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据说宇宙的尽头是编制,其实冥府的尽头也是编制。只是前者表达的是一种情绪,而后者是可以证明的。冥府大约在东汉后期出现,这是很多学者的看法。在此之前,涉及鬼魂的事务由天庭管理。春秋时晋献公的太子申生,因为被骊姬陷害,于鲁僖公四年自杀身亡。到鲁僖公十年:秋,狐突适下国,遇大子,大子使登,仆,而告之曰:“夷吾无礼,余得请于帝矣。将以晋畀秦,秦将祀余。”对曰:“臣闻之,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君祀无乃殄乎?且民何罪?失刑乏祀,君其图之。”君曰:“诺。吾将复请。七日新城西偏,将有巫者而见我焉。”许之,遂不见。及期而往,告之曰:“帝许我罚有罪矣,敝于韩。”这个故事里,申生与天帝是直接交流的,“余得请于帝矣”,“帝许我罚有罪矣”,说明当时可能并无专职负责鬼魂事务的天官,都是由天帝直接下旨处理,但是如果都这么办,天帝肯定忙不过来。(附带说一下,在冥府官僚体系成形之后,依然有很多鬼魂通过“请于帝”的方式与天帝直接交流的记载。这类情况需要辨析,有时确实是向天帝告御状。但更多的时候是泛指天庭或冥府,并非由天帝亲自处理。就像六七十年代的战争电影中,武工队往往向老百姓自我介绍:“是毛主席派我们来的。”对这类说法不可过于较真。)冥府出现之后,早期的冥官都是由天官兼管。比如泰山府君,按照《博物志》卷一的说法:“泰山一曰天孙,言为天帝孙也。主召人魂魄。东方万物始成,知人生命之长短。”司命原本是天上的星辰,此时也担任冥官。《搜神记》卷十说:有周擥啧者,贫而好道。夫妇夜耕困卧,梦天公过而哀之,勑外有以给与。司命案録籍云:“此人相贫,限不过此,唯有张车子应赐钱千万。车子未生,请以借之。”天公曰:“善。”曙觉言之。《搜神记》卷十五说:汉献帝建安中,南阳贾偶,字文合,得病而亡。时有吏,将诣太山司命,阅簿,谓吏曰:“当召某郡文合,何以召此人?可速遣之。”北斗星也负责人的生死,《搜神記》卷三说:管辂至平原,见颜超貌主夭亡。颜父乃求辂延命。辂曰:“……颜依言而往,果见二人围棋。……北边坐人是北斗,南边坐人是南斗。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凡人受胎,皆从南斗过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斗。”《后汉书·文苑传·赵壹》言赵壹恃才傲物,为乡党所摈,抵罪几死,友人救得免。赵壹贻书谢恩,言自己几乎“收之于斗极,还之于司命”。说明汉代人普遍将北斗与司命视为掌管生死的冥官(星官)。星官主管冥府事务,一方面是冥府初创时期,缺乏干部,所以以星官先暂时代管。另一方面,星官本身在天庭就担任神职,编制问题在天庭就已解决了。至于担任泰山府君的天孙,身为王孙贵胄,更不存在编制问题。但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冥府急剧扩张,再由星官代管已不可能。所以逐渐从生人中招收冥官,关于这个话题,以前曾多次提到,这里只举一例:衡阳太守王矩为广州。矩至长沙,见一人长丈余,着白布单衣,将奏在岸上呼矩奴子:“过我!”矩省奏,为杜灵之,入船共语,称叙希阔。矩问:“君京兆人,何时发来?”答矩:“朝发。”矩怪问之,杜曰:“天上京兆,身是鬼,见使来诣君耳!”矩大惧。因求纸笔,曰:“君必不解天上书。”乃更作,折卷之,从矩求一小箱盛之,封付矩曰:“君今无开,比到广州,可视耳。”矩到数月,悁悒,乃开视。书云:“令召王矩为左司命主簿。”矩意大恶,因疾卒。(《幽明录》)王矩被征召为司命主簿,算是不低的职位了,当然,编制的麻烦尚未出现。虽然有征召的官方文书,但担任冥官似乎并不需要笔试、面试等一系列程序。到了隋唐时期,冥官几乎全部从生人中征召,司命也逐渐成为独立的官职,与星官不再有直接的关系。大历中,山阳人郄惠连,始居泗上。……岁余,一夕独处于堂,忽见一人,衣紫佩刀,趋至前,谓惠连曰:“上帝有命,拜公为司命主者,以册立阎波罗王。”即以锦纹箱贮书,进于惠连曰:“此上帝命也。”(《宣室志》“郄惠连”)娄师德布衣时,常因沉疾,……行路数里,见有廨署,左右吏卒,朱门甚高,曰:“地府院。”惊曰:“何地府院而在人间乎?”紫衣者对曰:“冥道固与人接迹。世人又安得而知之?”公入其院,吏卒辟易四退。见一空室曰“司命署”。问:“职何如?”对曰:“主世人禄命之籍也。”(《宣室志》“娄师德”)而征召冥官的手续也越来越完备,而且要经过审核:江南陆洎为常州刺史,不克之任,为淮南副使。……曰:“吾向梦人以一骑召去,……久之,吏引至阶下。门中有二绿衣吏,捧一案,案上有书。一紫衣秉笏取书,宣云:‘洎三世为人,皆行慈孝,功成业就,宜受此官。可封阳明府侍郎,判九州都监事。来年九月十七日,本府上事。’复以骑送归,奄然遂寤。灵命已定,不可改矣。”