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美院数亿巨债风波:“校长担保”学校埋单,祸起家族式管理?
▲ 河北美院陷入巨额债务风波。(南方周末记者 吴小飞 / 摄)
编者按:
这是一场罗生门般的巨额债务纠纷,一所师生总计3.3万人的民办高校被裹挟其中。债权人手握盖有校长签字和学校公章的借款合同,法院最终认定合同有效。
借款合同上的签字与公章,投射出民办高校家族式管理的阴影轮廓。如校方说辞成立,这场风波或可追溯至校长女儿的原生家庭怨念,数年间学校监管的漏洞,伤痕从家庭蔓延至校园。
这一特殊个案留给公众的,不应只是一份份依然争论不休的合同。在学者看来,家族式管理的制度问题远非河北美术学院一家。
文|南方周末记者 吴小飞
南方周末实习生 肖林蕊
责任编辑|何海宁
2024年9月前后,河北美术学院(以下简称河北美院)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开学季。
副校长麻立峰称,有近千名家长带着现金到校,实地参观后,觉得该校秩序正常才办入学。不过校方统计,实际招生比计划少了近千名,报到率同比下降两三个百分点。而在此之前,该校学生处接到了大量家长咨询电话。
家长焦虑的是,这所师生总计3.3万人的民办高校的巨额债务隐患。
风波肇始于该校创始人甄忠义及其家人。2014年—2019年间,甄忠义及女儿甄紫蒙向多个民间主体融资,累计签署借款合同超50份,初计债务本息约4亿元。2019年起,债务纠纷开始诉讼,至2024年上半年二审结束。为执行案款,法院冻结了校方账户。甄紫蒙也因非法集资被判十三年,目前正在服刑中。
这是一场罗生门般的债务纠纷。校方认为,校长以个人名义为女儿作借款担保,应与学校无关,巨额债务系甄紫蒙与放贷团伙以诱导签字、变更合同、私刻公章等不法手段所致;而出借方则手握盖有学校公章和校长签字的借款合同等凭证,认为是甄忠义借“受骗”规避债务。法院最终认定合同有效。
复杂争议背后,裹挟着父女、同乡间难以厘清的纠葛,以甄忠义为主的家族成员自建校起一直在深刻影响着学校命运,而这种家族式管理窠臼在国内也远非河北美院一家。
“这种现象与法人治理结构不完善,也就是法人的权力过大,缺少制衡和规范的管理有关,这在家族式运营的机构中较为普遍,往往衍生出很多问题。”浙江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吴华说。
五年官司,超三千份控诉
债务问题最早爆发于2019年。麻立峰回忆,是年6月初,突然来了几批人到学校堵门讨债,他们大多是出借三五万元的普通农民——甄紫蒙的借钱合同上有甄忠义的担保,所以上门要钱。这些人认为,美院校长的女儿,不仅是经营灯具生意的大老板,还是河北美院院长助理,不少人是基于美院和甄紫蒙的合作项目,才借钱给她。
不久后,放贷大户也找上了门。“有的告美院借款,有的告院长担保,各路人马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涉及金额之巨令所有人震惊。”麻立峰说,纷至沓来的还有石家庄各县区的法院传票。
应甄忠义要求,麻立峰和几位管理层成员成立接待小组,负责登记来校人员信息、查验合同、统计金额等,以厘清借款实际情况。“就在登记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假的河北美院基建章、已作废的河北美院公章字样以及虚构的河北美院联合建设合同。”麻立峰说。
据多位校方人士介绍,2019年下半年,因债权人申请财产保全,法院冻结了学校所有对公账户以及若干土地,学校运转一度陷入困境,教职工八个月未发工资,社会保险中断,终致一百多名教职工离职。
