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惊胖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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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莞往事:我在工业区开大排档,收留了一位夜店女工

口述:吴松林(湖南岳阳人)撰文:胖爷一九九九年,我因一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原本想再复读一年,可想到家中一贫如洗的现状,又动摇了。一宿无眠之后,我作出了南下打工的决定。为了供我上学,父母几近耗费所有。我已满十八,不能再给他们增添负累。于是,我徒步十几公里,找姑妈借了两百块盘缠钱。几日后,背上行囊即将出门时,母亲将一把皱巴巴的毛票,塞到我怀里,再三叮嘱我,爸妈没能力,别怪我们。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坐在卧铺上,我将那叠票子摊开,数了一下,一共81张,加在一起,不到五十块钱。透过车窗,看到风景一闪而过,我静默了几秒钟,再也忍不住,流了一脸泪。我是独自南下的,手里握着一个地址,有位与我年龄相近的同乡,在东莞大朗一家毛织厂打工。我此番南下,即前往大朗蔡边,寻找这位老乡,谋求工作和落脚之地。我从未出过远门,因为极为谨慎小心。出门之前,除了车费,我早将从姑妈处借来的钱,藏在内裤里,为防遗失,再用针线细细缝好。途中,连上厕所都小心翼翼,生怕出现意外。汽车经过一夜疾驶,终于抵达大朗镇。从车上下来,问了几个路人,才知道蔡边离下车的地方,还有不少距离。没有直达的班车,只好搭乘摩的,奔往蔡边。司机开得飞快,我坐在后面,胆颤心惊,却又无可奈何。自此,有了摩的恐惧症。终于到了蔡边,一番周折,在工业区找到了同乡的工厂。只是已到上班时间,保安大哥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工厂不许通传,让我下班再来。工厂旁边有家商店,名叫阿惠士多店,我坐在店门口,一边乘凉,一边等待。店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后来我才知道,她叫阿惠,店名就取自她的名字。那时工人都在上班,店里没有他人,许是闲着无聊,店主问起我的情况。我社会经验不多,一五一十把南下的情况全讲了。阿惠叫我买包烟,再去找保安打听,结果定然不一样。我半信半疑,选来选去,挑了一包特美思,再次来到工厂门口,向保安打听同乡的情况。照阿惠教我的做法,话不多说,先把烟递给他,保安大哥的态度果然好多了。他打了几个内线电话,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同乡几天前就离职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听闻消息,我一时惊呆,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从中午,到傍晚,见到毛织厂出来一个人,就向他打听情况。夜色越来越沉,浓墨一般的黑,终于铺天盖地而来。厂里灯火通明,工业区里灯火通明,整个东莞灯火通明。城市的夜色,像冰水一样,弥漫我全身。站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失魂落魄,惊慌失措,颤抖不安。呆怔了许久,我终于回过神来,知道当下之际,必须找到一处住所,度过这一宿。在阿惠的指点下,我找到了一家小旅馆。挑来选去,最便宜的房子,也要十块钱一晚。我犹豫了很久,才把手伸进口袋,颤抖着把那叠毛票子,数出十块钱,递给老板。开好房间,携了行李进屋。简单冲了一个澡,回到床上,人已困得不行。刚躺下,便睡着了。次晨醒来,看着周边一切,想着已置身东莞,不免茫然。翻身起床,整理衣装时,突然意识到什么,把昨夜换过的内裤找出来,却发现藏在里面的钱,不见了。