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六月底,茱迪辞职以后,也没想去找工作,报了日语班专心学日文,在日语班,茱迪又成了众人捧的凤凰。她不但漂亮时髦,学起日语来特别快,因此就有了几个粉丝,大多是已经办了日本留学的人,他们一下课就围着茱迪。老实说小姑娘的骄傲也是有点理由的,一向聪明,功课门门拔尖。外语的悟性尤其高,过去在旅游学校,她就是凭一口流利的英语,考上了希尔顿酒店的前台。如今换了日语,一开口就让老师惊艳了,老师发觉她口音比自己都标准。夜校的日语老师是文革后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是浙江诸暨地方出来的苦孩子,贫下中农根正苗红,文革后期推荐上大学的时候,公社干部在钦定的干部子弟之外,又搭配了几个当地劳动人民的子弟,这样好看一点。于是他就进了上海复旦大学读日语。小山村的人到了大上海,一直战战兢兢,虽然读书极其刻苦,书面成绩不坏,但一开口,就是浓浓的地方风味,他的普通话,上海话,和日语都是一个味道。田中角荣来访以后,大陆跟日本的经贸关系越来越紧密,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虽然他的日语,日本人也听不大懂,但实在没人的时候,也要顶上去。一直到了82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硬碰硬考进来正牌大学生出炉,他才靠边站了,有油水又出头露面的差使,都让他复旦的学弟学妹担去了。剩下暑期初级日语,就让他的诸暨口音去混混吧,反正是几个要去日本淘金的人,还没到可以挑剔老师的程度。别人是不在乎,每天单词都背不下来,但茱迪一听就觉得不对,暗想,夜校就是野鸡学校,有本事的不会来。学日语还是要听真的日本人讲,从此就不再把老师当回事。去外文书店买了日语日常对话,回家以后反复跟着读,她的磁带里是一个女声模仿着种种场景讲对话,语气很亲切温柔,她一下子喜欢了,日语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一支羽毛轻轻扫过心口,跟节奏铿锵,掷地有声的英语完全不一样,她说日语的时候,整个人都柔和起来,就像血疑里幸子的妈妈一样。日语的确有女人男人不同的说法,她这样误打误撞的,倒是蒙对了。老师是明白这道理的,所以一听就服气了,果然学外语最需要的就是语感,这是天生的,自己这种人只会头悬梁,锥刺股,没用的。老师的自卑感更加强烈了,更加坚定了不要去日本的想法,日本就让这些小姑娘去吧,自己还是混在大学里稳妥,大学里还是论资排辈的地方,语感没啥用的。当然,这一刻他不知道,以后三十年,就是这个想法救了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当时公派的名额不少,一下来就被眼明手快的后辈抢光了,日语系的一批批出走。留下来的空隙,让他轻松地从助教一路升上去,过得二三十年,他也是著名的专家学者了。一本本书出,踌躇满志之余,想起往事,每每吓出一身汗,幸亏当年没去留学。这些都是后话,起码在暑期日语教室里的这一刻,他还是觉得这个漂亮骄傲的小姑娘前程万里,不可估量。以后读到课文,凡是女生的部分都让茱迪读,也对大家说了日语的男女区别,让女学生尽量听茱迪的,不要听自己的。从此,茱迪的地位更加超然了。这天上课,讲了五段动词二段动词,底下又是一片哀嚎,日本人哪能噶烦,一个词要变来变去说。吃,倒还好,食べる、食べない二段动词还记得住,喝、飲む这个词居然要有五种变化,啥人记得牢!一下课,大家蜂拥过去,问课代表茱迪有啥办法记,刚刚随堂提问,她又是全对。茱迪只讲自己从来不背书的,多听几遍,自然知道。凡是错的,读上去就不顺,说起来顺口的一般都对。听得众人更加泄了气。有人不信,学外语怎么会不需要背呢?肯定是藏私了,当然也正常,功课好的都说自己不用功的,巴不得别人都不读书,好显出自己来。当然也有人信了这说法,因为这样心里比较好过。成绩好不好是天生的,连老话都说,有福之人不用忙。既然这样,就不用很辛苦地背了,对伐?如果签证能下来,日语不好,去了日本就打哑巴工吧,洗碗,扫垃圾?将来一定很辛苦,所以现在就要多白相相。然后大家开始交流出国情报,托谁办的,收了多少钱?去了日本怎样找工作。问到茱迪,她的回答,还是仙得不接地气。“多少钱办的?”“不知道呀,男朋友没说。”