“这么久不发工资很多人没法生活了,一时间人心惶惶,不知道学校还能不能办下去。” 河北美院党政办公室主任周哲说。
在多方斡旋下,河北美院账户最终解封。“到2020年秋,学生交了学费后,资金就周转过来了。”麻立峰说,风波发生后,他就把工作重心从日常校务管理转为应对债务纠纷,开启了长达五年“没有成果”的工作。
五年来,麻立峰邮寄了超3000份反映信,下至新乐市(该校所在地,石家庄代管)的公安、检察院、法院、纪委、信访等部门,上自国家信访局等相关部门领导。“信中主要是请求相关部门查清事实真相,但仅收到一些回执反馈,并未起到实质作用。”
2024年春,大部分涉诉案件完成终审,河北美院和甄忠义均以败诉告罄。此轮法院冻结账户恰逢开学季,学生无法正常入学的消息不胫而走,经媒体报道后上了热搜。“新乐市委市政府关注到河北美院的相关情况后就跟司法部门进行了沟通,这次账户不到一周就解封了,开学后有3亿多学费作为执行款被冻结。”麻立峰说。
南方周末记者实地走访时,已经开学一月。“目前学校虽然看起来一切井然有序,风平浪静,但其实很多人疑虑未消。”周哲介绍,不仅学生会问,老师们也心怀隐忧。
民办高校的家族身影
据学校官网,河北美院属艺术类普通本科,现占地7035亩,接近大半个西湖,师生总计约3.3万人。因校内欧式城堡、中式古建混搭,藏亭榭楼阁于林深湖畔,因此出圈网络。
校园造景创意,多出自甄忠义的手笔。甄忠义回忆,“50后”的他以农村、民俗为主题独立创作,上世纪九十年代在美术圈崭露头角。当时为了还债而创办的美术班,没想到能发展成今日规模。16年后的2011年,河北美院升级为本科,进入快速发展阶段。
“2007年前后,学校有了第一任专职书记,在他的带领下,按照民办教育促进法的要求,开始建章立制。”麻立峰说。当年,还是大专的河北美院,成立了理事会,2013年成立了监事会,至此该校的制度设置已基本完成。
2011年河北美院在章程中明确:该校是面向社会举办的公益性教育组织,学校盈余不分红,出资人不要求取得合理回报。理事会是学校最高决策机构,负责筹办学校经费、审核预算、决算;监事会有权对学校的财务、管理的合规合法进行监督。
不过,在关键岗位中不乏创办人的家庭成员。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目前,甄忠义任校长、理事,分管教学和规划等;甄忠义妻子张丽任法定代表人、理事长,参与学校重大事务管理;甄忠义儿子甄墨任执行校长、理事,分管财务、含基建的后勤部门等。
其他管理中坚大多在专升本之前入校。他们认为,创办人家庭成员管理学校关键岗位属于人之常情,“举贤不避亲”,而且核心岗位仅有三人,比重不算过高。
2017年,教育部等十四部门为贯彻实施《国务院关于鼓励社会力量兴办教育促进民办教育健康发展的若干意见》的任务分工曾明确,学校关键管理岗位实行亲属回避制度。
2020年,厦门大学有学者对数十所民办高校进行调研,发现创办人直系子女通过接班继续管理学校、家族成员在校担任财务或后勤等重要岗位的情况较为普遍,亲属回避制度执行不严格。
上述学者认为,家族式管理浓厚的机构,往往呈现出董事会(理事会)集权、监督机制不完善等问题。至2024年1月,在河北美院的五名理事会成员中,甄家占两名,其中一人还担任理事长。
南方周末记者获悉,另有甄忠义侄子甄新朋在基建部门任职、侄女甄新贤在财务处任出纳、外甥女张金宣任财务处副处长,这几人早在河北美院升本之前就在相应岗位工作。
天眼查显示,河北聚贝建筑装饰有限公司此前由张丽、甄新朋、甄墨相继持股,甄墨担任法定代表人,目前几人分别于2015年、2019年陆续退出。校方人士介绍,2019年之前,该公司曾承建河北美院特色建筑群的灯光亮化工程。