我第一反应,是去找旅店老板。下得楼来,昨天是个女人值守,此刻换成了个壮汉子。我讲明情况,汉子说,他们店里诚信经营,从未发生过此类情况。讲到最后,还声称我若不拿出证据,要告我诬陷。人在异乡,孤单无依,我被汉子一恐吓,心中更加慌乱。仔细想想,我的确没有证据。像是有意似的,壮汉不时把胳膊上的纹身亮给我看,似乎在告诉我,别惹事生非。南方遍地是黄金,黄方也遍地是陷阱。还在老家时,我早就听说过各种惊险的故事。无奈之际,只得携了行李离开。无处可去,只好又来到蔡边毛织厂。仍然到了阿惠理发店。阿惠见我愁眉苦脸,问明情况,安慰我别急,她用座机打了一个电话,后来才知,是打给旅馆老板的。他们是同乡,早就相识。据阿惠讲,旅馆不是黑店,她还问我是不是自己弄错了。或者,钱早就在别的地方遗失了。只是,直到早上才发现。她这么一说,我更糊涂了,想了许久,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藏于裤袋里钱,是如何不翼而飞的。那天,我又在毛织厂守了一天为了。省钱,中午和晚上,连饭都没吃,只在阿惠店里买了个面。许是见我可怜,又或者阿惠于心不忍,动了恻隐之心,给我介绍了一个工作。毛织厂隔壁,有家制衣厂,工厂很小,但货源充足。阿惠认识制衣厂的车间主管,两人关系很好,彼此之间常来往。附近有好几个士多店,主管独喜欢阿惠的店,不但自己来消费,还发动工友照顾阿惠的生意。主管来自重庆合川,为人不错,在他的安排下,我进了制衣厂。我很珍惜这份工作,我是农村人,肯吃苦,又有点文化。从杂工干起,到收发员,又干到助拉的位置。只是,升拉长却不容易。得了闲空,我常去阿惠士多店,顾客太多时,她忙不过,我偶尔也会帮忙。阿惠则对我的工作给了许多建议。我曾玩笑般地问她,为何帮我?她沉默了许久,幽幽答道:你像我弟弟。我追着问,她弟弟现在的情况。过了很久,她才开腔,他在很小时候就过世了。此后,再见到阿惠,我总觉得这个女强人,也有内心柔弱的一面。更在心里,把她当成了姐姐。升迁无望,我向她诉苦。阿惠建议我跳槽,只有这样,才易升职加薪。我顾念主管情义,犹豫了半年,想起母亲日渐增多的白发,终于生出离去之意。换工作比我想象中的容易,新工作仍在蔡边,只是从制衣厂,跳到了手袋厂。产品虽不同,但许多工序相似,更重要的是,我有了基层管理经验。面试时,那一手整洁漂亮的字,更给我加了分。在手袋厂干到第三年,我再度升迁,由拉长晋升为主管。那两年间,每隔一个月,我都会去阿惠理发店,既是对阿惠表示感谢,也想去毛织厂碰碰运气,看看同乡还会不会回来。同乡当然不可能再见,年底时,阿惠士店多也转手易人了。大约为了吸引老顾客,新老板仍保留了阿惠原来的店名。阿惠走后,我渐渐不再过去。那时没有手机,一个人离开,也许便永远不会再见。成了主管,认识的人多了,见识与视野便更加不同。半年后,手袋厂对面一家炒粉店欲转让。大约受了阿惠的影响,觉得打工终难出头,士多店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开士多店,成本太大,而炒粉店,除了店面租金,算是轻资产。考虑了一个晚上,分析了炒粉店的营利模式,我作出决定,盘下炒粉店,开启创业路。万事开头难,接手了这家店铺,才明白要学的东西太多。这且罢了,生意也并未像想象中的那般好。头一个月,盘点下来,劳累所得,还比不上要厂里打工一半的工钱。每天面临巨大的压力,我甚至在深夜发呆出神,觉得贸然辞职创业,是不是走错道了。好在最初的迷茫终究过去,生意慢慢迈上正轨。半年之后,我终于尝到了甜头,也才明白为何有句话叫句,宁赚一分钱的生意,不打十块钱的工。炒粉店一个师傅已经不够了,很快又招了第二位师傅,而我开始主抓策划营销工作。当然,这显然是漂亮话,一个小小炒粉店,哪需要什么营销,但我的确注意品牌管理,注意客人消费习惯。但凡第二次走进店里消费的客人,我会想法记住他的喜好。简而言之,我把每个客人当成朋友。在氛围营造上,也力求布置的温馨,让他们真正有家的感觉。九十年代至本世纪初的头几年,东莞的工业正处于疯狂扩张的黄金时期,工人们加班加点,饥饿的胃需要美食慰藉。一份二块钱的炒粉,对当时的打工者来说,是最好的宵夜。下班后,叫一份炒粉,再炒一个田螺,或者两三个工友,再叫上一瓶啤酒,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惬意,快意江湖的感觉,便尽在其中了。