怎么找工作?没想过,男朋友说了,工作取决于日语程度。所以自己就辞了银河宾馆,总经理助理的工作专心学日语,这样去了才能让男朋友安排好一点的工作。男朋友打什么工?不是很清楚,刚去的时候在饭店跑堂,后来就换了,公关还是什么,反正语言要求很高的,自己日语好的话,大概也能做吧?这样大家又复习了一遍茱迪的光辉历程,得知了她有个混得很好的男朋友,因此会有更加光明的前程。听完,不管信不信的都已经失声。一般人对于比自己高太多的,就不会羡慕嫉妒恨了,所谓撕逼,只能在一个高度的人中间。美女的人生轨迹,肯定是不一样的,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别看现在一口一个男朋友,去了就蹬掉,嫁个日本代表取缔,也不是没可能的。朱迪的签证来的很顺利,八月中旬的某一天,日语的暑期班还没读完,就接到了东京的国际长途,最近几个月,周周每个礼拜会打电话进来,电话是茱迪刚当上银河宾馆总经理助理的时候装的,花了200块人民币。得到消息茱迪很兴奋,但并不意外,当然她知道有很多人被拒签,可是她并不担心,因为周周告诉她,他找的保人是有政治家背景的。茱迪有点好奇,公关到底是做啥的,他怎么会认识那么高端的人呢?同时,东京的生活也更加让她期待了。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期待,也坚信着新男朋友周周,茱迪登上了去成田的飞机。完全忘了她跟周周只见过三次,约会了一次,他的家庭出身,他的工作交友,甚至东京的地址,统统不知道,什么身居要职,什么情深似海,都是自己说出来扎台型的,结果说多了,连她自己也信了。这样上下嘴唇一碰,吹出来的一串玫瑰色泡泡,在茱迪到达东京后一周后逐渐破灭了。从到达周周的寓所开始,一个又一个的打击,让茱迪明白了天道好还。周周住在高圆寺,车站很热闹,大大小小的店很不少。茱迪只认得麦当劳和肯德基,换了地方的洋快餐好像不再高高在上,变得跟大饼油条一样家常,茱迪点点头,明白了,汉堡包本来就是外国的大饼油条,在上海是斩洋冲头的。进了商店街,三五步就有一家居酒屋把啤酒箱子翻过来当凳子,座位都放到路中间去了,简陋是真简陋,热闹也是真热闹,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就已经三三俩俩坐下喝啤酒了,这个现象,茱迪在日本五年都看不明白,这些到底是富人还是穷人?跟着周周走了十分钟左右,来到了他的住所,暗红的水泥三层楼房,很一般。房间在一楼,不用拎着大箱子跑楼梯了。打开门,出乎意料的小,也出乎意料的空荡荡。一个床垫,一块地毯,一张小桌子就没别的东西了,衣服都挂在巨大的壁橱里,因此,倒不觉得房间小了。卫生间也小的不能转身。洗面台上倒是热闹,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茱迪腹诽道,一个大男人,涂在面孔上的说不定比自己的还多。突然周周觉着有点尴尬,搔搔头皮解释了几句,“房子是小了点,我一个人住也够了,反正也就是换身衣服,睡个觉,我自己不开火仓的,顿顿外面吃,以后赚钱的人多了一个,房间借大一点也不是不可以。”进了雪洞一样几乎空无一物的斗室,茱迪整个人都是懵的,好像不止是心理落差,还有别的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也讲不明白。洗了一把脸,把属于自己的瓶瓶罐罐放上洗面台以后,默默地跟着周周去吃了晚饭,衣服回家再理。三拐两拐去了一家门面不小的中国饭店。进去前,周周用玩笑的口气说这就是他的里弄食堂,他一天起码有一顿是在这家吃的。进去一看,茱迪差点笑出来,真的像里弄食堂,围着几张方桌的居然是条凳,点菜也很有默契,不一刻,菜端上来了,很有几个红艳艳的,原来这家是川菜,周周叫了一瓶啤酒,慢慢地喝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服务员的调侃,“是女朋友,刚过来,还不是老婆,以后不来吃了?不会,她不会做饭,我们上海,都男的做饭。”茱迪初临异国的紧张还没解除,胃口不好,吃着周周特意点的白粥和腌黄瓜,一边思忖,看来他没带女人来过这里,而且他也晓得自己不会烧饭的,这样想着,倒是有一点甜蜜的感觉了,冲淡了一点失望。飞机到达是周六,礼拜天早上两个人睡到中午起来,茱迪回首望望那个床垫,诧异着这么小的床垫居然能睡两个人,又想起一句唐诗,”洞房花烛朝慵起”。