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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的最后一天,是钱建忠退休后的第一天。临退休前两年,天意般地被调到家门口的支行工作。每天早晨,只要踱步十来分钟,就可以到单位。他说,这是上天给他忙忙碌碌认真工作的职业生涯的回馈,他终于等来了散淡的日子。因为要退休了,支行安排给他的工作不多。对同事来说,他算是“新来的”,很少有人打扰他。而他正乐得如此,每天一头扎进办公室,便不闻窗外事:“现在,我每天临各种字帖至少五小时。”难怪他那间偏居一隅的办公室,一进屋便是墨香,堆满的都是宣纸……他说,这是他想要的简单。尽管,出价求他书法作品的人日益增多;尽管,各种应酬邀约不断……他还是坚定地选择了向往已久的“退居”,在不引人瞩目的地方做自己认为最重要、最想做的事。这件最重要的事,就是书法。几十年就写了一个“真”字看上去钱建忠不像个书法家。因为他没什么钱。据说他的字已经值些个钱了,但他不肯拿自己的字卖钱。有的人跟他要字,他往往随手就送;有的人跟他买字,他常常一口拒绝。他说:我不是为了发财而写字的。朋友手头拮据,他二话不说慷慨解囊帮朋友的孩子交付学费,尽管自己兜里也没几个钱。沪上某著名画轩,主动要给他办作品展,在很多人看来求之不得的机会,他轻描淡写:不急,还没到时候,过几年再说吧。在银行工作时,曾有人给他打电话,说给他开了账户,请他审批贷款时宽限一下,数百万元立刻就会打进他私人账户,他把对方臭骂了一顿……朋友请他吃饭,路边不起眼的饭馆他坐下就吃,即使撇开书法家身份,人家好歹也是银行白领,但他从不挑剔不摆谱;有求而来的人请他山珍海味,他一概不去——“酒如果不是跟朋友喝,跟一群陌生人装模作样推杯换盏,那山珍海味也会倒了胃口,不如不吃。”其实,他是很喜欢喝上几盅的,对酒,还很挑剔。2010年,贵州茅台推出世博会专供酒,他在上海南汇的某酒类批发部,把自己银行里所有的27万元积蓄倾囊而出,当时998元一瓶的茅台酒,一口气买了近300瓶,还买了几十箱西凤酒。他想,等退休了,自己可能无所事事,但最起码还有好酒喝!他爱酒,十来年前,他就跟人推荐茅台酒的股票,信誓旦旦:不涨我负责。供职于金融界的他,对股票有着敏锐的判断。不到十年的时间,茅台的股价不出所料一飞冲天,甚至一度涨成了天价,而经常向人推荐“贵州茅台”股票的钱建忠,自己却从没买过一股茅台股票,而花了27万元血汗钱买的茅台酒却所剩无几。想好等退休再喝的,可还没等到退休,那300来瓶茅台已经只剩下50来瓶了,自己喝掉的也有,但大多是碰到意趣相投的朋友随手送掉的,尽管他知道那些酒其实已经升值了。率性而为,不张扬不刻意不造作……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该怎样就怎样,不能把自己太当回事”……可是,有一件事他却非常当回事,每天恭恭敬敬如敬父母如奉师长,从不马虎。这件事,就是书法。每天总有那么数小时,面对古人的碑帖,他一改日常的随意洒脱,平静而严肃地专注其间,满含敬畏,“敬神如神在”——欧阳询、颜真卿、褚遂良、虞世南、赵孟頫、沈尹默……有的碑帖他已经临了十多年,一坐下去平心静气,一笔一划沉浸其间,每天起码五小时,“饭可以不吃,这件事必须做”。他说,书法家的三件事最重要:功力,锲而不舍的时间投入,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孜孜以求,由正书(隶楷篆)而行书而草书的次第进取,不可冒进;敬畏,对古人心存诚敬,以古人为师,不可高看自己;修为,把自己的心静下来,心中无物时往往才能挥洒自如,甚至眼前书写的纸头也要“空掉”,空了,才有“神入”。比如,草书的灵动与禅意,一定与心的修为有关……书法,跟做人一样,就在一个“真”字:“要有真功夫下去,要有真性情流露!”一件的确良白衬衫的“震撼”钱建忠是沪上著名书法家刘小晴的入室弟子,他的学书之路颇不寻常。1971年,钱建忠升入初中,就读宝山区盛桥中学。开学第一天,语文老师第一眼见到他,开口便问:“你喜欢书法吗?”数十年后的现在,钱建忠依然疑惑当时的情景——当时那么多学生去学校报到,为什么那位语文老师偏偏就只是对他一个人问了这个问题?那位语文老师,是著名的两栖书法家钱沛云先生。现在想来,只能用“缘,妙不可言”来形容这师徒二人四十多年前的相遇。也许,名师遇到可堪传授的传人时,一定是兴奋不已的,而真正的高人,一定独具慧眼。那个年代,出版业远没现在发达,新华书店能买到的字帖寥寥无几,他清楚的记得,钱沛云老师让他入门练习的第一本字帖是沈信德楷书《金训华日记摘抄》,其中“活着就要拼命干,一生献给毛主席”之类的有鲜明时代印记的字句让他至今依然记得,他实在不记得那些字让他反复练习书写了多少遍……有件事,钱建忠终身难忘。上世纪70年代,物质供给相对贫乏,有的东西是按计划供应的,瓶装的所谓好墨汁他根本买不起,每天练习书法用的墨汁是钱沛云老师给他购买的散装墨汁。每周,老师会带着瓶子到文具店“零拷”一瓶墨汁,骑一个半小时的自行车从上农新村给他送到宝山……因为骑车一路颠簸,墨汁很容易渗漏或打翻,老师会用把瓶子包严了放在包里。有一次,从老师手里接过墨汁瓶时,他惊讶地看到,老师那件的确良白衬衫上沾满了墨汁,刺目极了……那个年代,一件的确良白衬衫,堪称是贵重物品了!他发狠地练习书法。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上海宝山,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一家五口人挤在15平方米的茅草屋里,无电风扇,刚读初中时14岁的钱建忠,每天坚持练字,中午回家吃饭也至少要练上半小时;休息日帮父母一起做农活,田间休息时也在抓紧练字……那时候,买不到也买不起宣纸,用的是廉价的毛边纸,饭间的小方桌是他的书桌。夏天,蚊虫肆虐,他就用雨衣把自己包裹起来防蚊,每次练字下来,雨衣内部大汗滂沱……1975年首届上海市中学生书法比赛,1986年上海电视台现场即时书法比赛……领奖台上都出现了钱建忠的身影。现在,每当练字懈怠的时候,钱建忠的眼前总会出现那件墨迹斑驳的白衬衫……2016年,沪上某著名高校的出版社找到钱建忠,为他出版楷书字帖《三字经》,这是钱建忠出版的第一本字帖。在书法界结交了很多知名人物的钱建忠,完全可以请名头来头更大的人物为自己的第一部作品“背书”,但他坚持拜访了自己的启蒙恩师,恭恭敬敬请钱沛云先生为自己的“处女作”题写了书名。而为他写序的,则是他崇敬万分的恩师,书法家刘小晴先生。(待续)赵玉平/文作者为《少年日报》《上海中学生报》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