“民办教育促进法并没有限制家族成员和学校之间的关联交易,前提是交易需要按照法定程序和市场原则公平公正公开,要规避的是关联交易中的利益输送问题。”北京京安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高卓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叛逆女儿“求和”
1981年,甄忠义跟多年传出情感不睦的前妻离婚,两人育有一双儿女,女儿是甄紫蒙。两年后,甄忠义与张丽再婚,育有一子甄墨。前妻所生的儿女,未被父亲纳入事业羽翼。“甄紫蒙和她同母的弟弟,每次进校院都要在门口等半天。”甄紫蒙一位亲属说。
父母离婚时,甄紫蒙年仅5岁,弟弟2岁。“她是上初中才跟我们住在一起,高中上寄宿学校,周末也不怎么回家。对我来说,她就是朋友家的孩子,吃穿住用照顾好,但没什么情感交流。”张丽回忆。
在老家邻居和甄墨的记忆里,少女时期的甄紫蒙内向,不爱说话。“基本上放学回家就进自己的房间里,不怎么出来,也不跟人一起玩儿。”
甄紫蒙高中毕业时,因未能考上理想大学与父亲爆发激烈冲突。“当时她就怪我,觉得我跟她母亲离婚才导致她没能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长大,她的一切不如意都是我造成的,写了封信就离家出走了。”甄忠义回忆,信上甄紫蒙强烈表达了对他的怨怼,认为他和张丽更加偏爱弟弟甄墨。
此后,甄忠义也未曾主动关心女儿的去向。“这些年美院的事情比较多,家里的事我都顾不上。”甄忠义说,只是偶然听说她在外做过传销,后来开了灯具店。
离家出走七八年后,甄紫蒙才偶尔回到父亲处。“当时美术班升为中专不久,一度招生困难,她(甄紫蒙)主动帮忙招了三四个学生,但是学费被她拿走了,她父亲对此非常生气,我们对她也有了戒心,之后禁止她参与任何学校事务。”张丽说,彼此多年疏于联系,除了甄紫蒙偶尔需要钱,“结婚没告诉我们,生孩子说没钱请客,我给她汇过一笔。”
“大概专升本前后,紫蒙就常常回来了。刚开始她还跟我推销灯具,质量不好,我也没要。逢年过节也一起过,有时她会带人来学校玩。”甄忠义介绍,立业后的甄紫蒙,开始主动修复父女关系,还带着弟弟与父亲走动。弟弟在20岁之前,不知生父长相。
但对甄紫蒙来说,父亲是某种体面背书。2015年《冀商》杂志报道里,将甄紫蒙介绍为“出身艺术世家,父亲画国画,从小就受到艺术和文化的熏陶,有着良好的品位和谦逊的性格……”
甄紫蒙的微信“祖德甄紫蒙好运”朋友圈仅有2015年—2019年的记录,其间多次转发河北美院校园资讯及甄忠义相关内容。2018年4月,还九宫格晒出父女互动照片,并附文:“和老爸的几天行程让我明白了事业、人生的真谛!……老爸是我的灯塔!”
“那时候几乎所有店面都挂上了老爷子的照片。”甄紫蒙弟妻说,甄忠义还曾亲自到门店为其站台。
在众人的印象里,甄紫蒙的生意做得很大。事发前,在石家庄有二十多家店面。甄紫蒙弟妻介绍,比如有3万平方米灯饰卖场的石家庄华夏灯具城,其中过半是甄紫蒙的门店,总面积接近2个足球场。
甄紫蒙似乎总是很缺钱。“2010年我们久别重逢,来往几次后就开始跟我借钱,第一次是借5万,给三分利,后来越借越多,到2019年出事前还有六百多万没还。”甄紫蒙一位小学同学说。就连弟弟的房子,也曾被甄紫蒙抵押贷款。
“她把店面铺得太多太快,实际上能赚钱的没几家,石家庄灯具市场容量有限,盲目扩大规模肯定会出问题,劝她把亏损店面关掉,集中经营效益好的,她听不进去。”甄紫蒙弟弟说,自己察觉到运营隐患后就离开她自谋生路了。
