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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会死吗?这道题我问了问中学生
上周大家都在朋友圈转王左中右那篇《中文大约的确已经死了》。大概24小时后,一批针对它的驳斥言论出现。很多热帖会经历这个过程。人们转发时感到写得真对,后来读到反对言论,又觉得反对得也很有道理。最后就丢开了事。《中文大约的确已经死了》一文中所提到的网络语和流行语,居然有一大半我看不懂。幸好这不妨碍我理解作者的意思。一边读,一边想起了我的学生们。他们小的12岁,大的15岁,平时在线上交流时,他们会非常自然地说出“绝绝子”、“雀食”、“咱就是说”。他们似乎就是发明、使用这些词汇的主力人群。我很想知道,他们会怎样看待王左中右的观点。我把文章发给他们看。在大概一小时里头,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两百多条。他们表现出一种小心翼翼的谦逊。“有道理,但偏激了。”他们说。“不完全是这样。”他们说。他们甚至尝试站在作者的角度去理解他。”有一定道理,但是把负面现象概括成总体现状,是一棒子打死的做法。”我整理出他们的一些看法,放在下面,其中也包括我自己的零散观点。我们大概谈到了以下观点:1.语言文字可以呈现多种面貌。2.谐音梗创造的是一种表情。3.同一个词用在不同情境中,有什么不可以?4.年轻人既熟知网络热词,又能写一本正经的文章,哪个也不耽误。5.新词蕴含着人们的视听记忆,它们为当代人不见面的聊天增添了语气。这很重要。全文共3300字。“大白”是好的称呼同学们纷纷表示,不明白作者为什么反对把志愿者叫做“大白”。这个来自动画片的形象,他们应该都是在很小的时候接触到的。他们喜欢大白。大家一致认为,这是对志愿者的一种友善称呼,与低龄化无关。看来他们心目中身着防护服的人,主要是小区里的医务人员和物业工作人员。这些人给他们留下了正面印象。但是身着防护服的人其实各种各样。前些天我家小区甚至抓住了一名穿防护服的小偷。扭送她回家清点赃物的,是五六个穿防护服的警察。当天,居民们目睹五六个“大白”押送一个“大白”穿梭在小区里,不免心惊肉跳,以为又有新的病例。我不喜欢“大白”这个称呼。只要穿上那件衣服,人就失去了名字,也失去了身份。对“大白”一词的接受或抗拒,取决于人们碰到的究竟是“哪一个大白”、“哪一种大白”。他们本来都是具体的人,有好也有坏,套上防护服,却变成统一的符号。从这个角度看,不管“大白”的出处是一个多么可亲可爱的守护者,今天,它也已经演化出了新的感情色彩。为什么非要“铁骨铮铮”?一位初二女生说:这篇文章把我看懵了。语言和思想为什么非要“铁骨铮铮”?就不能是富有人情味的、温暖的、柔情似水的吗?这篇推文目前已经找不到了。我记不清原文是如何提到“铁骨铮铮”,有个模糊印象,似乎是以旧汉语的“铁骨铮铮”,对照出新汉语的幼稚和反智。这位女生跟王左中右讲的可能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但她所表达的观点,却又像是对整篇文章的回应:语言文字不只有一种色彩,它可以呈现各色各样的面貌。谐音梗并不烂俗同学们对“修勾”这个词有不同看法,无法统一。一位养狗的同学,平时写朋友圈时常常使用“修勾”字眼。她说:我觉得“修勾”听起来很可爱。她强调了“听起来”。确实如此。这个词的表意没有变化,只是为“小狗”创造了一个新的语音。这个语音带有一副可爱的表情——在部分人眼中是低龄化的做作感。总之,它有了表情,给“小狗”附加了一重滤镜。另一位同学说:“修勾”使用在某些语境下显得很庸俗,例如“我要当某某某的修勾”。接着,她分析说:可能“修勾”比直接说狗要显得没那么不堪入目吧。其实我不知道神里凌华是什么。当然,一查询,google就把这个名字联想出来了其实,“当某某某的狗”,这个表述本身就暗藏让人反感的含义——一种卑微的姿态。但是不可否认,卑微的姿态,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常常被理解为爱的表现,在有些人眼中甚至是最重要的表现。只不过,一旦把“小狗”说成“修勾”,就连这卑微的姿态都变得轻佻了。当代人有这种将情感扩大化,“直接拉满”的倾向。“毫无必要的卑微”、“口水化的情感”,这才是“当某某某的修勾”令人反感之处。与此同时大家纷纷表示,不知道“贵物”是什么东西。用一个词表达不同意思的情况不是很多吗?人们动辄绝绝子,无论好坏,都可以说“绝绝子”。王左中右表示这很讨厌。同学们反驳说:像这种用一个词表达不同意思的情况不是很多吗?大家说:它只是“绝了”的扩写嘛。但还是有个男同学坚称“不太喜欢”。