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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 | 何为学术,学术何为?
《中华读书报》2024年征订正在进行,恭请读者朋友到当地邮局订阅,或长按二维码在线订阅。南京大学是今天会议的东道主,我在这个学术团队中年龄最大,古代文学学科向有尊老的传统,童岭副院长就让我来发个言。我一向怕谈宏观的问题,一看会议的题目是“中国特色学术体系与古代文学研究论坛”,心里有点发虚。再看与会代表名单,皆我平日所畏者,更加忐忑不安。于是想乘这个机会把心中的困惑提出来向大家请教,就是“何为学术”与“学术何为”这两个问题。莫砺锋在会上发言何为学术?我曾在南京大学当过两届校学术委员会的委员,现在也还是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与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的学术委员会委员,照理说应该知道何为学术。但就像圣·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所说:“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给他解释,却茫然不解了。”真要让我说清楚什么是学术,我倒糊涂起来了。有人说“学术”一词是舶来品,源于古希腊柏拉图讲学的学院academy,这种说法高而不切,因为那样的话就势必否认中国古代自有学术。《汉语大辞典》关于“学术”一词有十来项义项,其中比较符合现代人认知的有学问、学识、学说三项。《现代汉语词典》的定义则是:有系统的、较专门的学问。但是到底专门或系统到什么程度的学问才能称为学术,其界线仍较模糊。而且根据我与理科学者或社会科学学者的接触,他们对学术的理解与我们大相径庭。所以我们必须把讨论的范围限定于人文学科。但即使如此,大家的见解仍是歧说纷纭。历朝正史的人物列传把学者分成儒林、文苑、道学三类,他们似乎属于不同的圈子,身兼数任者有如凤毛麟角。北宋程颐认为学术可分成文章之学、训诂之学和儒者之学。到了清代,姚鼐进而提出:“天下学问之事,有义理、文章、考证三者之分,异趋而同为不可废。”虽说“同为不可废”,但从史实来看,好像清代学术史上最享盛名的乾嘉学派最擅长的工作只是“考证”,乾嘉学术从而被后人称为朴学或考据学。至于“义理”与“文章”二者,即使没被彻底否定,也是被束之高阁了。这种倾向一直延伸到现代,最重要的体现便是以胡适、傅斯年为代表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他们掌控着民国时代学术界的最高话语权。“史语所”即历史语言研究所,其名称中不包括文学,古人所说的文章之学已被明文排斥在外。请在座的各位同仁注意,我们的学科,即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在“史语所”的评价标准中是不算学术的。这种对辞章之学的轻视当然并非“史语所”独创,而是由来已久的学术偏见。“史语所”的独创之处在于,他们又将是否采用西方学术方法也树为标准,著名学者钱穆著作等身,但由于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土学者,对西学比较陌生,傅斯年就对其极为轻蔑,声称“向不读钱某书文一字”,以至于钱穆直到晚年才被评上“中研院院士”。“史语所”在1949年迁台后已经失去了在大陆学界的话语权,但其影响至今尚存。试看2010年出版的《现代学林点将录》在“例言”中标明的评价标准,便有如下一条:“重西方现代学术训练及背景,不重中国传统本位的学术取向。”此书中被点将的学者,主攻的专业都是中国文史研究,居然还要以“不重中国传统本位的学术取向”为先决条件!此外,《点将录》中还有一条重要的取舍标准:“重实证主义的踏实工作,不重形而上学的古典思辨。”这就把姚鼐所说的“义理、文章”都予排除,剩下的只有“考证”一类。所以《点将录》公然声明把那些“学力深、著作多而风格不彰者”排除在外,其中公开点名的学者有俞平伯、高亨、姜亮夫、吴世昌、程千帆等人,没有点名的有游国恩、林庚、浦江清、任半塘等人。这些前辈学者都是我辈眼中的泰山北斗,但在他们眼中视若无物。此外,此书中章太炎虽列卷首,但被比作晁盖,其目的是“摒于正榜之外”。至于章门高足黄季刚先生,就只在章太炎一条中附记负面评价数句而已。身为古代文学研究界的一员,我对上述倾向持什么态度呢?我的态度是置之不理。学术乃天下之公器,不是少数人的专利。他们当然可以提出他们的标准,我们也可以坚持我们的标准。