甄紫蒙弟妻也发现了甄紫蒙的运营问题:“比如给员工定销售指标,但是账目管理没跟上,很多人弄虚作假糊弄她,这个月底销售灯具下个月退回,表面上完成了本月销售任务,实则虚假繁荣。”
甄紫蒙丈夫供述,为了规模发展,公司大肆举债扩张,且多是高利贷,盈利难以支付利息,只能不断地借新还旧,导致欠款越来越多,到2017年已经负债近亿元。
巨额债务罗生门
2019年债主堵门后,甄忠义把甄紫蒙夫妇叫到学校。数名校方人员现场目睹,一见面时,年过七旬的老人一巴掌就把女儿甩倒在地。多次沟通后发现,甄紫蒙私刻了学校公章,校方随即将甄紫蒙扭送公安。
执法部门调查发现,除了成百上千万的大额借款,甄紫蒙还以假公章假身份虚构了与河北美院的商业合作,以此向农村老乡融资,甄紫蒙也因为这类融资涉非法集资。
校方目前近4亿元负债中,多为大额借款,其中近3.6亿元与甄平社及其亲友有关。过去五年多,河北美院寄出的三千多封情况信,主要控诉甄平社等人联合甄紫蒙以不法手段侵夺学校资产。
“2014年前后,甄紫蒙找我借钱,我没有,就把甄平社介绍给她,因为甄平社是我发小,在村里也有点亲戚关系,他也办学校,所以之前彼此关系一直都不错。”甄忠义介绍。
事发后甄紫蒙向警方交代,当时她打算开新店,因缺少资金向父亲借款,父亲向她推荐了甄平社,甄平社要求甄忠义担保。首笔借款200万元,三分利(年化率36%),以借条为据。
甄紫蒙供述,在随后五年里,她多次向甄平社及其合伙人宋会英、其弟甄肖栓等人借款,还曾配合变更借款主体、隐瞒合同真实内容,以借款续约等名义骗取甄忠义签字;亦有部分合同系私刻河北美院公章加盖。
河北美院的工作人员统计,与甄平社有关的出借人共有16名,其余13人均系前述三人的亲友。总借款合同五十余份,其中近半没有河北美院印章,累计借款本金约1.5亿元,本金加利息共计约3.6亿元。
与甄紫蒙供述相符的凭证为:2020年,办案机关委托专业机构对甄紫蒙等涉案人员的银行往来流水进行司法鉴定,结果显示出借方的资金最终均流向甄紫蒙的账户,未发现资金流向河北美院。
不过,对于债务纠纷的始末,甄平社等人的说法大不相同。甄平社告诉警方,2002年自己与宋会英合伙做地产等生意,握有闲置资金。早在2012年,甄忠义就以河北美院发展为由向其借款。2015年—2019年,河北美院大兴土木,资金不足,所以持续向其借款。至2019年3月,甄忠义不能正常还款,在索要无果的情况下,将其诉至法院。
至于资金流水为何流向甄紫蒙,甄平社表示,因甄紫蒙是甄忠义的女儿,此前借款时,曾通过张丽账户转账,且河北美院公账、张丽账户均与甄紫蒙账户有资金来往,因此认为甄紫蒙的账户可以为河北美院服务。
甄肖栓的辩护人庭审时补充,河北美院的公账受到监管,甄忠义等人无法自由使用,所以借助甄紫蒙的账户灵活周转。
出借方的一名代理人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甄紫蒙之所以包揽债务责任,“可能父女之间达成了某种交换,甄紫蒙夫妇非法集资已经违法了,帮父亲揽下债务或许能换得父亲对自己年幼孩子的关照”。
河北美院的财务出纳甄新贤解释,张丽、河北美院与甄紫蒙的资金往来共有三笔。第一笔是2014年甄紫蒙向甄平社等人借款时,出借人以跨行转账有手续费为由借助河北美院和张丽的账户做通道;其余是2015年,河北美院向甄平社等人借款,在还款时应甄平社等人要求将钱直接打给甄紫蒙,也是甄紫蒙与甄平社等人的借款。
2024年10月,南方周末记者以关注其它债务纠纷为由向甄肖栓问询借款争议,对方回应道,自小就与甄忠义认识,因为彼此信任才借款给河北美院,未曾借款给甄紫蒙。甄忠义张丽夫妇只是工薪阶层,学校的大发展靠的是“借鸡下蛋”,有时候他们想从银行借款未必能借到,所以有民间融资需求。
“担保人”变成了“借款人”?