关于炒粉的典故有许多,当年工厂男少女多,漂亮女工倒追男普工的情况并不鲜见,更流传了一些段子。比如,一个男工,只请女生吃了一个炒粉,然后抱得美人归,赢得姑娘心。这样的故事,我在炒粉店也目睹过不少。炒粉店有个隔层,我作了一些处理,便相当于几个床铺。每每有相熟的客人,或者老家来了同乡,没有别的去处,我便让他们在隔层留宿。我一九九九年初到大朗的遭遇,未寻到同乡,钱又莫名其妙不见了,那种孤寂落魄,刻骨铭心。如今,再看到异乡的落魄者,总能想起当年的自己,也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帮忙。遇到竹子,是个秋夜。东莞的深秋,依然炎热。那天下午,刚落了一场雨,消减了一些暑气。凌晨十二点半,店里来了一位女客,还提了一个行李箱。这是新来的顾客,我从未见过,她坐在角落里,叫了一份炒粉,眼神里显得慌乱不安。一般而言,初到南方,无处落脚的找工者,才会有如此神态。可从她的打扮来看,她又不像初出家门的人,而且那时,能够带行李箱出门的,大多条件不错。夜已深,她却吃得缓慢。很快,时针指向凌晨一时。店里其他的客人,渐渐离开,这时,几乎不会有新客再来。我们准备打烊了。但女子仍在,我只能陪着。又过了几分钟,她起身结账。我把找零递给她,她突然问了一声,你们店里要招人吗?她的钱包丢了,身份证也在包里,一起丢的,进不了工厂。这样的经历,和我当初相差无几,越发激起了我同情心。可店里暂不需要人手,不过,我告诉她,她如果需要,可以让她在店里留宿。她向我接连讲了一迭声的感谢。为了让她安心,我让店里的女帮工,留在店里。一来,让她安心。二来,我多了一个心眼,对她多少有些提防。虽然店里没有值钱的物品,但出门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无,防人之心不可无。过了两天,一切没有异样,我才彻底放心。这位女子就名叫竹子。她在店里住了下来,也不着急找工作,反而帮着洗碗端盘子,打扫卫生等等。她觉得自己白住,过意不去,帮忙干些活儿。竹子一连住了一周,这日晚上,毛织厂一位熟客来用餐,一眼望见端盘子的竹子。饭毕,他将我叫到店外,先问了竹子的情况,再一番耳语。原来,他在一家酒店见过竹子,并且再三向我保证,绝未看错,竹子脖子上耳朵下方的位置,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痣。这颗痣,竹子在店里洗头时,我无意间瞄了一眼,的确有这么一颗痣。之后两天,我找人打听,帮竹子弄来一张身份证,又与毛织厂的主管讲好,准备介绍竹子进厂。这些事,我事先未声张,落到实处后,是夜,待客人全部散去,我叫师傅炒了几盘菜,店里几个人,一起宵夜。其中,包括竹子。竹子极敏感,我一举杯,她就意识到了什么。她什么也没说,只不停地喝酒,好像不把自己喝醉,就对不起我似的。那顿宵夜,时间够长,几个帮工明日要上班,逐一散去,竹子仍在喝。毛织厂那位熟客讲得没错,她的确是酒中高手,那几年,因为当主管,又加之开店的原因,我自认颇有些酒量,但在她面前,却只能甘拜下风。众人散去后,我们又各自喝完一瓶啤酒。她似酒后吐真言,开始跟我讲过她的过往,那些藏于心底,不会被尘世理解的往事。竹子十六岁那年南下东莞,在横沥镇一家插花厂,干了一年,被人忽悠,跟着去了常平,一家玩具厂,每天半夜下班,她却乐得什么似的,因为有了爱情的滋养,人自然不一样了。生日当天,一起宵夜,她稀里湖涂地,把自己的最宝贵的东西,交给了那个男人。起初,男人倒还疼她。只是,世间之事,谁也讲不清楚。一次,男人带她赴一个约会。一个中年男人,对她看望了几眼。次日一觉醒来,男友不知去向,从此在这世界上消失了。在没有网络的时代,一个人想消失,实在太容易了。隔了一日,中年男人出现了,说要带她赚更多钱,上班地点却是酒店。从此,她的噩梦开始了。事实上,赚更多钱的,其实是中年男人,经过各种抽成,只有一小部分,到了竹子手里。在酒店里干一年半,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思维开阔了,意识觉醒。竹子找到一个机会,逃离了中年男人。