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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叶嘉莹|“诗如何作为人的生命的一种存在”

王华震 南方周末 2024年11月24日 20:36

▲ 叶嘉莹1924年生于北京,曾任台湾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客座教授,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图为2017年7月,叶嘉莹在南开大学迦陵学舍。 (剧组供图/图)


全文共6982字,阅读大约需要13分钟

  • 据多家媒体报道,叶嘉莹于2024年11月24日下午去世,享年100岁。叶嘉莹是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诗人,常年从事古典诗词教学、研究和推广工作,代表作有文学批评集《迦陵论诗丛稿》《迦陵论词丛稿》等。2020年,关于叶嘉莹的传记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公映,南方周末记者曾以此为契机报道这位学者的诗词人生,特重发此稿以志纪念。


本文首发于2020年8月6日《南方周末》


文|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责任编辑|邢人俨


“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


杜甫行次同谷县(今甘肃成县),一个多风寒雨之夜,中夜起坐,万感交错,魂魄出窍归故乡。杜甫遂作此歌为自己招魂。朱鹤龄说:“古人招魂之礼,不专施于死者。”为魂飞魄散的生者招魂,在当时是一种常见的对于生者的慰藉。


在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中,导演陈传兴在洛水边安排了一场特别的招魂仪式。


一群当地的孩子念着《乐府诗集》《楚辞》《诗经》的篇名,在田野里奔跑,影印出来的词牌名被撕成碎条,随风飘荡。诗的碎片成为招魂幡。“他想去找一种文化的起源。”《掬水月在手》制片人、副导演沈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镜头缓缓扫过剥裂的佛教壁画、积雪的龙门石窟、西安碑林的石刻和锈迹斑斑的古铜镜,具有盛唐古意的意象穿插在叶嘉莹的生平讲述之中,仿佛与她的生命产生了某种内在联系。


“几千年过来,整个大环境都变了,我们不太可能真正找到唐宋时自然风景的样子。我们用什么方式可以找到这个时代所谓的唐和宋?透过这些片段以及自然景色四季的变化,我们多多少少可以复习那个时候的状态。”陈传兴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掬水月在手》通过叶嘉莹的诗词和生命,回溯中国诗词的源头——诗的本质,也想回溯“诗如何作为人的生命的一种存在”。


在沈祎看来,叶嘉莹的生命能量是炙热的。“如果能量不是如此强大,先生也很难走过那些动荡飘摇的岁月,走了将近一个世纪。”


2002年,叶嘉莹和席慕蓉一起去吉林寻找叶赫古城——她的祖先“叶赫那拉氏”来自那里。古城高耸,维草萋萋。先爬上去的人对她喊:“叶先生,不用上来啦,上面什么也没有!”但她一定要自己爬上去,她站在荒败的颓垣之巅,极目远眺。画外音响起了她的吟唱: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1

记得年时花满庭

采访叶嘉莹的素材,整理成文字稿有98万字,剪辑的过程由此变得非常漫长,迁延半年。沈祎形容就像在汪洋大海中打捞一艘沉船。

陈传兴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叶嘉莹位于北京的祖宅上。叶嘉莹的祖宅是北京察院胡同里的一座四合院。这个四合院是曾祖父叶联魁购置的。叶联魁是清朝二品武官,叶嘉莹的祖父叶中兴是清朝进士,曾在工部任职。叶家大门上方原来悬有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写着“进士第”三个大字,大门两侧则各有一头小石狮子。

叶嘉莹就在这座祖宅里度过了她诗词创作的萌芽期。她儿时未曾上学,是关在大宅门里长大的。庭院中的景物成了她写诗的主要题材。有一年秋天,院里其他花草都已逐渐凋零,只有一丛竹子青翠依旧,她写下一首七绝小诗——

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萤。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

父亲叶廷元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任职于民国政府航空署,从事译介有关西方航空的著作。当时父亲在南京任职,叶嘉莹的诗词启蒙则是跟着同住一个四合院的伯父叶廷乂完成的。

