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华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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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青春之小城故事之六

看完镇江二中,澄依带阿海去吃了昨天没吃成的锅盖面,看着阿海对着菜牌分外煎熬的样子,澄依觉得有点好笑,阿海在猪肝面和长鱼面之间犹豫了足有三分钟才下决心要了长鱼面。然后没好气地对笑话她墨迹的澄依说,“我们平时吃不到啊,所以才贪心,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吃。这滋味,你马上就能尝到了。你以后会无数次梦到自己在吃锅盖面的。”“承您吉言,希望我明年就能在梦里想锅盖面。”吃完面,澄依就拦了出租,送阿海去高铁站回上海。送走了阿海,澄依心里有点没着没落的,想找个人说说话。倒也不想见朱峰老师,她觉得尴尬。那还是窦慧君吧,反正她一般闲的很。一个电话过去,十五分钟后窦慧君就出现在星巴克,比澄依还早到,说正好在附近逛街呢。两人坐下,澄依就老老实实汇报了自己正在办出国的事,已经找了南京的留学机构办了,也报了日语班在读,12月去考个日语等级,二级有点困难,三级应该问题不大。然后过完年就该走了,日本那边是春季开学的。窦慧君先是吃了一惊,再想想也觉得理所当然。澄依她这个人,就不像是镇江的人。她听了无数次澄依对她妈逼她相亲的吐槽,也知道最近那个徐中辉老是给澄依送花,把她给烦死了,还知道赵叔也提过想让澄依当儿媳妇,他家小儿子谈的那些对象,个个都妖妖娆娆的,他一个也看不上。但这只是赵叔的一厢情愿,两个当事人都觉得赵叔乱点鸳鸯谱。澄依当然连眼角都不夹那个小镇衙内,赵家小儿子也嫌澄依太素了,不够女人味,就连赵叔后娶的太太也不喜欢澄依,觉得澄依太傲气,要是让她进了门。自己以后半点别想端婆婆架子。这些事,连澄依自己都不知道,窦慧君却一清二楚,因为赵家的太太是她妈的麻将搭子。既然澄依一点都不想留在镇江
2022年1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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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青春之小城故事之五

先锋书店的古琴鉴赏会很成功,澄依和朱峰都很喜欢这样的文化气息,朱峰叹了口气说“如听仙乐耳暂明”,澄依点点头非常同意这个说法,一时想不出什么典故来,就说了句大白话,“到底是南京,容易找到同类。”朱峰也深以为然,又引申开来说,人说到底还是需要认同的,而整个镇江都不会有这样的地方,所以尽管夏天热死冬天冷死,但南京还是比镇江适合居住。澄依也频频点头,说上海更好,但到底门槛太高,那些过于文艺的地方总觉得在装逼,而我在上海恰恰属于绝对不配装逼的打工妹,所以呢,要自在一点还是得在南京,镇江就太接地气了,或者说只有柴米油盐,太无趣了一点。两个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已离开繁华的商业圈,朱峰熟门熟路地带着澄依,七拐八弯地进了一家座落在居民区的小店,顾客左邻右舍,穿着非常随意,外带的倒比店里吃的更多,朱峰自豪地说,这家的烤鸭子绝对可以进南京前十,但价钱一点不贵。这就是土著的优势了,澄依即使在南京读了四年大学,也还是解锁不了这种技能的。不一会儿,鸭子上来了,味道是相当的好,澄依几乎要吃到泪流满面的程度,她有多久没吃到过这么好的鸭子了啊。回想起来,上海那三年,她活得简直像个饥民。朱峰满意地看着澄依大吃,甚至抽空去隔壁买了碗糖芋苗,塞给澄依。澄依一边大叫吃饱了,再也吃不下了,一边抱着糖芋苗不撒手。朱峰宠溺地笑着说,“下次来天气会再凉一点,正好带你去吃梅花糕。”顺理成章地提议过半个月再来一次,那时候书店有个读书会。澄依点点头,说到时候叶子也红了,可以去山上看看。朱峰又乘机推进“看你这么喜欢南京,不如到南京来找找工作看?我正在想办法调回来,已经有点眉目了。”听到这里,澄依头皮一懔,把自己从从糖芋苗里拔出来,抬头好好看了朱峰一眼,心想怪不得今天说来说去都是“南京好,风景旧曾谙”这套,最后目的就该是“人人都说南京好,何不携手南京老了。”也怪不得最近愿意陪着自己损镇江了,原来是有了这样的盘算,当然这盘算也不能算错,只不过跟澄依的打算南辕北辙而已。所以这话没法往下接,于是澄依就站起身来,说道,“我们走吧,离酒店也不远,正好散散步消消食。”半小时以后,他们回到了古南都酒店,这一对男女在结识了十年之后,在这一个秋意盎然的夜晚终于有了肌肤之亲。男女之间的鱼水之欢,古今中外大同小异,不欲细究,只说说他们在之后的走向,在走到这一步的时候,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两条直线在此刻相交,而之后就顺着自己的轨迹,愈行愈远了。朱峰是个传统的男人,销魂之后他想的是对女方负责,得给个说法,得把婚事排上日程,还得安排好以后的日子,这一个暑假里,他听澄依吐槽镇江吐槽她妈都听的耳朵生茧了。她既然这么不喜欢镇江,那么来南京安家应该可以接受吧,这个他正好做得到。他相信澄依不是随便的女孩,今天这么主动地走了这一步,不外乎是对他的爱,对他的信任,那么是个男人就得铺好了之后的99步,倾己所有地让爱自己的女孩过得好一点,才对得起她待自己的情意。于是,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今后的安排。“现在南京教育局管事的是我父亲的老部下,因为也快要退了,就跟我说要调回南京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想想也对,所以暑假的时候,就去跑了跑,差不多能定下,就是得退一格,不教重点高中,只能教初中,待遇啥的倒不会差,毕竟是南京么。也替你打听了一下私立的学校,你觉得是小学好呢,还是初中好?别去那种要住校的,工资是高一点,但责任大。南京的房子呢,也有一套,但是旧了点,也小了点,地段倒是不错,我把镇江的这套卖了,换一套附近的吧,要是你不想住我父母附近,我们就去看看新楼盘,你喜欢哪个区?”澄依在朱峰的臂弯里,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诉说,又满足又心酸。比起方才狂热的欲望释放,她更喜欢云散雨收后的慵懒。一般来说有了肌肤之亲后,男女之间的关系必然会有变化。朱峰和澄依之间的变化更加剧烈一些,这也是师生恋的必然。十年前澄依的痴痴仰慕,到了今天,就转换成中年男人对着青春无限的女友不自觉的些许惶恐。高冷老师一转身就成了贴心暖男,完全无缝衔接。澄依听了老师事无巨细的安排,才知道以前是错怪了老师。朱老师不是敷衍了事,也不是不相信她的真情,只是没做好准备就不想空口白牙地许诺,那样会显得轻佻油滑,像拐骗少女的怪蜀黍。澄依满意地收获了老师对自己的死心塌地。她跟其他的少女一样,在最美的花信年华,对自己爱的人,态度是阴晴不定的。她又热烈又冷酷,又勇敢又现实。她自己可以只求拥有,但对方得求天长地久,“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又怎么了,年轻美丽的女孩就这么不讲理,但也只有年轻美丽的时候可以不讲理,这正是人间至理。澄依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坐起来,特意捞起朱峰的男式衬衣披在赤裸的肩膀上,下床去开冰箱,她打开一罐可乐,平均地倒进两个干净的玻璃杯,一手一个擎着回了大床,一双光洁浑圆的长腿在宽大的衬衫下若隐若现,这诱惑让朱峰看得又喉头发紧,有心梅开二度,但也只能叹一声,到底是中年了,心有余力不足。澄依把一杯可乐递给朱峰,看着他一仰脖去了大半,抿嘴一笑,自己也倚着床头,慢慢喝着,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她得告诉朱峰,别费心替她准备南京的窝了,她注定不愿在南京终老的,镇江固然留不下她,南京也不行,不是冬天冷夏天热的事,是南京不够远,还称不上远方,也不够大,盛不下她的憧憬,即使有一天她必须回来,那但这之前她也想跑出去看看世界,暖男什么的,还是留给那些恨嫁的女人吧,澄依的胸中有的是壮怀激烈可以去抗击异乡的冰冷。于是她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然后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朱峰完全被惊得外焦里嫩,可乐在口中留下的余味居然是铁锈般的感觉。澄依明明白白感觉到了朱峰的震惊和失落,心里有钝钝的的痛,但她不不知道该怎样去缓解这局面。两个人同床异梦地辗转到了凌晨。朱峰突然起身,狠狠地盯着澄依,然后一把抱住她,力气大得像要把她揉进骨头里似的。澄依忍了半夜的眼泪立刻扑簌簌地落下来。泪水打湿了他的胸膛,也点燃了他下腹的火苗。然后这一把野火烧到两个人都没有一丝力气了才罢。当瘫软的两个人再次搂抱着沉沉睡去的时候,就不再有冲突,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妥协。或者说是朱峰艰难地接受了现实,澄依的眼泪,和她献身般的热情奉侍,也让他生不起气来,于是,他只能自怜了一把。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场从天而降的艳遇居然会是女孩子事后扬长而去,自己被留在原地作怨妇状。这一刻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澄依跟他相差了十岁,在这个激烈变动的时代,十岁就是一道鸿沟了。他完全不明白新时代女性的思考回路。在澄依们心里有肌肤之亲,是因为喜欢,并不需要男子为此负责,无所谓谁亏欠谁。但也只是喜欢而已,不代表她愿意跟你厮守终生。她要做的事,自己会去做,不需要你安排好一切,而她的脚步也不会为不如自己的人停留。说起去国外留学,澄依的眼睛亮了起来,满满都是向往,并无多少不舍。既然如此,那么除了祝福她以外,他还有什么能做的,能说的呢?澄依眼里的光亮深深刺伤了朱峰,他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想招惹女人了,余生守着女儿过吧,结婚就不必了。自暴自弃之后,朱峰居然就睡着了。这一个回笼觉足足睡了三小时,他们醒来后就已经天光大亮,快到了退房的时间,澄依甚至拒绝了一起吃早饭的邀请,说不饿,要直接去南京的留学咨询机构。因此朱峰挥别澄依回父母家的时候,笑得很苦涩。澄依硬着心肠看着老师从愕然到黯然,最后转身离去的身影说不出的萧瑟,却没有上前挽留,她觉得彼此消化一下,然后再找机会脉脉温情地告别更好,不拖泥带水,有效率地处理自己的情感是澄依她们这代人几乎与生俱来的本领。这一对上一刻还亲密无间男女出了酒店门,就开始各奔东西了。朱峰回家去看父母陪女儿,汇报工作调动进程。澄依去南京的留学咨询机构,委托对方为自己办理留学申请后,报了一个日语速成班。然后就一个人回了镇江,她先得给赵叔吹吹风,让赵有个准备,免得父母对自己出国留学反应太过激烈,反正老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只要老爸不太反对就好。跟赵叔谈了一次后,被抓了壮丁,替赵叔去镇江的郊区新开的楼盘吆喝,还真卖掉了几套,成绩比老赵小儿子这个销售老手好了一大截。赵叔看着穿一身利落套装,显得格外精英范儿的澄依,惋惜不已,这么能干的女娃,要是能给自己当儿媳妇多好,诶,庙小留不住啊。也难怪,镇江确实没啥前程,越能干的越往大地方去,读大学去南京,工作了去上海,现在又要去日本留学,她妈肯定不让,她爸让不让,就得看自己怎么去说了,赵叔为此盘算了很久,他让澄依稳住别露口风,等自己找个好时机,务必一举成功,不止她妈,得连爷爷奶奶一起说服了才算真的妥当了。澄依打完这个零工,收到提成后,就拒绝再当售楼小妹。最近翻译的活也没了,正好专心学日语。到她背完五十音图的时候,也收到了来自阿海的音讯,说她已经处理完了上海的房产,两天后就能来镇江了,于是澄依就卷起袖子,开始接待远方的来客,她有一堆问题要问问这个早了几十年留学日本的前辈呢。澄依为阿海订下了镇江最高级的饭店喜莱登,中午她打算带阿海去吃他们著名的锅盖面,然后去西津渡走走,晚饭定了外婆家这个最近火起来的镇江本地菜馆。万事俱备,只等面基。那天,澄依背起书包打算去咖啡馆读几小时日语再去高铁站接人,从上海到镇江得两个多小时呢。刚踏出家门就接到赵叔的电话,口气里有点不高兴,不肯说什么事,只让澄依下午到他办公室去,澄依很为难地表示两个小时以后就得接待来自日本国的友人岁数,还是个作家,能不能改天去,赵叔仔仔细细问了澄依是怎么认识这个日本友人的,澄依不自觉地撒了个谎,没敢说是网上认识的,她觉得老赵这样年纪的人大概会觉得网上人不靠谱,就说是上海房东的亲戚,是上海人,在东京几十年了,想来看看镇江,自己觉得以后出国留学,多认识一个当地人肯定没坏处。很奇怪,老赵听后居然松了一口气。开始关心起怎么接待外国友人了,听到晚饭在连锁店外婆家,特意关照要去总店,两家分店的大师傅都不行的,然后又加了一句,今天我也在那里请客,方便的话,我敬个酒,拜托人家以后多照顾你。澄依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往这个方向发展了,也只能点点头,心想,一会儿得跟阿海说说赵叔,说他在为自己跟父母交涉自己出国的事,这样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即使赵叔出现也不算突兀了。两个小时后,澄依迎来了素未谋面的网友,阿海。她们如何一眼认出彼此,如何在半小时内就从网友成了老友,澄依如何问询当年留学生活的酸甜苦辣,阿海如何感叹西津渡边那些灰墙黑瓦的建筑,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只说她们在镇江本地菜的连锁店「外婆家」,坐下后,三言两语就点完了菜,然后就开始说澄依留学的事,刚说到澄依已经委托了中介机构办理留学,办的是明年四月,顺利的话农历新年后,就可以拿到签证了。但澄依还没敢跟父母说,就怕闹僵了再转圜就不好看,所以托了能说上话的赵叔替自己说服父母。还真是说到曹操
2022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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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青春之小城故事之四

夏初,烟雨迷蒙的江南,澄依在西津渡的一家茶馆的条凳上坐着,等她的高中老师,也是她初恋的情人朱峰的到来。跟朱老师约的是下午三点,可这会儿才两点三刻,她就泡上了一杯炒青,开始等了。不知道为什么,澄依发现自己走在镇江的那些古迹中,就会变得特别文青
2022年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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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青春之小城故事之三

六月初,镇江已经进入了梅雨季节,老城区的房子就显得格外潮湿阴冷,周末好容易晴了一天,家家户户都赶紧洗晒,行道树间都晾满了衣服,江澄依跟着闺蜜窦慧君和杜洁如,在狭窄街道中穿行着,看着门牌号在找一家民居改成的小饭店。班里的几个男同学听说了澄依爸的事,也听说了澄依从上海辞职了,就彼此联络着要给澄依接风。最后牵头的那个男生找了自家亲戚新开的小饭店,她们几个都没来过,只能一边走一边找。大小姐窦慧君很不喜欢老城厢,觉得太脏太破,一路嘀嘀咕咕的,江澄依倒还好,她小时候有几年跟着爷爷奶奶住,这几条小巷里有很多童年的回忆,所以她一点都不急着找,反正时间还早得很。所以不理会大小姐的挑剔,只跟杜洁如指指点点说那里原本是家什么店,什么零食卖多少钱,那条街有个疯子,小时候好怕的。窦慧君郁闷地看着她们把五分钟能走到的路足足走了一刻钟,根本忘了目的地,直到遇上了同路的男同学大强,居然也立刻加入了怀旧的队伍,还特意走过了几家,指给她们看高中的美术老师就住在巷底,几个人磨蹭半天才意犹未尽地一起进了饭店门。这时下午五点刚敲过,小小的店堂里两张八仙桌拼成一张长桌,桌上已经摆上了酒水冷盆。高中三年,在澄依后面坐了起码三个学期的徐中辉,事今天的东道主,也是这家店的至亲,店主是他娘舅。中辉今天穿了新买的耐克鞋,新理了发,满面春风地招呼着澄依她们,“欢迎欢迎,老同学好久不见,美女们越来越美。今天就我们几个可以坐宽敞些。”然后又吹嘘说,
2022年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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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青春之小城故事(2)

第二天.黑色星期一如期而至,自从师兄sherven跳槽去了美资公司,老板的脸色就黑如锅底,动不动就训人。老板知道自己给不了太高工资,拦不住能干的员工跳槽,他发火不是为这个,是因为组长一走,底下的组员没一个明白交上来的报告必须符合规格这件事。周五下班前,他对着澄依发了好大一通火“格式,格式,我讲了多少遍,都没听见吗?脑子被狗啃了?啊,你进公司快三年了吧,看看你交上来的东西,标题,抬头,注释没一样对的,一泡污一样的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你以为客人会付钱买你这种垃圾报告?别管你内容对不对,格式不对人家就觉得你不专业!哦,以前都是sherven替你改的,那他跳槽你要不要一起跟过去啊。老实告诉你,我不会给你一字一句改的,如果你一直不能独立完成报告,那我还不如不要这个组了。现在,给你一个星期,你们组的三篇文章都改到符合标准为止。”出错的是三个人,但老板只训了她,担子也只压给她。澄依知道背后的缘由,他们组以前就四个人,除了组长sherven,她,还有克拉拉和新来的大学生来自江西的小伙子大卫。跟她同时进公司的克拉拉,是老板娘家的亲戚。说是海归硕士,那个英语连她大学毕业的都不如,也不知道怎么毕业的,干活慢得一塌糊涂,也绝对不加班,所以根本不能指望她。大卫还没转正,也不可能马上把担子压上去,所以只能盯着她了。对这点,澄依并没有觉得被欺负了而愤愤不平,也没有像有的女孩会去洗手间哭一哭。她只愁时间不够用。自己写的部分,自己知道怎么改,老实说也不是不会,就是没养成习惯,她大约算得出来需要多少时间。但别人写的,就没有把握了,而且,她预计他们的报告一定比自己的烂很多很多,她以前听组长抱怨过。时间紧,任务很艰巨,但是她反而有了隐隐的兴奋,机会就在眼前,能不能进一步就看下周了,空下来的那个组长帽子是落到自己头上,还是从别处调来,就看自己的表现了。有责任感的,能为公司考虑的人,才能得更高的职位更多的工资,这道理她明白。澄依一直是个要强的,她不信自己不如海归的本地人。何况,老板也不算太不讲理,训完人,老板就亲自带着一组人一起加班到半夜,周六又来公司,花半天时间,帮着澄依定下修改的步骤和分工,她只要照着表格,一项项完成就可以了,虽然很琐碎,但真说不上难度有多高。从周一开始,澄依自己就像开足了发条一样,全神贯注地一项项完成,一开始她就把最简单的部分分给了实习生大卫,每天下班检查进度,盯得很紧,对那个打酱油的克拉拉完全放任,由着她每天花在八卦补妆上的时间比坐在电脑前的时间还多,也不敢要求她加班。澄依只是自己天天加班到十点。也没空叫外卖,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就多买一个面包或饭团,晚上八点多,饿得受不了了,就冲一杯挂耳咖啡,啃着面包饭团,继续干到赶末班车回家。就这样干了三天,大致上已经有了眉目。周四晚上九点多,老板出去应酬回来,特意绕回办公室,看到一片黑暗中,只有澄依一个还在劈劈啪啪打字,手边一杯凉掉了的咖啡,突然觉得有点不忍。于是就走过去就问了问进度,居然比他想象得要快一点点,就赶她回去,说明天还有一天呢,三个人赶一赶,大半天就该好了,不要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闷头苦干,要学会用人才能当leader。澄依听了老板的许诺,几天的疲惫不翼而飞,看来自己差不多通过考验了。当leader好啊,不但职务津贴多了,以后要跳槽也更有资本了。澄依脚步轻快地回到了租屋,好好洗了个头,又在微波炉里做了杯牛奶燕麦粥,加了一勺蜂蜜,这是新西兰的进口货,澄依自己可舍不得买,还是克拉拉上次去新西兰旅游带回来的,想到这里澄依对克拉拉的怨没了一多半,虽然她干活死样怪气,但人真的不错,虽然有背景但不会仗势欺人,完全没有上进心,她才不稀罕这个组长。诶,人各有志也是因为人各有命吧,自己是沪漂难免要辛苦一点,过年回去的时候,爸爸说车队里外地来镇江打工的,一个个真辛苦,镇江本地年轻人都吃不了这苦了。所以道理是一样的,去别人地头谋生,当然就得多吃点苦。何况这个苦自己吃得心甘情愿,都说魔都冷冰冰的没人情味儿,可人家起码公平,只要你有能力也愿意努力就会给你机会。澄依喜欢这么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的人际关系,她烦死了自己家乡那种拖泥带水的人情味儿。一个人住,一个人处理一切的生活很辛苦也很让她心安,每天忙忙碌碌的,即使没有朋友,她也不觉得孤单。澄依喝完了牛奶麦片,觉得还没饱,但不敢再吃任何东西了。于是赶紧洗漱了,上床。靠着枕头开始算账,这样就不会觉得饿了。她最爱算账,今天更是算得兴致勃勃,先算当了组长后,能拿多少,组长的职务津贴和加班费加起来,能多拿三千吧,耶!就不知道正式任命会几时下来,下个月肯定来不及了,加工资大约得七月份吧,那时她也做满三年了。以后在组长的位置上再呆两年,她就能多存下几万块,或者她也可以跳一次槽,据说跳得好,工资能多四成以上,这样她的社保年资也够了,她就可以在上海买房,当一个新上海人了。可是上海的房价太贵了,首付还有装修,只靠自己,即使不吃不喝也存不出来的,最后总要跟父母伸手。诶,她妈一定不愿意给她出首付,她妈不知道一个镇江女孩靠自己能在上海买房有多不容易,一套上海房产是多么贵重,是镇江房子根本不能比的,老妈真是不识货。澄依想到这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再一想,天无绝人之路。镇江也有识货的人啊,赵叔成天说自己家孩子就没一个比得上澄依,要是他儿子能找到上海工作,有资格在上海买房了,他一定全额付啊,睡梦中都能笑醒。这个赵叔算得上镇江的成功人士了,他的房地产公司很有点规模,身家不是自己老爸能比的,但架子一点不大,很愿意提携老伙伴,再加上他人面广,手腕灵活,虽然不是镇江土生土长的人,但如今完全可以一呼百应了,房子也是一套接一套买,因此老爸最听老赵的,老爸除了钓鱼,最大的乐趣,就是跟着老赵看楼盘,而老妈又最听自己老爸的,嗯咱们曲线救国,可以让赵叔去说服自己父母,刹那间,澄依觉得未来被点亮了,她的前途成了一条金光大道。半小时后,澄依抱着枕头,带着满满的憧憬睡着了,疲惫的脸上有浅浅的微笑。澄依的好心情到第二天傍晚到达了顶点,周五下午一上班,澄依提前了几小时交上了报告,老板翻了一下,发现格式基本过关,但有几个算法还是太老实,市场分析这种事,话不能说这么肯定的,数据的归纳里头也有一些诀窍,但这些属于高阶技巧了,得慢慢教,现在还得自己亲自操刀。老板放下报告,给他们小组开了个小会,先夸奖了澄依,然后鼓励了新人,说你一个大小伙子,也没女朋友,每天这么早回去干嘛,打游戏?别贪玩,现在就是埋头工作打基础的时候,要努力加班啊,又有业绩又有收入,五年到了才能买房。然后又小小地揶揄了一下克拉拉,对她说以后千万别告诉人家她是海归硕士,国内的大学毕业都可以碾压她了,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好啦,连休结束后,你们这个组的组长就是江澄依了。澄依对老板这种明晃晃给自己树敌的行为,有点头疼,怕克拉拉给自己使绊子,但是升职的快乐掩盖了不安。克拉拉是个心大的姑娘,老板的揶揄她全没放在心里,只是翻了个白眼就作罢了。等老板一走,就扭着澄依让她请下午茶,澄依坳不过只能点了外卖的喜茶和蛋挞,大家热热闹闹吃了一顿下午茶,皆大欢喜地准时下班了。澄依脚步轻快地走在顺昌路上,想起那里有家周黑鸭开了好久了,她一直没舍得买。今天得庆祝一下,进去买了一包微辣的鸭脖子,一包不辣的鸭胗,然后又去全家买了一罐啤酒。还没出店门,手机就响了,一看显示是母上大人,澄依叹口气,一定是问自己什么时候回去的。她先把电话掐了,用手机结了帐,走出店门后再打回去。电话只响了一声对方就接起来,然后电话里就传来了澄依她妈的哭声,“依依啊,不好了你爸出了车祸,还是在常州,现在进了医院了,你赶紧来!”“常州?伤得重不重?什么医院?”“好像蛮重的,已经紧急手术了,常州第二人民医院,你表哥开车送我,我也还没到医院呢,你快点来哦,你爸要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妈,你先别哭,我马上过来。已经手术了,我爸一定没事的。”挂了电话,澄依只觉得浑身冷得像在冰窖里,手抖得几乎拎不住袋子。她靠在店里的玻璃墙外,足足缓了五分钟,才迈开僵硬的步子往租屋走,她把刚买的食物都放进冰箱,看了看啤酒,决定还是带上,在高铁喝。从这一刻起,澄依把思考的回路,感知的器官封闭了一大半,她不去想前因后果了,也不去理会母亲的哭天抢地,她只留出一成的思考能力,决定下一步该干什么,再机械地去执行。三个半小时后,拖着拉杆箱的澄依在医院和母亲会师了,父亲的手术还在继续。这一对分别了几个月的母女,此刻坐在医院走廊里,都定定地看着医院白色的墙壁,默默无语。做母亲的时时饮泣。当女儿的铁板着脸,也没有去抱抱妈妈,安慰她一下,她知道她妈等着她的安慰,但她就是做不到,除了那盏手术中的显示灯,除了一会儿主刀医生会说的话,她拒绝接受其他一切信息,她刻意地不去注意母亲的一切言行举动。这两小时澄依觉得有一百年这么长。终于手术中的灯灭了,一脸疲惫的医生走出来,告知家属,手术是成功的,已摘除破损的脾脏,患者目前无生命危险,但还很不稳定,需要进ICU观察治疗。澄依妈妈一高兴又哭了出来,“感谢神,真是上天保佑,上天保佑啊。”澄依心头一块大石放下,感官似乎恢复了几成,她伸手搂住妈妈肩膀,安慰着,“好了好了,手术完了就是慢慢恢复了,你去闭一闭眼睛吧,以后辛苦的日子还长着呢。”又赶紧打了个电话给镇江的爷爷奶奶姑妈他们报了平安,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得赶紧去睡,再也不能受惊吓了。接下来的一个月,澄依成了江家的顶梁柱,每天吃完早饭,她就开着车跟妈妈去医院看爸爸。因为ICU不让人进去陪夜,所以澄依妈妈就打算在走廊里搭个铺,不在丈夫几米之内,就觉得心慌,可是所有的亲戚都反对,说来日方长,这么下去你也得夸了,让澄依怎么办?每天澄依妈妈总是一步三回头地被拉走,然后路上抱怨亲戚们心狠,都不让她陪丈夫。所以第二天早上来医院的路上总是各种担心,怕丈夫的病情半夜三更有反复,医生护士却没及时通知自己,然后自己吓自己的已经吓了个半死,“你爸要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两个多小时的路上,澄依只是全神贯注地开着车,任她妈在后座哭哭啼啼。一直开到了医院门口才淡淡地说,“好啦,到医院了。我爸还有没有气,自己去看看就好了。老说些个不吉利的话,有意思么?”澄依也知道自己这么说有点过了,她这几天脾气有点大。因为在上海三年她完全没开过车,但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镇江到常州的路她也不熟,她一路平平安安地开到医院,已经花光了她九成的力气,实在没精力去照顾安抚更年期妇女莫测的心情。生气就生气吧,反正除了高考放榜后那几天,她妈看她就没顺眼过。而澄依妈妈也知道女儿说的没错,虽然理是这么个理,但你那个是当闺女对娘的态度么?澄依的冷淡和毫不掩饰的不耐烦让本来就紧张的母女关系创下了新低。车一进医院大门,还没进停车场,澄依妈妈推开车门就往ICU跑,然后一把抓住离自己最近的护士,问起丈夫的情况。澄依妈妈细细地问完,知道自己丈夫的情况没有变化,总体是越来越好了,才松了一口气,觉得可以继续活下去了,于是在走廊里找到一个可以远远看到丈夫病床的座位后,就低下头来祈祷。澄依站在窗口看了她爸一会儿,就起身离开病房,到花园里给老板打电话,虽然已经发了请假一周的短信,也说了情况的紧急,但总得找时间跟老板好好说一说情况,老板听了情况,看看日历,反正也快到黄金周了,家不在本地的员工,即使没有突发事件,也差不多该准备回乡了,于是对澄依说,这几天算你请假,前提是你的年假没用完,那就不扣工资,等黄金周长假结束,你看情况决定是销假回来上班还是干脆辞职。澄依再一次觉得作为私营企业,这样的老板算不错了,她真不想辞职,但黄金周过后她一定会辞职,她妈妈这样的情况是担不了事的,这是非常时期,她得替她爸撑住这个家,到他爸情况安定一点了,再抽时间去一趟上海,办离职退房手续,这几天是顾不上了。澄依打完电话,随便找了家饭店,叫了碗面,三口两口吃完就赶紧回医院去换她妈。在走廊里,听妈妈攥着她的手,絮絮地说着,哪个医生来查房了,说你爸爸的什么指标多少多少了,再过几天也许就能离开ICU,然后,松了一口气,继续低头祷告,澄依心里软了一点,拍拍她妈的手,“是的,是的,爸爸情况一点点好起来了。”心想无论如何她妈妈这人有多不讲理,爱她爸爸这点毋庸置疑。所谓关心则乱。以后还是对她好点吧,没必要跟她争个明白,她担不了事,自己就多担一点。澄依推她妈去吃饭,说哪怕吃不下也得喝口汤去。妈妈吃完饭回来,心情好了不少,只要能远远地望到丈夫的一片衣角,她就能安宁下来,不再彷徨失措。于是有了心情开始讲一点八卦,谁家的谁谁谁结婚了,谁又生了二胎,“结论总是,
2022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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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青春之小城故事(1)