甄忠义所称的个人担保,为何落在纸面上成为了河北美院借款,是债务纠纷的核心争议。甄紫蒙供述,甄平社等人以保障合同时效为由,在2017年至2019年对之前的借款进行清算再签新合同,并以相互倒账的方式形成相应的银行流水,在这些新合同上,河北美院均是借款人。
“只要双方同意,倒流水重新签订新合同也是合法的,本案中的疑点在于出借人涉嫌在倒合同时变更了借款和担保主体,且将此前的利息作为新合同本金,利滚利放高利贷,这是明令禁止的。”河北美院的一名代理人介绍。
2023年,在河北省女子监狱进行了三天庭审,甄紫蒙当庭表示,当合同上的借款人发生变更时,她曾质问甄平社等人,但对方说如果她不同意,就立即清偿此前借款,并威胁如不还钱就去公众场合张贴甄忠义的照片,去河北美院索偿等,自己无力承担,只能默许。
对于甄紫蒙“伙同他人欺骗父亲”的动机,张丽认为:“她(甄紫蒙)一直觉得如果父母不离婚,院长目前拥有的一切也有她一份,也一直觉得院长偏袒甄墨。我事后也了解到,这些‘放贷家族’的人一直在挑唆她,如果她不争取,以后学校都是甄墨的……”
校方法务人员介绍,诉讼期间,甄肖栓等人仅提供了倒账后的新合同,其他出借方提供了原始合同和倒账后的新合同,“不过这部分合同上的金额与银行流水存在出入”。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出借方的呈堂合同上,借款人均是河北美院,担保人多为甄忠义、甄紫蒙夫妇及其实控公司。合同明确,借款资金是用于河北美院的建设发展。借款人签字处均有甄忠义签字,近半合同亦盖有河北美院公章。
而南方周末记者掌握的以甄肖栓为出借方的数份早期借款合同上,借款人是甄紫蒙。
2024年10月,当南方周末记者提到是否存在将甄紫蒙的借款变更为河北美院的可能时,甄肖栓立即变了脸色、提高音量,称南方周末记者围绕河北美院借款背景的诸多疑惑“动机不纯”,并进行威胁。
新乐公安委托司法鉴定机关对部分争议合同中的甄忠义签字进行了鉴定,结果证实系甄忠义本人签字。
对于何以长年高频签字未觉异常,何来资金给巨额债务担保,甄忠义解释道:“最初只借200万元,她还不了我倒学费也能给她倒过来;后来再找我说的是续签合同,一个是我女儿,一个是我发小,签字的时候指哪我就签哪,也没有看合同,而且经常在路边,或者我着急办事时让我签,完全没想到他们会骗我。”
一审、二审法院均以出借方提供的合同作为有力书证,并认为,甄忠义作为河北美院的法定代表人,在签订合同时有慎重阅读的义务,应当明知其产生的法律后果,在新乐辖区内公知甄忠义就是河北美院的代表,新合同上,甄忠义在合同甲方(借款人)和丙方(担保人)上均有签字,且签字经司法鉴定有效,因此判定涉案借款合同合法有效,河北美院应履行还款义务。
对于部分合同没有学校公章或疑似伪造公章,法院认为因“问题合同”是对此前借款的清算倒账而来,出借方均履行了借款义务,且合同上甄忠义的签字经鉴定有效,所以“问题合同”依旧有效。至于往来资金未经河北美院账户,系合同借款人和实际资金使用人的区别,并不影响借款合同的法律效力。
校长特批盖章
复杂债务纠纷之下,内控疏漏悄然隐匿。甄忠义再三强调,是以个人名义为甄紫蒙担保,从未关联河北美院,但公章管理者却收到了校长加盖公章的指令。
案发前的公章管理负责人回忆,数十份借款合同中,有约五份的公章系其加盖,并以“甄紫蒙借款担保”,用章批准人为甄忠义登记在册。“有时候是校长喊我去他办公室给盖章,有时甄紫蒙自己来盖章,我会打电话跟校长确认下。”
上述负责人介绍,一般而言,学校公章使用需要经过逐级审批,由申请人发起,各部门负责人、主管领导等签字,然后在用章办公室登记。“如果是校长签字用章,就免去逐级审批,会直接盖,校长不登记时我们帮他写一下。”
非公债务加盖公章,是学校权益受损、巨额债务纠纷的源头。对于加盖公章指令的下达,甄忠义称,甄紫蒙欺骗自己说用章是为了证实他是河北美院的法定代表人,并不知道是盖在合同上。