虽然她不是第一次,不知为啥她就觉得这是她的洞房花烛夜,过去跟大弟的两次都是急匆匆的,过程中只有怕,唯恐被人看见,这种时候,坏名声的总归是女人。对于男女之间的性事,茱迪一直只觉得是仪式是象征,也是奉献。但昨夜,周周的手段让她明白了做女人的幸福。中午起来,洗漱完毕,就出门去了咖啡馆吃早中饭,然后去看了超市和洗衣房,面包店。这些都是日常要用到的,还有买化妆品洗头水的药妆店,明天开始慢慢熟悉就好。茱迪又一次迷惑了,这人花钱好奇怪,什么都在外头解决,很不怕花钱的样子,难道留学生都是这样的?不过,自己倒也不讨厌这样的生活。下午去坐中央线去了新宿,看了小田急和京王百货店,茱迪觉得自己像老鼠掉进了白米缸,五光十色地让她目不暇给,又觉得醍醐灌顶般顿悟,原来日子是要这样过的,衣服是要这样搭配的,京王百货店的顾客好像是中年人更多,她们也化妆,穿着更考究更端庄,原来不是只有年轻人才打扮。也不一窝蜂,像上海流行踏脚裤了,就每人一条。而是各人有各人的风格,有的娇俏有的性感。周周很赞同茱迪的看法,并且告诉她,从穿衣的风格里大致可以判断日本人的职业,名牌大学的学生比较率性不羁,女子大学扮可爱,家庭主妇穿的比较有女人味,OL就略微中性一点,当了主管就更硬朗。茱迪的眼光被瞬间拔高了,看看眼前走过的红男绿女,看看身边的周周,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衬衫牛仔裤,顿时觉得自己土了,这真是从来也没有过的耻辱。茱迪低着头跟周周进了银座コージコーナー,心情不是太好,周周献宝似的点了一个特色菜,奶油蘑菇汤,端上来是一个大口杯,盛着一个表皮烤的金黄的面包,拿长柄调羹戳破表面的酥皮才看到浓郁的汤,这个菜果然让朱迪又惊又喜,结账离店后,华灯初上的新宿歌舞伎町街头,又给了她极大的震撼。街头的五光十色倒还罢了,上海南京路淮海路也不差,但是人不一样!一路上她遭遇了一批又一批头发染的五颜六色,面孔与上打了一串耳环鼻环眉环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张扬,决没有她讨厌的乖巧规矩,还有各种拉小提琴的,弹吉他的,披着绷裘吹着排萧的街头艺人,一切的一切,都好看到极点刺激到极点,这才是大城市啊,上海差太多了。她庆幸着自己的决断,相信自己就该过这样肆意张扬的日子,而不是在三层阁,等老公从副科升到正科,听婆阿妈为多用了五角一块的电灯自来水费嘀咕,这样的日子就是浪费生命,就是虚度青春。茱迪的昂扬在回到家徒四壁的斗室后,有了短暂的消沉,她晓得了东京很好,而眼前的日子却不算好,就像乡下的小保姆来到了大上海,但上海的希尔顿,上海的梦咖啡,上海上等人的日子,跟她有关系吗?可能现在自己还不及乡下的小保姆,当然,她不相信自己会没本事留下来,没本事过上东京上等人的日子,这样一想斗志倒上来了。周周也是个聪明人,最近几年在夜店看多了客人的眉高眼低,看着她面色变幻,从兴奋到消沉再昂扬起来,推演着其中的缘由,出国的人第一眼看到新宿,就没不兴奋的,消沉是因为眼前的环境还是差吧,她不知道这已经比八成以上的留学生过得好了,大多数留学生哪舍得去咖啡馆吃饭啊,最后看到她大眼睛里燃起的两簇火苗,一脸的斗志昂扬,不由得暗叹一声,小姑娘聪明是聪明的,但太要强了,这样的人不大可能陪自己赚几年钞票就回去的。也许,就不该办她出来的,她的希尔顿同事特意托卡拉OK的老板传过话,讲小姑娘有男朋友的,已经相互上过门,见过爷娘了。自己也晓得未必有结果的,还是想赌一把。以后再说吧,眼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各怀心思的两个人,在斗室里没啥别得好做,于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一时间满室春光旖旎,一直到破晓时分,才拥抱着沉沉睡去。这一夜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最美的时光,他们俩谁都没想到,属于他们的欢愉会如此短暂,他们之间破裂会来的如此之快。周一上午,周周陪茱迪去区疫所办了外国人登录。回来路上去药妆店买了点女人的零碎,化妆棉啊毛巾牙刷啊,回来陪茱迪继续理行李,周周大方地拨了一半壁橱给茱迪挂衣服。