第一幕,上海2019年暮春时节的魔都,周日的早晨10:00,旧法租界的平民聚集地,如今高楼林立的卢湾区的中心地带,建国路马当路,还有些没拆的半老房子。一幢老式公房的五楼,拉得密密的窗帘后,江澄依醒了,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没看手机,她也知道已经不早了,7:00多醒过一次,再想到今天是周日,又幸福得翻了个身狠狠睡了个回笼觉。这一次是饿醒的,又在床上赖了五分钟然后开始说服自己,“休息天多宝贵啊,多睡一小时就是少玩一小时”,想到这里她飞快地起床,换完衣服打开窗,看看上上下下的人家都晾着衣服,就决定先洗衣服,再填肚子。去卫生间开洗衣机的时候,澄依有点心虚,那个洗衣机开起来咣里咣东,声音特别大,看了看朝北房间紧闭的房门,她知道快天亮的时候回来的室友肯定没睡醒,但她也没办法,她只有今天可以洗洗涮涮,顶多不用吸尘器,擦地就用纸巾的拖把。四十分钟后,澄依擦完了地板家具,洗衣机也停了,打开窗子晾衣服的时候,室友王玲,也起来了,似乎有点起床气,踢踢踏踏地发出的声音很大,走出澄依刚擦干净的厕所,倒也不急着洗漱,一屁股在厨房小桌边坐定,扬声问道,“你一会儿出去买早饭不?给我带点豆浆油条,煎饼果子也行。”这位来自安徽的王姑娘,是半岛酒店的前台,半年前在网上找到了澄依合租了这二室无厅的老式公房的五楼,因为没电梯租金就比较低一点。她平时不是太不讲理的人,也会打扫一下公共区域,对水电费的分摊也不斤斤计较,这会儿有点儿理直气壮指使人,是觉得你吵得我睡不成觉,总得有点补偿的意思。可澄依并不觉得该给她什么补偿,自己开洗衣机的时候都十点了,完全不过分好不好,我擦了卫生间也没见你谢我一声。再说她自己也没打算买早饭回来吃。她刚擦干净的屋子,就愿意干干净净香喷喷的,不要弄的满桌子点心渣。于是一边晾衣服一边说,“真不巧,我今天想吃馄饨呢,就是复兴路那家千里香有点远,到我吃完,油条煎饼果子都关店了吧?下次替你带吧。”说完就关了窗户,把手机钱包钥匙装进购物的帆布口袋,关紧了房门,到玄关换了球鞋,看也不看王姑娘发黑的脸色,自顾自出了门,她决定吃完馄饨,去逛逛街,不买什么就看看行人看看淮海路的橱窗,也可以去复兴公园坐一会儿,在公园消磨到太阳下山再买菜回家收衣服好了。江澄依是镇江的一个小康之家的独生女,爸爸经营着一家车队,也算小有身家。虽然是独生女,但并不骄纵,无论住什么样的房子,永远租屋弄的干净整洁,她甚至机洗手洗一切衣服,从来不送干洗店,也擅长用电饭煲微波炉做菜,基本不点外卖,哪天晚饭菜做多了,第二天还能带个饭盒去公司吃,都夸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真正宜室宜家。这么宜室宜家的女孩,在上海的日子却并不好过,每天竭尽全力,收入也只是刚刚够生活。私企老板用人比较狠,加班非常多,即使下了班,也还得自己处理一切琐事,除了周末,她每一天都是筋疲力尽的。三年前她从南京师范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后,没有听从父母的安排回老家进公立学校教书,一意孤行地当起了沪漂,期间种种心酸,完全不敢对任何人抱怨。每个人都觉得她太作,是自讨苦吃,本来完全可以当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就像她那些回了老家的同学,即使结婚生子后都不用做任何家务,两方面的老人都屁颠屁颠地上赶着出钱出力,日子不要太好过哦。但如今在上海就只能过颠沛流离的租房生活,短短三年半,她已经搬了几次家了,租房搬家找室友,一次次都是烦得人抓狂的事。魔都的房租贵,她能负担的房子不是太远就是太破,还未必能久租。而室友的不靠谱程度又远远高于房子的糟心度,这些室友来自天南地北,都挺不容易,也不好相处往往不是太懒就是太横。她在上海已经呆了三年了,基本上是个宅女,魔都一切光鲜靓丽的东西,都与她无关,淮海路上哪一个大牌子的店她都没进去过,她知道,随便一个钱包都比她的月工资高。她总觉得淮海路新天地这些近在咫尺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她不知道这个真的魔都的入口会不会对她开放,她觉得自己和室友都是这个城市的工蚁,只有需要劳动力的时候才想起她们,其他什么好事都轮不上。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动过回镇江的念头。相反,每次长假都让她视归如死,一想到回家就头疼。偏偏镇江是通高铁的地方,回家太方便了。像以前有个室友是广西的,说回家路至少两天,除了过年,一般假期都不回家。但镇江实在太方便了,地铁换高铁,半天时间就到了,完全找不到不回家的理由,而且她相信,假如她说不回去,她妈会跑到上海来抓她回家。已经四月份了,不知道这次黄金周她老妈会出动几路人马来劝她辞职回家。再说吧,反正离五一的黄金周还有一阵呢,起码今天她是自由的,想干什么都行。下午一点多,澄依左手拎着无印良品的纸袋,里面装了几件全棉内衣和一件经典的条纹衫,右手擎着一杯奶茶进了复兴公园,看到有张长椅子尽头只坐了一位老伯,就三步两脚赶过去,在另一头坐下,喝着奶茶开始刷微博。先看到有个大V转发评论了一个叫阿海的一篇文章【东京买房记】,就点开了看,原来是二十多年前留学日本的前辈,写十年前在东京买房的过程,写得跌宕起伏,妙趣横生。她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作者,也更羡慕那些能去国外留学后落地生根的人了,看来东京买房子一点不难啊,起码比上海容易多了,上海要连续交五年社保才能买,自己还得过两年八个月才能有着资格,到时候,房价又不知涨到什么程度了,靠自己,永远攒不出首付的一个零头,而父母是绝不会给自己出这个钱的,要买也是买在镇江。澄依的脑子里在感叹着自己境遇,手指头自动点下了关注,并发出了评论“好久没看到这么真诚自然的文字了,好喜欢您的故事,希望您多多分享异国经历。”不到十分钟,作者的反馈就来了,“谢谢夸奖,我也好喜欢你对我的评价“真诚自然”,我会继续写下去,敬请关注我的公号【瑞华坊】。“哦,她还有公号,澄依立刻转去了微信,搜了搜瑞华坊的文章目录,文章还不少,除了东京买房记,居然还有千叶造房记,又买房了?难道日本人吃不起西瓜但买得起房子?羡慕了。哦还有写上海的,原来她是上海人啊。也对,听说当你留学日本的就是上海人最多,就不知道她以前住什么地方。等等,文章里提到她小时候住外婆家在顺昌路!顺昌路不就是后面那条小马路吗?卖香肠的肉摊,卖鸭脖的熟食店都在顺昌路。澄依心一动,呀,这个公号名的瑞华坊她似乎看到过!再翻到公号的题头照,发现居然是一块路牌,上面清清楚楚四个大字“复兴中路”,作者说瑞华坊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就在复兴路黄陂南路转角。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澄依的手指头飞快地动起来,她去公号的后台留言,“您好,方才我在微博上看到您的文章,【东京买房记】,因为很喜欢就在评论区跟您有了互动,然后我关注了您的公号,看到题头照片,吓了一跳。我几乎每天走过复兴路黄陂路,因为我的租屋就在马当路某某弄,而且此刻我就在复兴公园坐着,今天回家路上一定会去看一眼瑞华坊。好神奇的缘分,感谢互联网!”最后,附上了自己的微信号。开始有点忐忑,再想想就是人家不理自己也没啥损失,然后就吮着吸管,给微信朋友圈的一干亲戚朋友礼节性点了一圈赞,就收起手机,看着草坪上几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看着扑棱棱飞过的鸽子,脑子放空魂游天外,足足过了半小时才起身往回走。刚才她是从淮海路雁荡路过来,从复兴公园后门进的,回去就从复兴路重庆路的正门走了,她打算去看一看那个【瑞华坊】。过了淡水路,手机就响起叮叮咚咚的提示音,有人来加她了,而且这个陌生人阿海还挺热情,“真的吗?太有意思了,你就住在马当路那里叫什么小区来着?健乐,那里我爸爸妈妈也住过一阵。啊呀世界真是小小小,很高兴认识你。”澄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干脆开始直播,“您好,很高兴认识您,我现在到了马当路了,再往前走一条马路就是黄陂路”“对对,你右手边有个教堂是吧,也是挺有名的。”“然后黄陂路转角是个银行,对面就是瑞华坊了,我拍给您看。”澄依开了摄像头,把那一地的断垣残壁围绕中的屹立不倒的瑞华坊,送到了远隔重洋的阿海眼前。此刻,阿海坐在千叶自家院子的露台上,看着刚联系上的陌生人镜头中的故乡,一时无限感慨。暮春时节的夕阳,透过一地瓦砾扬起的一蓬蓬粉尘,像一束聚光灯,照射在瑞华坊颓败的红墙上,让这平凡的民居此刻有了古城般的沧桑。看着这画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良久,才听到阿海郑重地跟澄依道了谢,“谢谢你特意拍给我看,希望我下次去的时候还能再看一眼,把摄像头关了吧,挺费流量的。今天就到这里,我们改天再好好聊聊,好吗?”通话结束了,澄依转身回了马当路去门口的马当菜场买完菜,回到家,看到室友正站在卫生间化妆,问了,对方说马上出门约会去,不吃晚饭。澄依点点头开始择菜洗菜。到室友出门后,马上连线老家,她让手机搁着,自己一边做菜一边跟老妈主动汇报今天买了什么菜,分别多少钱,收获老妈一堆感叹,“阿呀呀,上海菜怎么这么贵,我们镇江一斤才多少多少。”然后她们继续讨论菜谱,说那个豆腐干凉拌马兰头要马上吃掉,茭白炒肉丝吃不完以放冰箱明天热一热吃,也适合装饭盒带去公司当午餐。二十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母女俩继续维持着和平状态,这是她几年下来总结出来不让老妈暴走的最好方法,只要跟老妈说了柴米油盐,老妈有了可以指点江山的机会,就不会盯着她有没有谈上海男朋友了。二十分钟一到,澄依卡着点让老妈换人,她要跟爸爸说话,然后跟爸爸哥俩好似的讨论了一下最近的楼盘,和一干兄弟的生意,再问了问爷爷奶奶身体,也就到了约定的三十分钟义务通话时间。应付完老妈老爸,饭也做得了,她就拿个盘子码了各种菜在白饭上,打开电脑开始追剧,这也是她周末的一大福利。今天看什么好呢?本来一直在追英剧神探福尔摩斯的,因为她喜欢卷毛,但想到今天刚刚结识的日本网友,觉得应该纪念一下,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认识一个远在天边的陌生人。希望以后有更多交流,可以听听留学前辈的精彩故事,更希望能见见真人,阿海会回上海来吗?或者她也可以去日本旅游啊,她们公司上上下下,几乎人人去过日本了,澳籍老板更是过几个月就去打个卡,差点以为他拿的是日本护照而不是袋鼠国的呢。今天的心情适合看日剧,好吧,就是这部《海街日记》,别管剧情好不好,姐妹四个一水的美女就值得看看。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澄依满足地叹了口气,关了电脑去洗澡,果然是一部治愈系的好电影,看完心情超级好。她记住了镰仓这个美丽的城市,好像离东京不远,那应该能去吧?11:30江澄依,洗漱完毕,钻进被窝,关了灯,强迫自己睡去。她明白在这一个特别圆满的金色的周日之后,等待自己的将是特别黑暗的周一,这几天老板心情不好,活又特别多,她可得养足精神去上班。比起业余生活多姿多彩的室友,她的生活似乎太过简素单调,不像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但是她一点也不羡慕那些男朋友多多的女孩,她并不想谈那种不对等的恋爱,当然更不想回镇江考公务员或者相亲嫁人,老实说,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2022年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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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曼陀罗 (一,二部)

莉莉(大结局)东京曼陀罗(二)1
2021年1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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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曼陀罗第三部

你的温柔让我难受2
2021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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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之沪上

一眨眼好几年过去了,人到了中年以后,生活就上了轨道,不再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了,所以,日子也就特别快。长脚在筑波大学的进修结束了,比预定长了半年,因为她那时正在申请日本国籍,正在审批的时候,一年的进修结束了。领导听了长脚的汇报,就让人再去跟大学交涉,又给她找了一个新的进修项目,再延了半年,因为他们一致认为长脚拿下日本国籍会对工作更加有利。五个月后,长脚的日本国籍下来了,她的领导,人称madam许的,立刻带着律师飞到日本,让长脚签了一堆文件,然后长脚就拥有了几幢豪宅,和相当多的证券,长脚当然明白,这是她代别人持有的,这也是领导几年前就想让她接下的,更加重要的任务。顺便领导还给山本介绍了一个财大气粗的中国IT公司老板,他正想在日本乡下买地,然后他一口气买下了山本和他叔叔的,以及其他相邻五家人的葡萄园,山本的地卖了个好价钱。这笔钱刚够买一套公寓,不用贷款,但他还是去贷了三千万,他作为一个无子女抚养的白领,税很高,只有贷款才可以抵税。然后他跟长脚办了离婚手续,这样财务上就分割清楚了,对彼此都好。去区役所递交了离婚申请后,两个人就和平友好地分了手,长脚立刻踏上了去香港的飞机。她已经得到了任命,以后算是组织的人了。长脚觉得自己这匹野马终究逃不脱带上笼头的命,也有人说她瞎折腾浪费了几年,终究还是回到组织里,成了队友的部下,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长脚也想了一下,然后断然否定了这个说法。现在是现在,她不喜欢坐办公室,依然不用每天坐,她还是可以打排球教排球,她虽然不喜欢官场但她不能不识抬举,不能忘恩负义,madam在上海给她父母安排好了一处房子,她没理由不要的,所以也算“人在江湖
2021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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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之石垣岛

当小徐拖家带口,坐船来到石垣岛的时候,老毛已经在一家民宿住下一个多星期了。这一对难兄难弟时隔四年多,又在冲绳会师了。他们惊讶地发现彼此都老了,当了爸爸的小徐完全是一个沉稳的中年男人了,而老毛也没了他的飞扬跳脱,居然有一点点颓唐的感觉了。小徐很纳闷,这个人,从来都是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样子,到底是遭遇了什么,变了这么多?见面伊始,忙忙碌碌,来不及打听这些,老毛第一次见到了小徐的儿子小辉,被告知他只认自己叫akira,老毛给了一只红包,十万日币。麻萨美打开一看,觉得有点多,小徐说,无妨,拿着吧,来日方长。小辉跟麻萨美在石垣岛,只住了一夜,就跟着来接他们的麻萨美的弟弟妹妹先回麻萨美娘家的岛上,等小徐这边安顿好了,再过来,这边的幼儿园可以选择上两年或三年的,他们打算再让他野一年,到四岁再上,这时候,他们在石垣岛上的生活生意,应该都走上轨道了吧。送走了老婆孩子小舅子小姨子,小徐和老毛也还是没有功夫好好坐下来谈谈这几年的遭遇。先得找房子找店面,总不能一直住在民宿。整整找了一个星期,他们几乎踏遍了岛上的观光区和人烟稠密的居民区的主要街道,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店面。石垣岛这几年好像火起来了,房租越来越高,出租出售的店面房本来就不多,交通便利的地方更少,挂牌的那几家,好像挂了很久了,而且很有点漫天要价的架势,虽然比起上海还是极其便宜的,但人流量消费金额也都是不能跟上海比的。所以小徐一算成本,觉得很难有胜算,就退缩了。他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人到中年了,不再有过去的冲劲,在上海两次开店都没想那么多,每次都是看到过得去的地方就马上下手,不管三七廿一,先开了再说,他就不信他做的面包会没有人要吃,所幸的是两家店生意都很好。但今天,他似乎不敢一把全赌上去了,他明白了,这一大半还是运气,他烤的面包的确不错,所在的地方也是人均收入比较高的地方,但这样赚钱,最主要的还是正赶上了上海飞速成长的空档。如今在石垣岛,不会再有这样的空白等着自己去填,本地人消费有限,而且对老店的忠诚度比较高,新店出头很难。而观光客就像候鸟一样,一下子来了,一下子去了,他们也抓不住,小徐觉得在这里做生意的确有点难,不能花了大价钱去租下店面碰运气。“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他今天未必需要挣很多钱,但一定不可以亏掉老本,所以一定要慎重。因为找店面不顺,晚上回到民宿,一人一杯啤酒,互相吐槽的时候,小徐说起这里做生意的难,上海赚钱的速度之快,总有些唏嘘。老毛就弄不懂了,既然上海的店开得这样火,为啥要关脱,再到这小岛上重起炉灶另开张呢?这一问,小徐就此开启了“祥林嫂模式”,滔滔不绝吐了三天槽。他每次都用这句话开头“侬不晓得”。“侬不晓得,现在的上海多少吓人。上海的小人多少作虐,一只书包重得来,交关人索性拖只拉杆箱,天天补课到半夜三更,三岁小人一进幼儿园就要开始做功课。”“侬不晓得,阿拉楼上的人,天天教儿子功课有多少吓人,大人骂小人哭听听也吓死,侬想想看,我会教儿子功课还是麻萨美会教?”“侬不晓得,功课不好的小人简直没活路,人人叫侬学渣,过年过节亲戚聚会,都要拿出来当靶子,考的不好,爷娘还要被老师叫去,像灰孙子一样训,我哪能舍得让麻萨美受这个气。”“还好我早生了几十年,阿拉小辰光还没噶吓人。考的好的,也没捧上天,考的不好也不至于抬不起头。人有各种各样的,有人会读书有人会打球,我都不会,也活得蛮好,做啥要让儿子吃这个苦呢?
2021年10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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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心安处

话说面包店的老板小徐和他的日本太太麻萨美,在上海的头两年,过得很顺心。他们每天一起去开店,再一起回家,大事小情,都分工明确,没有过任何争执口角。小徐在店里负全责,麻萨美不会多说一句。同样麻萨美在家务事上的一切决定,小徐都坚决支持,火速执行。不管是店里还是家里分工都一样,小徐负责烹饪,麻萨美负责清洁。在店里有严格流程,一天下来,都很累了,于是回家做饭就尽量省事。总是用电饭锅焖一锅饭在回家路上买两个熟菜,再弄个蔬菜就解决了。他们家几乎不开油锅炒菜,他们家吃蔬菜不是蒸的,烫的,就是生的色拉,因为这样麻萨美清洗灶台比较轻省。反正周围的小店多的是,偶尔想吃什么花功夫的菜就出去吃。现在麻萨美真的爱上了上海,这么富足,这么繁华,又这么方便,哪怕就是门口的小区也是什么都有,好多蔬菜水果她都没见过,又好吃到不得了。什么荸荠,什么菱角,莲子,这么好的东西,上野不忍池那么多荷花,莲子都浪费了啊。为什么日本人从来不吃啊,她真为日本人可惜。店里的生意非常好,很少需要大量打折卖,一般能原价卖掉八九成。老顾客都喜欢等新鲜的面包出炉,宁愿等几分钟,也知道她是日本人,中文不太好,说话会特意放慢语速,尽量用简单的词汇。除了电视不好看以外,麻萨美对上海的一切都非常满意。刚刚结婚的时候,他们还在浦西租房子住,休息天按常规去父母家吃饭,因为小徐姆妈对着麻萨美一口一个你们冲绳乡下,麻萨美不开心了,就有几次没去,再说后来又是买房子又是装修,也忙的没空去,习惯成了自然,麻萨美除了几个大节日就不去婆家了,小徐还是每周一次去报道,也不吃饭,凳子还没坐热就走了,于是徐家父母对麻萨美这个日本媳妇也有了三分怨,甚至后悔当年把小徐硬塞去日本的决定。一面小徐和麻萨美的休息天倒是充实得不得了,跑完了上海的景点,他们开始向周边方向发展。虽然因为时间关系,不能跑太远,江浙沪一带的风土人情,他们也足够他们流连了。他们把店休日定在了周一,每个周日做完午市就关门,这样下午能出发去坐动车坐大巴了,他们去苏州杭州,也去周庄朱家角,假期长一点的时候就跑得再远一点,南京扬州镇江这一路玩了个透,绍兴宁波诸暨金华都打了卡,最远还去了雁荡山。就这样,他们把蜜月分拆开,度了一次又一次。小徐的摄影技术大幅度提高。他依然只拍景,几乎不拍人,麻萨美crb一点意见都没有,她并不喜欢被拍。每到一地,他们总是先走一圈,小徐这时候只踩踩点,不拍。然后麻萨美找个地方喝喝茶,看自己带来的口袋书,她最近爱看一个叫樱木紫乃的女作家,觉得她写的故事很接地气,语言很平实易懂。况且故事大多发生在北海道,作为一个南国出生长大的人,对冰天雪地有天然的向往。于是回冲绳的时候,就买了好几本带过来慢慢看。好在她的故事也不是非得一口气看完的那种,断断续续地看看想想,只有更好。小徐一个人出去拍了一圈,再回来和老婆一起喝茶。小徐把自己的得意之作给麻萨美点评,麻萨美把自己看到的故事跟小徐分享。因此,小徐就听了很多故事,就像他以前听书一样,虽然麻萨美讲得不怎么样,但是故事本身实在好,小徐觉得就像发生在身边的事,倒比那些什么流星花园啊还珠格格啊好看。这样的舒心日子,过了快两年,到麻萨美怀孕七个月才停下。麻萨美在家里是老大,她看着妈妈一次又一次生产,还亲手带大了弟弟妹妹,所以她一点都不觉得怀孕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她照常店里家里两面忙,照样把地板擦得锃亮。婆婆看了咂舌,日本女人都这样?也太苦了。她自己女儿也出嫁了,要是她大着肚子还要干家务活,自己这个当妈的一定会去跟亲家好好理论一番,这么一想,倒觉得儿媳妇可怜了,于是大发善心,隔天就炖了老母鸡汤,打了车拎到浦东给麻萨美补补。这样婆媳关系倒是融洽了起来。小徐爸爸松了口气,本来他也觉得麻萨美气性太大,自己老婆只是说话不过脑子,并没坏心的。伊说人家冲绳是乡下这话也没说错,只是不该当着人家面讲,日本人听不大懂上海话,就误会了。再说年轻人总是贪白相的,休息天出去兜兜马路放松放松也是应该的,兜一阵过了瘾就好了。儿媳妇如今现在孕育着他们徐家的第三代,更得捧着,虽然她不娇气,阿拉做长辈的就得多照顾。俗话说,“若要好,老做小”现在,当婆婆的先低了头,一家人也没道理不好了。最近,小徐和马萨美休息天不再出门旅行,于是就去了婆家吃顿饭,饭罢就回浦东,两个人去世纪公园散步。麻萨美的月份渐渐大了,做了几次产检后,麻萨美怕了上海的医院,人太多了,程序也太复杂了,收费还很不便宜。于是他们决定回冲绳生产。知道自家父母一定会反对,小徐就提前做了功课,告诉他们在日本生孩子,国家给补贴的,有四十多万日币呢,根本花不完,其实在上海医院生的话,很多也是可以拿回去报销的,但小徐故意不说,有意误导太父母。又说,麻萨美她妈妈也可以就近照顾月子,肯定比上海方便实惠。徐家父母实在说不出让儿媳留在上海生产的理由,他们都是节省的人,日本政府的补贴不去拿是不可能的,就是在上海,媳妇生孩子回娘家也是常见的,倒不好拦着。于是麻萨美就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和小徐一起回了冲绳。小徐陪着麻萨美回了冲绳,只呆了两天,就急匆匆回上海开店了。小徐这个有家室的男人,重新过起了单身男人的日子,一下子发现时间多出来太多了,平时还好,下班后回家弄个晚饭,跟老婆通个电话,洗个澡,听听评弹,一天也就过去了。但到了休息天就觉得一天太长,简直不知道干什么好。一个人也不想去外面玩了,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摄影的发烧友,他只是喜欢和老婆出游,顺便拍几张,只为拍照片就觉得没意思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去听书吧,这不是他出国前的一直想做的事吗?然后,小徐就开始找书场,然后他惊悚地发现,书场都没了。不仅顺昌路的雅庐书场,马当路的大华书场没了,连上只角的静园书场都没了。上海人不但不听书了,街道也拆得面目全非了。淮海路的梧桐树,都没了,太平桥那一块也都拆了,正在在一批批造新房子。小徐走在一边瓦砾遍地,一边大兴土木的街头,简直有荒唐的感觉,看着条条路名都认识,但只只楼盘都陌生。说起来是自己出身成长的地方,已经陌生得一塌糊涂,他熟识的那几条街几个标志性建筑都消失了,他连母校也没了,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都没了。于是,他开始想一个从来没意识到的问题,当一个城市,变量达到百分之几的时候,人会拒绝承认这是故乡呢?不对,好像不是比例,是某一块地方吧,对于自己来说就是书场,不管是叫工人文化宫还是叫别的什么,只要还有书听,其他再改得天翻地覆他都无所谓,而没有了书场的上海就只是一个繁荣的大城市了,不再具有故乡的属性。小徐垂头丧气地走着,突然鼻端飘来熟悉的气味,他一下子就觉得饿了,原来沿着街面有家面馆生意兴隆,不光店里做的浦浦满,店门马路还放了几张桌子,排队的人还是排到了马路上,反正也没别的事体做,排就排了。排在队伍中,小徐觉得魂有点回来了,周围排队的都是跟他差不多的正宗上海男人,就是店老板也是跟他的小学中学同学一色一样的人,这些人不见得听书,袁一灵的说唱,“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宝塔十三层,风吹金铃汪汪响,雨打金铃七铃又七铃”大概听的,再不然就听听王盘声的”志超读信”,总之这些人身上的气息让他安心,唉,人还是需要同类的。几分钟后一碗辣酱面加块大排,吃得他大汗淋漓,口腹的满足感略略抚慰了他的心灵。好吧,只要有辣酱面有大排有小笼包,那上海就还算是他的故乡吧。接下来的几个休息天,都在他寻找书场以及面馆中度过。面馆每每给他惊喜,不但是辣酱面,还有雪菜肉丝面,红焖羊肉面,黄鱼面,大肠面,都让他异常满足,面馆老板的灵活通透,也让他常常感叹,到底是上海人。但寻找书场的路程格外艰辛,最后发现,只有上海评弹团的乡音书苑硕果仅存了。去买了很贵的票,坐在很舒服的沙发椅子上听了两次以后,小徐就断了听书的念头。虽然台上一个个都是大拿,有评弹团团长身兼大学教授,学起蒋调来是惟妙惟肖,他完美复制了每一个转折,每一声拖腔。小徐却在在那余音袅袅中突然觉得兴味索然,没劲。接下来的不管是后起之秀还是苏州来的嘉宾名流,都是唱一两支开篇就下去了。难得有个把说个片段的也是以唱为主,噱头都是硬加上去的,一点都不好笑,是说表也毛燥的很,珍珠塔里的一折妆台报喜,丫头没个丫头样,倒像青春之歌的林道静。小徐不死心,又去了一次,然后他恍然大悟了,不止是上海,大约整个江南地面再也找不出说书先生了,再也没人可以天天去听书了。现在台上都是唱评弹的歌星,靠几只开篇吃一辈子,跟过去根本不是一回事。算了,以后不去了,人不听书也不会死的。小徐没了一切消遣,只好闷头做生活,等着老婆生完孩子再回来。到时候,奶粉尿布一忙,也就不会有这种闲心思了。好过难过,日子总归要过,这样又过了两个月,瓜熟蒂落,麻萨美生了一个七斤重的儿子,小徐接到丈母娘的电话,马上红了眼睛。立刻回家报喜,然后在店门口贴了店东有事,歇业五天。给临时请来的帮工放了假,答应给一半工资。然后火速买了机票,从浦东直飞那霸机场,等换了船赶到石垣岛的时候,去麻萨美家的渡船已经没有了。当夜,他在岛上辗转难眠,睁着眼睛等天亮,当他坐着第一班船到达码头的时候,麻萨美的大弟弟已经开着摩托车等着载他了,一路风驰电掣回到家里,小徐冲进房间,看到略显疲惫的麻萨美和红红的还没睁开眼睛的儿子,心里堵得满满的。他不敢抱儿子,伸开双臂把麻萨美和儿子统统圈进去,这一刻他心里觉得无比幸福。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只过了三天,新爸爸小徐就要回上海了,小徐一步一回头,难过得不得了,但麻萨美一家没啥伤感,他们从小就习惯了,他们家爸爸也是常年在大阪打工的,现在多一个姐夫,也是一样。回了上海以后,小徐就没心思感叹评弹的没落,也没功夫考察故乡的变迁了。他一门心思赚钞票,有儿子了啊,就有压力了。小徐托了老毛给麻萨美寄了几张国际电话卡,他们天天通一刻钟电话。等电话卡打掉了一叠的时候,小徐的儿子小辉,(按日本发音是akira)有五个月了,麻萨美觉得可以带着坐飞机了,于是一家三口终于团圆了。九月份的上海虽然还有点暑热,毕竟风里带了凉意,比过去两个月舒服多了。当了母亲的麻萨美有了属于少妇的妩媚,她继续雷厉风行地打扫屋子,然后又和风细雨地喂儿子,和儿子讲话做游戏,一回家小徐的眼睛就长在母子俩身上,拔不出来了,每三分钟就要感叹一下,儿子怎么就这么可爱呢。夜深人静,久旷的小徐在床第间得到了麻萨美热情似火的回应,然后他们又蹑手蹑脚地起来看看儿子有没有醒,看着儿子呼呼大睡的样子,再看看神清气爽的彼此,都觉得无比满足。他们三个人组成了完整的世界,他们血肉相连,心意相通,快乐着彼此的快乐,痛苦着彼此的痛苦。小徐和儿子之间的认识晚了半年,刚开始,小辉很认生,除了妈妈谁都不要。但到底是父子天性,不到三天,就让会举高高的爸爸征服了,以后他们就天天一起玩在一起,成了真的哥儿们。小徐惊讶自己居然会玩得这么投入。每天下午三点多,小徐烤出了最后一箱面包,上了架,交代了一下店员,就往家赶,到家的时候,才下午四点,门一响,小辉知道是爸爸回来了,就飞快地往玄关处爬,被围栏隔住了,就哇哇大叫,这小子从小吃母乳的,特别壮实,叫起来声震屋瓦。小徐三步并两步,走进来,跨过围栏,抱起儿子,一天的疲惫立刻不翼而飞。然后父子俩,再陪着麻萨美走到小区外,麻萨美去店里,小徐带着儿子买一点菜,回家烧饭。这是经过反复调整,才定下来的轮替方法。因为当妈的带了一天儿子了,就是再喜欢也还是会有点烦的,需要一个人出去换换环境,接触一下别的人,而小徐爸爸大清早开店做到下午,大半天没见到儿子也想他了,反正面包已经烤完了,没什么重活了,就让麻萨美接着去店里,放店员下班,她继续留在店里到六点钟就开始打折,最后结了一天的现金,打扫店堂关门闭户,这些事并不是很累,但一定要自己人做才放心。每天她做完这些回家,也不过七点,小徐已经做好了晚饭等她。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现在他们不买熟食了,总是用个电炖锅,炖点红烧肉啊,排骨啊这些,小徐每天快手快脚炒一两个菜,准备一下儿子的辅食,就得赶紧去陪少爷。小辉也已经可以吃辅食了,他总是吃着自己碗里一丁点的蛋黄和粥,看着别人碗里浓油赤酱的肉啊蛋啊,流口水,啊啊啊地大叫,表示也想吃,但总是被无情镇压,所以到他一岁正式获得吃饭权后,就表现出了极大的吃饭热情,永远盘光碗光。如今还是只能接受喂投。饭罢,夫妻俩一个人洗碗,收衣服,另一个陪儿子玩一会再把他洗刷干净,九点钟不到,疯了一天的小魔王总算睡了,他们才有了一点点自己的时间,麻萨美继续看她带过来的日本小说,小徐带起耳机听长篇评弹的录音,隔三岔五地交流一下各自看的故事,当然也有非常频繁的肢体交流,这对夫妻到了今天可以说是完完全全,互为一体了。所谓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也就是这样了吧。这样无风无浪的好日子,一口气过到了冬天。圣诞节前,他们生活中出现了一点小波折。快一岁,已经断了奶的小辉,没了母奶的抗体,难免生病,难免咳嗽发烧,麻萨美按她妈的育儿经验,不大惊小怪,咳嗽就喝一点日本带过来的药,发烧就先做物理降温,看看情况再决定,要是没有其他症状,睡一晚也就好了。但小徐的妈妈可不这么淡定,有天她过来看孙子,发现孙子咳嗽了,媳妇居然没带去看医生,而且大冬天的还是一条单裤子,还给他喝凉水!能不病吗?她的宝贝孙子诶,怎么摊上心这样大的妈!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咳坏了怎么办。又觉得跟媳妇说不通,干脆冲到儿子店里,指着鼻子一顿骂。小徐还以为儿子病的厉害了,赶紧跑回家去看了,发现情况不像老娘说的那么严重,但这次也怪不得老娘,中国人和日本人的习惯真的不太一样,老娘也是担心孙子。干脆带着去看一看医生吧,然后就去了医院,开了几百块的药回来。麻萨美在儿子的事情面前,异常坚定,谁说也没用,是你的孙子不错,但首先是我的儿子,我决定!
2021年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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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不相逢