她不想再去酒店,想还自己清白身。对于一个女生,进电子厂并不难。她去了厚街,进了一家大型电子厂,只是,竹子已经不再适应流水线生活。只待了半个月,就被迫自离。厚街有许多电子厂,也有很多酒店。她不知深浅,一脚踏进了酒店的江湖里。看起来,她已经成熟了,混迹于各色人等之间,可以游刃有余。只是,她毕竟只是个女人,一个被男人视为棋子的女人。有个晚上,酒店来了个新同事,那个女孩一脸沌真,像未染尘土的孩子。望着女孩,竹子想起了当年的自己,面前的那个她,像年轻版的自己。她突然很心疼,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女孩不经世事,在服务时,不小心将酒水洒在客人的腿上,弄脏了他的裤子。男人恼休成怒,让她脱掉外衣,表演跳舞。女孩泪水涟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竹子闯了进来,她是来救急的,男人见竹子把女孩救走了,一把拖住竹子。他把一杯酒倒在地上,让竹子用嘴吸干净,才肯放她离开,否则,后果自负。竹子吞下屈辱,笑意盈盈,慢慢蹲下来,准备把酒水吸食干净。这一幕不在男人的意料之中,他愈发愤怒,将一只脚往竹子上踩去。是可忍,孰不可忍。竹子呢,骨子里有火辣辣的性子。此刻,一股火冒出来,她一个反手,击在男人的脚上。谁知道呢,男人表面壮硕,其实狐假虎威。加之地上倒了酒水,很滑,他被竹子以四两拨千斤这么一整,身体重重跌倒在地。男人痛得嗷嗷叫,却爬不起来。竹子知道惹祸了,冲出酒店,回到租屋,取了行李,便一路疾行,离开了厚街,来到了陌生的大朗。她知道,酒店知道她租房的地址,会顺藤摸瓜,她必须跑到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至于当初,所言身份证丢了云云,她承认,骗了我。听罢,我没再提帮她安排工作的事,如果她愿意,我希望这家炒粉店,能够为她提供一点遮风雨的地方。除了喝酒,我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当晚,众人散去后,我们又连接喝了三瓶,最后,我便不省人事了。待我醒来,竹子已经不见了。去隔层看了,行李也不在。再下楼下,看到桌子上,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谢谢你的善良。开大排档的那几年,我见识过了形形色色的女工,见识了打工妹的众生相。但让我印象深刻,念念不忘的,是竹子。可竹子离开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从这之后,我再未见过她。她消失了,像空气消失于空气中,再也找不见。而我的遗憾永远留在了心中。(图文无关)
2022年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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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莞往事:白天流水线,晚上混夜店,工厂女孩的双面人生

口述:朱子雷(江西吉安人)撰文:胖爷我的打工故事,要从二零零一年开始讲起。那年三月十二日,我永远记得那一天,空中飘荡着迷濛细雨。我拎着一个帆包背包,跟随一位邻家阿嫂,踏上了南下东莞之路。在东莞,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见识到各种各样的情爱故事。其中,有感动,有悲愤;有欢喜,有难过。如今,时过境迁,回首往事,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人物,是我在东莞虎门镇打工时,遇到的一位名叫晓芙的女孩。此前,邻家阿嫂在虎门镇南栅工业区一家电器厂上班,因为面目柔美,厂里的一位仓管对她心生爱恋,只是阿嫂已有婚约在身,为了避免惹出事端,她提出离职。回家后,于年底嫁给了未婚夫。婚后,为改善家中境况,邻家大哥前往上海务工打建筑,大嫂听闻仓管在她走后不久,亦离职走人。于是,在老公去上海后,大嫂再度返回虎门。