茱迪看着周周的衣服很诧异,她发现周周的衣服里最多的就是白衬衫,但这个白衬衫跟她在希尔顿看到的那些白领精英的很不一样,好像领子太尖,扣子太花,就是那些掐腰的西服上装也给人一种很妖的感觉,周周到底是做什么的?傍晚以后,周周洗澡吹头发,换衣服准备去上班,茱迪靠着门看他,一个个瓶瓶罐罐用过来,摩丝,须后膏还罢了,面霜,无色口红,古龙水,这些算什么,最后,居然还用个刷子刷眉毛!茱迪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试探地问了一句,”你说的夜总会到底是做什么的?”周周右眼皮一跳,心想来了,反正总归要摊牌的,“夜总会么,就是钞票太多的人寻开心的地方,男人出来寻开心,要女人陪,女人出来寻开心,就要男人为伊拉服务。晓得了伐?”说完,放下刷子,转过头,看到茱迪煞白的面色,一瞬间起了玩心,凑到茱迪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昨天服务得侬色意伐?”说完,妩媚地一笑,拎起外套出了门。“彭”地一声门关上了,茱迪先吓了一跳,然后回过神来,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整理收集刚刚得到的信息,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转起来,重新审视自己跟周周相处的一幕幕情形。”哦,原来是这样,他原来是做鸭的,怪不得,怪不得......”关于周周的谜团一霎那间都解了,同时对未来所有的憧憬也在这一瞬间坍塌了。“报应啊,真是报应。”茱迪靠着墙坐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喃喃自语道。“我活该啊,放着知根知底的科级干部不要,倒来跟一个做鸭的,以后哪能办,就靠他卖肉卖来的钞票过日子么?谁知道他刚刚碰过多少女人。不对!他说过我也要去上班的,难道他要我去做鸡?!”想到这里,她只觉得有一盆雪水从头顶上浇下来,人开始发抖,怎么办?怎么办?凌晨六点,周周下班回来,他看着一夜没睡的茱迪,红着眼睛问他,轻佻地打一个响指,”bingo,猜对了,我已经替侬找好店了,下周就可以上班,是出场店,清清爽爽,做一个客人,侬拿2万。没啥了不起的事体,在东京,男色女色都有价钱的,住的吃的用的,飞机票学费,哪一样不要钞票?你当然也要去赚侬的生活费回来,老早就跟侬讲过的,别当自己是白雪公主哦。当然我可以教侬几招,让侬赚起男人的钞票轻松点。”“啊,不想去,也可以啊,我办侬出来的50万日币拿出来,马上就可以走,阿拉两不相欠。侬去打听一下,办一个人出来,要不要50万。”听完,茱迪没有再说什么,拿不出50万来,说什么也没用。白天茱迪又呆呆地想了一天,哭了一天自己的苦命,到周周又出门去上班以后,一点点冷静了下来。先拿出自己仅有的三万日币去买了一条垫被一条盖被,放在房间的另一头。她得跟那只鸭划清界限,不要那个一双玉臂千人枕过的,再来碰自己,去出张店赚50万,把自己赎出来,再说。其实,事情并没有到这么绝对,她如果能好好跟周周商量一下的话,未必要去出张店的,说好的那家店在新宿歌舞伎町,离风林会馆不远的地方。店在三楼,只要她往下走,走到地下一楼,就是曼陀罗,那里的老板娘叫阿兰,这家是正经的夜总会,是高尚绅士结识优雅淑女的地方,不会发生急吼吼带人去情人旅馆,就地正法这么没品的事。虽然本质上并没太多区别,但对茱迪这样骄傲的女孩,这一层遮羞布还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也更适合,自高身价啊,欲擒故纵啊,这些花招玩得溜熟的她。她得知了周周职业以后,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防范,让周周心寒,这个女人,心太狠。办你出来都没得一句好,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说蹬就蹬,还当自己冰清玉洁的千金小姐,既然这样不识好歹,那就去出张店吃点苦头吧,所以周周故意地安排了一家出张店,而不是曼陀罗这样夜总会。两周以后,无奈的茱迪就去了出张店上班,没几天她就遇见了她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从北海道来新宿当厨师的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