北京话中没有入声音,叶廷乂就教叶嘉莹北京人读入声音的“特别读法”。比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首诗中的独、节、插等字,原来都是入声字。但在北京口音中,这些字都被读成了平声字。若以北京的口音来念,诗歌的平仄声律就完全不相合。伯父教她把这些字读成短促的、近于去声字的读音。

叶廷乂还是有名的中医,学者邓云乡年轻时去过叶宅开药方,与这座四合院有过几面之缘。晚年邓云乡遇到了从加拿大归国的叶嘉莹,寒暄之下才知道这是她的祖宅。“我想察院胡同那所大四合院旧时的宁静气氛,对她的影响一定是很大的吧。”邓云乡在回忆文章中写道。

1974年叶嘉莹第一次回国时,四合院已经成了一个大杂院。大门上的匾额不见了,门旁的石狮子被损毁了,内院的墙被拆掉了,垂花门也不在了,方砖铺的地面因挖防空洞而变得高低不平。“尽管有这些变化,我对我家庭院仍有极深的感情,只因那是我生命成长的地方,只因我曾见过它美好的日子。即使有一天它被全部拆除,它也将常留在我的记忆中,常留在我那幼稚的诗词里。”叶嘉莹在1994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

2003年,叶嘉莹的祖宅四合院被拆除。

陈传兴以这座老四合院的建筑结构作为纪录片的线索。《掬水月在手》其中五章节以四合院的建筑术语来命名,在“登堂入奥”之间,叶嘉莹的诗词人生娓娓道来。

叶嘉莹在察院胡同有过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但她后来的人生却漂泊、动荡。

“诗是她生命的一种存在。这种所谓哲学的语言,对一般人来讲可能太过抽象、生冷。但是我们如果把它变成白话文呢?纪录片里叶先生在北京的故居已经被拆了,我就透过房子的空间,一层一层地进去,用这种方式来表现‘诗就是存在的居所’这样的说法。这是用一种浅白的方式表现诗与存在。”陈传兴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

荷花凋尽我来迟

曾有不少人找过叶嘉莹,希望为她拍人物传记片,但都未获得授权。沈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叶嘉莹选择陈传兴,一部分是因为她很喜欢陈传兴的摄影作品。

1970年代,在辅仁大学念书的陈传兴,背着摄影机,走遍了台湾地区,拍下各个角落,包括观音山、兰屿等。陈传兴出生在台北,小时候很少去偏僻的地方。“那是一种好奇,一种学习。透过拍摄,也是在认识整个土地、岛屿、记忆。”陈传兴说。

陈传兴喜欢拍摄葬礼和死亡。“我的父亲葬在观音山,辅仁大学离那里不远,所以经常从学校溜出去,去那里拍拍。我对死亡、哀悼一向非常感兴趣。”他早年的代表作《招魂四联作》就拍摄于这个时期。

“招魂是陈传兴的作品中一贯的主题,他从年轻时候就开始聚焦人的死亡与归来。”沈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掬水月在手》不得不涉及叶嘉莹经历的死亡。她青年丧母,中年丧女,几经人伦之痛。回忆女儿遭遇车祸时,她曾觉“晴天霹雳”“上天要惩罚我”。然而,晚年讲述这些死亡时,叶嘉莹显得异常平静。

“那次聊女儿、母亲和父亲,聊到我眼眶也湿了,她没哭。采访前我们都很担心她的身体会不会承受不住,但她一个人静静讲完了。”沈祎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当你一旦意识到她是经过大起大落,再回到那个平静的状态,你就会很替她难过。我觉得丧女对她是一种巨大的打击。只不过她最后借由诗歌,又站起来了。”沈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经历了那么多,她是怎么能挺过去呢?她女儿女婿走了那阵子,有人在亚洲中心见到她,说叶先生来上班了。她迎面走来,看见大家,眼眶一红,但也就是那样了。”纪录片中,叶嘉莹加拿大的邻居回忆。

1970年代,加拿大与中国建交,叶嘉莹立刻申请了回国探亲。1977年,叶嘉莹第二次回国,去了西安、桂林。令她惊喜的是,每到一地,当地接待的人都还在背诗,这让她意识到,尽管经历了十年“文革”,但“文化的生命还没死”。

