。但纳博科夫对于在作品中挖掘真理持怀疑态度,他在表象中嬉戏。
斯蒂芬认为,虽然纳博科夫的小说一般使用第一人称,但主人公往往不自觉地流露自己的可悲、可笑、可怜或可恶,《洛丽塔》正是如此。亨伯特的风趣和文采让他有一定的魅力,但是随着故事的进展,魅力背后的龌龊逐渐显现。“于是,纳博科夫的猩猩故事可能不只是玩笑。人用来表达自己的语言,其实是笼子的栅栏,把我们困住了。而纳博科夫对给我们看笼子的存在感兴趣,而并不想讲什么‘真相’。这是非常绝望的世界观,但对他来说,这种有趣的绝望远好于相信什么理念。”斯蒂芬说。
和斯蒂芬的人生弧线相反,周昊在国内读完汉语言文学的本科后,去美国留学,改学法律。如今,繁忙的律师工作之余,他还在写小说,做翻译。周昊也在高中时第一次读《洛丽塔》,“那时互联网很开放,各种信息都涌进来,‘正太’‘萝莉’这些词开始流行”,周昊从同学那里听说了《洛丽塔》,买回来读主要是出于猎奇。“跟看《金瓶梅》类似的心情。”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后来周昊读了《洛丽塔》的英文原版,最大的震撼是它的语言。周昊觉得中文版翻译这种书,往往会采取比较温和的译法,有时会失真,而原文是一种极为俏皮、19世纪英国文学的调调,又夹杂着欧陆风情,经常穿插法语和欧洲童年生活的回忆,用于和贫瘠的美国风土人情做对比。
“那是虽然病态但饱含情感的语言,他用的词汇可以说比同时代的美国文学家难很多。同时《洛丽塔》又成了标准的美国文学,很多当代美国作家都说自己受到了他的影响,甚至在大学里上过纳博科夫的课。”周昊说。现在周昊看的书至少一半是英文的,但重读《洛丽塔》还是觉得吃力。
在伊朗首都德黑兰读《洛丽塔》,则是另一番景致。1995年,女作家阿扎尔·纳菲西辞去教职后,挑选了7个最优秀用功的女生,每周四早上来她家讨论文学。在私人住所男女一起上课风险太大,即便只是讲小说。德黑兰的多数外语书店,要么关门,要么只能仰赖伊斯兰革命之前的库存,弄到《洛丽塔》这样的书就更不容易了。纳菲西和两个学生腿上摊着书,其他人看的都是厚厚一叠复印件。女孩们围坐在玻璃铁桌前,餐厅的镜子里,映照着11月的红黄树叶阴冷潮湿的影像。
纳菲西把这段经历写成《在德黑兰读<洛丽塔>:以阅读来记忆》这本书。她们共读纳博科夫的小说,最受震撼的是,洛丽塔竟以亨伯特造物的形象呈现出来,亨伯特把洛丽塔“唯我化”,为了重新创造她,必须抹去她真实的过去,用自己的版本取代。
她们发现,“在某一方面,伊朗的真实过去在窃据者的眼中仿佛不存在,就像洛丽塔真实的身世在亨伯特看来已幻化于无形。洛丽塔的身世、欲望和生命以相同的方式消失,在亨伯特渴望将一个十二岁的野丫头变成情妇的妄想面前,必须黯然失色”。
萨莉,被偷走的11岁女孩
这些报纸的读者会更快地抛弃她,遗忘她
《在德黑兰读<洛丽塔>》也给魏恩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本书指出洛丽塔是双重层面上的受害者,不但被夺去了整个人生,也被剥夺了她一生的故事。但魏恩曼在《洛丽塔原型》里想做的,是另一项工作:她要向大家讲述真实世界里萨莉·霍纳的故事,并且像破案一样,去证明这件当年被广为报道的罪案,正是纳博科夫的代表作最重要的原型。
拐走萨莉的男人弗兰克·拉萨尔是一个惯犯,有过几段婚姻,40多岁时与一个18岁的女孩结婚,随后又诱奸了多名未满15岁的少女。在1940年代的美国,与15岁以下的女性发生性关系,即使并非强迫,也会被定罪为“法定强奸”。然而,对这项犯罪的处罚之轻令人咋舌,拉萨尔“法定强奸”了5名女孩,被告发后却仅仅被判处两年半监禁,并且在14个月后就获得假释。