长脚到了香港以后,第一次尝到了自由的感觉,她仿佛第一次来到举目无亲的异乡,无依无靠,无人管束。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香港的小巷子里,听着耳边飘过的粤语,深深切切地感受异乡的寂寞。在陌生的地方,大脑能很快放空,这时候最适合回想。她让自己沉浸在回忆中,一段一段地回想在东京和老毛相处的一切细节,那十年的回忆是她唯一的财富,这个谁也夺不走。当然以前她也离开过故乡,十九岁的时候入选青年女排就到了北京,但北京对于她的意义就是训练的场地,完全没有异地的感觉,在北京的几年,她一个景点都没去过,丝毫不觉得遗憾。第一次出国就是日本,更不会觉得孤单了,因为她终于可以和老毛朝夕相对了,每天的日子都是蜜一样甜,哪里会觉得在外国,根本就是在天国,再说也天天混在一帮上海人中间,说上海话比日语还多。再后来,她第二次来到东京,就失去了老毛,同时也埋葬了她所有的快乐,没有了老毛的东京,是不值得住的。也许过些年她会怀念这段日子,现在她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做到逃离,她怕再晚一步,自己连逃离的力气都没了。万幸,她成功地逃离了,现在如愿以偿地一个人走在路上,一个人去茶餐厅吃一碗馄饨面庆祝她三十岁生日。虽然并不会因此自怜自艾,但是难免又想起以前自己给老毛也做三十岁生日,那天也没请别人,就吃了一顿叙叙园的烤肉回来路上买了个蛋糕而已。本来,她想送老毛一个劳力士,再请一桌人,还被老毛笑话说“劳力士,你当我迭板板啊。“因为一年前,滴板板大办生日宴的时候,她家老公当着众人送了她一只金劳。这话题在三五个月里牢牢占据了曼陀罗众人的八卦榜头条,虽然眼热的多,但讲风凉话的也不少,长脚只记得老阿哥说的,“人的福气有定量的,排场太大会折福。”后来朱迪接上去又
2021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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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取所需

这次随团来考察的是长脚昔日的队友,她是北京人,姓许。本来看不上南方人尤其是上海人,嫌人家小气吧啦又装腔作势,但是她跟长脚倒是颇投缘,也是因为长脚根本就不像上海人吧。她退役后就去了大学进修,然后进机关,嫁的也不错,这样一路顺风地到了今天,可以跟着代表团出来考察了。到了日本,她第一时间联络了长脚,说要请吃饭,长脚最近颇寂寞,很开心地答应了。一般人还会纠结一下,应该我请客啊,但长脚不会有这种脑回路。她不会觉得在自己的地头让对方请客很没面子,也不会暗搓搓打听旧友如今官居几品,夫家是否显赫。
2021年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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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何求

十月金秋,送走了像蒸笼一样闷热的夏天,东京迎来了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但长脚依然郁郁寡欢,人瘦成了一把骨头,最近又新添了病症,心肌炎,神经衰弱,自从她半年前再来东京后,就一点点没了笑容,昔日那个英姿飒爽的女排国手,如今成了林妹妹那样的多愁多病身。人人都记得她刚来的时候,那么容光焕发,那么活力四射,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笑,并不是她有那么喜欢东京,老实说她对东京一直没什么感觉。整个八九十年代,上海和东京之间的差距还相当大,大多数上海女人是无比向往东京的。就像桃子和夏子,想尽办法出国,又拼了命留下来,哪怕她跟的人,不能给她名分,她也愿意给他生一个孩子,不惜用这样的办法留下来。(日本的法律制度有这样的条款,承认非婚生子女的血缘关系)桃子说过,她死也不会离开东京的。她们认为留得下来才是成功,所以合力把那个装腔作势的朱迪挤回去了,再过五六年,等上海的工资上来了,房价一骑绝尘地超过东京的时候,去东京打工嫁人的热潮才渐渐退了。不过,这些得失都跟长脚没什么关系,她这个傻大姐是一往无前,撞到头破血流都不回头的人。她当时来东京,不是因为虚荣向往更加繁华的地方,也不是当孝女赚钱给父母更不是为嫁外国人拿身份,她就是为了老毛。因为老毛在上海觉得无聊,没有前途,就钻头觅缝托人办出国,她听闻后,立刻动用了关系,帮他和自己办理了去日本留学,然后就顺理成章住在了一起。期间,老毛断断续续地一直有别的女人,也吵过也打过,还是没舍得离开他,她不是觉得老毛有什么好,她没有比较过。她只是无法想象没有老毛的日子。虽然,也没法想象跟老毛结婚生子一直到老的结局,人家说活在当下,大概就是这样吧,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什么样,除了当下,她一无所有。这样混了四年,就到了不得不分手的时候了。因为东京大扫荡开始了,本来她也无所谓,抓住就一起回去啊,虽然手里钞票不多,买个小房子应该够了。不想回去,也行啊,一起去哪里乡下避避风头,那个电器店的老板说过他在新潟的老房子,她可以带朋友去住的。但是老毛不肯,他说他绝对不回去,他自己会去很偏僻的地方躲上三五个月,大家就这么分了吧,跟着自己这种混混绝对没结果的。趁现在还有人要,就嫁了吧。侬是个好女宁,跟山本好好过,不要再找我了。老毛收拾行李的样子很坚决,长脚看着有点懵,就去跟老板娘阿兰商量。阿兰已经关了店,对长脚说她过一阵也会回上海,在这里没什么事好干了。老阿哥说正好,阿拉金盆洗手了。阿兰劝长脚,趁此机会正好跟山本去区役所登记,然后回上海把身份从黑转到白,再过来,这样一劳永逸。到拿好了身份后,就可以两边跑跑了。长脚无法思考,就拖一天是一天。但有一天出门买东西回来,发现老毛已经搬走了,搬得干干净净,连双袜子都没剩下,却独独留下了手机,意思是你别再找我了,找也找不到的。那一刻她的大脑就宕了机,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几天后,浑浑噩噩地跟山本去领了证,然后就买了机票回上海。在上海呆了很久很久,她也还是接受不了事实,她一直不记得,自己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她不愿意相信她已经失去了老毛。在上海她每天跟邻居叉叉麻将,不然就去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爸爸看她不顺眼,每天拍桌子打板凳地骂人,她不想呆在家里。然后,每隔几个月,山本就会买了廉价的机票到上海看她。每次到达,都是奇奇怪怪的时间,不是半夜就是凌晨。她去机场接的时候,心情就会特别不好,
2021年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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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冤家不聚头

很多从日本回来的人,多多少少总会带一点积蓄回来,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上海的工资还没上来,股票市场也没后来这样火爆,外头带回来几百万日币,就可以称得上是一笔巨款了。所以,这些人回来以后都不会马上去找工作,总忍不住要拿上海当地的工资和日本的比一比,哪怕他当年不过是洗洗碗端端盘子,合起人民币来也是上万的,于是再也看不上一个月三四千块的工资,要到积蓄花光,才肯出门上班。也有人高不成低不就地蹉跎了几年后,志气一点点消磨光了,就干脆躺倒,拿剩下的钱去打打新股,赚头够吃一包香烟两杯老酒就好,安安心心住在家里边啃老边等拆迁,也是一辈子。幸亏得这几十年是难得的盛世,就是再懒的人也饿不死的。朱迪刚回的时候也没去找工作,她的情况倒又有点不一样。虽说她带回来的钱还真不少,按当时的物价,吃上半辈子没问题,但她是个要强的人,一直觉得自己觉得应当是白领的料,出国前她就是外资企业总经理助理了。后来去日本吃上了花街柳巷的饭,也是不得已。在歌舞伎町红透半边天的时候,她也没一天满意过,总觉得还是委屈了自己,周围的妈妈小姐,她没一个看得上,所以在入管局抓黑户口的时候,大家通风报信时就很默契地绕过了她,于是她进了拘留所。到中年时再回头看看,这一番牢狱之灾倒是成就了她的后半生,可以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但当时的她只觉得被全世界抛弃了,她永远忘不了那种耻辱,憋了一口气,一定要想找一个上档次的白领工作,跟正正经经的人结婚生子。她倒不信她上海好人家的生活,会比不过桃子夏子这些,硬留下来给日本人当黑市二奶,生一个私生子的!当然白领的工作没那么好找,她也没有一张海归的文凭,只能慢慢想办法。跟正正经经的人结婚,这个愿望倒马上实现了,正遇上了竹马江浩的空窗期,她就火速地把自己嫁了出去。婚后,当然不止王子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么甜美。她跟很多人一样,一嫁进去就要面对婆婆的刁难,婆媳之间的征战处处烽火,千年不休。“一代代人都这样过来。”朱家妈妈这样劝女儿,虽然她自己跟婆婆也是几十年不来往了。朱迪是一点也不想跟婆婆耗,也不想软硬兼施地跟婆婆抢丈夫,这样的仗,打了就完了,不论输赢都完了。好在她不是五年前那个空有美貌和野心的小姑娘了。今天她带回来的钱,足够买套房子避出去了,于是买房成了头等大事,工作只能等一等再找了。这房子凝聚了她几乎所有的梦想和不甘,所以绝对不能马虎,立地朝向房型,什么都得最好的。她不厌其烦地一个个售楼处跑,开始江浩还兴致很高,陪着跑了两个周末,就没了耐心,借口有工作要忙,让朱迪自己先看起来,到她满意了再叫他一起看。“你现在有时间啊,就多辛苦一点吧。”言下之意是反正你也没工作,他的语气里有一点点轻慢。朱迪敏感地觉察到了,再一次觉得这人没法靠,只要比他弱一点点,他就立刻轻视你。但现在顾不上跟他计较这些,房子是压倒一切的。朱迪暂且忍下了这口气,继续跑售楼处,也收集银行贷款资料。她从浦西跑到浦东,从虹桥跑到莘庄。看来看去那几个有大量楼盘的地域,朱迪都不喜欢。莘庄到处都是拆迁户,虽然地铁通了也很方便,但周遭的人,还是比较低端,她不想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浦东就好了很多,进进出出的人虽然口音各别,但是都蛮体面,有车的不少,离地铁站不算近,小商店也不多,购物得去大卖场,要不干脆再买辆车?这样过日子倒很新鲜,有点像外国人了,她有几分心动,于是叫了江浩一起看,住了半辈子石库门房子的江浩,很喜欢浦东的开阔,他尤其喜欢一幢幢房子中间的绿化带,这里的空气一定比浦西好,不远处又有世纪公园,如果天天能去兜一圈,那日子倒也不错。他拿出有内幕的架势说,买吧,将来这里会是上海发展最快的地方。而且楼盘的价钱也能接受,但他坚决反对买车,就算两家人的钱加上住房公积金,付了首付,还略有结余,那还有装修呢?哪来钱买车啊,他既不会开,也不方便开车去上班,“你要车子做啥?又不上班。”这句话又成功地得罪了朱迪。既然如此,那就不打算买在浦东了,她觉得自己还没老到要天天兜公园,还是想在闹市里再过上十年八年。这样左不好右不好的挑剔,让江浩泄了气,他对着世纪公园做的梦都白做了,以后更加不想发表意见了,免得浪费感情。又看了个把月,十几个楼盘分析比较下来,决定买在中山公园附近的一个高层,离两家父母都不远,本身也是成熟繁华的商业区,附近又有大学有公园,地铁站也近,暂时不买车子也不打紧。这房子是他们看到现在最像样的,说是期房,但基本上已经造好了,顶多三个月就可以交房,朱迪一看图纸就喜欢上了,她尤其中意大大的客厅,整整一面的玻璃窗,偏东南的朝向,可以想象,一客厅阳光的样子,她恨不得马上就成交,马上开始设计装修方案。嗯,客厅用米黄基调再加浅蓝点缀,朝北的小房间可以用暖色,厨房这一块可以尝试美式风格,更大气,浴室得用日本的,舒适度不一样……看着房型图,脑子高速转动起来,整个人瞬间被点亮了的感觉。但一边的江浩脸色却是暗了下来,这房子当然好,但价钱更好,居然七千多块一个平方!他现在工资到手不过四千多,这套房子是他五十年以上的工资,他就是不吃不喝,到退休也还不起的,怎么办?一霎间,他的汗涔涔地下来了,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是的,当年他去陪朱迪买大衣也遭遇了这样的场景。他还事先调查了淮海路上最热门的妇女商店,然后狠狠心带了一个半月的工资,但朱迪看都不看那些国营商店一眼,熟门熟路地去了锦江饭店附近一家小店,他至今记得,那里门面不大,东西极贵。一件大衣要千把块,他掏空了钱包也只能买得起一只袖子,当时他就想到一个词,
2021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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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意难平

话说朱迪和江浩这一对破镜重圆的老情侣,在杭州回上海的火车上定下了婚期,给这段一波三折,堪比八年抗战的恋爱长剧画下了句号。朱迪回国后,江浩的脚步勤得不得了,几乎每天一下班就来报到,都恨不得长在朱家了,那心思简直昭然若揭,却一直没机会捅破这层纸,怕一句话不对,大家尴尬了,就不好再上门。但万万没想到,破局的是沉不住气的现女友,小姑娘没城府,听见风就是雨,仗着年轻貌美,贸贸然上朱家叫板,反而促成了他们复合,于是船并老码头。这样的神转折,急是急了一点,也不算意外。一来年岁不饶人,他们都折腾不动了,正想快点安定下来的当口,对方及时出现了。二来西湖是旧地重游,他们的青春回忆和眼前的无敌湖景重叠以后,特别让人生出温柔的伤感,不由自主地想要把这一刻定格下来。回家的火车上,眼见得离上海越来越近,他们又得各回各家,江浩突然觉得有点焦躁,他想留住这个女孩,不想再跟她分离。于是试探着提出回家就领证,朱迪正中下怀,于是毫不拿捏地马上点头赞同。这一瞬间他们彼此都松了一口气,又急不可待地地商定了一周内就准备材料去民政局登记,并且不通知任何人,包括双方父母。他们都不想节外生枝,都想趁热打铁把事情定下来,他们都怕对方会反悔。当然,一直到这个故事的结尾,他们都没有反悔,但是为这个匆忙的决定,都后悔了不止一次。朱迪现在没工作单位,领证前要去街道开证明,她问了自己姆妈街道办事处怎么去,面对父母探究的眼神,还是忍不住说了要跟大弟(江浩)去领证。二老愣怔了半天后,喜极而泣,这场眼泪落的比机场重逢的时候还要汹涌。一向沉稳的朱爸爸,笑得合不拢嘴,每隔三分钟就说一句,“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每一次都引得朱妈妈擦眼角。朱迪看的越发愧疚,知道这五年她亏欠了父母的是要用一辈子来还的。以后,每一次她恨不得一巴掌拍飞江浩的时候,就会想起今天这一幕,于是忍了下来。她不是不想反悔,是不能。一周过去了,朱迪在父母殷殷期盼中穿上了她压箱底的Gucci的白色连衣裙,跟着穿了了一身藏青色西装的江浩出门领证去了。这一对如今看着还是很般配,在民证局等着领证的情侣中也算得上很扎眼的俊男美女了,他们都很享受这样的眼光,一时间都有点恍惚,好像回到了从前,中间那五年奇迹般地消失了,他们好像一直在一起,从未分离。从民政局出来,他们很默契地拐去了淮海路长春食品店买糖,打算在至亲里发一发。两个人商量了半天,朱迪忘不了大白兔奶糖,江浩说最近人家发糖都发巧克力,最后决定一半大白兔一半德芙,反正也不是正式的喜糖,实惠点好。江浩还想借着发糖顺便就过了父母这道关,他一直没对父母说朱迪回来的事,以至于他父母今天还以为,他这些日子是在安徽姑娘那儿献殷勤。他们还在愁怎么跟乡下人打交道,每次问儿子到底打算怎么办婚事,儿子总七兜八兜,没一句准话,一面对他们说不要担心,不会勉强他们去跟乡下人捣糨糊的,一面又天天弄到半夜三更回来,不晓得搞什么名堂。江浩的先斩后奏并不是存心欺骗,他实在是为难。他难道能跟父母说,我换了个人去领了结婚证?既然说来话长,那就干脆不说了,让他们再误会几天吧,反正到时候就知道了。今天已经登记完了,他回到家里,在客堂饭桌上,放下结婚证和几包喜糖。示意姆妈打开结婚证看一看,想必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照片上的人和名字她应当记得的。他觉得这是最省事的办法,顶多老娘闹一闹,老爸会训自己一顿,训完还得接受现实,总不见得逼他去离婚。只可怜江妈妈花了半小时才弄明白,自己法定的儿媳妇是谁。原来那个势利女人已经回国了,大概高枝没攀上,出口又转内销了。自己的傻儿子又扑上去当冤大头了。一向老实乖巧的好儿子,为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居然开始欺骗父母,弄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好啊,害人精还没进门就弄得儿子不要父母了,自己这儿子白养了。这一气,当场就发了胃气痛,晚饭都不烧,直接回房间躺下了。江浩先快手快脚烧了一锅饭,又去门口买了几只熟菜。再倒了温开水拿一包胃药送进房间。江妈妈看着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的儿子,开始发飙,
2021年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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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路相逢

朱迪回了上海,在机场看到了骤然变得瘦小苍老的父母,心里一阵阵悔上来,眼泪再也止不住,妈妈喜极而泣,爸爸也红了眼眶,三个人在机场抱头痛哭了足有一刻钟,路过的人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心软的也陪着掉眼泪。有几个还因此下了决心,绝对不许孩子出国去了。爸爸猜到了女儿行李会很多,就托朋友借了一辆小面包车连司机,朱迪的两只大箱子三只彩条包把后座塞得满满登登,爸爸坐了助手席,妈妈和朱迪坐了前排,妈妈一直紧紧抓住朱迪的手一刻也不放开,怕女儿又跑到天涯海角去,不得相见。风从开了一条缝的车窗里钻进来,带来的喧嚣市声,和种种气味,从浦东机场出来的高架,是她出国前没有的,一路上大小车子都不甘寂寞地狂按喇叭,又是她熟悉的。红绿灯前,要转弯又犹豫不决的新手,被后方司机探出身来大骂,好像是外地口音。这样的剽悍激烈一瞬间让她生出了抗拒心,上海怎么变得这么野蛮了。车下了高架,路渐渐窄了,窗外的气味复杂起来,不再是单纯的尘土气味,菜场的菜叶气鱼腥气,羊肉串摊子上混合了多种香料的肉香,还有魂牵梦绕的炸臭豆腐的香气,这些熟悉气味唤醒了朱迪的记忆,这一刻她终于感觉到,上海,我回来了,再低头看看妈妈一直紧紧抓着自己的苍老枯瘦的手,一阵心酸,又默默地念了一句,以后我不会再离开这里,我生是上海人,死是上海鬼。东京再好也不是我的,我没有资格留在东京。上海的一切配我是足够的,我还没有资格嫌弃上海。头三天,在忙忙碌碌的整理行李和方圆一公里范围的探险中度过,期间,舅舅阿姨还有江浩都来过电话,亲戚之间排好了吃饭的日子,而江浩说要来看她,当然只能由他来。周日早上十点,朱迪见到了阔别五年的江浩,之前已经从妈妈口里听到了,他婚事搁浅的事,也知道了上周,他在这里拨打过自己那个已经成了空号的号码,他们还差一点打给阿兰问询,朱迪不由得一阵后怕,差一点点,自己进了拘留所的事就曝光了,这段黑历史,是她死都不能让眼前这个人知道的。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朱迪看江浩的眼光就有了三分宽容,时光并不会在他身上停滞,比起朱迪的不断进化,原地打转的江浩,磨损折旧率还是有点触目惊心的。虽然人还是这个人,但就是旧了,这一刻,旧旧的江浩让朱迪感到熟悉和亲近。而完全不一样的朱迪带给江浩的是震撼。五年不见,朱迪美得更精致了,不像华侨的金光闪闪,倒是有了几分外国派头,也带着一点沧桑。利落的短发,冷硬的面部线条让眼睛显得更大更锐利。江浩这一刻才真正感觉到了,那个娇俏甜美的小姑娘不见了,属于他们俩的青春岁月也已经远走。这个年纪的女人没有了年轻时骄阳似火的跋扈,她们知道自己的美貌将要不再,所以神情中会有一点难以觉察的焦灼和无奈,这恰恰勾起了他的保护欲。两个人空泛地问候了一下,谈了谈附近出现的大小店铺,以及区域的拆迁方向,然后不可避免地谈到楼盘价钱,不约而同一触即放,警惕地想“他(她)要买房子?是结婚用?”但都没问出口,然后就刻意地回避了这个问题。他们一致认为,久别重逢,还不知道彼此的想法,宁愿慢慢地试探,多花点时间,也比交浅言深让彼此尴尬好。只是对方到底怎么打算?成了盘亘他们心头的谜团。朱迪参加了几次亲戚聚餐后,就叫吃伤了,要清清淡淡吃一礼拜泡饭。但到了周末,刚吃过酱菜泡饭,江浩又兴致勃勃地带了王家沙的糍毛团来献宝,老实说,这种点心真是难得一见了,朱迪看着又馋了,对姆妈说吃了这个就不吃中饭了。然后就说想去附近的楼盘见见市面,看看行情。江浩的心,别一跳,硬着头皮问了出来,这么急买房子,是不是要结婚?朱迪横他一眼干脆自黑一把,“我结啥婚啊?男朋友都没,嫁给谁去?为什么买房子?上海房子肯定涨啊,
2021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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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温柔让我难受