改革开放后,叶嘉莹任教于南开大学。直到九十岁,她还会每年往返于天津和温哥华之间,从收拾行李到搬运行李,都是独自完成。

她用一阕《浣溪沙》记下了她的“相思”——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每一年她回南开,校园马蹄湖里的荷花都已凋谢。她自觉虽已残暮,却从海外归来不久。“莲实”寓意复活,千年石莲若善加保存,依然能够发芽。“千春犹待发华滋”既是她生命的复活,也是文化的复活。

晚年定居天津之后,叶嘉莹把年轻时穿的旗袍送给了在温哥华的晚辈好友。她年轻时身形纤瘦,少有人能穿上她的旗袍。在纪录片的特写镜头里,旗袍上的纹理蜿蜒,仿佛是青绿山水里的织金线条,远远望去,好似万水千山。

1940年代,叶嘉莹师从古典诗词名家顾随,深得顾随赏识。1982年,叶嘉莹将8册听课笔记交给顾随之女顾之京,协助她整理成七万字的《驼庵诗话》,收入《顾随全集》。图为大学时代的叶嘉莹(右二)与恩师顾随。(资料图/图)

3

小簟轻衾各自寒

叶嘉莹也毕业于辅仁大学,不过和陈传兴就读的台湾辅仁大学不一样,她1941年入读的是北京辅仁大学。在辅仁大学,叶嘉莹遇到了她诗词道路上的恩师顾随。

1949年去台湾之后,叶嘉莹与顾随断了联系。直到1974年叶嘉莹回到大陆,才得知顾随已于1960年去世。

纪录片中,叶嘉莹吟诵了清代词人朱彝尊的一阕小令《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朱彝尊与自己的妻妹有一段不伦的爱恋,《桂殿秋》写的是他们不合乎伦理道德的爱情。共眠而无法入眠,在这小船上,各人有自己小小的一领席子、一床薄被,听秋雨,各自寒。这不过是一首描写爱情的小词,清代词评家况周颐却评价这阕词为朱彝尊最好的词。

“朱彝尊了不起的好词多得是,这首词有什么好?”叶嘉莹反问。

叶嘉莹引入美学家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的“潜能”(potential effect)概念来讨论词的美学特征。在叶嘉莹看来,诗是言志,其语言和意象的指向性更为明确,但词不一样,如王国维所说“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词的语言含有更加丰富的“潜能”。

如朱彝尊这阕词,其文辞确有所本,但是它所传达的情感,却超越了一般的男女之情,传达出一种人类共通的情绪——“抓住了感情的本质,而不是感情的事件”。

“这不但是朱彝尊与他所爱的那个女子的悲哀,也是这个世界上人们共有的悲哀,我们都在一个国家、一个社团,或者同一个家庭的屋顶之下,可是人们常说,你有你的痛苦和烦恼,他有他的痛苦烦恼。你的痛苦烦恼他不能了解、承担,他也不能替你了解、承担你的痛苦烦恼。我们所能够拥有的是什么呢?只是剩下这窄小的一领竹席,和身上这么轻薄的一床棉被。”

这种蕴含着人类普遍悲剧感的“潜能”,才是叶嘉莹激赏此词的原因。沃尔夫冈·伊瑟尔和法国女性主义符号学家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是叶嘉莹引入词学分析的西方思想资源之一。克里斯蒂娃对诗歌语言的符号性分析,让叶嘉莹找到了自己与词的语言运用的关联。

诗人痖弦在纪录片中讲到一个新诗与旧诗和解的故事。1960年代,台湾的新派诗人与旧体诗人,互不来往,连在诗人的节日——端午节里,“也坐不到一个桌子上吃粽子”。陈传兴回忆,那时的新派诗人和旧体诗人是水火不容、针锋相对的。

叶嘉莹对李商隐诗歌的现代性解读,让两派诗人坐到了一起。“大家都说读不懂现代诗,那你读得懂李商隐吗?”李商隐诗歌中接近印象派诗歌的意象运用,让新旧两派诗人找到了沟通的桥梁。

