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夜航船是一档由自由写作者宗城、纪录片导演赵一静一同发起的文化对谈栏目,不定期更新。你可在微信搜索公众号“宗城的小黑屋”,或在微博搜索“阁楼上的宗城”关注我们,就可以读到最新动态。这里是“夜航船”第五期对谈,今天,我们来聊聊“南方文学,新可能性”。这些年,南方文学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如果跳出“中心”与“边缘”叙事,立足南方,放眼世界,南方文学蕴含着很多新的可能性。本期,借青年小说家索耳出版处女作《伐木之夜》的契机,我们找来三位广东写作者,来谈谈(狭义的)南方写作。在本期对谈中,你将会听到:·为什么是“南方文学”,广义和狭义的定义有什么不同;·南方文学内部截然不同的创作路径;·方言写作,是写实,还是运用改造后的方言,创造文学景观;·当下成功的方言写作,都有口语化、古典化的倾向;·东南亚华语文学有哪些优秀作品,黄锦树、童伟格等人的语言实验。为什么是南方:海洋文明与权力边疆的交汇一静:我们先从主题说起吧。这一期的主题叫“南方写作,新可能性”,为什么选择南方,这里的南方具体指什么?宗城:南方文学是一个很多义的概念。比如在中国,广义的南方文学一般是指长江以南一带的内陆文学,包括江南、岭南、四川、西藏、湖南、湖北、云贵等地;我们今天采用的是狭义的概念,以南岭为分界线,包括了岭南地区、港台文学以及东南亚地区的华语文学写作。为什么是以南岭为分界线?如果以国界作为分界线,中华文学中南方这个定义,是在中国语境之下的,但是如果把地图摊开来看,以整个华语文学区作为版图,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你会发现南岭或者说亚热带区,它才是相对中间的一个地方。假设我们把东南亚地区的华语文学创作也包括在里面,在整个华语文学区里,南方的分界线是可以相对往下移的。第二点很有意思,岭南跟东南亚有一个密切的联系是:在历史上,他们最早的源流是非常相近的。在战国时期,他们都属于一个很混杂的民族叫百越。那时候百越不同于山东六国,它在政治上可能属于越国或者楚国,但是它又是独立于诸侯国统治的,在当北方人眼里,它是蛮夷。所以如果调侃来说的话,南方文学也是“蛮夷文学”,区别于正统、远离权力中心,在政治疆域的边缘构建自己的文化中心。随着历史发展,北方民族发生数次南迁,包括岭南自身不同人群的混合,慢慢孕育出我们现在看到的岭南文化。有意思的是,包括岭南人以及北方人,他们有一拨人纷纷南迁,又去了东南亚,跟东南亚当地的民族发生混合,形成现在的东南亚的华语文化。我之前看到一部很有趣的电影叫《热带雨》,它很有意思的一点,就是结尾女主角说的话非常像我老家湛江的方言雷州话,那时候我就觉得很亲切。这次给我们设计海报的朋友凯晶,她是马来地区的华人,跟她接触,我觉得我们根本就不像是两个国家的,而像是一个地区。电影《热带雨》剧照以国界作为划分来区别人群,跟以文化作为划分,它们之间的差异到底是多少呢?其实是很难说清的。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同样是南方人,武汉人跟广东人的差别,可能要比广东人跟马来华人的差别大。所以我有意打破这种以国界作为划分的叙事,希望关注到在历史上可以追溯到百越,在文化上非常接近的华语文学资源,在这里姑且称之为(狭义的)南方文学。青年写作:对正统的质疑与反抗索耳:我们要讨论的“南方写作”是一个很大的命题,尤其我们三个其实都是广东、岭南人,所以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岭南写作,或者南方之南的写作。我的小说并不算是一个特别典型的地方性写作,它不是一个现有认知内的所谓的地方性写作。包括我们现在很多作家,比如说在像东北、上海、北京以及潮汕这些地方,都出现了一些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对于大众读者而言,他们提供的是一种很新鲜的、鲜活的陌生化的经验,而这对大众读者的吸引是超越了他的故事、超越了他的文本以及他的人物和情节的。现在为什么提出“在地性写作”?所谓在地的意识正在兴起,因为这种东西对我们的吸引是最直接的,而且是最具有冲击力的。对于南方而言,我们现在谈论南方写作,也跟这种在地意识的提升有一定联系。