朱迪接到入管局的强制遣返正式通知后,马上签下了搭乘下周全日空航班回国的意向书。又第一时间排队去打国际电话,总算是尘埃落定,回国了就一切都好了。她急着给这段不堪的日子加上画上句号,给这段噩梦贴上标签。只有标签合适了,这段日子才可以忽略不计。下周四,在出国五年后,她将带着一笔钱回国跟父母团聚,为什么不留下来?当然是为了父母啊,她是独生女儿,总归得回去的,滞留不归会让父母伤心。这五年就是给自己放个假吧。如今她也算看过了外面的世界,带着打工存下的金子银子,回家陪伴父母,不是最最顺理成章的事吗?排队的时候,她想好了怎么对姆妈说,还想着尽量不要他们来接,到底年纪大了。没想到接电话的是爸爸,爸爸听到女儿的声音有点诧异,她打电话一向都有固定日子固定时间的,然后自己老婆每次提前半小时就会守着电话,一步都不离开的。从来没有错过一次。怎么今天会在这时候打过来?他告诉女儿姆妈出门买东西去了,问要不要挂掉过几小时再打,朱迪想想还是跟爸爸说一声也一样,只是成年以后,她很少跟爸爸交谈,一时不知道怎么说。电话那头的爸爸,听不到女儿的反应,更加诧异,为啥不挂掉又不讲话呢?大小姐,国际电话诶,一分钟一分钟都是钞票啊。然后他恍然大悟,他以为朱迪回国的事情又有了变化,但不回来了这句话实在说不出口,就僵在那里。爸爸立刻心疼了,连忙出言安慰女儿,“妹妹啊,是不是暂时不能回来了?没关系,我去跟侬姆妈讲,侬不要为难,想做啥事体先去做,等忙完了再回来好了,阿拉不急的。”朱迪顿时心口一热,鼻子像被人打了一拳,酸酸的。她强撑着对着话筒读了记下来的航班日期和号码,然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这次回去了就再也不走了。”说完,挂了电话,泪如雨下。不孝啊不孝,爸爸妈妈从小把自己捧在手心,长大了也没望女成凤,拿自己去攀高枝,她们喜欢江浩,对他比自己还上心,说到底还是帮自己,希望男方因此会对女儿好一点。自己嫌弃他没出息,犟着脖子要分手,要出国,夫妻俩也只是暗暗伤心,不曾说过一句阻拦的话。朱迪知道自己的父母有一段不能提的伤心事,自己上面原本还有一个哥哥,哥哥四岁多那年,因为发烧,奶奶带着看医生,打青霉素,新手护士做皮试不到位,孩子就夭折了,姆妈闻讯晕了过去,自己只有几个月还在吃奶,从此以后就没了奶水,每天对着小小的女儿落眼泪,喃喃地说,“要不是看着你,我就跟了大宝去了。”再过几年,他们就搬了家,从此不提这件事,新邻居都以为夫妻俩就生了一个女儿。时过总要境迁,路总得往下走。但有些事是过不去的,姆妈固执地认为失去儿子是奶奶的错,婆媳从此绝交,爸爸夹在中间,一夜白头,但还是到处跑,托人买来奶糕喂她,就这样小心翼翼地陪着伤心欲绝的妻子,养大了女儿。他们俩宠女儿是有些出格的,因为这是他们夫妻唯一的指望。妹妹这个小名也是跟着上头的哥哥来的。这样的父亲,应该是每一时每一刻都在盼着她回去吧,今天以为她改了主意,不肯回去的那一瞬,再失望也舍不得让自己为难。而自己,这五年除了让他们担心,还做了啥?真的想要留在日本,当年就该好好读书,每隔一年半载回去一趟,有了切切实实的人生规划,父母就不至于太担心,望眼欲穿地等自己回去。现在回想起来,这五年一千多个日子,他们是怎么过来的?自己真的是欠了父母一辈子的。以后再也不离开上海,朱迪擦干了眼泪,下了决心。再说上海这头,朱迪姆妈买菜回家,听说错过了女儿电话,懊恼了一阵也同样诧异,怎么突然就换了时间,看着朱迪爸爸记下来的日期和航班,满脸狐疑,“侬没记错?是这天?”想想不放心,到抽屉里拿出电话号码簿,头一页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这电话号码她一次都没打过,也不知道国际电话要有多贵,现在倒也顾不得了,宝贝女儿下个礼拜是不是真的回来,一定要搞搞清爽的。拉了朱迪爸爸壮胆,再拨了过去,电话铃都没响,就出来一个外国女人讲啥,叽里哇啦听不懂,两个人面面相觑,怎么回事?这天,他们晚饭都没心思吃,讨论来讨论去想不出为啥。虽然手里还有一个电话,就是以前常常让人替女儿带东西回来的一个叫阿兰的上海人,据女儿讲,这个人很照顾她,她也曾经借住过屋里,要不要打给她问问,还是不要了,女儿要面子的,会怪阿拉多事。也是正巧,礼拜六下午,家里来了一个稀客,就是朱迪的前男友江浩。当年朱迪在曼陀罗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我男朋友还在上海等我回去。”这话虽然基本上没人信,但也不是完全在吹牛。就算朱迪离开了他,去奔高枝了。江浩也没断了他去朱迪家的脚步,四时八节总会带着礼品去看二老。虽然也并不全是为了听到朱迪的消息,他和二老是真的投契。朱迪爸爸妈妈实在喜欢这个男孩,恨不得绑了女儿成亲,只是女儿被宠坏了。太要强,这社会又太奇怪,老老实实清清白白做人的都发不了财,对女儿一颗火烫的向上心,他们实在无能为力,对江浩心怀愧疚,格外周到客气。朱迪爸爸是真的拿江浩当儿子看的,愿意听他讲讲政策,把为难的事情跟他商量一下,比方说现在的房子是单位分的,说是可以买下来,值不值得买?听说妹妹这样的情况养老金可以代缴,是不是真的,如果一直交的话,将来回上海也有一个退路,江浩很享受来自长辈的信任和依赖。他大小也是个干部,自信对政策还是比较了解的,但并没有人愿意听他这套,自己爸爸级别更加高,而且从他没考上大学,进了旅游专科学校开始,就不再对他有期望了,一口一个不肖子孙。朱迪走了以后他有一阵非常颓丧,常常一个人在房间喝闷酒,爸爸更是连正眼都不看他了,那种鄙夷失望的怨念弥漫在整个家里,江浩觉得只要有爸爸在三米之内,他连呼吸都困难。在朱迪家,看着二老殷殷期盼的眼神,江浩立刻恢复了自信,当然事情也会办的更加周到。他知道每次自己离开以后,老夫妻会讨论感慨很久,翻来覆去讲大弟真是个好小囡,阿拉可惜妹妹没福气。然后在下一次东京的国际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办的每一件事都会顺着电话线传到那一头去,但是又怎样呢?她并不会因此感动,买一张飞机票回来陪他住三层阁的,一等美女外嫁是时代的洪流,不是他这个小身板能挡住的。但这时代再霸道也不能拖着自己向前走,他就是不求上进了。不想去深圳去海南,也不想辞职做生意,就想安安静静地呆在原地,他刻意地保持一些老习惯,吃糕团必得是沧浪亭,姐姐赶时髦去建国路买回来的日本海归做的徐记红豆面包,他碰都不碰。生煎馒头当然是大壶春,才不吃什么小杨生煎,这些老上海的细节成了他的定海神针,这些习惯里也包括了隔一阵去看看朱迪父母。是的,他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但就是想做,他高兴他愿意。人一辈子这么长,再任性几年又何妨,他想不出有别的事情值得去做。这次去朱迪家隔得比较长,足有半年没去了,也是因为他又有了女朋友,觉得有点尴尬了。但这尴尬只是他自己的,朱家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爸爸特意拿出小罐里刚弄来的碧螺春,嫌水太烫,特意晾了一晾,到70度左右才冲进去,一杯碧绿生青的好茶递到他手里,在沙发上坐定,才开始话家常。朱姆妈让他多坐一歇,转身带着保温盒出去买生煎了。老两口因为女儿的电话打不通,心里在发急,因此看见江浩就像来了救星,想着年轻人会多点见识,说不定听得懂外国闲话,但不好人家一来就抓住问,到底不是自家毛脚女婿了,不能太不见外的,上次听说有女朋友了,这次来说不定带了喜糖来,结了婚以后大约不会再来了,那更要客客气气。听朱家爸爸问起自己的婚事,江浩的眼神黯了一黯,“本来觉得这女朋友还好,到开始谈婚论嫁了,就发觉谈不拢了。坚持要买房子倒还罢了,我公积金和积蓄都拿出来,爷娘再给一笔,这样首付就先付一半房款,剩下的两个人然后慢慢还就是了。但对方除了房子还要求彩礼,这就过了,阿拉上海人没这说法的,再讲房子还要装修,也是一大笔,给了彩礼就没钞票装修了,以后日子怎么过啊。后来,小姑娘爷娘还突然袭击,跑到我屋里,提出一堆要求,要我们一家去他们安徽老家,迎亲,办婚宴,讲上海的婚宴是上海的,在安徽要照伊拉规矩来。阿拉爸爸当场回绝,她们爷娘也翻脸了,所以这婚结不成。老实说,我也不想结了,有这种丈人丈母娘,我情愿一个人,起码清清爽爽。”朱爸爸不晓得哪能去安慰大弟,只能拍拍他肩膀,再给他续上茶。感叹一句“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啊。”“可与人言无二三。”大弟摇摇头,话头接得很默契。“妹妹说下礼拜四要回来,就是这班飞机。”朱爸爸说着,拿着自己记下来的纸头给大弟看。“妹妹要回来?是带日本老公回来见爷娘?”大弟恨自己到了今天,听到她的消息心还是会漏跳一拍,想到她会带着人回来,心会痛得一抽一抽,比自己的婚事吹了都难受。“她说是一个人回来,没说要结婚。这上次就说了。但这个日子跟航班是前几天突然打电话回来说的,伊姆妈没亲耳听到,不放心,又打过去,只听到一个外国女人叽里咕噜讲一串,阿拉听不懂。”“那再打一次试试吧,我也听听。”大弟自告奋勇拿起电话准备拨号,发现自己的手心居然在冒汗。正好朱家姆妈带着刚出锅的生煎回来了,招呼大弟,”趁热先吃,电话的事体吃好再讲。”大弟不肯,说还是先打电话,不然吃着也不香。一连串号码拨过去,那头电话传来一把温柔的女声,用日语告诉对方这个号码不存在,老实说大弟并不懂日语,但他听得出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说话,很死板很有规律,隔几秒就重复一遍,翻来覆去的说的是同样一句话。他心里有了点数,搁下电话对二老说,“这是一段录音,妹妹大约已经不用这个号码了。”爸爸恍然大悟,对的,她上次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姆妈也想起来了,妹妹讲房子也去退掉了。然后三个人异口同声说,“所以电话也退掉了。怪不得。”这个解释非常合理,而且离朱迪刻意掩盖的真相很近了。放下了心事,三个人都有了食欲,大弟熟门熟路去厨房倒了镇江醋,又顺手拿了三双筷子,几个人一边吃一边聊,讲讲妹妹回来买点啥小菜,也说说大弟的婚事到底哪能办,言语之间熟捻又亲热,不知道的看了一定以为他们是一家人。转眼到了周四,在成田机场候机的朱迪并不知道父母因为电话打不通引起了焦虑和惶恐,更不知道是江浩为他们解了惑,也那天他顺便告知了自己婚事的变故,更猜不到,江浩觉得她的归来正碰上自己的婚事作罢,简直是天意,他心里又升起了希望,今天正数着日子等她回来。仿佛是心电感应,在候机大厅的朱迪听到了电视里放的一首歌,也不由得想起了她的小竹马
2021年8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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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识燕归来

送川口走了以后,茱迪夜饭都不吃,一直饮泣到深夜。这泪已经憋了几天了,这一刻,总算痛痛快快流了出来。从被警察抓住瞬间开始,她的所有的感官就自动封闭了。她不要看不要听,也不要记得这里发生的一切,因此只是机械地麻木地走着程序。进了拘留所,按规定,先浑身上下搜查,脱光了去淋浴,警察要看看有没有藏毒,再验小便验血,也是看是不是吸毒。然后要正面侧面反复拍照,十个指头要一个个按手印留档,这就是所谓留了案底,以后的若干年不能再进入日本。换本护照,换个名字也没用。晚上在一间房睡的那几个,都不是中国人,不知道哪里来的。肤色体味都奇怪得不得了,有人磨牙有人说梦话。茱迪躺在硬板床上,完全没有睡意。只是木然地望着天花板,尽量放空大脑。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以后又该如何,过去未来她都不敢想,怕想下去自己会疯掉。度日如年的茱迪,因此分外地盼望会面。他们就是她的窗口,窗口的那一面是通常的世界,继续纸醉金迷,继续灯红酒绿,只有她被遗忘在这个小黑屋里。阿兰来了又走了,川口也来了又走了。那短短的瞬间中,她像植物吸收阳光一样贪婪地收集对方透露的一切信息,同时打包了当时的表情语气,回来反复咀嚼分析,她得靠这个,度过漫漫长夜。但这些打包下来的信息是架不住反复思量的,往往越思越想就越心凉。阿兰的态度非常的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情分,老实说,阿兰很烦茱迪的那种文艺的哀怨,最不要听的就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这种事放在她旗下任何一个小姐身上,都不算大事。如果是迭板板的事情,没准还会安慰自己,在拘留所住几天而已,正好补补觉,她这样的才是打不死的小强。再说日本是法制国家,就是在拘留所,也不会有人打你骂你侮辱你,甚至也不会有审讯。违法居留是只是轻微犯罪,关上几天,等他们一个个审查完,没有其他犯罪的话,也就就遣送回国。只要一上飞机就跟自主回国的人一样了。那一包一包的名牌衣服都在,首饰手表也都在,连银行里的存款也在,回了上海,又是一条好汉。怕什么呢?弄得像世界末日一样,有意思吗?自己放下一切,为她办事,又花大半天电车转出租车,跑到这里来看她,有一声谢吗?真以为她呆几天拘留所,就是全世界对不起她啦?啥时候了,还一身公主病。当然,阿兰知道,公主病不是一下子就打得掉的,反正上天有眼,一次不够就两次,一巴掌一巴掌总要打到你服为止,自己倒也犯不着去教育她。她也明白这位希尔顿小姐不至于完全不知好歹,只是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说自己说了其他人都没事,甚至因祸得福,解决了终生大事。更觉得没了面子,人要脸树要皮啊。她平时最要强的,今天嫌这个是乡下人,明天烦那个是粗胚,好像整个歌舞伎町,只有她是德艺双馨的头牌,结果呢,打脸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人都在兴高采烈地看她笑话。估计她要咬牙切齿恨死她们了。她大约又要说,上天不公,人情凉薄,再背几句诗啊词啊,叹一叹红颜薄命啥的,从来不去想想,没有朋友的原因在哪里,她怎么对别人,别人就怎么对她,这道理不晓得她几岁会懂。阿兰对茱迪基本上还是了解的。她走了以后,茱迪的确有点生气,但远远没到咬牙切齿的程度,她开始掰着手指算日子,等川口。她只盼着情人能给她一点慰藉。张爱玲说过,女人只能懂得,男人才能安慰。她要需要川口来告诉她,他虽然不能为她离婚,但还是爱她,她要看到川口因为不得不跟她分别而悲伤,她需要用这份真情意,给这段不堪的日子换一个浪漫的面子,才能当做一件贵重的衣物,带回上海,封存起来。到每年换季的时候,看到了叹口气,年轻的时候,自己也很傻,为个男人吃了那么多苦,可惜最后还是天各一方,真是悲剧啊。得给这段插曲贴上了合适的标签,她才可以忘记耻辱,夷然地活下去。当然,各位已经知道了,那位大少爷,逗留的十分钟,恰恰成了压倒骆驼的那根稻草。其实,也是茱迪的火眼金睛害了自己,只要稍微迟钝一点点就看不出。而川口大少爷隐藏得很好的一丝兴奋,又被茱迪过度解读了。前几天阿兰的冷漠和不屑,其实还是影响了她的情绪,此刻就放大了她的被害妄想。“哦,这就是和我海誓山盟的情人,这就是我心心念念,没有一刻忘记的人。他看到我倒霉,居然很开心。为什么?是发现了探监这个新玩法,还是本来就厌倦了自己,现在正好让警察收了,省了一笔分手费。然后,他再换一家店,换一个女伴,继续玩下去,多简单的事,就跟换一根高尔夫球杆差不多。”茱迪的脾气一向是,顺利的时候立刻蹬鼻子上脸,恨不得上天,不顺的时候,就怀疑自己,觉得众叛亲离的那个自己,根本不配活着。今天她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羞辱。从来都是男人把她当公主一样宠,当女王一样捧,她像扔过时的衣服一样,一个一个换,天经地义,从不回头。直到今天,被人像扔一块破抹布似的扔掉了。她用自己脑补出来的冷酷情人,击垮了被失眠折磨得摇摇欲坠的自己。她突然明白了,当时他感动自己的一切,红玫瑰,酒店的总统套房,限量版的包包,都不是为了追自己这个曾经明码标价,一次两万的女人。这些都是大少爷的舞台道具,大少爷原本是早大话剧社的,毕业多年以后,想演戏而不得,就花钱找了自己这个女伴,陪他玩票,那些个情话,不过是台词罢了。而自己居然信了。报应啊,真是报应。自己无情无义地抛弃待自己情深意重的大弟,上天就让周周这只鸭子来羞辱自己。自己又扔下吃官司的胖子,去攀大少爷的高枝,上天就让自己也来做坐几天牢,体会一下胖子的心情。这就是天道好还啊,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该来的总会来,谁都别想逃。茱迪总结了自己的半辈子,真是一败涂地,出国前本来好好的一手牌,居然能弄到现在这付样子,也算本事,没别人好怪,一切都是她活该,真正是现世报。等她想明白了以后,居然睡着了,这还是进拘留所以来第一次。以后,每天临睡前,就会回忆一些往事,并一一反省,开完自己的批判大会以后,往往就心平气和地睡着。几天以后,她接到阿兰的电话,讲川口让她转告,打了一笔分手金给她,500万。听到这数字,茱迪先有了三分心酸,自己还是错怪他了,他不是无情无义的人。500万啊,在新宿可以玩两三年了,这样体面的男人不多了,可惜自己还是没福气。下一刻又有五分窃喜,这钞票再加上自己的存款,好好运作一下的话,下半辈子的日子不会难过。好吧,自己也该回去了。东京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上海人就该呆在上海。自己是根正苗红的三代上海人,可以特别地地理直气壮。在东京,就是嫁得再好,也一样被人当乡下人。东京人,看欧美人是眼睛向上的,看其他亚洲人是眼睛向下的。强制遣返,其实也是上天替自己做的决定吧,否则自己是下不了决心的,一天天犹豫下去,只是白白蹉跎了岁月,不会有结果的,何况自己开口走,也就敲不到500万了。钱是人的胆,有了这笔钱,茱迪的腰又直起来了。二十天,转眼即过。判决下来了,果然是即刻离境。上飞机的前夜,她摸摸头顶,那一块铜钱大的斑秃,居然长出了毛茸茸的短发,一时间百感交集,眼泪又扑簌簌地下来了,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感谢满天的神佛,诶,上天待自己终究不薄。回到上海以后,茱迪就信了佛。茱迪回到久别的上海,面对苍老的父母,熟悉又陌生的大弟,会有怎么的故事,我们下一部再说,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小徐。当时因为要送老毛去冲绳避风头,小徐就跟麻萨美去见了女方家长,也算歪打正着地完成了最困难的第一步流程。回来以后,小徐就跟父母电话里汇报了,他父母喜出望外之余,也担心儿子是不是会留在日本不回去。小徐说会按原定计划,毕业以后带老婆,回上海开面包店。所以先得在日本登记。毕业典礼结束后,小徐就跟麻萨美登记结婚了,他觉得这样也算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双喜临门了。日本的登记过程跟小徐听说的国内流程很不一样。小徐一个人先去了一趟,领来一张登记表,吃完饭,两个人把桌子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填。其中有个栏目是要确认今后谁跟谁姓,可以女方跟男方姓,也可以男方跟女方姓。麻萨美表示她以后姓徐,小徐听了开心得要冒泡,娶个日本老婆,居然还能有这个福利,她连姓都跟了自己,他爸爸老徐都没这个待遇,真是赚到了啊!登记表上还有证婚人一栏,他们找了自己店长,店长觉得很荣幸,填完表,还代表店里给包了个红包,在早上开店前,当着全体员工的面给了他们俩。他们接受了全体员工的祝福后,第二天请了假去区役所交表。虽然登记表上写着可以邮寄,也可以在夜间或休息天投入区役所专门的信箱。但他们还是请了假,走路去了窗口递交,婚姻大事啊,不亲自交上去不放心。他们手牵手,到了窗口交上登记表,工作人员见了,道一句恭喜,就收下自去归挡。从这一刻起,他们就成了法定夫妻。没有任何仪式也不照相,甚至连大红本子的结婚证都没有,简单得不像话,幸好小徐上次经过了冲绳的洗礼,知道他们就是这么省事的人,并不是糊弄人,不然真会吓懵。出了区役所,实在是意犹未尽,他们决定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于是,两个人去了新宿小田急百货店顶楼的なだ万,这是他们听说了很久,但从来也没去过的日本料亭。电梯只到十三楼,十四楼要走专门的自动扶梯,进门就有一位穿和服半老太太引路,问有没有预约,他们茫然地摇头。幸好这天不是周末,又是午餐,店里很空,没有预约也没问题。然后又看到寿司,天妇罗,铁板烧,都是一间间分开来的,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吃铁板烧。啤酒和开胃小菜先上,然后带着高帽子的厨师,就在他们俩眼前开始烤牛排,在铁板上刷油,烤一面翻个身,切下来的肥肉放一边烤蔬菜,最后炒个蛋炒饭。铲子叉子厨刀一样样,轮番上阵,动作说不出的潇洒利落,大约是口渴了,两个人看着大师傅眼花缭乱的动作,不知不觉都已经喝完了啤酒,两个人还没吃都半醉了。等牛排上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叫了红酒继续喝,因为听老毛说过,吃肉要配红酒。果然なだ万不是浪得虚名的,牛排鲜嫩多汁,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就连大蒜都烤得焦黄喷香,切成薄薄一片片,可以像吃零嘴一样,配上红酒,鲜的香的涩的,种种滋味在口腔中激荡,彼此相得益彰,麻萨美吃得闭上了眼睛,直叹气,太好吃了,怎么可以这么幸福。小徐看着两颊绯红,笑得只见眉毛不见眼睛的麻萨美,心里只觉得涨得满满的,这个傻姑娘,就这么把自己嫁掉了,再看看手上刚带上的白金婚戒,加上这顿饭,就是他在这次婚事中所有的开销,突然觉得对不起麻萨美。本来她的短大还有一年,自己的意思是等麻萨美毕了业再结婚也可以,自己先回了上海筹备起来,找房子装修,跑执照都很麻烦的。但小姑娘二话不说就去退了学,要跟自己一起回上海,主意大起来也真大,一句都不跟人商量的,真拿她没办法,以后到了上海要好好护着她,这么傻的人,要被人家欺负的。小徐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但他万万没想到欺负他好老婆的,居然是自己的姆妈。小徐父母对麻萨美这个温柔贤惠的外国老婆,一开始是满意得不得了。人家是外国人诶,居然没几天就学了上海话,一口一个爸爸姆妈,不要彩礼,也不要改口费,啥都不要求,还不会享福。小徐开了面包房,她就陪着一起做,每天跟着从大清早做到关店,连帮工都不请,回到出租房还要忙家务,因为喜欢赤脚走路,就把地板擦得锃亮。小徐爸爸到儿子的出租房来看过以后对小徐姆妈说,儿媳擦出来的地板,比你的吃饭台子都清爽。小徐姆妈听了只能撇撇嘴,这日本女人哪能噶能吃苦啊,换上海女人谁肯啊。人就是这样矛盾,如果麻萨美是娇滴滴的上海姑娘,小徐一家千求万求,花了大价钱娶回来的话,小徐姆妈会小心翼翼地待她,生怕被亲家挑理。如果她趾高气扬,摆出外国人的架子来,这个不吃那个不用地挑剔,小徐姆妈会一面向亲戚抱怨日本媳妇难弄,一面会尽心尽力地伺候少奶奶,家里有个尊贵的外国少奶奶,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现在麻萨美任劳任怨地吃苦,给啥都不嫌,豆浆油条糍饭糕都吃得眉花眼笑,哇啦哇啦叫好吃。这样好对付的媳妇,小徐姆妈反而看不起她了,觉得到底是乡下人,渐渐地,对麻萨美的态度,轻慢起来,每一碗菜都恨不得显摆一番,这烤鸭你们冲绳没的对伐?多吃点,这粽子你也没吃过伐?麻萨美的上海话不是很好,内容不是很懂。但对方提到冲绳时语气里不善,马上就觉得了,从此就不愿意再去小徐父母家吃饭。建议小徐一个人回,她说自己会去熟食店买一点熟菜,配上白饭,一样一样换着吃,可以吃一辈子。小徐听了就笑,自己老婆还真是容易满足。但立刻拒绝建议,要不去就都不去。老实说,他也感觉到了母亲态度的变化,但懒得想为啥,只是坚定地护着老婆。自己老婆是天底下第一好的女人,千里迢迢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陪自己开店,每天从早做到夜。既然决定不去吃饭了,那休息天就出去兜兜风,谈恋爱的时候没钱,只请她吃过一顿铁板烧,现在正好补上。于是,小徐跟麻萨美开始先婚后恋的约会。他们去过去的法租界,泡泡老洋房的咖啡馆,去虹梅小区吃吃寿司,那里有很多日本餐馆,广东饭店吃早茶,他们可以一家一家吃过去,玩得不亦乐乎,麻萨美因此深深爱上了上海。而小徐父母连着几周,见儿子只是抽空过来坐一坐就走,休息天再也不回来吃饭,大大地生气了。徐家姆妈就对着众亲戚哭,说不知怎么得罪了媳妇,连儿子都不回来吃饭了。众亲戚开始轮番游说小徐,指责他娶了媳妇忘了娘。小徐不管谁来说,一味装傻,只说开店忙。他从小就是爷爷带的,老实说,跟父母并不是很亲,姆妈要是不作,那就马马虎虎过,作就不理了。他的面包店还刚刚开始,需要他们投入全部的资金和精力,因此,没买房子,没办婚礼,已经很亏待老婆了,不能在异国让孤立无援的老婆寒心。徐记面包开了一年多,在建国路很有一点名气了。小徐到底科班出身的,又在面包店里足足做了三年半,对原料要求高,手艺也好,就是助手麻萨美也是熟练工,对店面的清洁有苛刻的要求,每天关店以后都要大扫除,所以店堂永远干干净净,夫妻两个人都是帽子制服雪白笔挺。面包新鲜可口,口味也贴合上海人的喜好。识货的上海人马上就认可了,尽管价钱比周围连锁店贵了三成,生意倒越来越好。店里出售的面包的品种不多,是经过了反复考量的,一开始先样样都做了一遍。再慢慢筛选,选出适合周围消费人群的面包品种。考虑到高筋面粉,白脱,奶油,亚麻子,这些原料供应不稳定,来价也贵,干脆放弃了高大上的法棍这些。只做几种对面粉要求不太高的品种。现在,每天做的不过十几种,但几乎每种都卖得很好。做最多的就是普通的小圆面包,有的夹上咸菜,有的夹上鸡排,有的夹上肉松,每个品种,一次只放十几个,卖掉一批,再烤再做。这样面包就一直是蓬松松的,夹的菜也新鲜,好多中小学生都爱买一个当早饭,也有附近上班族买来当中饭,这两个高峰,忙得头也不抬。不到两点就全部售罄,他们也不再烤了,下午要烤点别的。下午吃点心的时候,他们会多烤几炉甜口面包,像葡萄干包啊,蔓越莓包啊这些。卖得最好的是日式豆沙包,和滚了厚厚一层黄豆粉的炸面包,这两样都是麻萨美的最爱,吃了几个月上海菜以后,麻萨美开始想念日本面包,做出来试卖时,意外地很受上海阿姨的好评,就成了下午茶主打。面包店的生意渐渐好起来,他们有了一点积蓄,勉强够一套房的首付了。在上海租房跟东京租房完全是不一样的体验,地板,天花板,墙壁,家具都是质量很差的,偏偏不能随便动。每个月存啊存,两个人天天算,到今天总算差不多够了。于是,休息天就改了节目,开始看房子。本来想买离店里近一点的,但卢湾区的房子实在涨得太快,麻萨美也不喜欢过于狭窄的街道。经纪人看这家太太是日本人,就领去了日本人扎堆的虹梅小区,小徐又不喜欢,觉得别扭,他又不是日本人,跟日本人扎什么堆。跑了大半个月,最后定下了浦东新区,世纪公园附近,一个叫花木路的地方。那里的道路整齐宽阔,绿树成荫,房子之间的间距比浦西大得多。而且周围上海本地人不是很多,外地的外国的居民倒是不少。他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崭新的地方。小徐夫妻付了首付以后就再一次一贫如洗了,没了周转资金怎么开店,他想了又想,还是没跟父母开口,倒是跟打了国际电话跟老毛借,老毛二话不说打了一百万过去,小徐说要付利息,老毛也随他去。因为小徐的户口还在父母这里挂着,回去拿户口簿办手续的时候,父母也是好心,问了一句,钱够不够,小徐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说朋友借了自己一笔,小徐爸爸听了,这一气,几乎气出心脏病。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过了足足五分钟,才说了一句,侬是要跟我们父母划清界线对伐,阿拉哪能对不起侬啦?老妈的叨叨小徐可以不理,老爸的黯然神伤,却刺痛了小徐的心,这天他干脆不出去办事了,给老爸倒了一杯热茶,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父子俩就这样默默对坐,谁也不开口。说什么好呢,既然说了也白说,不如沉默是金。
2020年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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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奈何花落去

在茨城县的牛久拘留所,茱迪毫不意外地见到了前老板娘阿兰,因为阿兰是她指定的授权人。茱迪进了拘留所后,警察就她填委托书,授权某一个自然人,替她办退房子啊,收拾行李这些琐事,也可以带日常生活用品进来,大件的行李会替她保存到,她在接受审判以后,如果是判她回国,那就有大巴带着人和行李,直接去机场坐指定航班回国。于是,茱迪授权阿兰替她处理一切琐事。别人,她信不过。只要随随便便拿掉一两样首饰,或者几只限定版的包,她就亏大了,更何况还有放到每一个房间角落的姿态亲密的男女合影,那位男士可是有家有室的,拿着照片去敲诈一下,就坏事了,所以,她只能放下面子,找了阿兰。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再见阿兰,在人生最狼狈的瞬间,她能求的人,还是只有阿兰。第一次求阿兰是因为胖子进去了,而这一次是自己进拘留所。突然,茱迪感到浑身冰冷,寒意从骨头里渗出来。原来,这就是报应?这些年来,茱迪对阿兰的感觉很复杂很微妙。从道义上讲,阿兰是她的恩人,当年她们萍水相逢,麻将桌上的交情而已。突然胖子进去,对她来讲是天大的祸事。是阿兰找到人,帮她搞定了一切,把家具搬出来,房子解约,拿回押金,再借住在阿兰屋里,顺便在阿兰店里工作,一天三顿好粥好饭供着她,直到她找好房子搬家,这样的情,不可谓不重,新宿来来去去多少华人,能一起吃饭打麻将的随时有,但二话不说,就拔刀相助的人,她找不出第二个。所以,她茱迪知恩就必须图报。这情分是态度,不是钞票。不需要侬发了以后拿多少出来,也不要侬一辈子做牛做马报恩,需要的是,始终保持对恩人些许的敬意,要晓得该做啥不该做啥,不然就不是人,歌舞伎町的人情就是这样的,可以恶意竞争,不许恩将仇报。但不知好歹的茱迪,偏偏就做了,做的时候不觉得,卷过来的客人也很捧场,新老板娘对她客气得非凡。过了三五个月,卷过来的客人脚步渐渐稀了以后,她的收入比曼陀罗的时候反而低了以后,才发现背叛代价有点大,她有的只是开门
2020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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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难来时各自飞