自始至终,他一直谦逊地表示:是我太怪了吧。同时,他一点也不打算变得不怪。当代还是有优美的语言,网络热词不会影响我们的表达一位女同学说:有个人说自己身上有大片的红斑,她为此很自卑。别人就安慰她:你肩上披了晚霞。我觉得这说法太美了。我们还是常常会看到这么美的语言的。她又说:网上的热词基本是为了用来调侃、为了打字方便而发明出来的。真正烦的,是那些为了表示自己紧跟时代步伐就滥用热词的人。一位男同学反问她:这真的能体现时代的进步吗?这时又有一位同学上线了。她说:你们在讨论什么呀?探头。她探出了虚拟的头。大家叫她先爬楼。爬完楼,她说:其实真实生活中没几个这样说话的呀。另一位同学赞同说:对,这只是网络的产物,这些词不会影响我们正常说话的。确实,他们都能使用清晰明白的书面语来写作,极少将网络聊天的话语体系带入文章。所有熟练掌握一门语言的人,都能自如地在不同的话语体系之间转换,这是不成问题的。当然,他们偶尔也可以尝试用平时聊天的那套话语去写作。这同样要动脑筋,需要适应。但他们会很兴奋,因为这打破了他们一贯遵守的规则。新的词、新的表达方式不停被制造出来,大家用它们去打破习以为常的语言规则,给对话带来兴奋感。我觉得这才是人们喜欢新语汇的原因。我要求自己说话写作讲究用词。有很长一个时期,我在微信对话框里的每一句话都加标点符号。朋友们会笑话我——过于严谨了,像老年人。我不喜欢大部分网络用语,尤其反对学生们在写作时使用,因为它们是这么扁平、粗糙,它们打破了上下文遣词造句的和谐。更重要的是,它们自带喧闹的背景音,盖过了作者本人的叙事调子。学生们一旦在文章中使用网络用语,就是屈服于这些词汇的背景音——也就是说,他们在偷懒。这位同学与我不谋而合但是,在跟他们的日常交流中,我感受到不同的气氛,一种愉快的协调。他们不说“真的”,说“属实”。他们不说“烦死了”,说“我真的会谢”。他们用“就”开启一句话:“就离谱。”“就开心。”“就,……”他们也用“有”。用“有”开始的句子一定要用“到”结尾:“有被震撼到。”强行给中文套上现在完成式。他们不再说“无语”,虽然“无语”一度也很流行。他们说:“啊这!”有时候,“啊这”变成“az”,和别的字母缩写并列一处。很多词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缩写,也许只是因为这些词忽然有一种想缩写的心情吧。有的说法只出现在聊天框里,有的说法在口头交流时也顺畅使用。我听他们讲话,一点不觉得逆耳。好多新词的含义蕴藏在人们的视听记忆里在所有参与讨论的同学中,使用网络词最熟练的是一个六年级女生。她非常机灵和风趣,说话时应对迅速,充满感情。她那一套从B站来的说话方式,又为她的机灵平添三分机灵。我觉得up主们会用这些不太一样的句式和语汇,让人把注意力集中到他所讲的内容上。这位女生说:可是在聊天时如果不能随意乱玩梗,会有点难受。反正,不做梗小鬼,不在不合适的时候玩梗就好了。我不懂什么叫梗小鬼。查了,是指一些不分场合,不合时宜地乱玩梗的人。另一位同学说:本来我以为我不太喜欢流行语,后来发现,其实根本是看人的。有些十分可爱的孩子,说出热词来,感觉很有趣。“晚上还要看周杰伦”“咱就是说……”——那种荒诞的假熟。“一整个……的大动作”——故意把话说得冗长,甚至形成反讽。今天涌现出的好多表述方式跟视听密切相关,同时有其内在的文字层面的幽默感。在短视频里,说话人的语气和动作,配合着语境,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以后只要看到这几个字,自然心领神会。语气,在社交当中,往往比语言本身更重要。意外地,今天我们的主要沟通方式变成了文字。见不到面,甚至听不见声音,这时候,文字急需带上语气。许多流行的表达,事实上承担了这一要务。更进一步,那些复杂的切口、不停更换的“梗”,就让大家在虚拟空间里确认彼此的爱好和目的。也就是我的学生们推崇的“圈地自萌”。以上省略100条有关时代少年团和肖战粉丝的讨论我依旧不太喜欢“圈地自萌”这个词。在我看来它包含着消极和逃避的意味。但是对所有这个年龄的人来说,“空间”总是最重要的。我想在“圈地”和“自萌”之间,他们看重的,主要是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他们发明和更新自己的语言,没有不着调的人去说三道四。王左中右们发现自己不在这些空间里。加之,他们既看不上这些空间,又无法把它们捣毁,所以他们生气。我想大约的确是这回事。今天就聊到这里,谢谢阅读。如果喜欢,或者觉得说得对,就请点个“赞”和“在看”吧!往期阅读比起书籍,我们更应当拥有生活明知说谎不对,为什么还要说谎?|和孩子聊《李尔王》及其他
2022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