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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先生“诗分唐宋”说管窥郑永晓【内容提要】《钱锺书选唐诗》的出版再次将学界的注意力吸引到钱锺书先生对唐诗、宋诗的喜好问题,“其实钱先生更喜欢唐诗”等类似的文字不时见诸媒体。辨析钱锺书先生的诗学倾向,必须全面系统地考察钱锺书先生的各种相关著述。他在《谈艺录》等著作中关于“诗分唐宋”的阐述至今仍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他十分关注不同时代各种文学体裁的“分化之迹”,但反对以历史朝代对文学进行分期的简单做法,而更愿意从文学内部去探索其递嬗发展之规律。《谈艺录》对朱彝尊的批评,对王士禛、田雯的赞赏及对顾炎武诗学倾向的辨析等无不显示出其喜好宋诗的倾向。《宋诗选注》批评宋诗之处甚多,用语亦颇严厉。然而在批评宋诗各种缺点时,几乎都会指出这种缺点的渊源和流变,客观上缓解了对宋诗批评的严厉程度。“诗分唐宋”的论述彰显出钱锺书先生一以贯之的文学理论,这是一种从文学作品中体味出的理论,而不是从概念到概念的理论。【关键词】钱锺书;谈艺录;诗分唐宋2020年11月,在钱锺书先生110周年诞辰之际,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钱锺书先生遴选、杨绛先生抄录的《钱锺书选唐诗》。鉴于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所具有的巨大影响,《钱锺书选唐诗》的出版再次将学界的注意力吸引到钱锺书先生到底是喜欢唐诗多一些还是更喜欢宋诗的问题,某些媒体报道中多次出现“其实钱先生更喜欢唐诗”等类似的文字。而此书出版发布会上葛晓音、刘宁、张剑等学者持论更为客观公允,比如张剑教授提到钱先生在《谈艺录》中谈到“诗分唐宋”,他总结的这两种类型非常具有开创意义。“钱先生选了思力深刻的杜甫174首,议论畅快的白居易184首,这很明显体现出他内心深处对宋诗审美类型更为倾心。”“这部选本的特点是,特别重视中晚唐诗人。”“其实这也反映出钱先生选的诗和他一直喜欢宋调这个审美范型有一定关系,因为中晚唐和宋代的诗学都是一脉相承的。”所言颇为精湛允当。鉴于唐宋诗优劣论、唐宋诗之争既是文学史上一个持续时间极长的历史公案,也对20世纪的诗歌研究、文学史撰写产生过相当的影响,重新考察钱锺书先生“诗分唐宋”说的价值和意义,仍不失为研究钱锺书先生诗学倾向,理解钱锺书先生诗歌喜好的重要途径。故笔者不揣浅薄,对此问题稍作梳理,以作为钱锺书先生110周年诞辰之纪念。一、诗分唐宋非仅朝代之别唐宋诗优劣论、唐宋诗之争是文学史上一个持续数百年之久的老问题,宋诗奠基人之一梅尧臣即对唐诗颇为不满,其《答裴送序意》云:“我于诗言岂徒尔,因事激风成小篇。辞虽浅陋颇尅苦,未到二雅未忍捐。安取唐季二三子,区区物象磨穷年。”[1]梅尧臣卒,欧阳修为作《梅圣俞墓志铭》有言:“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老以坚。其应于人者多,故辞非一体。至于他文章皆可喜;非如唐诸子号诗文者,僻固而狭陋也。”[2]批评唐人诗“僻固而狭陋”,用语十分严苛,其有意另创新体以与唐诗分庭抗礼之意图,昭然可见。若言唐宋诗之争端,实自欧阳氏启之,也不为过。宋人的探索在苏轼、黄庭坚时代取得突破性进展,确立了宋诗之不同于唐诗的基本面目,同时也招致了猛烈的批评,南宋刘克庄、严羽均系猛攻宋诗的先锋。《沧浪诗话·诗辨》云:“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3]宋诗在元、明两代都不怎么招人待见,而到了清代,宋诗则颇受尊崇。诚如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序》中所言:“宋诗也颇尝过世态炎凉或者市价涨落的滋味。在明代,苏平认为宋人的近体诗只有一首可取,而那一首还有毛病。”[4]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缪钺、钱锺书两位先生对唐宋诗各自的优劣有极为精到的论析。缪钺先生云:“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之弊为肤廓平滑,宋诗之弊为生涩枯淡。虽唐诗之中,亦有下开宋派者,宋诗之中,亦有酷肖唐人者;然论其大较,固如此矣。”[5]此论发表于1941年。其对唐宋诗各自的优点及易于产生的弊端给予了客观公正的评价,并断言“虽唐诗之中,亦有下开宋派者,宋诗之中,亦有酷肖唐人者”,确乎妙造精微之论。1939年开始撰写,1948年正式出版的钱锺书先生《谈艺录》对唐宋诗之异同亦有精当的分析:诗分唐宋,唐诗复分初盛中晚,乃谈艺者之常言。……余窃谓就诗论诗,正当本体裁以划时期,不必尽与朝政国事之治乱盛衰吻合。……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严仪卿首倡断代言诗,《沧浪诗话》即谓“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云云。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夫人禀性,各有偏至。发为声诗,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皆可分唐宋之畛域。[6]“诗分唐宋”这个术语并非钱锺书先生的首创,而是“谈艺者之常言”。如冯询《年来予诗愈作愈艰恐才尽欲勿作未必能也自题一律待证后来》:“必分唐宋关时会,不薄齐梁避俗妍。”[7]林昌彝《射鹰楼诗话》卷八引彭甘亭之诗:“厌谈风格分唐宋,亦薄空疏语性灵。”[8]陈衍《剑怀堂诗草叙》:“开、天、元和者,世所分唐宋诗之枢斡也。”[9]然而,清人中无论是赞同还是反对“诗分唐宋”者,都将文学意义上的“唐宋”视同于历史朝代之“唐宋”,由此造成很多纠葛不清的误解。钱先生这段关于“诗分唐宋”的阐述,非常清晰地阐明了其应有的含义,大体有三层意思:其一,诗歌分期有其内在规律和要素,未必与历史上的朝代分割相吻合。其二,人之秉性各有偏至,发为歌诗,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是所谓天下有两种人,故分两种诗。唐诗、宋诗,非仅朝代之别,而系体格性分之殊。其三,既然唐诗宋诗不能以朝代而论,则唐人中有开宋调者,宋人诗亦有酷似唐人者。这与前文缪钺先生所言“虽唐诗之中,亦有下开宋派者,宋诗之中,亦有酷肖唐人者”意义颇为相近。以我们今天的文学史观和文艺理论来阐释,文学自有其内部规律,其发展嬗变虽受时代因素的重要影响,但毕竟不能等同于历史朝代之更替。缪、钱二位先生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发此宏论,显示出他们高超的诗学修养和远见卓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