恰在其时,我赋闲在家。大嫂之前工作的电器厂,待遇不错。母亲请她带我南下,大嫂爽快地答应了。到了虎门,工厂并不招工。大嫂找到之前的主管,请求通融。主管是位中年男子,来自湖南湘西。当时,工厂帮派严重,老乡之间喜欢抱团取暖。一般有了职位晋升,都推荐老乡上位。这样一来,结成了稳固的圈子。这位湖南主管,讲情义,对老乡关照,同时也善于发现员工身上的才华。他没读过几年书,据闻此前找了两个月工作,甚至差点饿倒街头,落魄绝望之际,否极泰来,进了电器厂。自此,勤学苦干,一步一步,坐上了主管之位。随后,他的村邻乡党陆续前往电器厂投奔他。他逐一安排,但他用人唯贤。这一点,尤其赢得了工厂老板的信任。于是,他的地位越发稳固。湖南主管对邻家大嫂印象颇深,期间,几次有意提拨大嫂去当品保质检员。品管部工作更轻松,晋升前景更好。只是品管部领月薪,而大嫂所在的装配部,多劳多得,大嫂急需用钱,谢绝了主管的好意。此番,辞职后再赴虎门。大嫂没有他法,只好请求湖南主管帮忙。在电器厂门口,我见到了那位中年主管,平头,大腹便便,很明显,伙食很好。大嫂讲了我俩的情况,他未有丝毫犹豫,便答应帮忙。果然朝中有人好办事,主管和保安讲了几句什么,便带我们进厂。之后的手续事宜,也特别顺利。以至于,很久以后,我产生了一个错觉,觉得找工作进厂,实在容易之极。当然,后来我才知道,主管之所以对大嫂如此之好,除了他的确公正廉明,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大嫂的模样从某个侧面看上去,颇像主管的一位友人。那位异性友人,曾给予过主管以温暖。只是,某日发了工资,女子去邮局汇钱回家,从此再未返厂。她的消失,众说纷纭,工友们惋惜了几日,便像没事人一样。唯有主管,郁郁寡欢了许久。直至后来邻家大嫂进厂,主管犹如得遇良人,脸上才见到了更多光亮。重返电器厂,大嫂继续去了装配部,而我则被安排到包装车间。我初到南方,对工厂里的一切都很好奇。看到什么,都想了解。那时,年轻气盛,体力很足,即使加班到很晚,也不觉得累。电器厂每晚加到十一点都属正常,灯火通明的车间,日夜不休的劳碌,我当时不觉得烦闷,我在南方看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在包装车间,我算是最小的一个。加之,又是新人,自然特别勤快,什么事都愿意干。但凡老员工有什么吩咐,本来不属于我的工作,只要他们一交代,我都会愉快接受。时间一长,他们便有什么不相干的事,都会使唤我。不过,也正因为我的这种性子,赢得了一些人的信任。那时,我喜欢交朋友,结交了许多好兄弟。其中,不免有一些大姐姐为我点赞。甚至,外出吃宵夜时,喜欢叫我一起。每次去,我都白吃白喝。实在不好意思,不过,电器厂要押45天工资,我盼着快点领第一个月薪水,好回请他们。盼星望月,终于盼来了第一次领薪。我没干满一个月,领到手里的,375块。我记得很清楚。尽管不大,但我非常高兴,毕竟,第一次总有特别的寓意。而且,这是亲手赚来的钱,意义自然非凡。我选了个时间,请车间几个相好的工友,三四个人吧,有男有女,又叫上了带我出门的邻家大嫂,一起吃宵夜。宵夜的地点,在与工厂一路之隔的夜宵摊。月底,附近几家工厂,差不多都发了工资,夜宵市场也分外热闹。工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举杯痛饮,空气中飘荡着青春的歌。我原本不抽烟,跟着工友们,也抽上了特美思,爱喝美津饮料。现在忆起那些时光,仍然觉得好不欢乐,心里泛起一丝丝甜蜜。只是,当年那种没有杂质的纯真的快乐和笑容,现在几乎找不到了。宵夜那天,我和工友提前去占位,找位置坐下,不久,人员陆续到齐了。邻家大嫂最后一个到,除了她之外,还另带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很熟悉,却又讲不出来在哪碰过面。我们一共六人,坐在大排档的圆桌前。我豪气地叫大家点菜,点完菜,大嫂介绍了那个女孩,原来也在装配部,负责收发的。我这才想起来,之前,我的确见过她。大约半个月前,我受工友指派,就产品数量问题,去装配部找人理论。与我沟通的人,正是那个女孩,名叫晓芙。我俩没有谈妥,反而起了争执。