从阿兰到日本这天开始,就一直在新宿歌舞伎町混饭吃,她早年在外贸单位虽然也蛮顺,但国营企业,上头婆婆多,没后台的人,不敢太出风头。她的一身本事到了歌舞伎町才大展拳脚。天性里的豪爽侠义,也在这里有了人懂,有了人捧,店开的得风生水起。她喜欢那里的明面上流畅的交易,更喜欢桌面下暗淌的人情。在歌舞伎町,什么都有卖,什么都有人买,一切都是标价的。皮相,肉体固然有价,才华手腕也能换钱,见识头脑,心肠风度,都可以是一个系数,有或没,高或低决定了时间单价的高低,老实讲,歌舞伎町发财的,做人都有点道理的,没一个是等闲之辈。在这里一切金钱,欲望的交易都是正当的,卖贼偷货的可以堂堂正正开个店铺,去光顾的妈妈小姐再有身家,还是一样爱贪小便宜。老板口碑极好,个个讲他老实人,对货色有一讲一,不吹牛皮,一口一个阿姐,让人听着就窝心。东西也实惠,用百货店三折的价钱,就能买到香奈儿,巴宝莉。这家店的崛起很快,好像招了人眼,毕竟歌舞伎町里有几方势力,上海人太会赚钱,又太文弱,不吃吃他们简直讲不过去。仔细想想也是荒诞,开冰箱(入室盗窃的黑话)的人,最爱光顾的家宅,就是开夜总会的妈妈桑,小姐,一般日本的富人家里未必有这么多名牌,当然他们也知道是那种瓶瓶罐罐的古董更加值钱,但这些玩意到底是真是假,没办法知道,而且也不好出手,哪像现在,天天生意好到飞起来。奇怪的是,这些贪便宜的女人就不去想一想,今天她买的也许就是隔壁店里妈妈桑失窃的珠宝,而明天可能会偷到自己头上来。歌舞伎町多的是精明而糊涂的女人,势利但仗义的男人,偶尔他们也有不讲钱的时候,搞民主化的革命家,在歌舞伎町会得到各路人马的照顾,办中文报纸的文人会收到意外的广告费,他们也不知道对方搞的事有没有意义,但就是想帮帮这样的傻子。那里,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江湖,谈恩义,讲规矩,唯独不鸟法律,什么宪法民法刑法好像都不通用。有组织的黑帮,日进斗金,招摇过市,同样数不清的黑户口也一蹲十几年,若无其事。阿兰和老阿哥,长脚和老毛,茱迪,都爱死了这块流金淌银,有情有义,无法无天的地方。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躺着挣钱好日子会措不及防地嘎然而止,烈火烹油的歌舞伎町并不是他们的,哪里有千年做贼的道理啊。那年警视厅发起的大扫荡,抓的就是黑户口,顺便抓了贼偷货专卖店,这些人也太嚣张了,当警察是假的么?歌舞伎町不是法外之地!要开展大扫荡的风声只漏出来一点点,没敢到处讲,不能让传消息出来的人难做。所以并没到风声鹤唳的地步,表面上歌舞升平,底下是暗潮汹涌,黑户口人数最多的上海系的夜总会肯定要遭受重创,随之而来的吞并转让,必定会有大笔现金的流动,消息灵通的人都面临抉择。阿兰和老阿哥二话不说,决定关店,但暂时不回国,再观望一阵。他们拿的是某中东小国,大使馆职员的特别签证,虽说不会被遣返,但开夜总会肯定超出了签证允许的工作范围,更何况他们从来不交税,经不起查帐的。长脚,老毛,和茱迪这三个都是黑户口,都在严厉取缔的范围里。但最后,被抓走的也只有茱迪一个。老毛一得到消息,就立刻去了店里辞职。回家路上,弯到从上海小吃,带了油煎带鱼和烤麸的便当回来。两个早早吃罢了夜饭。老毛开始收拾箱子,一面跟好声好气地,对着像考拉一样挂在自己胳膊上的长脚细细交代。“要大扫荡了,晓得伐?”“晓得咯,老阿哥伊拉也叫我回去。讲换个日本人配偶的身份再来。”“嗯,还是回去吧,一直黑着早晚要出事体。侬就嫁了山本吧,我看他没胆子对你不好的,就是钞票少一点,以后不去泡夜店,也够用了。”老毛一边把西装裤白衬衫拨到一边,只挑出汗衫短裤,一件件卷好塞进箱子,回头看着长脚呆呆地啃着指甲,眼睛没焦点,都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恨铁不成钢地,在长脚脑门上弹了一下,“听见了伐?”老毛很久没有这么温柔又感伤地跟她说话了,弹在脑门上的那一下,这让她想起很久以前,老毛一声声叫她“戆大”,不由地伤感起来,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老毛摇摇头,认命地抱起长脚,他知道怎样让长脚停止哭泣。那天,长脚哭了一场又一场,于是他们就做了一次又一次,老毛想说的话始终没有说出来。早上六点多,长脚终于哭够了,沉沉睡去。老毛看了看长脚,用手指肚擦掉她眼下的泪痕。倚在床头一口气抽了两根烟,叹了口气,起身去浴室仔仔细细刷了牙,认认真真刮了脸,才拖着行李箱出了门。这一走,就再也没回头。当天下午,他和小徐,麻萨美三个人上了去冲绳的飞机,在那霸住了两晚,老毛买了短裤夹脚拖鞋,是麻萨美强烈推荐的,小徐看看周围的人,想起来第一次看见她,也是大冬天的穿着夹脚拖鞋,原来这是冲绳人的标配。老毛本来还想买游泳衣,也被阻止了,说进了十一月就不游泳了,无奈之下买了只游戏机,这一次,大约得呆上两三个月吧,在岛上总的有点事干。他们在那霸坐船到石垣島,又换了一次船,才到了麻萨美的老家,隶属冲绳的一个不出名的小岛。小徐和麻萨美本来没打算这么快见家长,因为要帮兄弟,既然来了,也就顺水推舟,跟家长汇报一下在交往。小徐本来有点担心女方的父母会不会不同意,或者开啥个条件出来,自己又做不到。麻萨美听了大笑,也只说别担心,不会反对的,没说其他。小徐只能跟小毛去商量,小毛也搞不清日本人嫁女儿要多少彩礼,甩了一张银行卡过去,“密码是1111,里面只有两百万,你先听听丈母娘讲,不够再商量。
2020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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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有前因

话说做蛋糕的小徐,自从来了日本就专心读书,闷头打工,很过了几年苦行僧的日子,开头的半年,也怨也悔。冬天早上,被闹钟闹醒,抖抖索索出门时周围一片漆黑,抬头看见满天星光的时候,往往会怨。大热天,在面包店带着厚手套,一炉接一炉把烘好的面包搬出来,半天功夫汗衫湿了又干,析出了一层盐花的时候,更怨。这日子太苦了,他甚至觉得还不如在崇明农场呢,那时候工资是低一点,但好歹没那么累,资本家用起人来才真是狠。夜里回到斗室,一个人冷冷清清吃罢夜饭,听着磁带里放出来评弹,想起出国前天天听书的日子,真是恍如隔世。他自从出来就没舍得回国,机票,回国的礼品都太花钱了,再说面包店的工作也离不开人。于是他无数次在梦里,回了上海,有时梦到熟悉的街道,有时梦到拥挤的书场,更多是梦到吃点心。郁闷的是,每次都准确无误地,在油条豆浆,生煎馒头,糍饭糕,吃到嘴里的前一刻,醒过来,每次都恨得捶胸顿足,“只要再睏一歇歇,我就吃到了呀!
2020年4月24日
其他

好景不常在

老毛跟长脚实质上的蜜月,结束在两个人双双进了歌舞伎町以后的第三个月。老毛在台球室认得了一个小巧丰满的姑娘,刚刚20岁出头,因为姐姐嫁了日本人,就跟过来了,也在歌舞伎町找了家俱乐部打工,妈妈桑是自己姐姐的老朋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混着,不急着嫁人,也不憋着挣钱,仗着有人宠有人兜底,想去店里就去,不想去的时候,就泡台球室咖啡馆游戏中心,潇洒得像玩票一样。来台球室的,多是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小混混,跟这些人比起来,衬衫雪白,西裤笔挺,高高瘦瘦老毛真算得上斯文清俊了,尤其是最近带上了一副平光的金丝边眼镜,很有香港明星吴启华的几分神韵。台球女孩看到老毛的一瞬,心立刻漏跳了一拍,她自己最不要读书,但就是喜欢戴着眼镜的白面书生,而且老毛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特别坏,是那种斯文败类的样子,这就更加刺激了。同样,老毛在初见时也愣了一下,这个妹妹很眼熟,我见过?不会啊,这样的鲜艳丰满,像只水蜜桃一样的小姑娘,见过就一定不会忘记。再想了一想,哦,有点像君君,不过比君君更年轻更丰满,眼睛亮亮的,像只小野猫。老毛不由得舔舔干燥的嘴唇,跟这个小妹妹要好好玩玩,不过不急,一步一步来。从这天开始,郎有情妹有意的两个人就像跳探戈一样,进一步,退两步,在众人面前,暗戳戳地眉来眼去,调情已经调了个把月了,手把手紧贴着教打台球这种近距离的肉体接触,彼此都渴望着更加大幅度更加深入的交流,先约了一次银座コージコーナー,喝了一次咖啡,彼此交流了一些基本情况,下一次约会差不多就是水到渠成的时候了。这天下午长脚出门跟山本去办行头,说了买好在外面吃夜饭,然后直接去店里,算同伴。(同伴就是陪着客人一道进店,要加几千块的)。因为有个阔客喜欢跳交谊舞,老板娘阿兰干脆定了一个日子,一个月办一场舞会,特意叫了一支小提琴一只萨克斯风伴奏,规定小姐统统穿夜礼服来。长脚从来没穿过夜礼服,山本自告奋勇替她办。老毛就在这天中午约了台球女孩在叙叙苑吃烤肉,在歌舞伎町,吃烤肉在叙叙苑,吃寿司去银寿司,就算得上有诚意的正式约会了。夜里的叙叙苑一顿怕不要几万,而白天的午饭几千块就搞定了。在歌舞伎町的正经社交圈里,一对男女,经过试探,经过半正式约会,再正式约会后,就心照不宣地可以共襄盛举了。出场店这种急吼吼的地方是粗胚去的。老毛很喜欢这样的渐入佳境,事事有章可循,男女双方都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不至于鸡同鸭讲,也不会弄的像诱拐少女。吃完中饭,老毛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情人旅馆。最后还是带去了自己住的地方,想想今天长脚去宰瘟生冲头买衣服了,不会回来的,没想到这下太大意了,就闯了祸。每个女人都是堪比福尔摩斯的神探。老毛跟台球妹妹的露水姻缘其中的刺激香艳,自不必多说,只说长脚下班回来,就觉得家里的空气不对,一洗澡,明显觉得东西摆放的位置也反常,回到床上一看,发现已经换了床单,就更加怀疑了,从洗衣机里拉出床单一看,欢爱的痕迹宛然,更兼种种气味扑面而来,长脚气得浑身发抖,下一刻看见从浴室里出来的老毛,马上扑上去撕打。老毛有点心虚,先让她打了几下,再用力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头顶心,低低讲了一句对不起。长脚就打不下去了,反过来把头埋在被子里,哭得山崩地裂,哭着哭着,跳起来用剪刀把那条床单剪个口,然后斯啦斯啦几下撕成了条,撕得罢不了手,又拉开壁橱,把老毛的西装裤一条条剪成了拖把。剪完就泻了气,木呆呆地坐在床上。看到长脚剪了西装裤,老毛的愧色就退了几分,也就任着长脚哭,不再去安慰她。默默地拿出垃圾袋,装好长脚剪出来的布条,用滚筒滚去地毯上床上的纤维碎片,套上一件圆领汗衫,尽量地靠着墙睡了,一夜无话,以前他是裸着上半身睡的。第二早中饭是老毛做的蛋炒饭,吃完,老毛难得地洗好碗筷,一言不发出了门,一个多小时以后就回来了,去壁橱挂好从干洗店拿回来的两条西装裤,又拿出新买的两套睡衣,放进洗衣机先洗一遍。晚上,两个人穿上了新睡衣,都觉得对方有点陌生,背对背睡下,尽量避开对方,大床中间空出了一条,活像小学生课桌上的三八线。剪完裤子以后的几天,算冷战期间,两个人很少交谈,老毛下班带过几只蛋糕冰淇淋,每天自觉洗碗,也是一种认错的态度吧,虽然在常人看来远远算不上诚恳,但长脚就忙不迭地收蓬了,不敢继续追究下去,她觉得,这几天家里冷得冰窟,她连气都透不过来,这样的日子她受不了,既然老毛答应了再也不会这样,那就相信他吧。总得有人让一步,两个人中间,有爱的那一个,注定了要受委屈。下一周末,他们又去了百货店,在同一家店,长脚为老毛补买了几条西裤。买完老毛特意去Tifani
2020年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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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外婆之乱世中的智慧

我从小由外婆带大,性格上受外婆的影响最深。外婆姓余,祖上是到上海经商的徽州人,幼年即丧父兄,依附大伯生活。寄人篱下的童年生活,想必是不好过的,虽然外婆从来不提起,只留下了不吃肉的习惯,据说源于童年受过恶作剧的作弄。我们只知道外婆对亲戚极为慷慨,对丧父或丧母的姑娘尤为关照,我家有好几位表姨妈,都是幼年得外婆多方关照,直到体面出嫁的,她们对外婆发自内心地敬爱,常常来看望外婆,爱屋及乌地对我好,我听着姨妈们反复提及外婆的善举,因此觉得外婆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在普通情形下,一个凄凉的童年通常会造就一个人的性格阴郁,没有安全感,但这样负面的境遇到了在外婆身上,居然可以因感同身受,而格外慷慨慈悲,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瘦小的外婆的真是非凡,真是强悍。外公是川沙本地人,我们称外公为大大,外婆为奶奶(发音是nana)即使在浦东,大大和奶奶的称呼也应当是给祖父和祖母的,按理我们该叫外公外婆,但外婆很不喜欢那个外字,义正词严地批评说,“就是当自家人那么待你们的,哪里外道啦,外婆外婆的。”说得有理,于是我们就唤了外公一辈子大大,外婆一辈子奶奶,我们称自己的祖父为爹爹(湖州发音diadia)称祖母为娘姆。而来自川沙乡下的亲戚都唤外婆为上海奶奶,以示区别,在弄堂里,奶奶则被称为刘家姆妈。
2020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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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花不常开

六月底,茱迪辞职以后,也没想去找工作,报了日语班专心学日文,在日语班,茱迪又成了众人捧的凤凰。她不但漂亮时髦,学起日语来特别快,因此就有了几个粉丝,大多是已经办了日本留学的人,他们一下课就围着茱迪。老实说小姑娘的骄傲也是有点理由的,一向聪明,功课门门拔尖。外语的悟性尤其高,过去在旅游学校,她就是凭一口流利的英语,考上了希尔顿酒店的前台。如今换了日语,一开口就让老师惊艳了,老师发觉她口音比自己都标准。夜校的日语老师是文革后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是浙江诸暨地方出来的苦孩子,贫下中农根正苗红,文革后期推荐上大学的时候,公社干部在钦定的干部子弟之外,又搭配了几个当地劳动人民的子弟,这样好看一点。于是他就进了上海复旦大学读日语。小山村的人到了大上海,一直战战兢兢,虽然读书极其刻苦,书面成绩不坏,但一开口,就是浓浓的地方风味,他的普通话,上海话,和日语都是一个味道。田中角荣来访以后,大陆跟日本的经贸关系越来越紧密,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虽然他的日语,日本人也听不大懂,但实在没人的时候,也要顶上去。一直到了82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硬碰硬考进来正牌大学生出炉,他才靠边站了,有油水又出头露面的差使,都让他复旦的学弟学妹担去了。剩下暑期初级日语,就让他的诸暨口音去混混吧,反正是几个要去日本淘金的人,还没到可以挑剔老师的程度。别人是不在乎,每天单词都背不下来,但茱迪一听就觉得不对,暗想,夜校就是野鸡学校,有本事的不会来。学日语还是要听真的日本人讲,从此就不再把老师当回事。去外文书店买了日语日常对话,回家以后反复跟着读,她的磁带里是一个女声模仿着种种场景讲对话,语气很亲切温柔,她一下子喜欢了,日语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一支羽毛轻轻扫过心口,跟节奏铿锵,掷地有声的英语完全不一样,她说日语的时候,整个人都柔和起来,就像血疑里幸子的妈妈一样。日语的确有女人男人不同的说法,她这样误打误撞的,倒是蒙对了。老师是明白这道理的,所以一听就服气了,果然学外语最需要的就是语感,这是天生的,自己这种人只会头悬梁,锥刺股,没用的。老师的自卑感更加强烈了,更加坚定了不要去日本的想法,日本就让这些小姑娘去吧,自己还是混在大学里稳妥,大学里还是论资排辈的地方,语感没啥用的。当然,这一刻他不知道,以后三十年,就是这个想法救了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当时公派的名额不少,一下来就被眼明手快的后辈抢光了,日语系的一批批出走。留下来的空隙,让他轻松地从助教一路升上去,过得二三十年,他也是著名的专家学者了。一本本书出,踌躇满志之余,想起往事,每每吓出一身汗,幸亏当年没去留学。这些都是后话,起码在暑期日语教室里的这一刻,他还是觉得这个漂亮骄傲的小姑娘前程万里,不可估量。以后读到课文,凡是女生的部分都让茱迪读,也对大家说了日语的男女区别,让女学生尽量听茱迪的,不要听自己的。从此,茱迪的地位更加超然了。这天上课,讲了五段动词二段动词,底下又是一片哀嚎,日本人哪能噶烦,一个词要变来变去说。吃,倒还好,食べる、食べない二段动词还记得住,喝、飲む这个词居然要有五种变化,啥人记得牢!一下课,大家蜂拥过去,问课代表茱迪有啥办法记,刚刚随堂提问,她又是全对。茱迪只讲自己从来不背书的,多听几遍,自然知道。凡是错的,读上去就不顺,说起来顺口的一般都对。听得众人更加泄了气。有人不信,学外语怎么会不需要背呢?肯定是藏私了,当然也正常,功课好的都说自己不用功的,巴不得别人都不读书,好显出自己来。当然也有人信了这说法,因为这样心里比较好过。成绩好不好是天生的,连老话都说,有福之人不用忙。既然这样,就不用很辛苦地背了,对伐?如果签证能下来,日语不好,去了日本就打哑巴工吧,洗碗,扫垃圾?将来一定很辛苦,所以现在就要多白相相。然后大家开始交流出国情报,托谁办的,收了多少钱?去了日本怎样找工作。问到茱迪,她的回答,还是仙得不接地气。“多少钱办的?”“不知道呀,男朋友没说。”怎么找工作?没想过,男朋友说了,工作取决于日语程度。所以自己就辞了银河宾馆,总经理助理的工作专心学日语,这样去了才能让男朋友安排好一点的工作。男朋友打什么工?不是很清楚,刚去的时候在饭店跑堂,后来就换了,公关还是什么,反正语言要求很高的,自己日语好的话,大概也能做吧?这样大家又复习了一遍茱迪的光辉历程,得知了她有个混得很好的男朋友,因此会有更加光明的前程。听完,不管信不信的都已经失声。一般人对于比自己高太多的,就不会羡慕嫉妒恨了,所谓撕逼,只能在一个高度的人中间。美女的人生轨迹,肯定是不一样的,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别看现在一口一个男朋友,去了就蹬掉,嫁个日本代表取缔,也不是没可能的。朱迪的签证来的很顺利,八月中旬的某一天,日语的暑期班还没读完,就接到了东京的国际长途,最近几个月,周周每个礼拜会打电话进来,电话是茱迪刚当上银河宾馆总经理助理的时候装的,花了200块人民币。得到消息茱迪很兴奋,但并不意外,当然她知道有很多人被拒签,可是她并不担心,因为周周告诉她,他找的保人是有政治家背景的。茱迪有点好奇,公关到底是做啥的,他怎么会认识那么高端的人呢?同时,东京的生活也更加让她期待了。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期待,也坚信着新男朋友周周,茱迪登上了去成田的飞机。完全忘了她跟周周只见过三次,约会了一次,他的家庭出身,他的工作交友,甚至东京的地址,统统不知道,什么身居要职,什么情深似海,都是自己说出来扎台型的,结果说多了,连她自己也信了。这样上下嘴唇一碰,吹出来的一串玫瑰色泡泡,在茱迪到达东京后一周后逐渐破灭了。从到达周周的寓所开始,一个又一个的打击,让茱迪明白了天道好还。周周住在高圆寺,车站很热闹,大大小小的店很不少。茱迪只认得麦当劳和肯德基,换了地方的洋快餐好像不再高高在上,变得跟大饼油条一样家常,茱迪点点头,明白了,汉堡包本来就是外国的大饼油条,在上海是斩洋冲头的。进了商店街,三五步就有一家居酒屋把啤酒箱子翻过来当凳子,座位都放到路中间去了,简陋是真简陋,热闹也是真热闹,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就已经三三俩俩坐下喝啤酒了,这个现象,茱迪在日本五年都看不明白,这些到底是富人还是穷人?跟着周周走了十分钟左右,来到了他的住所,暗红的水泥三层楼房,很一般。房间在一楼,不用拎着大箱子跑楼梯了。打开门,出乎意料的小,也出乎意料的空荡荡。一个床垫,一块地毯,一张小桌子就没别的东西了,衣服都挂在巨大的壁橱里,因此,倒不觉得房间小了。卫生间也小的不能转身。洗面台上倒是热闹,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茱迪腹诽道,一个大男人,涂在面孔上的说不定比自己的还多。突然周周觉着有点尴尬,搔搔头皮解释了几句,“房子是小了点,我一个人住也够了,反正也就是换身衣服,睡个觉,我自己不开火仓的,顿顿外面吃,以后赚钱的人多了一个,房间借大一点也不是不可以。”进了雪洞一样几乎空无一物的斗室,茱迪整个人都是懵的,好像不止是心理落差,还有别的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也讲不明白。洗了一把脸,把属于自己的瓶瓶罐罐放上洗面台以后,默默地跟着周周去吃了晚饭,衣服回家再理。三拐两拐去了一家门面不小的中国饭店。进去前,周周用玩笑的口气说这就是他的里弄食堂,他一天起码有一顿是在这家吃的。进去一看,茱迪差点笑出来,真的像里弄食堂,围着几张方桌的居然是条凳,点菜也很有默契,不一刻,菜端上来了,很有几个红艳艳的,原来这家是川菜,周周叫了一瓶啤酒,慢慢地喝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服务员的调侃,“是女朋友,刚过来,还不是老婆,以后不来吃了?不会,她不会做饭,我们上海,都男的做饭。”茱迪初临异国的紧张还没解除,胃口不好,吃着周周特意点的白粥和腌黄瓜,一边思忖,看来他没带女人来过这里,而且他也晓得自己不会烧饭的,这样想着,倒是有一点甜蜜的感觉了,冲淡了一点失望。飞机到达是周六,礼拜天早上两个人睡到中午起来,茱迪回首望望那个床垫,诧异着这么小的床垫居然能睡两个人,又想起一句唐诗,”洞房花烛朝慵起”。虽然她不是第一次,不知为啥她就觉得这是她的洞房花烛夜,过去跟大弟的两次都是急匆匆的,过程中只有怕,唯恐被人看见,这种时候,坏名声的总归是女人。对于男女之间的性事,茱迪一直只觉得是仪式是象征,也是奉献。但昨夜,周周的手段让她明白了做女人的幸福。中午起来,洗漱完毕,就出门去了咖啡馆吃早中饭,然后去看了超市和洗衣房,面包店。这些都是日常要用到的,还有买化妆品洗头水的药妆店,明天开始慢慢熟悉就好。茱迪又一次迷惑了,这人花钱好奇怪,什么都在外头解决,很不怕花钱的样子,难道留学生都是这样的?不过,自己倒也不讨厌这样的生活。下午去坐中央线去了新宿,看了小田急和京王百货店,茱迪觉得自己像老鼠掉进了白米缸,五光十色地让她目不暇给,又觉得醍醐灌顶般顿悟,原来日子是要这样过的,衣服是要这样搭配的,京王百货店的顾客好像是中年人更多,她们也化妆,穿着更考究更端庄,原来不是只有年轻人才打扮。也不一窝蜂,像上海流行踏脚裤了,就每人一条。而是各人有各人的风格,有的娇俏有的性感。周周很赞同茱迪的看法,并且告诉她,从穿衣的风格里大致可以判断日本人的职业,名牌大学的学生比较率性不羁,女子大学扮可爱,家庭主妇穿的比较有女人味,OL就略微中性一点,当了主管就更硬朗。茱迪的眼光被瞬间拔高了,看看眼前走过的红男绿女,看看身边的周周,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衬衫牛仔裤,顿时觉得自己土了,这真是从来也没有过的耻辱。茱迪低着头跟周周进了银座コージコーナー,心情不是太好,周周献宝似的点了一个特色菜,奶油蘑菇汤,端上来是一个大口杯,盛着一个表皮烤的金黄的面包,拿长柄调羹戳破表面的酥皮才看到浓郁的汤,这个菜果然让朱迪又惊又喜,结账离店后,华灯初上的新宿歌舞伎町街头,又给了她极大的震撼。街头的五光十色倒还罢了,上海南京路淮海路也不差,但是人不一样!一路上她遭遇了一批又一批头发染的五颜六色,面孔与上打了一串耳环鼻环眉环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张扬,决没有她讨厌的乖巧规矩,还有各种拉小提琴的,弹吉他的,披着绷裘吹着排萧的街头艺人,一切的一切,都好看到极点刺激到极点,这才是大城市啊,上海差太多了。她庆幸着自己的决断,相信自己就该过这样肆意张扬的日子,而不是在三层阁,等老公从副科升到正科,听婆阿妈为多用了五角一块的电灯自来水费嘀咕,这样的日子就是浪费生命,就是虚度青春。茱迪的昂扬在回到家徒四壁的斗室后,有了短暂的消沉,她晓得了东京很好,而眼前的日子却不算好,就像乡下的小保姆来到了大上海,但上海的希尔顿,上海的梦咖啡,上海上等人的日子,跟她有关系吗?可能现在自己还不及乡下的小保姆,当然,她不相信自己会没本事留下来,没本事过上东京上等人的日子,这样一想斗志倒上来了。周周也是个聪明人,最近几年在夜店看多了客人的眉高眼低,看着她面色变幻,从兴奋到消沉再昂扬起来,推演着其中的缘由,出国的人第一眼看到新宿,就没不兴奋的,消沉是因为眼前的环境还是差吧,她不知道这已经比八成以上的留学生过得好了,大多数留学生哪舍得去咖啡馆吃饭啊,最后看到她大眼睛里燃起的两簇火苗,一脸的斗志昂扬,不由得暗叹一声,小姑娘聪明是聪明的,但太要强了,这样的人不大可能陪自己赚几年钞票就回去的。也许,就不该办她出来的,她的希尔顿同事特意托卡拉OK的老板传过话,讲小姑娘有男朋友的,已经相互上过门,见过爷娘了。自己也晓得未必有结果的,还是想赌一把。以后再说吧,眼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各怀心思的两个人,在斗室里没啥别得好做,于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一时间满室春光旖旎,一直到破晓时分,才拥抱着沉沉睡去。这一夜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最美的时光,他们俩谁都没想到,属于他们的欢愉会如此短暂,他们之间破裂会来的如此之快。周一上午,周周陪茱迪去区疫所办了外国人登录。回来路上去药妆店买了点女人的零碎,化妆棉啊毛巾牙刷啊,回来陪茱迪继续理行李,周周大方地拨了一半壁橱给茱迪挂衣服。茱迪看着周周的衣服很诧异,她发现周周的衣服里最多的就是白衬衫,但这个白衬衫跟她在希尔顿看到的那些白领精英的很不一样,好像领子太尖,扣子太花,就是那些掐腰的西服上装也给人一种很妖的感觉,周周到底是做什么的?傍晚以后,周周洗澡吹头发,换衣服准备去上班,茱迪靠着门看他,一个个瓶瓶罐罐用过来,摩丝,须后膏还罢了,面霜,无色口红,古龙水,这些算什么,最后,居然还用个刷子刷眉毛!茱迪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试探地问了一句,”你说的夜总会到底是做什么的?”周周右眼皮一跳,心想来了,反正总归要摊牌的,“夜总会么,就是钞票太多的人寻开心的地方,男人出来寻开心,要女人陪,女人出来寻开心,就要男人为伊拉服务。晓得了伐?”说完,放下刷子,转过头,看到茱迪煞白的面色,一瞬间起了玩心,凑到茱迪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昨天服务得侬色意伐?”说完,妩媚地一笑,拎起外套出了门。“彭”地一声门关上了,茱迪先吓了一跳,然后回过神来,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整理收集刚刚得到的信息,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转起来,重新审视自己跟周周相处的一幕幕情形。”哦,原来是这样,他原来是做鸭的,怪不得,怪不得......”关于周周的谜团一霎那间都解了,同时对未来所有的憧憬也在这一瞬间坍塌了。“报应啊,真是报应。”茱迪靠着墙坐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喃喃自语道。“我活该啊,放着知根知底的科级干部不要,倒来跟一个做鸭的,以后哪能办,就靠他卖肉卖来的钞票过日子么?谁知道他刚刚碰过多少女人。不对!他说过我也要去上班的,难道他要我去做鸡?!”想到这里,她只觉得有一盆雪水从头顶上浇下来,人开始发抖,怎么办?怎么办?凌晨六点,周周下班回来,他看着一夜没睡的茱迪,红着眼睛问他,轻佻地打一个响指,”bingo,猜对了,我已经替侬找好店了,下周就可以上班,是出场店,清清爽爽,做一个客人,侬拿2万。没啥了不起的事体,在东京,男色女色都有价钱的,住的吃的用的,飞机票学费,哪一样不要钞票?你当然也要去赚侬的生活费回来,老早就跟侬讲过的,别当自己是白雪公主哦。当然我可以教侬几招,让侬赚起男人的钞票轻松点。”“啊,不想去,也可以啊,我办侬出来的50万日币拿出来,马上就可以走,阿拉两不相欠。侬去打听一下,办一个人出来,要不要50万。”听完,茱迪没有再说什么,拿不出50万来,说什么也没用。白天茱迪又呆呆地想了一天,哭了一天自己的苦命,到周周又出门去上班以后,一点点冷静了下来。先拿出自己仅有的三万日币去买了一条垫被一条盖被,放在房间的另一头。她得跟那只鸭划清界限,不要那个一双玉臂千人枕过的,再来碰自己,去出张店赚50万,把自己赎出来,再说。其实,事情并没有到这么绝对,她如果能好好跟周周商量一下的话,未必要去出张店的,说好的那家店在新宿歌舞伎町,离风林会馆不远的地方。店在三楼,只要她往下走,走到地下一楼,就是曼陀罗,那里的老板娘叫阿兰,这家是正经的夜总会,是高尚绅士结识优雅淑女的地方,不会发生急吼吼带人去情人旅馆,就地正法这么没品的事。虽然本质上并没太多区别,但对茱迪这样骄傲的女孩,这一层遮羞布还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也更适合,自高身价啊,欲擒故纵啊,这些花招玩得溜熟的她。她得知了周周职业以后,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防范,让周周心寒,这个女人,心太狠。办你出来都没得一句好,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说蹬就蹬,还当自己冰清玉洁的千金小姐,既然这样不识好歹,那就去出张店吃点苦头吧,所以周周故意地安排了一家出张店,而不是曼陀罗这样夜总会。两周以后,无奈的茱迪就去了出张店上班,没几天她就遇见了她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从北海道来新宿当厨师的胖子。
2020年4月12日
其他

如花美眷

话说,朱迪元旦那天,和希尔顿的同事们去了卡拉OK,玩到了半夜。那天店里其他的客人不多,留到最后的,除了希尔顿的一班人,就只有老板的朋友,也是日本回来的留学生,一个叫周凯的小伙子。老板叫他周周,穿一件绛红的皮夹克,人群中显得很扎眼,朱迪第一次发现单眼皮的男孩子也蛮好看的。那天他唱了一支日语歌,近藤真彦的“夕焼けの空”,大家都不懂日语,不知道说些什么,但都感觉到了,歌声里不羁的青春激情,跟屏幕里的歌手很有点神似的感觉。其实,中国人都很喜欢日本歌。日本的曲子,跟欧美不一样,好像离自己很近,很容易唱到心里去。席间,有人开始打听,去日本留学好不好办?去了以后找得到工作,挣得到钱么?周周的回答很谨慎,没大包大揽也没故作神秘,客客气气说,留学么,找得到保证人就不难,日语好的挣的到钱,就是语言不好也能活下来,打哑巴工总是辛苦一点的。柜台里的老板接口道,对的,我就是打哑子工,天天低头切洋葱,眼泪哒哒滴,周周日语好,就可以去前头跑堂,时给就比我高。哦,现在又换了,对伐?周周点点头,就闭口不再谈下去了。问的人先觉得对方冷淡,再想想也正常,跟人家又没啥交情,不过是萍水相逢,就要人家掏心掏肺怎么可能,一出店门,就谁也不认识谁了。但周周好像并不怕他们麻烦到自己,主动提出提出请大家吃宵夜,于是一帮人就分了两辆出租车,去了通宵营业的小店吃涮羊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周周正好坐在朱迪隔壁。那时候,涮羊肉也算是个新鲜的吃食,朱迪的同事们,放下了假洋鬼子的斯文,一时间顾不上说话,筷子像雨点一样密集地下去,一个个吃得满头大汗。周周为左右两位女生各烫了一批羊肉,自己只吃了几筷子菠菜粉丝。那种吃腻了山珍海味,只想青菜豆腐的做派,效果很不错,不用拉开皮夹子给人家看,一切尽在不言中。朱迪和另外两个女孩都开始想,也许,留学日本也是一种选择?只要找得到保人。而眼前的这个人
2020年3月26日
其他