拉萨尔的形象,与小说《洛丽塔》里的亨伯特相去甚远,他不是“迷人”的教授,没有社会地位和稳定的收入,在费城做过汽修工,因为使用一张110美元的假支票,被当场发现,判处了欺诈取财罪。年轻的妻子多萝尔与他离婚,独自抚养刚出生的女儿。拉萨尔文化程度不高,但经常在狱中写信。看上去,他很善于来回使用恐吓和花言巧语,他生活在谎言里,经常改换名字,有时候,他似乎会把自己编织的谎话当成真的。
魏恩曼详细考察了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美国的社会背景。那是一个欣欣向荣,到处都是“流动人口”,都是喧哗和躁动的时代,那也是一个媒体过分发达的时代。
萨莉的母亲埃拉与她的父亲的每次约会和互访,都登上了当地的社区报。萨莉父亲的工作是开起重机,他经常酗酒,对妻子家暴,几年之后夫妻二人分居,他失业,居无定所,在萨莉不满6岁时上吊自杀了。母亲埃拉孑然一身,做裁缝养家糊口,十分拮据。
萨莉是在一家小商店遇到的拉萨尔。拉萨尔刚出狱不久,萨莉那天则在学校一个女生小团体的怂恿下,去偷一个五美分的笔记本,证明自己的胆量。萨莉趁人不备,把笔记本塞进包里就往外走,店员没有发现,却被路过的拉萨尔逮个正着。很可能,这正是他寻找“猎物”的方式。
“我是FBI探员,你被逮捕了。”拉萨尔抓住萨莉的手,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目光锐利,身形瘦长,戴着一顶宽檐绅士帽。而萨莉只是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她僵在原地,吓哭了。
拉萨尔说要把她关进少管所,但他是一个仁慈的FBI探员,所以网开一面,但是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他身边汇报。在萨莉看来,这是一次缓刑,几个月后,再次在街上遇到拉萨尔时,她才刚满11岁。拉萨尔让她对母亲撒谎,说自己是她同学的父亲,要带她去海边的大西洋城玩几天。埃拉没钱带孩子出去旅游,甚至萨莉出去几天还能减轻一些家里的开销,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女儿送到了巴士站。
然而等待埃拉的,却是萨莉长达21个月杳无音信。拉萨尔带着萨莉在巴尔的摩生活了大半年,甚至真的像个父亲一样,把她送去天主教学校读书。然后为了躲避追捕,又带她跨越半个美国,来到达拉斯的拖车营地生活。最后,他们继续向西,抵达加州的圣何塞。
有一次,萨莉对一个要好的同学袒露秘密,自己跟“父亲”有过性行为。同学告诉她这是不对的,应该马上停止这么做。萨莉终于在加州向邻居阿姨和盘托出了两年来她的遭遇,她想回家,回新泽西,回到妈妈身边。于是,邻居协助她拨响了求救的电话。
加州警方和真正的FBI很快行动起来,以拐骗和绑架罪抓捕了拉萨尔,从加利福尼亚把他“引渡”回新泽西,坐火车花了两天两夜。费城和新泽西卡姆登当地的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了这起案件。拉萨尔带萨莉流窜的近两年时间里,在邻居眼中,他们是一对正常的父女,萨莉穿着干净的衣服,上学、回家。确切地说,拉萨尔不是通过虐待,而是通过精神控制,掌控了这个孩子。
拉萨尔对罪行供认不讳,被判处35年有期徒刑,服刑十几年后,在狱中病逝。然而,他虽然没有亨伯特织锦般秀丽的辞章,却多次企图翻供、上诉,声称他就是萨莉的父亲,许多邻居可以为他证明。
跟随警察坐飞机回到家乡,是萨莉的第一次空中飞行,在芝加哥上空的颠簸中,她呕吐不止。一下舷梯,无数摄影记者就包围了她,她受到的媒体的暴力,不仅是这雷电般的闪光灯,还有对她没有隐去姓名的连续报道。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她的不幸遭遇,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同情她。就像《洛丽塔》的读者会被这个“刺激”的题材吸引,萨莉案的报纸读者也一样。只是,与《洛丽塔》的读者不同,这些报纸的读者会更快地抛弃她、遗忘她。