应该见我是个新人,菜鸟一个,她对我一通指责,把责任全归之于我们包装部。我这个人,颇有些集体荣誉感,可以讲我个人能力不足,但不能污蔑我们团队不行。于是,我据理力争。但我毕竟初出校门,哪里是她的对方。等我灰溜溜地回家,派我去讲理的工友反而乐得呵呵大笑。原来,他早就知道会是这般结果,他对晓芙有些意见,此番派我去,无非是戏弄我一下罢了。后来,这事不知何故,被邻家大嫂知道了。收发员晓芙也是老员工,与邻家大嫂早就相识,大嫂问了缘由,晓芙一一讲来。大嫂便把我的情况讲了,大约晓芙觉得用力过猛,不太妥当。于是,有意想请大嫂周全。电器厂加班是常事,一直未等到合适的时机。反而,我主动请客,大嫂便叫来了晓芙一起。事情讲开了,我们有种不打不相识的感觉。因为第一次请客的原因,我不够喝得有些尽兴。但我有所不知,酒桌上,大嫂、晓芙才是真正的酒场高手。包装部的两个男工友,闯哥和猛子,空有其名,也很快败下阵来。那天晚上,名义上是我请客,最后因为醉了,晓芙主动买了单。待我的酒意消散,清醒过来,明白当晚晓芙结的账,很是愧疚,又很感动。次日,特意守在一楼车间门口守着她。待她来了,赶紧道歉,再致谢。晓芙脸上的表情冷冰冰,说,没事,不客气。说完这句,她反回头讲道,我听你大嫂讲,你是个有志向的人。可你才来几天,就学会了喝酒,莫跟着他们几个变坏了。想不到自己一番好意,却弄得这样的结果,我不免有些难过失意。回到包装车间,闯哥见我如此,问我何故。我讲出原因。闯哥道,你莫看她正儿八经的,其实,她在背后做了些什么事,厂里哪个人不晓得呢?我追着问,她做了什么事。闯哥想了想,又道,算了,你还年轻,我不跟你讲这些,免得她又跑到你大嫂面前,讲我们带坏你。他越如此讲,我便越觉得好奇。但当时懵懵懂懂,许多事一知半解,也没放在心上。电器厂虽有四五百人,厂里女工多男工少,但很奇怪,一个人只要认识了,之后,见面的次数便多了。有时在夜宵摊,有时在士多店,有时在工厂食堂,每次见,我都不敢靠前,有几次,四目相对,实在避不开了,我只好点点头。晓芙虽有示意,但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变化。那时,我已经听说过关于晓芙的一些事情。她若展露笑颜,其实是个好看的美女。这样的姑娘,是很容易被人喜欢追求的。可是,电器厂的男工友,宁愿去讨那些普通的女子的欢喜,也不愿向她求欢。原因很简单,她是个冷艳美人,此前三车间有个男工友,写了一封求爱信,结果被她公之于众。不过,猛子告诉我另一则传闻,在这个版本的故事中,晓芙在电器厂的工作,只是其一。她在外面还兼了一职,只需每周晚上,去一次即可。虽一周一次,薪水却比电器厂还高。我追着问,什么工厂这么高的工资?猛子故作高深道,夜厂?我问:夜厂?猛子便笑了,服务员。我仍不知所谓,继续问,能不能介绍我们也去?猛子则笑道,别说是你,我倒也想去,可是这工作我们干不了。我又问为什么。猛子继续笑,你个小屁孩,讲出来你也不懂,人家可是在酒吧干夜场,夜场你懂么?那时,我的确不懂其中深意。我是个好学的人,不懂的事,希望弄懂做通。于是,有一回,邻家大嫂一行带我去虎门销烟看现场时,途中我悄悄问起晓芙兼职的事。邻家大嫂啐了一口,骂道,是不是猛子又在误导你,你莫听他们胡说八道,败坏人家姑娘名声。我那时人很天真,真正明白大嫂和猛子话语里的意思,是在电器厂打工一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工厂里的生存法则,社会上的世故人情,多少明白了一些。那时我年少天真,又有“授业恩师”,很快混成了一个和猛子相差无几的人。至于追女仔,我也没落下。在闯哥的带领下,跑到女工的洗衣旁旁,看姑娘们欢歌笑语。那时,女孩也很单纯。但凡男孩子主动示好,几乎不用费太大工夫,便能一亲芳泽。我算笨拙之人,第一任女友追了三个月,才成功牵手。不过,有了经验,之后便顺利了许多。只是,我这位女友非等闲之辈,她在老家已有婚约,只是尚未正式完婚罢了。得知情况,我当即分了手。也许为了报复,与前任分手后,不到半个月,我身边已经有了另一朵桃花。只是,相对于猛哥,这样的成绩,还差太多。他曾同时脚踏两只船,和二楼三楼的两个女工拍拖,并且能做到游刃有余,整整半年不被发现。期间,邻家大嫂几次三番正告我,让我远离他们。我那里心已野了,想改已经来不及。