同床异梦

话说长脚跟老毛到了东京,在武田庄住了不到两个月,就搬走了。新房子的结构设备都比过去好了不少,虽然房间还是很小,躺在席梦思大床上,基本上够得到任何角落。但起码浴室能洗澡,厨房能烧饭,小日子就过起来了。来日本三个多月了,长脚每天早上醒来,看见身边的老毛,就都觉得很幸福。二十六七的老毛,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这时也觉得身边有个女人并不坏,只要他想,手一伸,就能要到。六月份的日本正是梅雨季节,空气湿润凉爽。早上八点半,老毛和长脚这一对男女,在席梦思床上刚刚做完晨间运动。神清气爽的老毛坐起来,点起一根烟,喷出一只烟圈,问了还懒洋洋地躺着不动的长脚一句,“今朝吃啥?”长脚想了想,“锅子里有点冷饭,泡饭好伐?”“又吃泡饭啊?好调调花样经了,吃转弯角子那家的面包吧,我一只羊角一只豆沙。”“哦,我去买。”长脚利落地套上牛仔裤,当睡衣穿的长汗衫都没换,顶着一头乱发,一只隔夜面孔就出去买面包了。老毛一个人静静地抽完了烟,掐灭后,起来换了床单,他从来都不晓得,自己原来有洁癖。每次事毕,都觉得身下的床单腻滋疙瘩不舒服,非要换条新的铺上去才罢。老毛把床单睡衣啥的丢进洗衣机滚起来,自己去淋浴刮胡子,刷牙,等他收拾得清清爽爽出了浴室,长脚也拎着面包回来了。“我汏(读音同大)过了,侬去汏。汏好吃饭,我十点钟要上班的。”“我现在不汏,先吃饭,等侬走了,我再睏一歇。反正没事体。”“没事体啊,那侬能把洗衣机里的床单啥的,到烘干的店里去烘一烘,几百块的事体,别晾在屋里!”“晓得了,肯定帮侬烘的。”说完,长脚打开冰箱,倒了两杯牛奶,在老毛对面坐下来,喜孜孜地陪老毛吃完早饭,特别贤惠地送到门口,再问一句“趴金宫的生活,是做到个礼拜对伐?”“还有三天,册那,真不想去了。算了,后天拿好工资,就跟伊拉撒呦哪啦。”送走了老毛,长脚立刻剥下牛仔裤,回到大床,开始睡回笼觉。赤裸的肌肤贴在高支棉的床单上,干燥顺滑,很舒服。但长脚觉得缺了点啥,拎过老毛的枕头,抱在怀里,那残留的男性气息,无端端让她微笑,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到下午两点钟才饿醒。那几个月长脚很爱睡,晚上陪老毛睡,白天一个人睡,好像要把下半辈子的觉,提前睡完。长脚一来就在曼陀罗有了好老板,好工作。而老毛只找得到加油站,停车场这种工。因为他讨厌汽油味道,所以每个工,他都没超过一个礼拜就辞了,几乎没拿到工资。虽然长脚不在乎,会偷偷塞一张一万块在他袋袋里,晓得他要面子,要是没钞票了,连香烟都不会去买的。长脚的体贴让老毛有了一点压力,后来趴金宫的工就做了下来,虽然也有让人讨厌的地方,从早到夜,一直放着震耳欲聋的进行曲,每天还会轮到一次打扫厕所,但老毛咬咬牙撑了下来。到这个周末领完第二个月的工资了,他就辞工了。因为长脚为他找到了新工作。由曼陀罗的老板娘阿兰牵线,联系了歌舞伎町的一家台湾人的夜总会,让他当酒保。老毛很兴奋,他本能地觉得,歌舞伎町是最适合自己呆的地方,但长脚怎么也没想到,这工作,以后会给她带来许许多多的伤害。周末到了,两个人照例去老板娘阿兰屋里,这次借的房子阿兰家很近,所以周末去蹭饭就更加方便了。长脚和阿兰,脾气很相投,从曼陀罗开始,做了一辈子的朋友。阿兰夫妻喜欢照顾别人,阿兰尤其愿意照顾自己店里的小姐,长脚的天性里,有一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豪爽,只要喜欢了一个人,就不分彼此了。她一到周末就拖着老毛去阿兰家吃饭,没一点不好意思,完全像自己屋里一样自在。男主人老阿哥是没正业的人,每每以杜月笙自居,要结交天下豪杰,成就一番大业,啥个大业倒也说不清楚,反正总要顺便发点财的,不然手太短。六月份的第二个周末,黄梅天难得地放了晴。下午三点钟开始,就陆陆续续有客人登门了。老毛因为发了工资,手里有点松了,也是不习惯空手上门蹭饭。就特意去中国物产店买了一瓶红星牌二锅头,到超市买了两大瓶饮料和几包薯片虾条。拎着上了门。他们离开超市,拐向一条小路,走了几百米,环境就陡然幽静起来,一幢幢小楼,门外都有些花花草草。路的尽头有两棵大树,掩映着一幢白色的小楼,不过两层,就住了四家,非常清静。上了楼梯,一按门铃,来开门的是老板娘阿兰,看见老毛的两大包,就笑“毛脚女婿上门了。”长脚登时笑出来,老毛倒有点尴尬。进的门来,老阿哥一身格子衬衫牛仔裤,很休闲的打扮。嘴角叼着一根香烟,在摘虾头,除鱼鳃。看见老毛两个,连声招呼,“来啦,自己坐,阿拉今朝去黑潮买的鱼和虾,老新鲜的。”“将大吃大喝进行到底”来自阿兰的捧哏总是那么及时。老毛问有啥要帮忙的,老阿哥让他去撇牛腩汤的浮沫,放一块油咖喱进去,再炖一个钟头,咖喱牛肉汤就好了。老毛意意思思帮过忙了,就坐下来看老阿哥的办报朋友送来的那几份中文报纸。长脚跟着阿兰去卧室里看新包包,到现在为止,长脚的所有关于名牌的知识都来自阿兰。这天,阿兰拿出来的是君岛一郎的包,方方正正一只黑的硬包,做的是很考究,但一点装饰都没,看着实在不起眼,长脚完全欣赏不来。听说一只要50万日币,吓得舌头也缩不回去,“算了,我还是背路易维当吧,那花头老好认的,背出去人人晓得是名牌。”长脚就是这点好,对自己不懂的从来不眼热的。要是茱迪就没这样好讲闲话了,必定要巴拉巴拉一串,啥个小众牌子么也有上下的,贵的不一定就好,君岛一郎已经传到第二代了,过气了。结论总归是对方土包子,只有她好品味。阿兰碰过钉子了,所以不拿到客厅里去,但又忍不住要给人看,长脚真诚的惊讶和困惑很好地取悦了阿兰。华灯初上的时分,阿兰屋里满登登开了两桌,饭厅一桌坐了七个,茱迪和阿兰的女儿念慈,新娘子小宁波三个人就在客厅开了一桌小的,她们在沙发上对着茶几吃饭。其实挤一挤也是坐得下来的。但初中生念慈不喜欢闻香烟味,对他们讲的东西也满眼看不上,茱迪是不想对着长脚老毛,吃一顿饭的功夫,还要搂搂抱抱,看不下去。还有一个是刚刚嫁过来的小宁波,她不去大桌,是有点怕难为情,也是不喜欢别人打听她的家事。夫家的关系有点复杂华人圈里很有名的大饭店的少东,离过婚,前头的老婆儿子,也认得阿兰夫妻。因此,只要她来了,大家总会有意无意地打量比较。她很烦这些人,也是实在没朋友,休息天只能过来搓搓麻将,解解厌气。隔壁的饭桌上,老阿哥开了二锅头,从老婆烟盒里抽一支烟出来,点起来,开始享受他最爱的众生相。长脚跟老毛埋头苦吃,饭,和汤又再添了一遍,才罢。老毛摸摸胃,开始吐槽平时的饭菜,这也是作为客人的义务吧,也是觉得这比一味的赞美要有意思点,隔壁的中华料理店实在吃腻了“韭菜炒猪肝,咕咾肉,蒜苗肉丝,吃来吃去老三样。”老阿哥对老毛说:“自己烧烧看?”老毛摇头“厨房太小,一烧,连被头枕头都是油烟味道。”阿兰出了个主意,“晓得那个赵北的老婆伐,她有时到店里来卖熟小菜的,侬叫她多做点糖醋排骨熏鱼啥的。论斤算加工费好了。”然后就讲起这个赵北,前几天政庇难民身份下来了,花费了大半年吧,还是日本批出来的头一号。大家打电话去恭喜他,他哭笑不得“我草,都他妈难民了,还恭喜?”然后老阿哥开始就谈古论今,在日本职业的革命家,老早都有人养的,宫崎滔天,头山满,日本人当年倾家荡产支持中国革命家孙中山,连孙中山跟宋庆龄的婚礼,都是日本人出资的。现在不来三了,干革命的,过日子还要靠老婆做了熟小菜去夜店里兜售。赵北写文章,赚的连香烟钱都不够,一直觉得对不起老婆。“最难消受美人恩啊。”那天一直在旁听的办报文人,插了一句。老阿哥举起酒杯,先跟文人碰一下,再对着自己老婆,“侬个只美人的恩,我也受了不少,敬侬一杯。”阿兰听罢,一双肉里眼一眯,笑起来倒是别样的妩媚,“个么侬打算那能报啦?天天听侬跟温州人讲游艇,阿是打算买只游艇给我啊?”“游艇侬要来做啥啊?开游艇去新宿开店啊,再说,买回来,侬摆勒屋顶还是摆勒阳台?”“老阿哥的报恩,是以身相许。”文人也来插科打诨。“以身相许的是女人好伐?我许了半辈子也没赚到啥,白许!”阿兰不服气了。“这种事体男女平等,你许我,我许侬,都是赔出去自己的一辈子。勒歌舞伎町,男色女色都算色的,都有价钱,啥人便宜啥人吃亏,没定规的。”67六七届初中毕业,却自称人类学博士的老阿哥,总结起来的理论一套一套的。长脚不大懂,只是看喜欢发嗲的老板娘,至于啥个恩不恩,她是从来也没想过,有了钞票就用,没了就省点,是啥人赚来有啥关系呢。老毛是从来不读诗的人,但今天这句话让他记住了,“最难消受美人恩”,他自己翻译了一下,就是样样人的债好欠,身边女人的债不好欠的。这样的周末聚餐持续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东京曼陀罗关店以后,还余音袅袅地撑了一两年。长脚好像在阿兰家,看到了自己几十年后的样子。以后,她和老毛也要借大一点的房子,礼拜天也要请朋友过来吃吃饭,老毛一看就是会烧小菜的。自己也会像阿兰一样,一直爱自己老公,对伊发嗲发到老,老毛老了,肯定比老阿哥还要登样,至于小孩么,大概也会有的吧,她不是很确定。而小毛在阿兰家,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长脚眼里的向往,更清清楚楚地晓得她想要未来,是绝无可能实现的。首先,长脚不是阿兰,没她那些手腕,不是当妈妈生的料子。自己更不是老阿哥。老毛去台湾人开的夜总会,已经上了一个礼拜班,只觉得如鱼得水。新宿歌舞伎町那种酒池肉林的醉生梦死,真正合他心思,他就是为了过这样的日子,跑到日本来的。人活一辈子,就得吃够穿够,睡过各种各国女人,这样死了了才不冤。周一的中午的百货店
2020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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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尔顿前传

后的她,大名叫文欣,这名字从她出生开始一直伴随到她进了希尔顿。他们这代人是得天独厚的一代,因为时代的缘故,他们一工作就轻易地得到了数倍于父母的工资,造成了他们的目空一切,和不识好歹。
2020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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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尔顿小姐

在新宿歌舞伎町的曼陀罗,最有腔调的就是希尔顿小姐了,她管自己叫茱迪,这外国名字,是她做希尔顿前台的时候为自己起的,店里别的小姐都是进店后起的名字,夏子,莉莉,桃子这种,一听就是庸脂俗粉,茱迪,名如其人,格外洋气,特别出挑。长脚不肯叫伊名字,一直潮唧唧地叫希尔顿,因为伊一开口就是阿拉希尔顿如何如何,除了希尔顿,她还有个口头禅“我男朋友还在上海等我回去。”不知为啥,希尔顿可以一天讲十八遍,男朋友这话,在长脚面前就是不大敢讲,就好像长脚以前对着老毛,一口一个“老~公~”,但心里到底是虚的,被老板娘阿兰,叹口气一看自己,马上觉得尴尬,自觉地改口称“老毛”。最近,茱迪的上海男朋友不再出现在她口中,她开始一口一个阿拉胖子如何如何。因为和她同居了半年的胖子最近坐牢了,罪名是挪用公款,判了两年。胖子原本只是个厨师,在出张店(就是可以当场带走小姐的黄店),一眼看中茱迪,带她出来。一次约会结束,胖子就觉得心痛。这样聪明上品的女人,怎么可以在黄店里!不管是老是少,是跷脚是秃头,只要二万块一付,带去情人旅馆,马上就上下其手,直奔下三路算好的,弄不巧还要碰着变态的。胖子北海道出身,家里并不穷,只是想看看东京的繁华,才过来打工。不赌马不打趴金宫,就是爱美食,爱美女。他爱美食,就把自己吃成了一个胖子,爱美女,就要救这个美女出风尘。美女到手了,自然要锦衣玉食地供养起来。他本来就是个没积蓄的人,钱包一空,就向店里的金库伸了手。先在浅草租了三室一厅的大房子,配齐了全套欧风家具,茱迪过了几个月阔太太的日子,每天睡到中午起来,去百货店买买东西,做做美容,吃吃咖啡,偶然晚上去阿兰的店里帮帮忙,不是为工资,纯粹解解闷,胖子下班晚,天天在家看电视也会无聊。到了周末,就去郊外泡泡温泉,或者跟阿兰她们搓搓麻将。真正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一直到某一天,警察上门逮捕了他。这一天茱迪正好在外面打麻将,闻讯吓得不敢回家,怕一案再牵出一案,她自己是个黑户口,一查身份立刻遣返。茱迪还掉了房子,住到阿兰家去避避风头,当然也帮阿兰打打工。胖子进去后这一阵,大约是惊魂未定,也是因为住在人家家里也显得特别识相,茱迪既谦虚又贤惠。阿兰本来蛮烦她的,她太会摆架子,好像整个歌舞伎町除了她,人人都是乡下人似的。现在她时时发怔,呆呆的,倒好像有点人味道了。周末也不跟跟客人约会,一大早就跑去拘留所看胖子。回程路上买一大包零食给阿兰的女儿,饭桌上,也陪陪男主人老阿哥谈谈人生,最后总要背几句唐诗宋词,表示对胖子的情比金坚。有时讲讲,自己也被自己感动了,马上拿笔写下来“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下次去看胖子的时候,一定要读给胖子听。”曼陀罗的小姐,大家觉得她不容易,都对她客气不少,特别是长脚,本来三句里必有一句不好听的,众生,戆B样子,现在没了。她看着茱迪的眼光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茱迪被她看的有点汗毛凛凛,但心里还是喜欢的。觉得对胖子不离不弃的自己也高尚起来。做一个高尚的人或许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高尚的人。茱迪高尚了三个月以后,有点高尚不动了,毕竟客人还是来店里是寻开心的,不是来表彰烈女的。别说新桥,银座,赤坂,六本木,差一点的还有上野,锦系町,光新宿这里就有一群群,一堆堆的美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艳的清纯的,随时随地等着瓜分优质的客人。自己真的要摆架子的话,好不容易笼络下来的豪客,分分钟会被人撬走。月底,发薪水了,正好有人要回国,茱迪托人带了一笔钞票回去给爷娘,然后看了看这个月的工资单,叹口气。买了一打啤酒回去,饭桌上跟老板娘老板一人一罐,茱迪开始回忆过去,从她第一个男朋友追她开始讲起,一路讲到胖子。最后总结道,自己这个人,一过好日子就不太平。看胖子不顺眼,要买包,要买表,“天天作他,好了,作进去了!我不是好女人,我冷血,我没良心,我只会害人的,没药救了!”啤酒喝到第三罐,茱迪开始骂自己,骂完就哭。阿兰心软,听着难过,倒是老阿哥,越听面色越冷。等收好台子,洗了碗,茱迪进房间困了,夫妻俩泡壶茶,对着抽烟,老阿哥一语道破,茱迪有异心了。阿兰不解,“哪能会,小姑娘对自己要求蛮高啊?”老阿哥摇摇头,“女人开始骂自己,就是破罐子破摔了。”果不期然,茱迪开始积极约会客人,斩起冲头来毫不留情。她人本来就是极聪明的,日语好,会观言察色,各种社会知识丰富,知道啥阶层喜欢听啥话,跟小商人就聊聊棒球,跟医生律师就聊聊最近东京西洋美术馆要展出的莫奈的睡莲,雷诺阿的少女像,对着大学教授,就手写写中国古典诗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于是,就传出了曼陀罗里出了个才女。茱迪声名鹊起,风头一时无两。有一个医生,还特意找了中文老师,学会了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在店里对她含情脉脉地唱出来,茱迪这一阵又成了走路带风的明星。再然后,就在新宿御苑一幢高层借了房子,搬了出去,听讲是有人一手包办的,也并不是那位唱情歌的医生,总之,茱迪的当时的业绩直追老板娘阿兰,狠狠压了其他小姐一头。长脚从来不在意业绩,但就是看不惯这种凉薄的人,在店里指桑骂槐,一声声“没良心”“白眼狼”。茱迪不急不慌,“嗤”一声冷笑,“胖子管我啥事体,又不是我老~公~,你喜欢你拿去,反正明年就出来了。”茱迪地看着长脚,这一声老~公~,学得活龙活现,长脚倒噎住了,想想自己有啥立场去问人家,只好一蹬脚扭头走了。吵完这一场都改了称呼,茱迪叫长脚“江北人”,长脚叫茱迪“垃圾”。店里分了几派,夏子帮长脚,桃子因为抢过夏子的客人,就自动立到了对立面茱迪的一边。但是对长脚也是很客气,因为长脚做人实在敞亮。第三方是新来的莉莉,她怕惹事,谁也不帮,结果就是一个朋友也没,后来认得了黑皮,就头都不回地离开了曼陀罗,这是另一个故事了。这样三国鼎立的局面是老板娘乐意看到的,只要别当着客人吵,有几方势力更容易管理,几年前,阿兰一团和气的店被自己堂妹一股脑儿卷走了,好客人和小姐一起卷走。这情景,还历历在目,想起来就痛,所以店里不是铁板一块就好。但这样的场面没过多久,又重演了。茱迪卷了几个老客人去隔壁日本人店,阿兰听到这消息,心口一阵痛,又是一个没良心的。“为他人做嫁衣裳”老阿哥一直这样讲自己的。所以,还是他眼光毒,老早就晓得个小娘皮不是好人。当然,茱迪自己是不认的,从上海跑到日本,啥人不是来背米的?拼面孔凭手腕,天经地义。那两个,不过是拿自己背来的白米,贴小白脸老白脸而已,有啥高尚呢?弄得像三八红旗手一样自豪,真正好笑。现在的茱迪脑子飒飒情,她知道自己27岁了,已经耽误不起。男人出来玩,要漂漂亮亮的女人陪侬,要么付钞票,要么给身份,总归要等价交换。当年,茱迪还不是茱迪的时候,还不相信等价交换这道理,总觉得只要漂亮聪明,就可以全世界通吃。茱迪是上海小康家庭的独养女儿,娇生惯养,从小聪明漂亮,旅游专科毕业后,就在希尔顿宾馆做前台,这样一个金光闪闪的美女,就是一时头脑发热,跑来了日本,吃这碗水饭“水商売”,也应该去银座六本木,怎么会落到新宿歌舞妓町的出张店里呢,说来话长。
2020年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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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曼陀罗第一部 莉莉(三)