警察曾建议埃拉,让她们一家人改掉名字,换个城市生活。但穷人没有这样做的权利。萨莉回到了当地的一家中学读书。她才13岁,几乎所有同学都知道她的经历,孤立她,在背后议论她,把她视为一个早熟的荡妇。
萨莉想忘掉这场噩梦,像一个普通的少女一样,去生活,去恋爱。15岁那年暑假,她初中毕业,爱上了一个大她几岁的英俊男孩贝克。但他们的浪漫故事还没开始,悲剧便降临了。男孩在夜间开车,萨莉坐在副驾驶位,高速行驶的小汽车撞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货车,萨莉当场死亡。她被撞得血肉模糊,萨莉的肉身像她的遭遇一样,在这个夜晚骤然分崩离析。
能否为一部小说的来源“破案”
她仍然认为,文学的华彩无法消解现实的公义
纪念萨莉是一回事,证明萨莉就是《洛丽塔》的原型要困难得多。而在纳博科夫缺席的情况下,指控他挪用了萨莉的案件却拒不承认,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萨莉的遭遇与小说《洛丽塔》相似的地方,包括事件发生的年代——1940年代末,横穿美国的旅行,拉萨尔假扮萨莉的父亲——小说中亨伯特是洛丽塔的继父,以及通过打电话改变事件的走向。但两者不相似的地方显然更多。
毫无疑问,纳博科夫知道关于萨莉的报道,根据魏恩曼的研究,纳博科夫在1952年为创作《洛丽塔》写的一张便签卡上,记录了萨莉的死讯,“1950年获救后,她讲述了整整21个月以来,自己随52岁的弗兰克·拉萨尔横越全国的奴隶般悲惨的经历”。纳博科夫甚至在小说中提到了萨莉,只是在《洛丽塔》百科全书般的丰富信息中,很少有人会留意这“一笔带过”。
早在1963年,就有一个名叫韦尔德的年轻记者,在杂志撰文指出,萨莉是《洛丽塔》的原型,但并未引起多少反响。纳博科夫的妻子薇拉在瑞士写信回应说:“在写作《洛丽塔》时,他研究了海量的个体案例(所谓‘真实’故事),其中许多都与《洛丽塔》的情节有关联,它们对小说的影响要远甚于韦尔德先生提到的那桩罪案。后者在书里也有提及,但并不是作品的灵感来源。我丈夫不理解,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真正的绑架强奸案’究竟如何能解释一部‘虚构出来的作品’。”
魏恩曼并不认可薇拉当年的这则回复。薇拉一方面承认纳博科夫研究过海量的真实故事,一方面又独独否认萨莉事件是灵感来源,在魏恩曼看来,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就像吵架时提高声量压过对方。
魏恩曼注意到,纳博科夫在整个写作生涯反复涉及“年轻女孩与老男人的禁忌关系”这一命题。但她毕竟也是文学的内行,她知道不能因此就给纳博科夫“定罪”,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纳博科夫有相关的亲身经历,也没有读者会愚蠢到,认为一个作家能生动地刻画罪犯,便有犯罪的经验和嫌疑。
亚马逊网站《洛丽塔原型》这本书的评论里,有国外的网友说,它抛出的问题和给出的解答一样多。