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家各行其是可也。所以学术评价的事情,最好不要追求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统一标准。不但文科与理科迥然相异,就是文科内部的各个分支,也是各有特点,绝无统一规范可言。我认为所谓的学术共同体,最好是限定在较小的学术范畴之内,大家才能有共同语言。否则的话鸡与鸭讲,根本无法对话。对于中国古代文学学科而言,近年来颇有同仁从事本学科学术史的梳理工作,我读过的著作就有郭英德《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赵敏俐《20世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黄霖《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他们全面地归纳总结了本学科的学术历史或学术现状,这才是我们要关注的对象。那么,放在中国古代文学学科的内部,我怎么回答“何为学术”这个问题呢?就每个学者的微观角度来说,我认为学术研究,尤其是文学研究,必须像我们的研究对象自身一样,不拘一格,千姿百态。所以只要是从事严肃认真的思考与撰述,都是值得肯定的学术工作,我们必须尊重学者的学术个性。我本人主要从事唐宋诗歌的研究,我看好的成果便是这方面的著述。而且我只看学术本身,决不顾及学者所在平台之高低,所有头衔之大小,或是有无项目经费的支撑或获奖等级的加持。比如淮阴师范学院已故的两位前辈于北山与周本淳,我认为他们的著作便是优秀的学术成果。于先生的主要成果是《于北山年谱著作三种》,也即《陆游年谱》《杨万里年谱》《范成大年谱》。三书的撰写、修订长达36年,是于老一生心血的结晶。对于三书的学术价值,上海古籍出版社所撰的《出版说明》说得很清楚:“于北山教授编撰年谱,一改此前年谱纯客观记录之作法,融年谱、评传为一体,关键处不乏自己的评论、分析,体现了学术进步之迹。”“其篇幅之巨,考证之详,至今无可替代者。”这个评价非常准确,非常到位,我完全同意。于北山先生生前从未获得任何“项目”的支持,也未获得任何级别的奖励,这与时下某些项目无数、获奖频频的学者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但是真正推动学术前进的却是前者而决绝非后者。周本淳先生的《读常见书札记》则是一本毫不起眼的小书,但我经常翻阅,还曾向南大的研究生推荐此书,因为周先生做学问非常踏实,他学习顾亭林写《日知录》“采铜于山”的精神,一条一条地排比资料、考辨是非,几乎每一条都提出了很好的见解。《于北山年谱著作三种》但是从整个学术界的宏观层面来说,我认为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应该有其共性,也就是总体目标和研究重点。中国古代文学的历史长达三千多年,由于在文体方面存在着“一代有一代之所胜”的规律,当它的某种样式在某个时代达到巅峰状态后,其高度成就很难被后人超越,从而成为具有永久价值的经典作品,并成为后代读者永久性的审美对象。又由于中国古代文学以生动而具体的方式体现了中华文化的基本精神和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特征,所以其经典作品无不家喻户晓,深入人心,深刻地影响着中华民族的道德理想与审美旨趣,在陶冶情操、培育人格诸方面有着不可或缺的巨大作用。从《诗经》《楚辞》,到《红楼梦》《聊斋志异》,中国古代的文学经典无不身兼优美的文学作品与深刻的人生指南的双重身份。在长达三千多年的中国文学史中,发展得最成熟的文学样式首推诗歌。早在先秦时代,我们的祖先就提出了“诗言志”的观点,成为中国诗歌的开山纲领。中国古诗的主要内容就是吟咏人们的现实生活,抒发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产生的内心情志,她和以歌颂神灵为主要内容的古代西方史诗有根本的区别。正因如此,在中国古代,“诗言志”不是少数诗人的专利,而是全民族陶写心声的普遍方式。“诗言志”不是偶然情境中的灵感突现,而是一切生活场合中的抒情渠道。从先秦时代起,作诗便成为普遍的文化活动。“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是说社会上层人士以诗歌为必备的技艺。而传说中的“采诗”“献诗”制度则反映出社会下层的创作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