09隔了三年多,阿兰在野方车站检票口等了几分钟后,看到对面有个推着童车的少妇直直地向她走来,是莉莉。阿兰和莉莉久别重逢后见面的第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掩饰不了的震惊。曾经丰腴美艳的老板娘阿兰,瘦了,枯了,不到五十的人,完全是个老阿姨了。当年青春靓丽的莉莉,成熟了,也平凡了。莉莉没有过去漂亮了,不是她老了,也不仅仅因为她胖了,她只是平常了,现在的莉莉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妈妈。莉莉曾经拥有的惊人的美貌是在她鲜艳丰满的肉体和一派天真稚嫩气质之间反差的映衬下成立的,这么美,又这么蠢的人,让人时时为她捏一把汗,忍不住要帮她一下。如今,为人妻,为人母的莉莉众望所归地成长了能干了,就如同无数的小时了了的天才在长大后,泯然于众人一样,莉莉也不再是美女了。阿兰是习惯了久别重逢后,别人眼里的震惊,与其说是习惯了,不如讲是顾不上了,阿兰现在很豁达的,人到了这地步,也有豁达了。反过来莉莉很为阿兰的震惊而震惊,她这样看我做啥,难道我也这样老了?莉莉提议,去站前一间连锁家庭餐厅,坐定,各人点个定食,给孩子点个炸薯条,和果汁,围上围兜让他自己抓着吃,莉莉对儿子的态度算不上温柔耐心,有一点点粗暴,对儿子的捣蛋防范措施很到位,等菜时拿出纸笔让他涂涂画画,谈话中眼观六路,及时地把桌子上的一切东西拿离他手边,阻止他拿沾着番茄酱手在自己身上到处揩,百忙中也时不时看一眼店堂里大镜子里映着的自己,每看一眼就更灰心一分,没错,我真的老了,也胖得不成样子了。她们聊了各自别后的情况,莉莉很简单,一切变化都一目了然,莉莉自己是一叠声的讲烦死了也闷死了,做不完的家务,一花就光的工资,自己再辛苦也没人认同的,小的一眼看不到就闯祸,大的一天讲不到三句话,诶,没劲透了。然后阿兰讲了她这几年经历,讲完又轻描淡写地讲没啥,习惯就好,老早还担心过,现在啥都没了反而一点心事也没了。莉莉听得目瞪口呆,想安慰阿兰,又觉得多余,只好默默地听着。日本经济不景气后,首先收到冲击的就是新宿的夜店,挥金如土的地产商,大手大脚的建筑公司一下子无影无踪了,接下来本来就小里小气工厂老板也没了余粮,不是搬去海外就是缩小规模苦苦支撑,扩张的时候,豪气干云的男人们到新宿找刺激,收缩时就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陪糟糠之妻了,新宿的夜店生意越来越差,阿兰跟几个麻将搭子的妈妈生,几家店并了一家,又撑了半年,屋漏偏遭连夜雨,警察出动扫荡新宿的黑户口和留学生非法打工的,希尔顿小姐茱迪最倒霉被抓去后强制送还,阿兰店里人像长脚桃子倒都避过了,一时间新宿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阿兰也顺势关了店,想想反正在日本也没了生计,干脆就回上海养老了,再讲女儿也回了上海,也算一家团聚了,阿兰日进斗金的日子也过了几年了,凭手上的积蓄,节约点用也好,再做点啥生意也好,总能过的。但回了上海一年不到,阿兰突然中风了,半身不遂,等身体恢复了大半,夫妻俩就回了日本,原因阿兰没细讲,只含糊地讲了借出去收利息的钞票没了,上海生意也不好做,还是到日本来碰碰运气。现在是阿兰的头号恩客做和尚的阿平在替阿兰付房租,阿兰自己再替一个卖中古复印机到中国去的老板打打临时工,阿兰出国前是外贸公司的,这些事做起来驾轻就熟,老阿哥么天天跑旧书店淘点战前流落的中国旧书回国卖卖,多少也赚一点。看到莉莉的第一眼,阿兰是很为莉莉痛心的,看着她一脸疲惫,皮肤没了光彩,身上穿的也都是便宜货,心里是很为她不值的,看来贫贱夫妻百事哀,黑皮一个泥水匠的工资要养三个人,莉莉不会做家务的人也逼得样样做了,气质就开始粗糙起来,过去她有点呆呆的,所谓萌萌的样子很可爱的,会激起男人的保护欲,现在动作利落粗暴,真真不是同一个人了,可惜了这样一个美女,很想替她妈妈劝劝她,要不要带着儿子回上海住一阵?养一养会好得多,养尊处优的女人到底不大会老,莉莉妈真是看不出年纪的,甚至比出国前更漂亮,有一种仪态万方的贵妇人气了,她现在搬回上海住了,开了个公司进口法国的小品牌口碑好的护肤品,专供沙龙式美容院使用,好赚得不得了,上海有闲太太多啊,一年会有几次带几个要好的太太去法国玩玩,给她们做向导,所以人脉也广得不得了,很认识几个重量级的人物。莉莉要是肯回去,保姆可以不止用一个,天天只要搓搓麻将,逛逛街就好了,日子绝对舒服。如果,阿兰在上海能有这样的光景,她绝不会再来日本。莉莉晓得阿兰是有话讲的,不会平白来看她。“侬有啥话直说好了。”“你妈让我来看看你,过的好不好,要我讲总归是一家人啦,不好一直这样下去的,带儿子回上海看看吧。”“好,晓得了,我会去的。”没讲了几句话,一边吃光了薯条和果汁的小家伙已经坐不住了,脑袋一点一点的,莉莉匆匆抱起他,“不好意思,得带他回去睡中觉了,我现在真是一动也不能动,过几天我就打电话给姆妈,谢谢侬特意过来。”阿兰走后,莉莉在回家路上买了点现成的熟菜准备晚上吃,一到家里赶紧把儿子哄睡了,自己打开存折看看,钱不多了,买机票应该还够,现在儿子小不占座位的,趁儿子还没上幼儿园去上海看看吧。莉莉答应了阿兰给姆妈打电话,翻出记着号码的本子,拿起电话,想想又放下来了,讲啥呢,没啥好说的啊,几年不说了话了,真不知从何谈起,很多话,不面对面坐下来,是没办法说出来的。干脆买好了机票再打,通知一下回国日程也就是了。想着,莉莉又去翻出几张中国物产店拿来的中文报纸,挑了一张版面看着清爽相的,中文导报,翻到广告栏里,照着电话打过去,随手记下他们报的价,问了三家,一家嗓门高口气冲的东北口音的,价钱最便宜,但莉莉被她呛了几句心里不开心,就没定她家的,说起来莉莉现在也算挺穷的了,但就是学不会节约,不肯为省几千块听几句不中听的。又一个旅行社接电话的是一把低低的女声,态度很客气,用词也规范,莉莉感觉到了家乡人的气息,又听听价钱差得不多,就决定了买这家的,说好了第二天打钱过去,机票定在了半个月后,因为还得去给一辉做护照,莉莉自己是三年居留,办了多次往复的再入国,倒是方便,可以随时进出,如今日本人去中国签证也不用了,只要在半个月内出境就可以免签的。定好了机票,莉莉的心一下子定了,倒觉出了饿,去泡了一杯速溶的玉米汤,撕了块早上吃剩的小白面包蘸着汤,边喝边看电视里重播的韩剧,这一阵,韩剧流行得很,人物简单剧情冗长,男女主角漂亮,台词也煽情,莉莉很喜欢看,跟当年外婆特别喜欢听越剧里戚雅仙唱的苦戏一样,莉莉在别人的生离死别里,流掉了一缸缸自己的眼泪,靠天天担忧着剧中人两代三角纠缠不清的爱恨情愁才混过了,这两三年来一个个寂寞的午后。不然除了吼儿子以外,一天都没人能讲讲话的日子真是很容易把人逼疯的。每每看完一集,意犹未尽时,莉莉会联想到自己,反复回忆自己不算丰富的情史,渐渐地莉莉的青春在记忆的中滤去了一切焦虑酸楚,变得无比璀璨,胖爷叔瘦爷叔还有银座新宿的其他爷叔包括婚前的黑皮都是拜倒在她裙下的不二之臣,这时候莉莉沉浸在白日梦的绮思中,尊贵得像一个女王,到儿子睡醒,一声呼唤,她瞬间打回原型,她莉莉仍然是这个蜗居里的老妈子。每当窗外暮色四合的时分,面对破败的厨房,污迹斑斑的煤气灶,水槽里山一样待洗的碗盘,不知道怎么烧才好的蔬菜鱼肉,总会升起浓浓的挫败感,她做不好这些事,也不爱做,这样的日子她还要过多久?是永远吗?她一辈子就要交待在这里?想着想着会渐渐地绝望,一直到天慢慢地黑下来,看看钟,黑皮快下班了,也只能打起精神来着做着饭,到晚饭时一家人团团围坐的温謦又略约安抚了莉莉,莉莉有了兴致跟黑皮讲讲这一天的无聊,持续的烦闷,当然有时也会有琐碎的快乐,把种种烦恼跟黑皮讲,并不是打算让他解决什么,只是莉莉得有个倾诉的对象,莉莉的倾诉只是点鸡毛蒜皮,不是藏了几十年的秘密,只要有个树洞就行的,她需要眼前的大活人认真地听一听,适当地附和一下,最好讲几句辛苦了每天不容易啥的,那么她莉莉为爱情牺牲了荣华富贵的前程,陪他过的穷日子还有点意义,这样的交流在莉莉的生活里跟汽车引擎的润滑油一样的重要,有了适当的认同鼓励,莉莉这样的美女才能继续无怨无悔地在这间斗室里耗尽青春。但年轻的黑皮并不懂这样的道理,抑或懂了也懒得做,他认为娶一个女人回家,把工资都交给她,对她做的奇奇怪怪的饭菜不出恶言地吃完,忍受一地的脏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耐性,他不觉得莉莉有什么可吐槽的,自家老妈生了三个孩子还下地干农活,照样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饭菜永远丰盛可口,所以在黑皮看来莉莉的嘀咕根本就是无理取闹,“男人都欢喜漂亮的女人,但过日子漂亮是最没用的,穷人的老婆顶要紧的是能干贤惠,儿子啊,娶了她你以后有得苦!”带莉莉回茨城老家那一次,老妈的这句临别赠言这几年时不时地会在黑皮耳边回响。这样想着,黑皮地脸色越来越差,眼神越来越不耐烦,于是莉莉的倾诉欲望就一点点萎缩下去,莉莉的心情也再次再次低落下去,到夜晚直跌到谷底,近来黑皮在床第上的态度也更加潦草了,无序曲无热身的一味蛮干的黑皮风格,在热恋时让莉莉欢喜过,但生产后更敏感更细腻的莉莉需要的是更多方位的爱抚,更有耐心的撩拨,黑皮不求沟通,只求释放的活塞运动,完全不能满足今天的莉莉。每每黑皮释放完毕,翻身睡去后,莉莉会更加地空虚,这时她会回忆起胖爷叔痴迷的口唇,瘦爷叔灵活的手指,在一次次回想中,莉莉如醍醐灌顶般明白了爷叔们的高明,尤其是瘦爷叔,真正是懂女人的啊,循序渐进不骄不躁,时时刻刻注意对方的反应调整节奏,敌进我退,敌驻我扰,进两步退一步,像跳探戈一样,这才是玩啊,男女间就该这么玩啊,不然漫漫长夜怎么打发啊,这样玩才能一辈子不腻啊。明白了自己错过了极品的男人,莉莉恨不得坐时间飞船穿回去告诉年轻的自己好好享受,多多享受,浑忘了瘦爷叔对莉莉是只此一回,再无下文的决绝。青春有悔,但后悔无用,现在的莉莉只能用自己的十根手指,用浴室的喷头洒下的热水来抚慰自己一寸寸饥渴的肌肤。久而久之,莉莉的眼角眉梢也郁积起了一段哀愁,为人妻为人母的莉莉在相貌气质上离那个青涩懵懂的莉莉是越来越远了。见完阿兰后的午后跟平时不很一样,这天的连续剧演到二三十年前女主角公公婆婆的罗曼史去了,莉莉看得心不在焉,一直在想阿兰下午讲的种种事体,听到迭板板不再风光,连住的房子都没了,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惨样,这消息让莉莉很解气,果然老天有眼的,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啊。但长脚的情形又让莉莉物伤其类地唏嘘,当年新宿扫荡后长脚就带着山本回了一趟上海,在上海登记结婚后,山本就走了,以后山本的工资交一半给长脚,她在娘家天天搓搓麻将日子蛮好过,山本隔几个月会来看看她,不过呆两三天功夫她就烦,到后来签证下来了长脚又来了日本,天天看着山本更是横不好竖不好了,山本再把她当观音菩萨样敬,也不能让长脚开颜一笑,昔日英姿飒爽的长脚现在成了多愁多病的林妹妹了,时时叹息,夜夜失眠,头发一把一把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相比其他几个跟红顶白,没事也要踩别人几脚的典型上海小姐来,长脚这种北方家庭长大的爽直的性子很对莉莉胃口,莉莉很为长脚难过。可为啥长脚为个能不开心呢,莉莉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再想想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长脚大概是不爱山本的,所以天天不开心,自己呢,还爱黑皮吗?不,应该是黑皮还爱自己吗?莉莉确定黑皮已经不爱自己了,为啥不爱了呢?是因为自己老了,胖了,不漂亮了吗?但看看阿兰,就是她老成了这付模样,还是有男人死心塌地地爱她,虽然破了产,但真是有本事的女人,不像自己真是没福气的人,再好的事体到自己身上就会变样,姆妈从小这样讲自己的,当然讲的人自己也是没福气的,不住巴黎回上海了,是老头不要她了,还是她不要老头了,替别人养了这些年的儿女呢,也白养了,大概钞票骗到了,那就让钞票陪她过吧,英明神武地算计了一辈子,还是孤独终老,老讲别人没福气,她自己也不见得是啥好命,莉莉突然觉得心惊,到底是自己的命不好带累了姆妈,还是姆妈当年硬要生自己糟蹋了好命呢,外婆一直讲,小时候算过命,讲姆妈是富贵命,姨妈是劳碌命。命这事,到底算得出算不出呢,莉莉从自己想到姆妈,想到姨妈外婆,一径想下去,想痴了去,直到儿子睡醒了,一声声叫她,才回过神来。这天一辉睡得晚,起得也晚了点,起来已经四点多了,莉莉陪他玩了会儿,看看钟,就换了NHK教育台,让儿子跟着电视唱童谣,好在,夜饭菜有了,只要烧锅饭就好,中午在外头吃,也没碗盘积下来。莉莉可以继续想心事。待黑皮下班,晚饭摆上,黑皮父子对现成的熟菜不管是土豆可乐饼,还是棒棒鸡,煮毛豆,都表示出极大的热情,风卷残云地扫荡一空,莉莉看着不由地苦笑,看来自己烧的饭是真不好吃,莉莉决定以后多买点现成的,省事。莉莉快手收拾了饭桌,空出当中一块,摆开乐高积木让儿子搭,自己去刷了刷浴缸放好热水,让黑皮陪儿子洗了澡,莉莉也洗了澡,从壁橱里拿出被褥铺好,回到客厅里看见一地的乐高,儿子玩了一会,搭不出啥花样来叫爸爸陪,爸爸不理,自己也不耐烦玩了,拿着把塑料剑,在榻榻米上端着架势进攻爸爸,黑皮一手捏一罐啤酒,眼睛看着电视里的球赛,另一手拿一支断了的剑跟儿子心不在焉地打着,一辉觉得爸爸在糊弄他,老大不满意,要爸爸好好打,莉莉过去一把夺下剑,赶他去睡,儿子就地打滚地撒赖,莉莉听着他对爸爸的控诉,心里烦死了黑皮,放下球赛好好跟儿子玩会儿,就那么难?别说一天上班累,好歹准时下班的,人家公司职员天天加班到深更半夜也有空跟孩子玩的。对儿子不好讲啥,直接暴力镇压,一把拎起,塞进被子,大吼一声“赶紧睡!”看着儿子抽抽嗒嗒地委屈着,莉莉又不忍心了,拿起几本cad姐送给儿子的故事书,读起来,一辉收了眼泪,偎在莉莉胸前,乖乖地听,听完又要求再读一本他最爱听的面包超人,一连听了三遍才沉沉睡去。莉莉一边哄睡了儿子,已经累的筋疲力尽,没心思跟黑皮啰嗦了,听见黑皮看完了电视进来睡了,故意翻过身,背对着他,想让他知难而退,但黑皮浑不在意莉莉的冷淡,熟门熟路地扳过莉莉的身子,只剥了下半身,一句话不讲,就开始例行公事的夫妻敦伦。循例的运动,没有带给莉莉任何的快感和满足,待黑皮睡去后,莉莉觉得空气中属于黑皮的蛋白质的腥气和皮肤上的粘稠格外难耐,又起身去了浴室,把温度调高了一度,彻底洗刷了自己身上残留的黑皮的痕迹,在空虚中,莉莉的手指习惯性地动起来,经过腋丝,拂过乳晕,臍窝,柔软多脂的小腹,一路向下,一般情况下,到了这一步会渐渐兴奋起来了,但今天莉莉却意兴阑珊,渐渐高涨的欲望像被针尖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消失了,她明白了自己已经无法把自欺欺人的把戏进行到底了,就默默地关了热水龙头,擦干自己,又换了一身干爽的睡衣裤,回到卧室,把从被窝里翻出来的儿子塞回被窝,自己也躺下,却依然了无睡意,只看着头顶斑驳的天花板发愣,数着从窗外经过的车子带来的震动,没来由地对眼前的日子分外地厌倦,对两周后的上海之行有了几分向往。听阿兰讲姆妈现在算大老板了,美容院里老有面子的,莉莉打算好好做几次全身美容,养一养,阿兰今天看自己的眼光,让莉莉对自己的身材线条有了强烈的危机感,怪不得黑皮不爱自己了,原来是嫌自己胖了,老了不漂亮了。再想到回上海要住进姆妈的家,莉莉又开始担心,跟姆妈在一起的日子,并不是很多,到小学三年级为止,莉莉还是跟外婆睡的,姆妈的工作出差多,即使在家,也没怎么管过她,一直到她学模特开始,姆妈辞了职到上海借了房子,陪着她,那几年里,也没多少愉快的回忆,反正她无论做啥,吃得多了,练得少了,电话打晚了,无论什么小事都能激起姆妈的怒气,反正姆妈看自己就没顺眼过,现在自己这样胖这样穷,不晓得要被姆妈嫌弃到啥地步。担忧着向往着上海,莉莉朦胧睡去了。这天莉莉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六七岁的模样,姆妈带着穿一件花布衬衫,梳两只羊角辫的自己去上海的同学家,下了26路电车,从淮海路拐进了雁荡路,在复兴公园的后门,她看着小摊头上花花绿绿的风车不动了,姆妈哄她讲要是莉莉在同学屋里做客乖的话,回来路上就给她买。说完就朝前走,不再理会莉莉,莉莉又看了一眼风车,才回身跟姆妈朝一条宽宽的弄堂里走去,弄堂很气派,门口有扇大铁门,里面人不多,二楼的落地钢窗后都有洁白的蕾丝窗帘在飘动,家家大门紧闭,不像周浦,白天不作兴关门的。姆妈穿一件米色的两用衫,的确良裤子烫出两条裤缝,一双黑猪皮丁字形皮鞋白丝袜,一直走在前头,莉莉迈开小短腿努力地跟着,外婆讲的,上海有拐子的,专拐小孩,拐去了就打断手脚叫他们去南京路去火车站讨饭,莉莉要是不跟紧大人就会被拐的,莉莉顾不上看弄堂里三个穿着漂亮的连衫裙,梳着马尾巴戴着蝴蝶结的小姑娘在跳格子,只顾紧盯姆妈的背影,走啊走,突然那背影回转身来,是一张有三分像阿兰的陌生的面孔,不是姆妈!姆妈哪里去了?莉莉开始慌张,然后那三个漂亮女孩围拢来,对着莉莉唱,“乡下人,到上海,上海闲话讲不来,米西米西炒咸菜”仔细一看,是长脚,茱迪,迭板板,莉莉大叫姆妈,也听得到姆妈的回应就是看不见人,一个老爷叔跟瘦爷叔长得一模一样,身上穿着蓝卡其布的人民装,笑眯眯地用日语对莉莉讲,我带你去找姆妈,莉莉想跟他走,又想起外婆的告诫,大喊,“我不去,侬是人拐子”,老爷叔冷笑一声,变了脸,成了赌馆的小阿弟,戴着红袖箍,拖了莉莉就走,莉莉要大喊姆妈救我,但胸口被块石头压着似的,喊不出声,莉莉拼命摇头,下一刻,莉莉醒了,在一身冷汗里不知身在何处。10从梦里醒来后,莉莉愣怔了一会儿,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这梦昭示着什么,看天色渐渐亮起来,莉莉累极又朦胧睡去,没睡多久,闹钟就响了,一夜没睡好,只觉得浑身酸痛,人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该干什么,梦游似的烤面包,冲咖啡,做便当,鸡蛋卷焦糊了,咖啡多放了一勺糖,本来今天黑皮就是一肚皮起床气,昨天黑皮也很不满,莉莉现在只剩了一点点的耐心全给了儿子,明明上一刻还在给儿子讲故事,下一刻,自己去了,就翻身装睡。自己就这样让她讨厌?黑皮在自己耕耘得起劲时候,会眼巴巴地望着莉莉,也想得一个温柔的微笑,或销魂的呻吟,来激励下自己作为男人的雄风,但莉莉明显神不守舍,眼里没焦点,她在想谁?银座的还是新宿的?想到这点黑皮顿时扫了兴,草草释放后没情没绪地睡了。早上起来,又看见莉莉魂游太虚的样子,鼻端闻到焦糊味,端起咖啡喝一口又甜的发腻,不由得火气上来了,“不知道成天想什么!这点事都做不好。”莉莉火气也不小,“嫌不好自己冲,摆什么架子啊,”“什么事都要我自己做,凭什么要养着你啊,我天天上班不累啊。”“就你那点工资还好意思说养着我,我天天伺候你们就不累?告诉你,我们中国女人能一早上起来给你做便当,就算得贤惠了,别不知足!”黑皮到底口拙,不惯吵架的,沉着脸一口喝干了咖啡,咽下了面包,使气不拿做好的便当,重重关上门走了。莉莉气得双手发抖,打开便当盒,一股脑儿倒进垃圾袋,拎起垃圾袋,蓬乱着头发,穿着家常绒裤就出去扔垃圾了,到了门外看到电线杆子地下没有往常一样罩在网线下的垃圾袋,倒是四五个塑料箱子一字排开,不同的颜色里面分别放着玻璃瓶,空罐,饮料瓶,才想起今天是扔可回收资源的日子,不是扔可燃垃圾的日子,房东老太太弯着腰在整理,把饮料瓶子上没撕掉的包装纸撕掉放在另一个塑料袋里,一面嘀嘀咕咕着,“真是风气大坏,没公德心的人越来越多,标签都不撕掉。”眼角瞄到莉莉的垃圾袋,立刻直起身来,雷达全开,鼻翼兴奋地抽动,上上下下打量着莉莉,“杉田太太啊,今天可不是扔可燃垃圾的日子,我说呢怎么最近老有人乱扔垃圾,原来……”莉莉一阵气急,不过是跟黑皮吵了几句,脑袋一热没看日子,不是还没扔吗,就恨不得把过去十年方圆几十里乱扔垃圾的罪名都安在她头上,人在屋檐下,也只好忍着气,哆嗦着嘴唇说了句,“今天我记错日子了,从来没乱扔过!”转身走了,背后还传来嘀咕得特别响,存心说给她听的话,“外国人多了,东京越来越脏。”莉莉加快了脚步,一路疾走,到了家关上房门,眼泪像瀑布一样奔流下来。房东老太绝对有毛病的,日本人都有毛病的,就这种纸板一样薄的破房子借给你,付房钱从没晚过一天,她还像有了不得的恩情一样,扔个垃圾都要被人嫌弃,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这房子住不得了,自己命为啥个能苦,到日本房子越住越差,莉莉哭了一场,心里松快点了,去盥洗室好好地洗了个脸,认认真真画个淡妆,换好出门的衣服,才拿起攒了几天的瓶瓶罐罐,检查了一遍标签都撕掉了,盖子放在另一个小塑料袋里,果酱的空瓶用清水冲了,才拿出去。刚打算出门,儿子一辉倒自己醒了,在叫妈妈,只好放下,洗了手,让儿子上过厕所,换了衣服,开开电视让他看着,才出门去扔垃圾,房东太太周围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正在扯闲篇,莉莉觉得人人都在看她,心想一定是房东太太说她了,硬着头皮过去,冷着脸,放慢了动作一个一个地把瓶子罐头分别放好,转身走了,莉莉脾气上来了,本来每次会客客气气打个招呼的,现在干脆撕破脸了,就没必要应酬了,爱讲闲话就说好了,莉莉从小习惯的,反正唾沫星子淹不死人的。回到家,服侍儿子吃了早饭,继续让他看动画片,莉莉把洗好的衣服衣服从洗衣机里拽出来,去阳台晾好。看看天气不错,打算带儿子去公园,想起早上房东的狗眼看人低,特意挑了一件她现在唯一穿的上的大牌,巴宝莉的短风衣,出了门。可惜,一路上倒没看见那几个老太,到了公园,一辉就像开了锁的猢狲,一溜烟跑去爬山钻洞了,公园里一早出来的是小男孩多,一辉天天混在公园,也有了几个玩伴,连带的莉莉跟他们的妈妈也成了点头之交。爱好八卦是所有人群的特质,尤其是时间很多空间很小的专业主妇。这天的主题是商店街末尾接近公园的地方一家印刷小工厂厂房拆了一年多没动静,突然开来了施工队,看看外面挂的牌子,好像是要造新的楼盘,地方是真好,不知要卖多少钱一套,有几个租房住的太太很心动的样子,还特意问问莉莉,打不打算买,莉莉含混说再看看。有一个太太很懂行地讲点内部情报,这只楼盘价钱不便宜的,但施工单位是小公司,这个设计水平,施工质量总要比大公司差一点,实际上最好的楼盘还是公园后面的那幢,是数一数二的大公司造的,别看造了七八年了,抗震能力电梯设备啥的比新的还强呢,莉莉顶怕地震,倒对这楼盘上了心,再一想,不就是师兄家买的买的房子吗?他们三年前买的时候也说这房子造的不错的,房型,设备的设计思路很合理,虽然算二手房了,首付比例要比新房高,但也值得。莉莉说了这事,感叹自己存款太少,不够首付,不像师兄家太太是职业妇女两份工资就是不一样。专业主妇脸色都不太好看了,静默了几秒,马上切换到千年不变的话题,节约经上去了。莉莉楼下的邻居妈妈,粗壮的腰身生生把一件小花衬衫撑成了大花的,滔滔不绝地讲她的节省妙法,每周菜金五千分别放四个信封,什么打折买什么,每天根据打折广告决定去那家买菜,买什么,一锅咖喱饭吃三天,前两天吃咖喱饭,最后一天弄稀了下乌冬面,每天记账,反省所有不当花费,不打折的零食,小瓶装的饮料都属于不当花费,月底钱多出来了才能去外面吃饭。一定去有优惠券的店,她一边自豪地细数,一边不屑地扫过莉莉外套上明显的标志,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省钱是专业主妇的职责。言下之意,很看不上莉莉身为穷人住出租屋倒穿一身大牌,老在外面吃饭的败家样。莉莉收到胖邻居不善的眼神,又是一阵气闷,今朝出门没看黄历,到处受气,她招谁惹谁了,一个个都欺负她中国人,日本真不是人呆的,她知道啥,中国国内的人日子比她过得好多了,起码她周围的亲戚朋友,甚至周浦镇上的人,都没人这么算计着过的。这样一分一厘抠的日子就不是人过的,她莉莉不是为了过这样的日子跑到外国来的,也许她当年根本不该到日本来的,也有可能她现在交往的人群太底层了,老早在银座在新宿碰到层次高得多的人,从来没有人会赤裸裸地看不起中国人的,心里怎么想不清楚,至少面上都会客气地讲中国历史悠久,而且未来不可限量,莉莉想起来cad姐讲过的越是底层的人越排挤外来人口,因为他们只有在外来人口面前才有优越感,走吧,不能住了,这里真的住不得了。
2020年2月21日
其他

柳暗花明

回过头来说小毛。小徐走后,小毛更加消沉了。每天浑浑噩噩,自己觉得也就比死人多了口气,香烟倒吃的更凶了。但小毛要面子,心里再灰,面上还是装得若无其事的,怕嘴里有烟味,因此牙刷得很勤快,下巴依然刮得生青。爆炸头长长了,去剪短,只留了一点点蜷发,本来略显轻佻的桃花眼,此时带上了一点忧郁,气质倒是好了起来。从北京回来的阿科,看到这样的小毛,不由得心痛得抽了一抽。小毛这样消沉是为了君君吧?阿科从体校同学这里听说了,君君去读了大学,就不要小毛了。当时,她一阵狂喜,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小毛肯不肯放下君君跟自己好呢。阿科心里没底,但总要试一试,才能心死。那天,阿科手里捏着打听来的电话号码,在新村里的传呼电话亭子里排着队,看着对面正在打电话的姑娘艳羡不已。那姑娘烫了一头大波浪,姜黄色的羊毛衫很贴身,外罩一件白的滑雪马甲,配一条黑色的反裤脚西裤,活泼娇俏,电话里发不完的嗲。阿科再低头看看一身运动衣的自己,更加没了自信,衣服可以去买,头发可以去烫,但发嗲怎么发,现学也来不及了。大波浪姑娘订好了下次约会时间,说了几次“拜拜”后,挂了电话,阿科只能咬咬牙,上去拨通了电话。小毛听到阿科的声音,想起这个沉默的高个儿女孩,想起在体校成群结队嘻嘻哈哈的日子,突然觉得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暖和感伤,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这种情绪叫做怀旧。小毛又想起来体校里三个人去吃一起小馄饨的光景,就对阿科讲要请她礼拜天去吃鲜得来排骨年糕。阿科放下电话,马上一攥拳,气沉丹田,一声“哈!”在比赛的时候,每次扣死一个球就会这么来一下,给自己鼓劲。然后她急急忙忙回家,带足了钱出门去。青年队的津贴很高,但她从来没为自己买过衣服,平时一直穿着发下来的运动衣,连内衣都是妈妈买好寄到北京的。现在她捏着鼓鼓的皮夹子去了四川路,听说四川路也有个体户商店,买中外合资的羊毛衫,牛仔裤了。阿科买了一件大红的蝙蝠袖羊毛衫,和一条牛仔裤,这条裤子是看店的小哥,特意去后面翻出来的,最后一条原版进口的,阿科套上去,正正好,根本不需要改,紧紧包住腰臀,从膝盖处开始微微张开的小喇叭,让阿科显得飒爽挺拔,看店的小伙子敬仰地望着阿科,更加恨自己的脚短,他自己每次都要裁掉尺把长的裤腿,生生把喇叭裤剪成了直筒裤,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阿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太高不好看,总以为男人都喜欢像君君一样娇小玲珑的姑娘,今天被他这么一夸,倒也生出了几分自豪。礼拜天下午四点钟,焕然一新的阿科,在西藏路的汹涌的人流中,一眼看到了高高瘦瘦的小毛,笃悠悠地向她走来。这一瞬,时间静止了,周围的人像潮水一样退去,天地间只有小毛,微笑里带着三分萧索。这萧索让阿科的心痛得抽了一抽,这一刻她就下定了决心,要是自己跟小毛有缘分,那自己就要一辈子要对小毛好,因为,她不要看到小毛难过。两个人一顿排骨年糕吃下来,一张十块头出去还有得找。小毛看着眉花眼笑的阿科,一身新衣服,坐在油腻腻的台子前头没一点不自在,拿起边边角角搪瓷已经残破的盘碗也没一点嫌弃,吃的清清爽爽,不由得笑了,真是好养活。小毛这一笑,倒又是在体校里看惯了的腔调,于是阿科放心了。心想,只要一次一次约会下去,小毛就会开心起来,他不见得一辈子忘不了君君。小毛请这顿饭倒不是约会,他现在根本没轧女朋友的念头。他也知道阿科的前途比君君还要好,上海的三大球里头,篮球强一点,足球也不差,就是排球比较弱,阿科去过青年队,打赢过日本队,这成绩摆出来,有的是好工作等着她。再说她革命干部家庭出身,听说刚在北京入了党,这样有大好前途的人,何必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呢,自己,是无论如何,就是爬都要爬出国的。吃完饭,两个人溜溜达达顺着金陵路往外滩方向走,外滩的黄浦江边,是恋爱中的男女的集中地,所谓情人墙,一对一对的男女挤得脚都插不进。只能继续往前走,小毛打算走到南京路再分手,送阿科上了杨浦方向的电车,自己就可以回去了,阿科羞答答跟在后头,开心得脚下像装了弹簧,在外滩的情人墙旁边过了一过,她就觉得是在谈朋友了。两个人想岔了,气氛反而好起来。小毛因为没对阿科动心思,所以跟君君约会时的欲火焚身到现在就成了彬彬有礼,手都没拉一拉。阿科是只要看到小毛就开心,何况云淡风轻不动手动脚的小毛,看上去更加派头,让阿科越看越欢喜。这良好的气氛一直维持到阿科回到家以后,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小毛没约下一次,也没问自己接下来去哪里,小毛还是不打算跟自己好的?阿科吃不准了。闲下来,阿科把约会过程一遍一遍回放,好像捉到了关键词“出国,去日本”,哦,小毛要出国,为啥呢?是被君君伤透了心,连上海都不要呆了?再想想,即使是也不要紧伐?他还没准备好再谈一次女朋友而已,只要欢喜,男追女,还是女追男,根本不是问题。下次吃饭自己请好了,追男朋友跟打球是一样的吧,一次扣不死,球又传过来了,那就再扣一次么。于是,阿科又打了一个电话过去,故作欢快地约小毛去陕西路上的蕾茜饭店,她记得老早大家一起去吃过蕾茜鸡的,阿科对市面上新出来的啥个肯德基,汉堡包没啥想法,还是喜欢老式样的菜。阿科的欢快没感染到小毛,小毛明确地说,自己要出国,所以不谈女朋友。而且每天晚上要去读日语。小毛的声音里有一点克制下来的不耐烦。这一点点冷意,透过电话线把阿科带进了三九寒冬。阿科放下电话,三魂失了六魄。原来,就是没了君君,自己还是跟小毛没缘分。等等,小毛并不是喜欢别的女人了,他只是想出国,当然对自己也讲不上欢喜,但只要不讨厌,就还有机会!想到这里,阿科立刻去翻行李,翻出一张名片,是打完日本队以后,在联谊活动时,一个中文讲得很好的日本老头塞给每个队员的,讲如果下次去日本打比赛,请一定联络他。“凑義一
2020年2月13日
其他

天意弄人

小毛钻头觅缝地找出国的办法,还是没搭到直接的路子,人托人的,没个准话。弄的他天天垂头丧气的。最近,学校里开始给小学生课间喝牛奶,一般同学一个月9块,乒乓队的免费,有国家补贴,小学在市中心,大多数学生家境都不错,所以订的人很多。小毛被派了活,天天踏一部黄鱼车(三轮车)去中心点把不锈钢罐里的牛奶拉回来,每个月有十五块补贴。因为很没形象,小毛本不想做,但想想就算只有十几块,多多少少也是笔钞票,还能天天出去溜达溜达,赛过放放风,就咬咬牙,开始蹬三轮车了,隔壁台子
2020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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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显神通

出国去哪里?以及怎么去,去了以后留得下留不下,是整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经久不衰的热门话题。当然最好去美国,有亲戚的可以去探亲,有人一去不回头,也有人去了再回来,在移民局留下好记录,继续申请移民。还有那种,去了一趟回来,就出名的,是因为天天说美国这样不好那样不好,于是各种机关学校都请她去做报告。小毛所在的教育局,也组织老师们去听了一次。做报告的是个清瘦的中年妇女,在十一月的深秋里,穿一身蓝灰的薄呢西装,质地挺刮,剪裁得很贴身,头颈里围一条玫红和白色相间的丝巾,衬得周围的那些领导老师肥大的化纤衣裳,格外地土气陈旧。这位身姿挺拔的女士,面色暗沉,嗓音嘶哑,显得很疲惫。她先客气地向大家道歉,说因为天天做报告,所以嗓音有些哑,态度谦和,用词文雅,跟平常做报告的干部有点不大一样。然后她开始为大家介绍她如何接待美国亲友,一不小心就用了上海话,更加显得琐碎而亲切。多年没有回过国的亲戚吃到小绍兴的白斩鸡,喜欢得不得了,说美国的鸡都是速成的,鸡肉木呼呼的不好吃,鸡毛菜蓬蒿菜也清香得让人落泪,因为美国的菜都不香的。然后她就总结道,原来资本主义社会是这样急功近利的,连鸡都没有鸡味道,所以还是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优越。又说到她去了美国以后看到的种种光怪陆离的现象。美国的菜汉堡包,牛排都没啥好吃,中国饭店又贵得不得了,还要付小费。马路边上经常看见有人拉提琴,弹吉他,路过的人有时会放一点零钱在打开的琴盒里,他们美国的艺术家居然沦落到去街头卖艺,生活朝不保夕。而我们的艺术家都是国家干部,在大剧场里为人民演出,多么巨大的差异。纽约地铁里涂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自己家里的亲戚,被抢过几次了,那些都是游手好闲黑人青年,他们找不到工作,就抢劫斗殴,甚至吸毒,在唐人街,还看到过站在街上揽客的妓女!资本主义社会真是黑暗啊,哪像我们祖国到处朗朗乾坤,青年个个健康向上,所以大家不用向往美国,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国家最好!演讲到了尾声,婉转的吴侬软语换上了铿锵有力的普通话,也许是不太习惯的缘故,她紧咬着后槽牙,努力地卷起舌头,把一个个翘舌音,后鼻音念得特别标准,分外激昂,很有一点样板戏里女党员的腔调。报告结束,稀稀拉拉的掌声来自老阿姨老爷叔们,那几个“健康向上”的小年轻,就懒得捧场了,还鄙夷地嘀咕,“哼,说得好听,还不是不会英语呆不下去,就回来捞政治稻草,我就不信她儿子女儿会放着留学的机会不要去!”去美国是条独木桥,实在不好走,据说就算是自费留学,是探亲,是陪读,备齐了资料也会被拒签,拒签的理由五花八门,很难总结出规律。去港澳完全就是攀亲戚了,不管是七大姑还是八大姨,只要搭得上就走得了。但是,上海人总觉得港澳还不够外国,虽然广播电台都开始教粤语了,上海人总舍不得把出国梦托在半洋半土的港澳,可以的话还是走远一点吧,比如新加坡?甚至远到南美?那几年,上海人的地理知识一下子丰富鲜活起来,最早移民南美的说是去了远在天边的城市,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名称长的吓人,调皮的人故意用上海话说成“玻璃木梳眼泪水”。那里听着还好,据说都是白人,只要开得起中国饭店,都能发点不大不小的财。就是办起来蛮贵的,基本上都是第一批开了个体饭店有了钱,怕国家政策有变化,再变成投机倒把分子关起来,所以趁着政策好,赶紧走。当时改革开放还没多少年,有钱的人到底少,于是更多囊中羞涩的人去了南美的玻利维亚,这是个地理考满分的人,也未必知道的小国家。据说是出了一个中国血统的女人当大使,所以签证特别好下,费用比阿根廷便宜许多。但是再回过头想想,这么个国家,这个叫拉巴斯的首都,真的值得去?于是,新华书店的世界地图卖得特别快,大家都买了一张,回去仔细找,看完闷脱了,简直就是国际版的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的穷乡僻壤啊?好像有画报上登了照片,看完更郁闷,当地人一个个黑红的脸膛,披一块毯子,看着就不像有钱的样子。出国是为了过好日子吧,去那种地方跟插队落户有啥两样?大多数人就打了退堂鼓。也有胆子大的,砸锅卖铁,借遍了亲戚朋友,买了签证,转三次飞机去了名字都第一次听说的外国,也有头子活络的,利用转机的三天签证,过境日本时干脆黑下来打工了。既然这样,为啥不直接就办日本呢?小毛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去日本,日本的一切,符合小毛对花花世界的想像。山口百惠,松坂庆子,中森明菜,就冲那些漂亮又贤惠的日本女人,也值得去一趟。怎么去呢,据说也不难,办自费留学,不需要太高的学历,不像美国还要考托福。日本只需要高中毕业证书,还要有一两万人民币,拿着这钞票去找替你办留学手续的人,听说这些人都要狠狠要斩侬一刀的,如果自己能找到保证人,就可以便宜不少。总而言之,是拿材料统统交给代理人,让他去日本申请,把材料交上去,自己就可以等签证了,拿到了签证再去校领导那里开证明,去公安局办护照,最后买张机票就可以巴拉巴拉东渡了。小毛一边报了一只日语速成班,一边钻头觅缝地找可以为他办留学的人,还要见缝插针地拍拍老娘马屁,打算跟老娘借个万把块。老娘应该还不是万元户,也不要紧,让她再去借就是了。这样的三管齐下,小毛的日子空前地充实起来。读日语呢,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完50音图后就懒得去了,小毛实在是讨厌学校,甚至后来到了日本自费留学以后,一天课都没去上过,但一口日语倒是蛮过得去的,完全没有外国人腔调,这又是后话了,暂且按下不表。
2020年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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サラダ記念日/色拉纪念日