周昊并不赞同为小说找原型的做法。他曾因为喜欢《挪威的森林》,跑去村上春树大学时的宿舍转了一圈,结果发现跟书里的描写有些“出入”,再看书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把“原型”带入,结果造成了混乱。“有些场景感觉就在我本来的想象和我所见的实景之间割裂开了,难以缝合。”周昊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疯狂(也有一千种哈姆雷特)。和法律不同的是,道德准绳是高度地域化以及个人化的,在一个地方的一个人看来符合道德的事情,在另外一个地方(极可能)完全不符合道德(甚至是犯罪)。人类之间能达成共识的地方其实少得可怜,法律只能说是在某个地区里人们所能达成共识的最大公约数,所以,即便我也是个在灿烂星空之外拥有道德准绳的人,但我不太轻易公开地用这个来判断别人、别国或者别的宗教。”谈到《洛丽塔》的道德争议,周昊说,“我觉得,只要一本书能合法出版出来,那么就没有必要用道德的方式去要挟禁止,这样做的惨痛后果,其实《洛丽塔》这本书本身就是最好的佐证——这本来可能是一本属于俄罗斯民族续写伟大俄国文学传统的书,现在则成了美国文学浓墨重彩的一章。”纳博科夫当然知道,如果留在苏联,他不可能这样写作。
在斯蒂芬看来,考察人物原型对理解纳博科夫的作品意义不大,纳博科夫的文学与“真相”无关,它就是想要否认“真相”的存在。但“洛丽塔”是一种大于纳博科夫及其写作的文化现象,如今对受害者,尤其对萨莉这样的性侵受害者的声音和“真实故事”的关注,是有意义的。
柯倩婷是中山大学中文系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所副教授,也长期关注女性议题,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萨拉·魏恩曼这本书,研究年长者对年轻者的性骚扰、性侵害,她意识到这不仅是社会问题,也是文化问题。文化上可以简单地称之为‘恋童癖’,但事实上,这里面更重要的可能不是一种心理机制,而是一种权力。这也是为什么它要连接着纳博科夫的《洛丽塔》。”
魏恩曼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她并不是要反对《洛丽塔》的叙述方式,而是通过唤醒“沉睡”已久的萨莉,来改变人们阅读《洛丽塔》的视角。她仍然认为,文学的华彩无法消解现实的公义,对萨莉来说,“一部兼具讽刺与悲伤的经典小说赋予了她永恒的生命,同时也永远地禁锢了她”。
文学的,太文学的
“会不会艺术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为了写出《洛丽塔》,纳博科夫殚精竭虑。当他终于完成,却发现日益对它失去控制。美国没人敢出这本书,怕承担法律风险。拖了一年多,纳博科夫只好把版权签给了法国奥林匹亚出版社,他们出的大都是色情作品,但其中也不乏《O的故事》以及亨利·米勒的小说。人们争相进购《洛丽塔》,再偷运到美国“出口转内销”。
1958年夏天,《洛丽塔》写完近五年后,终于在美国出版,纳博科夫夫妇为了纾解紧张情绪,驱车去遥远的西部山区捕捉蝴蝶,一路开了足足八千英里。现象级的畅销在预料之中。《纽约时报》的书评也居功至伟,表示它并无色情意味,而是“准确、直观地展现了欲望所带来的后果”“很少有一本书能像它这样有效地扑灭读者的爱欲之火”。
《洛丽塔》不仅是普通的畅销书,它成了全球性的文化现象。魏恩曼看出了其中的吊诡,“将有一代代读者受到亨伯特·亨伯特的蒙骗,忘记了多洛蕾丝·黑兹是受害者而非诱惑者”。
大导演库布里克拿到了小说的影视改编权,但电影显然输给了小说,在大银幕上,它只是一个犯禁的情节剧。为了过审,库布里克不能真的找一个12岁的女演员,但14岁的苏·莱恩(Sue Lyon)在片场仍然吸引了大批狗仔。纳博科夫亲自改编的剧本被大幅改动,但他是唯一的署名编剧,获得了奥斯卡提名。
无论小说还是电影,都卷入了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长期争论。然而,辩论席的双方可能都错了。保守主义的一边想为艺术划定禁区,以为无视某些现实,就万事大吉;自由主义的一边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在整个社会的“厌女”文化尚未改变之前,天平一开始就严重失衡。