陈传兴第一部文学纪录片的主角是新派诗人郑愁予,第二部则是周梦蝶。与郑愁予不一样,周梦蝶的语言是新旧融合的,“他一只脚站在古典诗,一只脚站在现代诗。”到了第三部,陈传兴鼓起勇气回到古典诗歌。“如果年轻一点,我完全没有那个胆子去拍这部纪录片。”

《掬水月在手》是“诗人三部曲”的终结篇。“郑愁予是诗与历史,周梦蝶是诗与信仰,叶嘉莹是诗与存在。”陈传兴总结。

“这里面有一种回溯,由现代诗回溯到中国的旧诗词,其实是回溯到中国诗歌的源头。”陈传兴为此加入了很多具有古典意象的空镜头:龙门石窟的佛教造像、秋风吹过槐树时的沙沙作响、洛水沙洲上的积雪、千唐志斋里的墓志铭……它们大多拍摄于河洛、关中地区,“因为河洛关中地区就是整个中国文学的源头”。

《杜甫秋兴八首集说》是叶嘉莹最重要的学术成就之一,河洛、关中地区正是杜甫活跃的地方。叶嘉莹的流离身世似乎也与杜甫的经历乱世的生平互有映鉴——生于太平,继而乱离,经历丧子之痛,也有黍离之悲。

“杜甫的诗歌见证了唐代的历史转折。刚好在这点上,杜甫与叶嘉莹有一种非常紧密的碰触。杜甫在这部电影里面是一个‘不在场之在场’的诗人,透过他的诗,透过日本雅乐的吟唱,跟叶先生在电影里面的讲述穿插在一起,就会有透过不一样的诗人穿梭游走在中国诗词的漫长历史中的感觉。”陈传兴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4

纵寒已是春寒了

对于九十多岁的叶嘉莹来说,采访、拍摄的过程颇为艰辛。一年多时间里,她接受采访二十余次,每次持续好几天,一般从早上九十点钟开始,聊到中午;午休过后,晚上再接着采访,聊到八九点,兴致好的时候可以聊到十一点。无论是学术,还是生活,叶嘉莹全程脱稿讲述。涉及她早年的研究,她还要连夜“备课”。叶嘉莹的保姆告诉沈祎,叶嘉莹经常为了采访整理资料,找自己以前写的东西,到凌晨两三点。

纪录片中有一个画面是叶嘉莹量血压。采访过程中,量血压是每次采访的流程之一。如果哪天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采访就会推迟。

日常生活中的叶嘉莹,与沈祎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样。“不论何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都穿戴齐备,特别优雅。穿什么样的衣服,搭配什么样的丝巾和眼镜,有她自己的主意,很注重细节。”

痖弦在《穿裙子的士》里回忆自己年轻时在台北远东电影院看电影,中场休息时,他看见相隔不远的走廊上站着一位女子,身穿米黄色风衣,围着淡咖啡色丝巾,“衣着合身,颜色也搭配得非常淡雅”,望之如“空谷幽兰”,神情则“意暖神寒”。这个形象一直徘徊在痖弦脑海中,几十年后他才向叶嘉莹本人确认,那晚在电影院看见的女子就是她。

在南开拍摄期间,白天的采访位于迦陵学舍,晚上则在叶嘉莹家中,94岁的叶嘉莹说话中气依然十足。“她总是收拾得很干净。你有时想去捕捉一些她没有打扮自己的片刻,但可能在叶先生的人生里没有这件事。”沈祎回忆。

镜头还是记录下叶嘉莹率真的样子:她会捧着饭碗大口吃饺子的,也会直接把采访者的问题“打回来”。

在现场,沈祎负责提问,陈传兴在一旁坐镇并不时追问。谈到西方理论时,叶嘉莹会用一口北京腔反问陈传兴:“陈导演,你怎么看?”