相约中了大奖后携手浪迹天涯那么先打开地图看看愛された記憶はどこか透明でいつでも一人いつだって一人无论爱的记忆如何透亮一个人总归是一个人君の髪梳かしたブラシ使うとき香る男のにおい楽しも
2020年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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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世界

君君去了上海师大读书,虽说师大不算啥好大学,但毕业了总能进个机关啥的,就算一样是铁饭碗,锃亮的不锈钢饭碗,跟破搪瓷饭碗还是不一样的,比起君君,小毛捧的就是破搪瓷碗。因为乒乓是国球,打乒乓的人特别多,不象练游泳队的打篮球的,能集中在体校训练,打乒乓的就分散在各个有传统的小学了。小毛就进了这样的小学,跟着老教师一起带乒乓球队。虽然只是普通的小学,但历史上的成绩还是碰碰响的,出过不止一个世界冠军,全国冠军,奖杯锦旗挂满了一面墙。小毛这种只进过上海市队,还没得过国际比赛名次的的,在学堂里真是提都不用提的级别了。小毛初到小学,进了办公室,长手长脚地,在狭小的办公桌前坐下,四顾茫然,想到以后就得在这里终老了,不禁有一点灰心。再过三十年,自己就是那几个畏畏缩缩的老爷叔的样子,天天穿一身发的运动装,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体育老师专供营养品还得省下来给儿子女儿吃。小学老师中,多的是大妈,她们或壮硕或枯瘦,一律亢奋,尤其是中年的语文老师班主任,训起人来一个钟头不要歇气的,那几个教数学教美术的老爷叔,就显得气弱了很多。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是眉清目秀的秀才,在阴盛阳衰的学校里几十年呆下来,已经变得比女人都婆妈,工会里发啥东西提前半个月就打听好了,苹果橘子一包包看过来,恨不得每一个都去掐一掐,斤斤计较,左挑右拣得让女老师们都火大。同时,又容易满足得让人心酸,当个教研组长就意得志满,升到工会主席简直打算昭告天下,好像天下世界就只有学校这么一口井大,而自己是天底下顶顶顾家的好男人。男老师的婆妈是小毛看不上眼的,中年女老师里有个把书香门第的出身的,倒还顺眼,一口带上海腔的普通话自有一份婉转,平时话不多,衣着得体考究。看着别人一窝蜂地抢着挑大一点苹果橘子,反而退后一步,拿到拣剩下来的也不计较,笑笑,转身再挑几只好一点的塞给小毛。小毛在小学里实在讨人欢喜,老阿姨们看见小毛总是眉花眼笑,还一个个抢着给他做媒。于是老爷叔们就看小毛一百个不顺眼,尤其是一起带乒乓球队的秃头组长,天天要嘲唧唧地他讲几句,上班迟到了几分钟啊,带体能训练的时候,居然教队员跳迪斯科啊,小毛身上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是很明显的,连书记点名批判过的,作为乒乓队主教练,有必要为小青年把好关。小毛虽然没当回事,但天天有人在耳边叽咕,也有点烦。进小学才一个月,领了一次工资,两次补贴,小毛就把自己的人生一眼看到了头,他看着手里几张十块头,觉得前途一片黑暗,真是一点劲也提不起来。小毛上班无精打采混日子,下班两眼放光看世界。比起阴暗老旧,一成不变的弄堂小学,外面的世界真是精彩得让他热血沸腾。外面的世界像万花筒,欧美的,日本的,香港的台湾的,统统好的不得了。东风饭店开了肯德基的家乡鸡,一套五块几,小毛发了工资,就叫上几个朋友,去吃了一顿,一只鸡腿,还有一块带骨背肉,炸得黄澄澄,喷香,一口下去满嘴流油,生的卷心菜切的细细的拌了色拉酱吃,好吃是好吃,可惜三口两口就没了,不过瘾。吃了一顿肯德基,被老娘嘀咕了半个月,所以,还有好多好多没吃的,一时也不敢去试了。延中汉堡包,面包里面夹牛肉饼,还有港式饮茶,德大西菜社的日式思盖阿盖,路边烧烤,羊肉串,鱿鱼串,新东西一样样冒出来,就是一只黑白电视机,这一年里放的新节目,外国电影,要比前头几十年加起来还要多。手脚快的,看完转身就学起来。美国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一放,街上带蛤蟆镜的人就一下子多了,他们眼镜上的商标都不舍得撕的,撕了人家哪能晓得侬用的是进口货阿,要几十块一付来!放了香港拍的《上海滩》,一班小伙子也想学许文强,就是礼帽没处去弄,白围巾倒可以弄一条充充场面。电影院放了日本电影追捕,马路上就有了一批把大地牌风衣领子竖起来学高仓健的,还有了一批留起矢村警长的大鬓角。那几年,人人知道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个个觉得手里的工资太无奈。别说几百块一双的进口耐克鞋,就是国产狼牌高帮运动鞋的也要50块一双,还买不到。小毛托人去买了来,再配上柳林路个体户摊头上买的石磨蓝牛仔裤,尼龙的拉链的击剑衫,总算好出去见人了,但为了配齐一套行头,小毛这几个月,天天吃老娘烧的泡饭乳腐,连一碗辣酱面都舍不得吃了,嘴里淡出鸟来。诶,人穷志短啊,小毛很看不起这样的抠抠索索的自己。穿上石磨蓝牛仔裤和狼牌高帮跑鞋的小毛更加显得身光颈靓,腰细腿长,出众的外貌更让他在老阿姨老爷叔中间更加鹤立鸡群,像王子一样耀眼,但这只是众人的感觉,小毛倒觉得一自己现在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花的样子,跟坐在隔壁的那只秃头又近了一步。“不要,我绝对不要变成他!我一定要离开这地方!”每天早上起来,小毛在镜子面前仔仔细细梳好他的爆炸头,对着镜子发誓。就这样,暑假里才进来上班的小毛,还没放熬到寒假,就已经想溜了。当然也只是想想,辞职是不敢的。平心而论,自己也不算差的。住在一条弄堂里小学同学,工作更差,啥个小菜场啊,煤球店啊,女同学也有做纺织厂的,三班倒。最倒霉的,去环卫所扫垃圾,倒马桶。这样比下来,小毛的工作还是很不错的。柳林路上摆摊的个体户,听讲是赚得不少,不过那是泥饭碗呀,国家风向一变,就变成投机倒把分子了。只有提篮桥(上海监狱所在地)出来的人,要么是上山下乡回来没工作的,才会去摆摊头,混一碗饭吃,小毛好坏还是干部编制,辞职去做个体户么,好像还犯不着。那几年,全上海的有志青年都知道,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外资公司赚外币工资,这条阳关道明明白白,清清爽爽。只要考得进,立刻身价百倍,小毛也有个同学考进了大学,毕业以后就进了外资,第一个月工资就比他在国营大厂当总工程师的爷高了十倍,另外还有外汇券发,还有可能公派去外国出差!当然,门槛也不是一般的高,弄堂里好几个大学毕业生,进了外资的也就这一个。既然外资企业进不去,再去读大学研究生也不大现实。那么干脆就出国吧,哪怕去洗几年碗,就能买上三大件五小件,彩电冰箱用起来,老婆带上白金项链,老娘有了宝石戒指,一家人立刻变侨眷。这个国又怎么出呢?虾有虾路,蟹有蟹路,随便用啥手段,出得去就是英雄。八十年代初,大家看完电视,闲下来就传各种八卦消息,其中一半是咸鱼翻身的,一半是出国消息。小毛住的七十二家房客的石库门房子。弄堂里最早传的八卦是,前几年从甘肃下放回来住在3楼亭子间的老右派,平反了,据说补发工资不得了,也不看仓库了,进了大学里教书。灰扑扑了几十年的老光棍,立刻娶了一个两颊红喷喷的西北女子,足足比他小了二十岁哦,据说是他下放的时候房东的小女儿,他落难的时候,这家人对他很好,他一翻身就回去报恩了。现在天天一身西装,红光满面。只是口味被西北娘子带偏了,早上不吃泡饭乳腐了,天天吃面吃馒头。那边洋房旁边汽车间里住的一家人,本来穷的连煤球炉子都生不起,天天拾废纸当柴烧,今年找到了早年失散的外国亲戚。喔唷,一下子南风窗(海外关系)就挺起来了呀,彩电冰箱不稀奇,还搬回来一只叫啥先锋音响的,开起来动静大得不得了,地板窗户都会摇摇动,光光响,不过,这立体声倒真的是好听,比砖头样的三洋收录机高十七八个档子。说起出国,顶争气的还是过街楼里住的颜家,小儿子从小读书好,考上清华大学,去了北京,后来又拿到公派名额,要去美国旧金山读书了,不要自己掏钞票的,奖学金包吃包住。这消息听得一弄堂的做娘的,回去都准备好了鸡毛掸子,要盯牢儿子女儿读书,没海外关系的人家,靠自己一样能出国,这是八十年代最励志的故事了,小姑娘英文好的话,连相亲的时候都多几分胜算,志气高的婆阿妈都希望媳妇能陪儿子读英文,考托福。上进姑娘考托福,随时准备陪夫君出国留学。而天生丽质的美人,不耐烦这种一步一个脚印的路,无论什么朝代,美人都有一步到位的特权。小毛家隔壁横弄堂,张家屋里有个漂亮姑娘,是弄堂里的一枝花,书读得一般般,连技校都考不进,招工考进了钟表厂,马上轧了男朋友,是伊单位人事处长的儿子,立刻分到资料室,从此再也不用穿上油腻腻的工作服进车间了,男朋友还天天管接管送。毛脚女婿上门这天,东西带得两只手拎不下,火腿香烟老酒,还有一只奶油蛋糕大得像圆台面,伊拉姆妈上下左右邻居都分了一块,是鲜奶油的蛋糕,不是啥麦淇淋植物油的,也真舍得。想不到没过几天,又有小汽车接张家一家门到和平饭店吃饭,要么是订婚?啥人晓得汽车上下来,张家女儿臂弯里勾的是个老头!虽然一身西装笔挺,但肚皮老大,头发倒是染得漆黑,大家惊的眼乌珠都落下来了,没听讲张家有啥海外的舅公叔公啊,一打听原来是香港富商回来娶填房的,年纪倒好做她外公了!弄堂里迷过她的小伙子都恨得咬牙切齿,张家楼下客堂住的是个出版社编辑,摇摇头,叹一口气,“一树梨花压海棠啊,作孽作孽”。有人去打听到做媒的是小姑娘的过房娘,还晓得了前头的太太,留下来的儿子女儿一大串,孙子都读幼儿园了,老头自己老家是宁波的,从小在上海学生意,发妻是老家人,他这辈子最欢喜的就是上海女人,老婆生癌到了晚期的时候,他就托了人到上海来觅一个填房太太,小姑娘的过房娘跟这富商是远房亲戚,收了不少礼品,为他找人。前几年小姑娘二十岁生日的时候,过房娘送的一件红底白点,领口有飘带的连衫裙,就是从香港带来的。当天,还拍了彩照。照片寄去香港,富商一眼看中,转身就给几个儿子分家,留下了一笔资产准备娶她回来。小姑娘的过房娘也是厚道人,听讲太太还没咽气,就不肯去讲,拖了一年,太太过世了,但小姑娘偏偏轧了男朋友,过房娘犹豫了再犹豫,还是跟自己小姐妹就是张家小姑娘的姆妈讲起了,想探探口风。要是照老规矩,这样做事体是不作兴的,但她到底不舍得回掉这桩姻缘。男方虽然年纪大了点,难得是从不讨小的正经人,又是香港大老板,自己的子女也想托他找找路子,做点生意也好,进个港资企业也好,都要他照应的。想着就是吃自己小姐妹埋怨一顿,也要把事情讲讲清楚。讲的人迟迟疑疑,含含糊糊,听的人倒是眼里放出光来,一字一句问清楚,年纪多少,是要找人,还是已经看中,听得对方已经等了自己女儿快一年,也没动别的脑筋,立刻点点头,晓得这件事不能再拖,上海的漂亮小姑娘多得是,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虽然不晓得小姑娘怎么被说服的,大家只听说小姑娘托人办了长病假,再也不去上班了,想想也是,怎么好意思再到厂里去。再后来,一身一身,纱的绸的,呢的绒的,还有看都看不懂啥料子,也不晓得叫啥名堂的衣服穿出来,没几个月,人就变得像电视里的华侨一样了,再后来有人听讲,订婚的时候,香港人给的是钻戒,带在手上,比一百支光的电灯泡都亮。钻戒啊,不是啥方戒铜箍戒,弄堂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就叽叽喳喳开了,“啊呀,开眼界了,香港老板就是不一样。”读过教会学校的李师母和王师母,听见这话只会摇头。“啊呀,当年阿拉结婚的时候,马马虎虎过得去的人家都要备一只钻戒的,有啥稀奇啊。方戒,铜箍戒,这种东西,是过节的时候赏给娘姨的呀,一本正经当婚戒,不要让人笑死啊,又不是拉黄包车的。一克拉的火油钻也说啥开眼界,诶,也不怪伊拉,从养出来就没看见过好东西。”“是啊,一瓶夏士莲雪花膏也当啥新鲜宝贝,我讲我四十年前就用这个雪花膏,哪能过了几十年还用这种老古董啊,化妆品么翻起花头快来西个呀,弄不巧是外国人淘汰下来的。”几个小姑娘被老一辈劈面一头冷水浇下来,再看看自己身边姐妹,结婚的时候男方买只浪琴手表已经是顶天了,想要一根金项链,千难万难。于是一下子郁闷起来,一样是个人,从小大家一样跳橡皮筋,一样吃泡饭油条,嫁人了,凭啥就差噶许多啊?原来,这些老阿姨年轻的时候过得比自己好,钻戒居然是人人都有的!原来,“万恶的旧社会里”当一个娘姨,一年都能挣几只金戒指,现在,靠自己的几十块工资,连件中港合资的新式羊毛衫都买不起!最近,想嫁到外面去的漂亮小姑娘越来越多了,于是小毛这个美男子,空前地没了人气。当然也有看得中小毛的老实姑娘,小毛一点都不稀罕,他情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找一个木头一样的女人当老婆。小毛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当然天天在想女人,既然漂亮女人看不上他,他也没打算娶一个回来看到腻,更何况,他也没房子。所以,如今的小毛一门心思,只想出国。
2020年1月22日
其他

柴米油盐中的诗意

女诗人这个词很容易给人时时临风洒泪,刻刻对月伤怀的感觉,她们中固然多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飘渺仙子,偶尔也有写出“穿过半个中国去睡你”,这样泼辣坦荡的。阿海要为大家介绍一位日本女诗人,俵万智,她的风格又很不一样,她的诗集创造的记录曾引起全社会的轰动,让许许多多不读诗的人知道了,日语31个字,居然能这么写,可以这么琐碎而优美,家常而浪漫。第一本《色拉纪念日》的诗集曾红透半边天,卖出了280万册。然后第二本《巧克力革命》,也持续火爆,简直有洛阳纸贵的势头。在她的笔下,下厨,洗衣,这些琐碎的家事并不俗气,入诗也自有婉转妩媚的情怀。我喜欢这样的诗,试着把它译成了中文。我以为,作为一个文艺女青年,为人妻,为人母的过程,未必是从珍珠变成鱼眼的退化,也可以是成长。我们可以用诗意的魔法,救赎那个困在一地鸡毛里的自己,我们可以用诗意的魔法,把碳一样朴实的琐碎日子,变成晶莹璀璨的钻。在分子结构上,碳和钻可是一样的哦。
2020年1月18日
其他

锱铢必较

被阿科惦记的这两个人,在上海狠狠打了几个喷嚏,以为自己感冒了。君君现在是师大的大学生,不管是考的还是保送的,戴着大学校徽总让人高看一眼,因此她觉得很幸福。虽然功课跟的有一点吃力,尤其是英语,她基础太差。但君君是很要强的,天天背单词,托人带了新概念英语课本,拿出积蓄请外语系的替自己从头补起,好在体育专业的程度也不深,她一点点地赶上来,到第二年就当了三好生,又进了学生会,前途一片光明。君君家里这几年家里条件好了,爸爸结束病休后,被派去搞第三产业,当时物价已经涨得很快,国营厂靠死工资已经不能吃香喝辣了,厂里要多发点奖金福利,都靠第三产业赚钱回来,人人都在破墙开店,小百货,服装店,样样有,货色都从广州或者温州弄过来,价钱都是几倍几倍往上涨,有的比较稀奇,电子打火机啊变色唇膏啊,就卖得飞快,像那种黑呼呼的电子表,一条街上都是的,清仓大甩卖都卖不掉。君君爸爸的运气还好,没抢到电子表,拿了几箱别人都不看好的彩色水笔,没想到,倒是卖得不错,女学生写贺卡总喜欢买上一支鲜艳一点的笔,一下子都卖光了,开门红的战绩,让君君爸爸顺利地当上了三产部门经理,副科级。虽然店是公家的,但进货,走的是君君妈温州亲戚的路子,这里面弄点花头太容易了,君君爸爸有了外快,马上买了一根24k的金项链配了个金鸡心送给老婆,让她好回娘家走走。君君妈戴上,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因为嫁这个病鬼,对家里的照应样样不及大妹妹,被娘家人冷落了多少年了,她今天也有了这扬眉吐气的一天。君君读师范,一个月也有十八块补贴,腰包鼓起来的爸爸,一直觉得小时候亏欠君君了,每次都回家再塞个五块十块给她,君君手里宽裕了,打扮得更加时髦,追她的人真是要排一排队了。君君一家现在的日子天天向上,但是这好日子是君君的,跟小毛没半点关系。小毛跟君君彼此有意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会弄到形同陌路呢,说起话长。送了阿科去北京回来的路上,小毛请君君坐了坐老大昌,一人一杯咖啡一杯惯奶油,坐在位子上,周围都是一对一对的。这也算他们俩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吧,以前都是三个人,所以两个人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勉勉强强地坐了半个钟头,吃光了惯奶油,就走了。君君还好,小毛很不开心,这也太亏了吧,算了,第一次也就这样的程度了,下一次再找机会吧。下一次他们去了襄阳公园,绕着公园走了两圈,找到了一块湖石坐下,冬天的公园,很少有人来,小毛一看四周无人,一把拉过君君,头一低,就熟门熟路吻了上去。君君开始只感觉到头上阴影笼罩下来,然后热烘烘就鼻息喷到脸颊上了,再下一刻,一条湿漉漉的舌头伸进来,君君吓得,手脚都僵了。要过了几十秒才反应过来,马上一把推开小毛,“侬流氓!”说完,眼泪扑簌簌地下来了,小毛一开始也有点慌,想好好哄哄小姑娘,晓得小姑娘还没经历过,总归有点难为情的。但一听见流氓这词,不晓得为啥,心就一下子冷了。一言不发送君君回家了,本来说好去襄阳公园隔壁的天鹅阁吃意式西餐的,如今也不想提起了。而君君根本不记得天鹅阁的西餐了,唇舌间小毛的舌头留下的感触,小毛靠过来的时候身上的男子气息,都让她发晕。她一张脸红得要烧起来,人轻得像一片羽毛,暗暗想“怪不得人家讲不正经的女人是骨头轻,却原来骨头轻是这样开心的事体。”君君的两只脚踏在棉花上一样走了两条马路。一路七想八想,低着头,也一言不发。小毛虽然有点尴尬,但是也懒得猜。两个人就这样,闷着头走了几条马路,到了淮海路全国土特产商店门口,当街架着一只大铁锅在炒着糖炒栗子,温暖的香气一阵阵传来,小毛重重吸了口气,就冲过去买了。带女朋友出门一钱不花是说不过去的,买一包糖炒栗子吧,也还算体面。小毛买了半斤先剥了一个放在君君手心,君君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想想刚刚自己是不是太凶了,她一笑,紧张的空气马上和缓了。两个人吃着栗子沿着马当路往斜桥方向走,又走了两条马路,君君家快到了,小毛把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塞到君君手里,“弄到少林寺票子,我就打电话给侬。”说完就走了,小毛走得这样干脆,头都不回,根本没一点点不舍得的样子,君君觉得很不是滋味,“打起‘kiss’来这么熟练,现在又一付无所谓的样子,哼,他肯定不是第一次!”拎着一袋半温的栗子,踏进空无一人的家门,君君突然觉得说不出的烦闷,说不出的委屈,她的初吻就这么潦草地交出去了。而且,她自己也不知道,以后打算跟小毛怎么样。在市队隐隐约约有过这样的传闻,说有一个很风骚的老阿姨的队医,跟丈夫一直两地分居,平时住在单位里,她对小毛特别“好”,好到什么程度,她不敢猜,即使猜到了又怎么样呢?再说这女医生已经调走了,据说是放弃了上海户口去四川了。如今再说啥也很没意思。过去是没办法问了,那小毛的现在,当然可以管得他服服帖帖,别说别的女人,就是雌的虫都别想接近小毛,要做呢,也是做得到的。但是,要管他的话,不给他点甜头是看来不行的,小毛不是吃素的人,他非得占足了便宜,才会听话,那么,自己愿意给到啥程度呢?今天一不小心,就走了一大步,已经打过“kiss”了,再下去,会怎样?要是有了点啥,就必须赶紧嫁给小毛?不,君君马上否定了。她才不会把自己的终生交给小毛这样的男人。然后君君被这样的自己吓到了。原来,自己是个坏女人,水性杨花的坏女人。君君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小床边,忘了脱大衣,天一点点暗下来,她也没觉得,一直到姆妈回来,看见坐在暗头里的君君,吓了一跳。“一个人在暗头里做啥!”君君妈妈嘀咕了一句,又看到台子上一包糖炒栗子,“喔唷,这东西贵得不得了呀,买它做啥。你自己也要有点算计,存点嫁妆,现在啥东西不涨价啊,样样都要抢的。哦对了,我抢了一条被面子,是五彩绣花绸被面,侬看看颜色中意伐?”被姆妈这样一打岔,君君也不再漫无边际的想下去了,反正一切还早,再看看吧。又过了一个礼拜,小毛电话打过来了,君君就跟他去看电影《少林寺》了。灯一暗下来,小毛的手就摸上了君君的大腿,君君想想不大好,伸出手来想赶开小毛这攻城掠地的侵略者,没想到小毛的大手一把按住了君君的小手,还空出几只手指,不断骚扰大腿根,君君哪经过这个啊,一下子人都软了,又羞又愤,大脑一片空白。两个钟头不晓得看了啥,小毛花了大半个钟头,仔仔细细地摸了君君私密的所在,直摸到手指觉得有点儿潮热了,才停止进攻,但还是把君君的小手按在自己的大腿上,一直到看完了整场。散场后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于是匆匆分手。小毛在琢磨,电影院里不过就这那样了,下次要到啥地方去,可以有突破性的进展。要么,到朋友家里看录像?弄盘有点颜色的?小姑娘纯是纯的,太僵了,要给她开开眼界,女朋友么,主要还是用的,不是摆着看的。而君君懵懵懂懂地回到家里,脸上还是一阵热一阵冷,今天她第一次明白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欲望,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体会有变化,心里的恐惧远远大过欢喜,她感到了前路的可怖,反复对自己讲,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打开抽屉看着姆妈为她买来的大红绸被面,摸过丝绸光滑的表面,摸过五彩丝线绣出来的凤凰,这是她的嫁妆啊,要八条被子吧,还要两条羊毛毯,几对枕头?这嫁妆可不是为小毛准备的。下一次,小毛再约她去看录像,君君看着小毛的眼睛,又有了新的发现,他眼睛里只有欲念,并没半点爱慕,头脑一下子清醒起来,她镇定地看着小毛,坚决地说了两个字“不去。”小毛看着突然大义凌然起来,活像刘胡兰的君君,明白了,这小姑娘不好骗,突破性进展看来是没可能了。要是阿科,大概不会这么精。老实讲,小毛从来没想过结婚,正好,君君也没想过跟老毛结婚。这样的男女,在纽约,在巴黎,甚至在东京,都很常见,他们都会有一段短暂的甜蜜时光,在熟悉了彼此的身体,满足了最初的欲望以后,也许会继续,也许会分手,都很寻常。但八十年代的上海,一对不想结婚男女朋友,很难找到容身之地。上海本土的女孩,精明实际也规规矩矩。所以君君也只能陪小毛走到这里了。这样的分手让骄傲的两个人都伤得不轻。君君进了大学以后沉寂了很久,都不敢接受别人的追求,但她的坚持让有心人看在眼里,暗暗赞一句冰清玉洁,然后君君有了一段大有前途的婚姻,这又是后话了。和君君分手后,而小毛也有了新工作,但这新工作让小毛更加消沉。
2020年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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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球女将(二)

搬了家,长脚又挽着老毛,去家具店认认真真选了一张席梦思的大床,一张吃饭桌子并两张椅子,本来长脚还想买五斗橱梳妆台,跑遍了新宿中野都没买到,又被老毛笑“真是乡下人,这里是东京诶,不是侬大杨浦!侬哪能不去弄一对痰盂罐。”被老毛一笑,长脚也泄了气,心想男人到底粗心,不知道自己的一片心,她是照着小时候看到的亭子间里的新房间,去布置的,她觉得这间就是她跟老毛的婚房了,自己这对新婚さん是“大兴”的,没登记,没婚礼,也没穿上婚纱拍套结婚照,只有出国前老毛娘给的一只旧的嵌宝戒,太老式了,没办法带在手上,实在是一点新婚的气氛都没有,所以长脚卯足了劲头布置新房,不然这声老公喊出去,总觉得有点心虚。老毛怎么可能不明白长脚的心,他就是
2020年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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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球女将(一)

长脚是个好看的女生。本来不叫长脚。因为她过去打排球,生得一双长腿,一米七八的身高,在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存在,再说她打过两年国家青年队,九几年,新宿歌舞伎町的酒吧夜总会里多的是退役的体育选手,但长脚打的是女排诶,就算只是国家青年队也还是很有份量的,因此人人叫她长脚,然后再加一句,长脚是排球女将哦。长脚的男朋友叫老毛,是打乒乓出身的,他只打到上海队就退役了。在上海叫小毛,也不记得啥时候升级成老毛的。长脚很爱老毛。所有的人都这么说。虽然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他们俩过去的邻居,当年的眼镜妹妹小卢,如今回忆起来还是一声一叹。“喔唷,长脚叫起老毛来,嗲是嗲的来,软是软得来……老~~公~~,喊一声要转三个弯,声音里滴得出三斤蜜!”十月的一个中午,高楼林立的办公区茅场町,一间人满为患的咖啡馆里,穿一身考究的套装,气场强大的的IT公司财务主管卢璐,对着新结识的网络写手阿海,在回忆往昔。二十年前,还是个萌妹子的小卢,随着出国浪潮懵懵懂懂地到了东京,在池袋的一间语言学校留学,她出国后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就是长脚。话说三月的春风里,小卢兴兴头头地下了飞机转大巴,在大巴上看着西新宿望不到边的高楼,一圈一圈叠起来的高速公路,惊得合不拢嘴,年轻的一颗心飞扬起来,顿时生出了万丈豪情,”东京是真优的,也是我的!”,但这波豪情只持续了三个小时。小卢跟着大巴到了中野,再坐上出租,东转西弯到了一幢两层的旧楼的前,核对了地址,带她来的人就坐上出租车走了。小卢抬起头来,看着风雨飘摇的招牌,“武田庄”,再看看纸头上写着203,确认了就是她未来生活的地方,一颗火热的心冷了五分。站在楼下,看着陡峭的铁扶梯,和身边两只死沉死沉的大箱子,只能发愣。下一刻,从楼梯上下来了一个长头发的大眼睛的女孩,穿着连帽抓绒衫,泛白牛仔裤包裹着一双格外修长的腿,下得楼来,看见小卢和她身边的两只大箱子,马上了然地点点头,对她讲一声,“刚刚从上海来是伐?”
2020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