南方其实有很丰富的内涵,它不是仅仅只有岭南地区,还有很多其它地区,像上海、武汉。比如说有一个武汉人和一个广东人,他们本身都会认同自己是个南方人;但是你要说武汉人和广东人的区别,那就大了去了。所以说,它是一个很丰富的、又具有某种内在连接性的概念。他们都自我认同为南方人,为什么呢?这里肯定是有一个内在的权力话语体系的。这种认同非常值得探究。所以,尤其当我们说到南方的时候,必须得将它跟北方区别开来。南方和北方的区别在哪?要对其各自进行表述上的区分,我们得先找到二者的区别之处。如果简单地从地缘关系来考察,北方,尤其是华北和东北,可能是平原地形比较多,互相之间的沟通比较紧密和便捷。但是南方的地形,它可能是以丘陵、山地、河流为主的,你可以看到南方被分割成了各种各样小的区域,每个区域有不同的人群,区域内部发展出了自己的族群文化。它会有一个很多元的小共同体在。尤其以方言为例,我们南方方言的差异性是非常大的。有一个说法是“五里不同音”,就是说,你,甚至是你邻村,或者是你邻镇的两个地区的人,他们说起话来相互之间可能一个字都听不懂,而这是很常见的。所以在南方,语言和文化等各方面都存在巨大的差异性,并且这种现象非常普遍。另外,我还想到一个问题。在地意识的兴起,其实是跟我们整个社会意识的反潮有关系的。以前,我们不是一直都说往一线城市去跑,往大城市去奋斗,这些实际上是当时的一个潮流。等到我们都去了之后就会发现,原来一线城市的发展也不过如此,它们也在内卷化。你会觉得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不符合预期,大城市的生活也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完美,大城市它的内在是具有局限性的,其实也是一个很乏味的地方。当我们回顾文化时,会发现故乡作为我们本来根基的地方,它其实具有很丰富的内涵。现在网络上有一个潮流,很多公众号都提倡年轻人别去一线城市发展,都回故乡或是去二三线城市发展。在内卷化的情形下,是有这样一个回归故里的倾向存在的。我把它定义为二三线城市的经验对于一线城市经验的颠覆和反攻,相当于是我们这种更加丰富的内在的文化根性,对于正统的现代化经验的反攻和颠覆。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现在坐在这里讨论南方文学的一个原因所在了。黄守昙:在谈南方文学的时候,我是挺困惑的。我们昨天也聊到很多,包括说南方文学到底包括了哪些地域,它是不是一个地域上的概念;如果是个地域上的概念,它是怎么算的呢?只要是在南方生活的人,他写的作品就是南方文学吗,还是说这个作品如果刻画了南方,如具体刻画了岭南这个地方,或以这个地方的人为题材,或以这个地方的一些元素和意象作为作品的内容,这样是不是就算南方文学。如果要有一个非常狭义的厘清的话,我就会把写南方故事的、有南方元素、南方风味的作品,视为南方文学,这是我个人的一个界定。其实南方文学这个概念,欧洲有一位斯塔尔夫人,她也提出了一个观点,她根据地理位置把欧洲文学分成南方文学和北方文学。我们怎样去区分南方文学和北方文学?因为这毕竟是一个相照应的存在,它们就像镜子一样互相关照彼此。我在想,可能一方面是使用南方的生活元素,像地理和气候,比如说天气,这种东西它会形成整个南方文学的质感,那种潮湿的质感。另一个方面可能是使用南方的语言,因为南方有很多方言。我一直想说既然是讲岭南,就我们三个讲也有点尬,因为我们还缺了很重要的像粤语区的作者来谈论这个事情。我们都在广东的边缘地带,广东也有分中心和边缘,所以我总觉得是有一些欠缺的,这个欠缺可能就是没有粤语区的写作者。但好在我们也都是在粤语文化浸染下长大的,比如说我自己就会用粤语写作,所以还是有一些影响的。我觉得语言是很大的一个特点,也是南方文学之所以南方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刚刚索耳讲到关于大城市一线城市的面貌的问题。我前段时间也在思考,发现无论在上海、广州、北京还是天津,你只要去到一个商场,几乎分辨不出来这是哪个地方,它们的面目变得越来越相似。我们这一代为什么很多人开始写东北,写自己的家乡,写自己的潮汕,写自己的湛江,我感觉好像是在对这种统一的现代性进行反思。另外我们这代写作者可能也需要一些创新的营养,所以会去寻找自己骨子里异质性的那个部分,从里面获得一些东西,我大概是这么想的。