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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鹏生得膀大腰圆,人高马大,方脸大口,声若洪钟,笑如鸣雷。活脱脱是一副我们想象中东北人的形象。但是他偏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每每听见他讲吴侬软语,有丈八大汉唱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滑稽感。摄影:雍和认识海鹏,自然是在他进入南方周末的欢迎宴上。哪一年我不记得,但正是周末的黄金期。是时老左如同太上皇一般虎踞周末,所有的记者和编辑均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感,常常恐惧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成为老左暴政的牺牲品。因此,我们迷信地开了一个风俗,凡是进入周末的人,都要喝九江双蒸三瓶,每瓶二两。喝一瓶,只能待一年,喝两瓶,可待两年,喝得三瓶,方能保得长长久久。那夜在哪里喝的,我也忘了,只记得在一个室外,一条长桌,咋咋乎乎十多个人。海鹏人来疯的形态,自然特别容易融入周末的氛围。你可想象,他当然大言不惭,自称酒量惊人,这三瓶小小九江双蒸,如同开胃小菜,算得什么东西!海鹏彪悍的外相很是能够吓住不明就里的人,那天我们的重点攻击对象,自然不在他的身上。他于是自告奋勇成为第一个完成者,我们根本不期待能够看见他的笑话。饭局开席他就风卷残云,三杯九江双蒸次第打开,一饮而尽。等到我们再次想起他的时候,已经完全找不到他。原来他已经远赴沙发,酣然大睡,人事不省。我们哈哈大笑,各自尽兴。那个时候南方周末全是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上面有鹰隼一般的老左,与沉稳慈和的江老师,中间有才气横溢的沈颢,和少年老成的徐列。我们只管拼命工作,拼命喝酒。所以那晚喝挂掉的当然不止海鹏一个。我最后记得的事情,是把周浩堵在了厕所里,逼问他对我究竟是什么印象,像一个急切的情郎。海鹏后来果然熬过了不止三年,一直到一次南周记者的集体暴动,方才拂袖而去。海鹏性好戏谑,声音又大,别人都抢不过他的话头。他特别喜欢编派故事,张冠李戴,把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说的活色生香。宝胜、朱强和我总是最大的受害者,因为我们那个时候年轻,周末又透亮,所有人的事情都一览无余,于是成为海鹏最喜爱编派的对象,每回都有新段子。屡有几次,我都被他捉弄不过,开始勃然作色。但是他不管这些,依然在那里大呼小叫,桌上的人哄堂大笑,哪管故事主角是否脸色难看。不过,如果你能够抓住他的痛脚,也可以尽管编派。我后来学乖,遇见海鹏编故事,就反治其身。这招果然管用,他就会在那里嘿嘿讪笑,任由大家嘲弄,但是扭捏作态,完全没了东北人般的豪爽。他原本就是一个思无邪的人,见不得寂寞。如果一张桌上有杨海鹏在,不但不会寂寞,而且喧嚣到你觉得厌倦。我在做环球的时候,他也正在和陈涛、长平和余刘文他们一起在做《外滩画报》,想要在上海创立一份沪版《南方周末》,我心里就觉得大约这是痴心妄想,土壤完全不合。但他们却不以为然,一心想要制造奇迹。最后的结果自然是铩羽而归,并且许多兄弟之间闹得十分不愉快。这就是后来海鹏在江湖中颇为左支右绌的原因。我以为海鹏是一位极优秀的记者,却做不了什么管理的事情。他的心思太直,定见很深,一旦认定事情,便一意要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做,很少再能听得见别人的话。他自己的见识广博,又酷好读书,经典文句,往往信手掂来,不假思索。他曾在沪上当过法官,和当过狱警的金仲伟相映成趣。但是老金沉稳,不像海鹏那样憨直。海鹏离开周末之后,在新闻界中动荡漂流,除了《外滩画报》,还有《新周报》,也曾在《东方早报》任职,先后顺序,我已经连接不上。但是有一年碰见,他说自己去跟随了胡舒立老师,在《财经》杂志。他的眼光中重新有了光芒,说话间条理清晰,激情四射,讲起调查与案情,头头是道。我就知道,他又找回了自己的正确的轨道。他在胡老师的手下,果然又是精彩迭出,佳作不断。