对陈传兴那一代人来说,叶嘉莹无疑是一个传奇人物。“我们在成长过程都会念她的书,透过她的书来了解中国的诗词。而且她是有名的美女,当年很多人仰慕她,她有一种非常古典、非常温暖的女性美。”陈传兴说。

拍摄中最大的意外,是叶嘉莹有天突然摔了一跤。“头上起了一个大包。”叶嘉莹在纪录片中笑道。由于这次摔跤,采访中断了一段时间。

“她真的太独立了。”沈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叶嘉莹喜欢什么事情都自己来,不喜欢有人照顾她。南开大学为她请了一个保姆,但保姆只负责做饭,做完饭就离开。叶嘉莹喜欢一个人待着,吃饭、看书。

“在国内大家不免捧着叶先生,倒不如在温哥华更自在一些。”叶嘉莹的秘书说。

纪录片剪完后,剧组包场请叶嘉莹先看。沈祎站在旁边观察她的神情,“全程两个小时,她的腰都是笔直的,没有靠在沙发椅上”。除了对文本的一些问题做逐字逐句修订,叶嘉莹还提出了一个让剧组哭笑不得的建议——

“影片拍得很美,但能不能从头到尾剪掉我所有的镜头,只剩我念诗的声音?”这个建议把编导吓得不轻,整个剧组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她劝住。沈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有自己的一套美学。她喜欢抽象的东西,觉得那可能符合诗歌的意象感,尤其符合词的表达,曲折、幽微。”

年轻时,叶嘉莹把自己的诗词作品给顾随看,顾随赞扬有加,但不忘提醒:“做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若此,当善自护持。”

叶嘉莹和顾随曾先后填过一阕《踏莎行》,均以“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结尾。这句词表达的是忍耐与希望,晚年叶嘉莹致力于诗词普及,在大众中声名鹊起,早年的“风雪”确已是“春寒”。

陈传兴曾担任文学纪录片系列《他们在岛屿写作》总监制,并于2012年获颁法国艺术与文学勋位。《掬水月在手》是他的第三部文学纪录片。图为2018年4月,陈传兴与叶嘉莹在南开大学迦陵学舍。 (剧组供图/图)

5

遗音沧海如能会

叶嘉莹在纪录片中讲了一个关于蓝鲸的故事:据说蓝鲸能够隔洋传音,相距几千公里的蓝鲸,呼喊穿透过苍茫大海,最终能够找到彼此。

随着镜头摇移,叶嘉莹的声音慢慢渗出银幕。“诗人的意境情感在你的声音里复活,这就是吟诵……”她在给学生讲授什么叫吟诵。吟诵并无定法,而是建立在吟诵者对诗歌的理解之上。

陈传兴认为诗歌是要念出来的,一旦念出来,就会形成独特的“声音场域”。而如何在影像中再现古典诗歌的“声音场域”,是陈传兴考虑的重点之一。

“当你提到历史的时候,除了找文献和口述之外,其实能呈现的方式是很有限的。导演提出器皿、字画与古迹,还有山河,这些东西可能是几千年来不变的,不像我们的社会一代又一代地革新。他说那些器皿身上还有可能留下当时的声音,所以他拍了很多器物的特写,他想做一种声音设计。”沈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器物的声音伴着叶嘉莹的吟诵声,穿透银幕。一个冬天,剧组把叶嘉莹从天津挪到北京的专业录音棚里,录下了影片中用到的所有诗词的吟诵。气息、停顿、唇的微颤,所有这些声音的要素都被录下。

“比如说你看到冬天下雪,你会听到一些风声,可能一点点雪残积融掉的声音;或者你看到一个人在渡河,泾河或渭河,也有残雪;再比如说做拓片,击打石碑有很明确的一种声音上面的意象。”拓碑的过程,陈传兴拍得像打击乐,“好像要把石碑里面的那个精灵叫出来。这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整部电影其实也是这样,用各种声音的意象,把古代的精灵叫出来。”

叶嘉莹为蓝鲸作了一阕《鹧鸪天》——

广乐钧天世莫知,伶伦吹竹自成痴。郢中白雪无人和,域外蓝鲸有梦思。明月下,夜潮迟,微波迢递送微辞。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

“现代人可能已经静不下心来读一首诗。但不管怎么样,就像叶先生讲的,沧海遗音,总有一天,说不定又有另外新的一代人,他们有新一代的可能性,新一代的诗词从他们当中长出来,谁知道呢。总要像叶先生讲的那样,要抱着希望。”陈传兴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如果千载之下,有人能听到这头老鲸的“微辞”,就像它听到千年之前杜甫的声音,那么,便是千秋共此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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