我会想到八十年代的寻根文学,但是感觉我们好像又没有那么强烈的宣言意识,不像是要搞一个宣言,通过文学,在我们自己的乡土文化里面找到一些根,一些资源或者一些沉淀的东西来解释我们文化里的一些特性。所以我们没有那么大张旗鼓,好像都只是默默回身去耕耘自己的家乡,实际上只是从自己的家乡里面提取一些写作上的养分。我们并不具有宣言性。《小镇生活指南》,描绘的是潮汕城镇的世相,提供了岭南文学的另一种可能南方写作:神秘叙事与现代化浪潮宗城:南方文学无法被单一概括所定义,它同时开展出两股截然不同的文学方向。为什么这么说?一方面,南方文学存在大量蛮荒、野生的陌生化书写,比如云贵地区的文学、东南亚华语地区的文学,它们融合了很多当地的神话、巫术,还有乡村的生活经验,这是一种方向,它区别于城镇文学,更加具有所谓的原始气息。第二种方向:南方也是孕育了发达资本主义的地方,这个在港台地区非常明显。港台地区孕育了发达的都市文学,包括各种各样的现代主义的文学实验。如果说现代主义在华语文学地区的可能性,那么比起拥有深厚现实主义传统的北方,更大的可能是在南方,不仅是广义的南方——江南、川藏地区的文学创新,也包括岭南和东南亚地区,譬如刘以鬯、西西、袁哲生、黎紫书、黄锦树、童伟格、张贵兴、骆以军等作家,在文学创新上都有不俗表现,但内地文学史书写往往把他们忽略。当下,以北京为核心的主流文学叙事里,现实主义是被提倡的主流,现代主义相对边缘,但却在南方野蛮生长。因为南方受到政治话语的压制较小。另一方面,南方,尤其是港台、东南亚地区受惠的文学资源,更多来自于西方。南方文学的这股现代主义浪潮,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上海文人的创作,包括施蛰存、刘呐鸥、穆时英这批人。后来抗战了,文人南迁,到了香港、台湾、东南亚,使现代主义的浪潮得以延续。刘以鬯当年从上海南下香港,是香港现代文学浪潮的奠基人物之一一静:这一次分享的契机是索耳出版了第一本长篇小说,叫做《伐木之夜》,不妨先给大家简单介绍下你的小说吧。索耳:我就不从故事层面上介绍了,因为豆瓣等平台上都有故事简介。我在这本小说里面没有提供太多关于岭南的景观,也不想给自己贴一个地方写作和地域写作的标签。《伐木之夜》中如果有体现“南方”的话,更多会是隐性地或者体现在集体无意识里面。比如说故事的场域荔枝园。用荔枝这个意象,我当时并没有刻意地要去突出我是个岭南人,我是个广东人,所以要去写荔枝园。实际上这个灵感来自我有一次坐车从外地回家的时候,真的就经历过一片非常茂密的荔枝园,我当时被那种旺盛的生命力震慑住了,那种葱葱郁郁的感觉令我印象深刻。我觉得这种经验可能是我从小以来就接触到的,但是我不会真的特别想要去把荔枝这种东西给刻画描写出来。它只是体现为我的小说里的一个背景,或者被当作一个工具来使用。但我后来再去反观荔枝这个东西的时候,突然觉得这个意象选得太正确了,因为荔枝真的是特别典型地代表了岭南的一个水果。自我消除的人:是我们这代人的特质一静:你说过你也是在离开广东之后,回望自己的成长经历时,才对广东有了更深的体会,可以举例聊聊吗?索耳:当我在一个地方成长生活的时候,我对这个地方的体验可能不是很深;反而,在其它地域的经验会更深地触碰到我。我越远离一个地方,对它的记忆就越深刻。比如我当时在广东生活,就特别爱北京的文化,会刻意去讲北京话、学京剧等等;但是到了北京之后,反而我的粤语说得更好了。我说家乡话可能没有更好,但是更加能够去认同它了。我会有这种类似同时代人的不合时宜的感受,因为我觉得文学始终是一个靠感受去创作的东西。包括现在90后写作,我们最深刻的经验其实还是从小成长和生活中的经验。90年代、00年代对我们的影响和塑造其实是最深刻的。很多人,包括一些老一辈的艺术家都会谈到“为什么90后不关心这个时代、不关心历史?”其实不然,我们还没到达那个地步。现在我们最深刻的经验就是90年代城镇化的经验。回到《伐木之夜》,我更想把它定义为一个精神性的自传体小说,可能还有一些侦探的成分;一些悬疑、解谜的成分,还有一些成长、心理小说的层面、一些哥特意象的东西。它是一个很繁荣多向的小说。如果非要定义的话,我把它定义为一个精神性的自传体小说。在这里我要区分一下什么叫自传体和自传。自传体和自传不是一回事儿:自传是体裁,是以真实性为主的;而自传体小说的“自传体”其实是一种风格,英文叫autobiographic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