衍生之作层出不穷,一本叫《洛丽塔情结》(The Lolita Complex)的书,写得粗制滥造,自称以“历史案例、专业意见、法庭档案、采访以及警方记录”为参考,“调查显示生活中洛丽塔和亨伯特们的行为,为重要的社会问题提供一些见解”。作者特雷纳接着又写了一本续作《男洛丽塔》,仍旧以编造的历史案例为主体,转而关注处在权力不对等关系中的年轻男性。《洛丽塔情结》被译为日文后,催生了大批漫画和动画,形成了所谓“萝莉控”(lolicon)分类的作品。
1997年,《洛丽塔》再次被改编为电影,不同于库布里克版的黑白影像,这次是彩色的,但观众反响平平。电影《洛丽塔》的港台译名《一树梨花压海棠》,也充满了情色和猎奇意味。它的出处来源于明代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九十七“王宠”条中所载,浙人嘲老来纳妾者的诗句:“二八佳人七九郎,婚姻何故不相当。红绡帐里求欢处,一朵梨花压海棠。”
2024年7月,天津某公司制作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有声书,部分内容使用了类似AV的背景音,引起了网友的极大愤慨。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几乎是从洛丽塔的角度,把故事重新讲述了一遍。房思琪一度以为,与中年语文老师李国华之间是爱情,性是对爱情必要的牺牲,当她意识到这是陷阱和谎言,想要控诉时,却发现社会在以共谋的方式掩护罪犯。
作家林奕含提出了问题:“会不会艺术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她的意思是,“美”与“真”和“善”从来就不是统一的,甚至经常会发生背离。如果简单地相信美的东西一定是真的、善的,往往会被更深地伤害。
文学又如何自辩?同样在2024年7月,加拿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丽丝·门罗(Alice Munro)去世两个月后,她的小女儿安德丽娜·斯金纳(Andrea Skinner)对《多伦多星报》披露,自己在童年时曾遭继父侵犯,母亲对此知情,却仍然选择与继父共同生活。
“我不想再看到任何采访、传记或活动不提及我所经历的现实,也忽视我母亲面对真相时选择保护施虐者的事实。”斯金纳表示,“希望我的故事也能成为人们讲述我母亲故事的一部分。”
1976年,五十多岁的继父爬上了她的床,对9岁的她进行了侵犯。斯金纳把这个秘密隐藏了16年,直到1992年才向母亲门罗写信袒露,“我的一生都在恐惧你会责怪这一切”。但门罗什么也没做。
不管萨莉是不是《洛丽塔》的原型,她都不是唯一被忽视的、遗忘的。
“现在她可以成为叙述的中心”
南方周末:在你看来,《洛丽塔》的主要问题是隐藏原型的不诚实,还是邪恶的放大?
萨拉·魏恩曼:主要问题是双方面的:纳博科夫在他的小说中深挖了真实绑架案受害者莎莉·霍纳的故事,无论小说有多么精彩——当然也确实如此——它都无法弥补真实的创伤和痛苦,受害者的家人仍然受到影响。但是,纳博科夫本人却在这部难度极大的小说中隐藏了自己的道德愤怒,以至于即使在今天,仍有太多的人将其误解为 “爱情悲剧故事”,而这肯定不是。
南方周末:《洛丽塔》是以男性视角讲述的,亨伯特·亨伯特以一种示弱的方式定义自己,把少女描述成一个早熟的诱惑者,而你想从少女的视角讲述故事,揭示萨莉·霍纳受到的巨大伤害以及她周围的人对这种伤害的漠不关心。这种视角的转变可以看作是对纳博科夫的反对吗?