摄影:雍和我与海鹏之间,算是君子之交,从来也不曾刻意去寻找过对方,但是似乎隔一两年,总有一个契机见面。因为比我大几岁,所以他总叫我小连,后来哪怕岁数大了,也还是如此习惯。他的嘴巴大,又爱说笑,又爱热闹,又爱洗脚,江湖人都叫他海公公。至于这个外号是如何出来的,如今也完全不可考证了。只是我们每次见面,习惯性地互相伤害,互相编派,大笑一场,各自归去。南方周末鼎盛时期,光芒灿烂。但确实也如同流星,昙花一现。后来大家星流云散,创业的创业,当高管的当高管,出国的出国,仍然停留在一线并且发光发热的,也惟有海鹏等寥寥几个。海鹏想来那时还是幸福的,先是有了蟹妈,后来又有了蟹妹。他且酷好向我们炫耀蟹妈,我有段时间觉得,蟹妈大约是他编出来的人物,如此有才有钱有地位的女士,如何能看得上海鹏这种无德无行的江湖浪子?我和朱强说起,他颇有同感。但蟹妈的事情,总归改变了海鹏的一生。微博救妻的事,是新闻界中的传奇,但同样具有很大的争议性。海鹏这个人,过刚易折。在我所了解他的经历中,无一次不是因为他过于执着,以至于毫无回旋余地,江湖聚讼。我以为他这次也是一样的。在审判不久前的一次饭局中,他告诉我们,一切尽在掌握,他断定此事板上钉钉,证据确然,毫无其它可能性。即便颠倒黑白,也绝无第二种可能性。以朋友的身份,我向来不怕生气。诤友无价,即便当时他怪我,时间一长,也会知道我的真心。因此我毫不留情劝告他,还是应当妥协,可免牢狱之灾。但是海鹏依旧坚持己见,抗争到底。我心里十分难过,其后稀稀拉拉,又与海鹏争执多次。直到有一次朱强跟我说,你还是要尊重他们夫妻的意见。这件事情没有绝对的对错,只要他们夫妻之间形成共识,你就应当尊重。我才当时心中一凛,或许其实不过我心中也有定见罢了。其实仔细想一想,有谁肯一辈子背负恶名生存下去?社会如此险恶,妥协真的能够给你想要的结局?海鹏这一生嫉恶如仇,向来不平则鸣,不假辞色。在做记者的时候,也曾经有过多次挑战,在事实之中似乎还有第二种可能性。但海鹏从来不肯妥协。他每次下的功夫极大,又有着当过法官的经验,常常一个案子,他手上拿到的材料,数以十万百万计,都是生涩的法律文件,令人望而生畏。但是他的判断,几乎从未失手。而现在面临着一生中最大的挑战,与大是大非的时刻,你反而要他虚与委蛇,违心交易吗?我第一次见到海鹏的时候,心里不自觉就冒出了东海虬髯客的形象,总觉得此人内心坚定,是非分明,恩怨清晰。后来的确也是如此。他一生之中,向来是以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为自诩,只要符合他内心中的追求,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是不肯让步的。我们那样的苦口婆心,甚或委曲求全,无非是因为我们内心中深埋着世故与怯懦,总归觉得只要肯低头,一切便有转圜的余地,尽管这转圜与妥协,是多么地屈辱与卑污。但是海鹏显然低估了邪恶的力量,他最终还是一败涂地。他震铄整个社会与网络的发言与抗争,终究也没有换来什么正义的回报。这个世界毕竟不是按照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的预期去发生的,因为它就是那么屈辱和卑污。海鹏还是太天真了,竟然相信正义会在此地存在。吉迪恩的号角从来只会在美利坚吹响,而沙利文局长的溃败,在我们这个国度里,绝无可能重演。摄影:雍和在那之后我也见过海鹏几次,总觉得他不再有当年的那种豪气与痞气,固然他生命中许多的习惯依旧保留,但已经没有了少年时代那种睥睨与杀气。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彻底摧毁了他内心中的信念。即便没有,那也足够使一个人对于身边的世界,产生出犹疑与绝望。之后的海鹏,就没有在新闻界中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记,我猜想他把所有的力量和热爱,都奉献给了蟹妈和蟹妹。当一个纯粹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收获到的只有恶意与伤害的时候,把生命的余晖全部送给挚爱的人,或许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我常常给我的学生讲一位美国的新闻人,叫做Seymo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