高卓认为此解释很难逻辑自洽。他分析,甄忠义有两重身份,代表个人和学校,而公章代表学校。合同签字若代表个人,法人证明就代表学校,双重担保与常理相悖。“他以法人的身份签字并加盖公章,由学校承担了责任,更符合事实和逻辑。”
吴华亦指出,“法人以私人名义担保就不能盖学校公章;盖公章对个人债务担保需进行理事会决议,如果未经理事会决议就以学校名义进行债务担保,涉事的法人负有很大的责任。”
对于甄忠义自称受骗,因彼此熟悉,校方管理层大多表示相信。“平时我们找校长签字他也不怎么看。”麻立峰说。但众人并非毫无疑虑,多位管理层表示,无法理解个人担保为何最终演变为学校债务。
校长“特批用章”之外,校方的财务管理亦潜藏隐患。升本时,河北美院的占地面积为1110亩,到今日已经扩展了近7倍。这意味着巨额的资金投入,而民办教育的收入来源,除了偶有的社会捐赠,主要是学宿费。
河北美院财务处负责人介绍,该校扩建资金来源主要是学宿费、银行借款、土地抵押融资、部分设备的融资租赁以及一些教职工的自愿“投资”等。至于民间融资,张丽介绍:“偶尔周转不开的时候,也通过银行的朋友进行小额贷款,极少借助民间融资。”
不过,书面资料显示,2002年,河北美院从中专升级为大专时,曾试图以出让股权向两名个人融资100万元;甄紫蒙和甄平社都曾供述,在2012年前后,甄忠义曾向甄平社借款200万元用于学校发展。涉诉债务纠纷中,校方财务人员亦表示有310万元民间借款用于学校。
此外,张丽个人银行卡,在2019年之前长期用于河北美院的“临时性的计划外周转”。这与相应法规要求的,民办学校往来资金应使用纳入监管系统的银行账户,严禁收入“体外循环”相悖。在涉案债务中,出借方亦以学校借款经由张丽账户往来为由,来解释借款资金为何流向甄紫蒙。
校方监管何以缺位
校长特批的公章外用与举办者权限缺少制衡有关。2014年—2019年间,甄忠义集河北美院校长、法定代表人、理事长于一身。“个人权力过分集中,下面的人也不敢不听话。”吴华说。
事后校方疑似有所察觉,2019年之后,河北美院的理事长、法定代表人由甄忠义变更为张丽,夫妻二人前后分管的财务处亦设立在儿子甄墨的分管范围。“这种变化实际上是从个人集权变为家族集权,本质上是一样的,这种强烈的家族管理色彩是一种治理结构的不完善,不但是一个学校的问题,目前尚未发现从根源上改变这种现象的办法。”吴华说。
张丽事后反思,亦识别到了问题所在。“通过院长这件事,学校的管理层都应该认识到,不管是批条还是签字,只要是拿不准的、众人不同意的,一律严禁,要严格杜绝这类问题的发生,如果有人置众人意见于不顾,后果自担。”
高卓认为,家族成员把控关键要职的相关机构,即便在制度上设置了监督机制,实际上也很难起到作用。监事会核心成员、财务处负责人均表示,登记在册的五六份加盖学校公章的“担保”,在2014年—2019年事发前,从未进入财务部门和监事会的视野,相关人员解释:“这是院长的事,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无从审计,更属于监事盲区。
事发后,除了甄氏家族,公章管理的党政办公室一度处于风暴中心。前述公章负责人反思,彼时公章管理不够规范,公章存放处未能做到人离章锁,未设置严格的接触门槛;审核人员或因甄紫蒙是校长女儿的身份未能严格审核所有的经手合同……这些都给甄紫蒙骗盖偷盖公章留有可乘之机。
2019年,上述公章负责人已被调岗。“我们现在用章都是由申请人层层审批,流程电子化,分管高层只能在这类用章上批签,不能越过这个流程;办公室公章也施行了电子化管理,有专门的电脑操控,而输入密码才能操控页面,盖章后系统会自动备份用章文件。”周哲介绍。
三亿多元学费冻结后,河北美院管理层最为忧虑的是2024年到期的工程款。张丽介绍,“好几个在建工程要付款,如果足额支付,学校正常教学会有问题,但拖欠工程款也担心民工不满。我们还在想办法,一方面跟法院沟通解封一些土地去融资,同时也跟施工队商量能否部分或延期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