萨拉·魏恩曼:更多的是它使叙事复杂化了。我总是把落脚点放在背景化上,而非废除(小说的)叙述,阅读《洛丽塔》时了解萨莉·霍纳的遭遇会让阅读更加丰富。
南方周末:2021年,雷德利·斯科特有一部电影《最后的决斗》,从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视角,三次讲述了同一个故事。最后,观众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在父权文化中,男性是受益者,却习惯于把自己想象成受害者。女作家的性别位置对你意味着什么?
萨拉·魏恩曼:这意味着更多更好的故事和视角。非常多的女性和女孩,无论是作家还是其他身份,都被忽略、忽视和抹杀了。现在是提升她们的作品、生活和声音的时候了。
南方周末:你是否担心在纳博科夫去世后审判他和他沉默的作品,会把他的小说简化?
萨拉·魏恩曼:不会,同样的道理,提出关于艺术与艺术家分离的一般性问题也没有实际意义。读者可以自由地做他们喜欢做的事,读或不读。但有更多的信息和背景总是更好的。
南方周末: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进步主义者以反对压迫为名追求性解放,包括所谓要捍卫未成年人的性权利,你认为《洛丽塔》在这一历史进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毕竟,《洛丽塔》作为一本超级畅销书,伴随着它的争议和被禁,早已卷入了这段历史。
萨拉·魏恩曼:人们将洛丽塔理解为“诱惑者”,而没有看到小说的中心是一个12岁的女孩,她受到虐待和忽视,她的声音和故事基本上被抹去了。文化继续抹杀她。1962年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拍摄的电影在现实生活中也抹杀了她,因为这部电影的制片人詹姆斯·B·哈里斯(James B. Harris)据称对其少女明星苏·莱恩做了一些事情。一本名为《洛丽塔情结》的书帮助延续了这种诱惑的观念,却没有看到实际发生的是虐待。时至今日,人们仍能感受到这种影响。
南方周末:今天的女性主义者意识到,仅仅以反压迫的名义追求性解放,可能会导致另一种压迫。你认为应该如何重新划分保护与自主、限制与自由之间的界限?
萨拉·魏恩曼: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身体的自主和同意应该是一切的重中之重。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美国正在发生基本宪法权利的倒退,尤其是那些针对女性的权利(比如堕胎)。
南方周末:显然,“洛丽塔”黑兹是一个虚构人物,而萨莉·霍纳是真实的人。你认为非虚构作家的目标与小说家有何不同?
萨拉·魏恩曼:小说家通过虚构来讲述基本的情感真相,而非虚构作家则将真相加工成连贯的叙事。例如,我使用小说的技巧来塑造我笔下的萨莉·霍纳。但即使是我的尝试,也无法完全把握她的为人和生活,我只能尽力而为。
南方周末:是否可以这样说,非虚构作家有更强的道德使命感,而人们已经很少能从道德的角度来要求小说家了?
萨拉·魏恩曼:小说家可以有超绝的道德视角也可以没有,非虚构作家也是一样,关键在于出版的书想要做什么,要理解它的目的,并加以诠释。
南方周末:最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门罗引发了巨大的讨论。她的女儿指出,门罗在得知她的第二任丈夫性侵她年幼的女儿后,几乎什么都没做。你对此有何评价?
萨拉·魏恩曼:斯金纳勇敢地站出来讲述自己的故事,显然,这将永远改变我们阅读爱丽丝·门罗的方式。生命中的许多成年人都让斯金纳失望了,现在她可以成为叙述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