又碰上发薪日,电器厂放假一天,白日里闲逛了一圈。溜冰、看录像,又去书城转了一转。回到宿舍时,正是傍晚时分。刚坐定,闯哥进来了。见到我,便说,今天他生日,晚上带我去宵夜,让我见识一下。我那时以为宵夜无非是大排档吃个饭喝喝酒。谁知,他坐在宿舍不动,又等了半小时之久,等到猛子回来了。才一起出门,到了厂门口,等了一会儿,来了两辆摩托车,车上有个叫周哥的。我们各自坐上摩托,往虎门镇而去。去了才知,那地方就是传说中的夜场。其中,就是酒吧,只是里面灯光暗淡,夜色迷离。酒吧里分了许多小房间,前来端茶倒水,陪歌跳舞的,猛子称其为公主。看他们和公主牵手相拥,打打闹闹,我多少有些不习惯。有个公主,主动来安抚我,陪我喝酒,玩牌。我开始有些拘谨,慢慢才习惯过来。大约过了半小时,不知喝了多少酒,我感觉有些头痛,像是偏头痛又来犯了。在狭小的房间里,更显压抑。我起身,准备去外面吹吹风。走到酒吧外,风一吹,才稍感觉好些。又掏出一支烟,抽完,转身回屋。走到过道里,突然看到前面走路的女孩,背影像极了晓芙。她端了一只盘子,朝前走去,很快拐进一间房子。我喝了些酒,胆子肥了些,竟然跟着过去,那间房子门没关严,留了一道缝,我透过门缝的光,看到那个女孩的脸,虽然作了打扮,但的确是晓芙。重新回屋,猛子和闯哥仍然热烈与公主地欢歌。他们没注意到我的异常,我也没和他们讲,我看到了晓芙。当晚,我心中一直不安,联想到之前猛子对我讲的,晓芙在干夜场,原来夜场服务员就是当公主。我一直记得她主动埋单的事,心中存有感激。加之,邻家大嫂常在我身边讲起她如何好。我不免把她当作姐姐一样的人物来看待,希望她过得好,因此自然不希望她去当公主。我宁愿相信自己看错了,那个人不是她。次日,我找借口去了装配部。等到阿芙身边无人,假装与她谈工作,悄然对她讲了一句:昨晚我夜场看到你了。我希望听到的答案是否定的。结果,她说,你看到了我?那你还不是一样。原先,我还觉得,你和他们不同,现在看来,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被这么羞辱了一通,我心里越发难过,不是难过她骂我,而是难过她承认自己在夜场干兼职。闯哥见我情绪不对,以为我与女友分手了。下班后,叫上猛子一起,我们仨跑到厂外吃宵夜。自然少了啤酒,喝到糊涂时,我不免把夜场看到晓芙的事讲了出来。谁知,到了第二日,工厂里竟然传得沸沸扬扬。一时,晓芙公主的名声,全厂流传。隔了几日,晓芙便离职了。得知她走了,猛子拍手作歌。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何如此高兴。因为他曾拦住她,想得其一笑。但笑没得到,却被她打了一耳光。邻家大嫂知道了我的事,也知道了我是引发她离职的主因。强行带我离开了电器厂,因为南下前,她曾在母亲面前许诺,一定护我周全,不要在外面学坏了。可在电器厂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已经发生了翻天大变化。大嫂拉我离厂的那日晚间,对我讲过一番话,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关于晓芙的故事,她去夜场兼职的事,大嫂是知道的,不但知道,而且是大嫂给她出的主意。其时,晓芙前男友在外惹了事,欠下一大笔债,追债人砍了他一根指头,若在规定时间内,仍还不出来,每隔半个月,就砍他一指根头。这事原本与晓芙无关,而且当初是前男友抛弃了她。但她讲情义,他找到她时,她心软了。她找到大嫂拿主意,为了救她,她去了夜场。上次在酒吧,是她最后一次去,谁曾想,我也去那里,而且还见到了她。大嫂讲罢,我一时怔在那里。隔了好久,才发现许多事情理不清楚。想来想去,头痛,我干脆不去想了。离开虎门后,在老家过了一个年。我于次年,又南下深圳。这一次,进了坪山比亚迪。而邻家大嫂,回家后,便一直没再出门打工。在比亚迪,见识了更多人和事。只是,那些都与今天的讲述无关了。如今,很多年过去了。电器厂以及晓芙,大嫂、猛子、闯哥等等人物,仍然记得真切。只是,有些事,随风吹散了。而有些愧疚,永远留在了心里。(图文无关)
2022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