(《稽神录》卷一“陆洎”)陆洎之所以得到征召,是因为他“三世为人,皆行慈孝,功成业就,宜受此官”。不仅要查个人的前世三代,还要考察其品行与功业,非常严格了。只是,仍然没有面试、笔试的程序。当然,我们要明白,冥府的审核是认真的,他们无需向世人证明冥招程序的合法性。除了行政官员,冥府也会征召工匠、艺人:丹阳石秀之,宋元嘉中,堂上忽有一人,著平巾帻,乌布裤褶,擎一板及门,授之曰:“闻巧侔班垂,刻杭尤妙。太山府君故使相召。”秀之自陈:“止能造车,制杭不及高平刘儒。”忽持板而没。刘儒时为朝请,除历阳郡丞,数旬而殁。(《太平广记》卷三百二十四“石秀之”)一方面,唐宋以来,从生人中征召冥官的情况越来越普遍;另一方面,淫祀问题也越来越突出。在人间政府看来,那些没有得到官方批准和认可,没有编制的民间祠庙,供奉各种来历不明甚至是淫昏之鬼,扰乱了阴间与阳间的社会秩序。特别是,对于淫祀的认定,实际上涉及中央与地方的权力分配格局,也隐含了国家正统的儒家伦理、意识形态与地方性崇拜的对立与妥协。(《郊庙之外》第三章)涉及政治问题,政府就绝不会手软。所以一方面禁淫祀,就是清退没有编制的鬼神、冥官,另一方面采取赐额的方式,对由国家给予编制。其中宋代对地方城隍的赐额非常典型。北宋初年就开始清退不合格的城隍神,到宋徽宗时,确立了对诸祠庙的给告、赐额、降敕制度,也就是形成了城隍编制的基本规则。宋代以后,对于冥界日常事务的管理,主要由各地城隍神及土地神负责,而城隍、土地编制的完善,到明太祖朱元璋时期,彻底完备。洪武二年、三年,朱元璋分别下旨对城隍制度进行改革,“基本上是把传统的城隍信仰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并从国家祀典的角度出发,对以前较为零乱的各种封爵、祭祀形式进行了整序,将其制度化、规范化、理论化。这应该说是城隍信仰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中国城隍信仰》,110页)此后,城隍庙迎来了迎来了大发展,成为冥府官制中最为重要也最为庞大的官僚机构。在明代祭典中,城隍神列于中祀,与帝社、帝稷、太岁、风雨雷电、四季月将、岳镇、海渎、山川平起平坐,而且规模更大。城隍机构的扩张,一方面吸纳了更多的生人担任冥官,但与此同时,由于明清时期人口激增,冥府的编制又出现僧多粥少的局面:杭州钱塘邑生张望龄,病疟。热重时,见已故同学顾某者踉跄而来,曰:“兄寿算已绝,幸幼年曾救一女,益寿一纪。前兄所救之女知兄病重,特来奉探,为地方鬼棍所诈,诬以平素有黯昧事。弟大加呵饬,方遣之去,特诣府奉贺。”张见故人为己事而来,衣裳蓝缕,面有菜色,因谢以金。顾辞不受,曰:“我现为本处土地神,因官职小,地方清苦,我又素讲操守,不肯擅受鬼词,滥作威福,故终年无香火,虽作土地,往往受饿。然非分之财,虽故人见赠,我终不受。”张大笑。次日,具牺牲牢祭之,又梦顾来谢曰:“人得一饱,可耐三日;鬼得一饱,可耐一年。我受君恩,可挨到阴司大计,望荐卓异矣。”张问:“如此清官,何以不即升城隍?”曰:“解应酬者,可望格外超升;做清官者,只好大计卓荐。”(《子不语》卷八“土地受饿”)这个故事中的土地神,因为官职低微,且不愿“擅受鬼词,滥作威福”,生活清苦,同时不逢迎上司,升职城隍也很困难。已经暗示了冥官编制及KPI考核的种种弊端。更有甚者,因为上级公示程序的失误,造成一地有两位土地神的荒谬情形:某天官见一谒选者短而髯,曰:“此土地也。”此人归,暴死,赴部土地任。而其地已有土地,不纳,相闹。夜复见梦于天官曰:“天曹一语,宜已除注,第赴任无所,奈何?”天官讶然,知己有是语,而不虞以死授也。命于承发科,另立土地庙。至今吏部有二土地,而此独灵显。(《耳谈》卷十四“吏部二土地”)不知是否因为编制越来越紧张,在冥官的征召过程中,出现了笔试和面试的情形: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云:“请赴试。”公言:“文宗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病乘马从去,路甚生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宫室壮丽。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檐下设几、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几上各有笔札。俄题纸飞下,视之有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称其职。”(《聊斋志异》卷一“考城隍”)长白麟见亭河帅,因壬寅岁河决挑工被议,发东河效力,随钟云亭河帅同驻工次。夜梦黄衣武士持牌如校尉状,召赴试,即乘马随之。至一处,朱甍黄瓦,类帝王居,宫门外约集二十余人,有孙给谏素所相识,相与屏息以俟。俄闻启扉唱名,以次而入,殿庑下列坐矮几如廷试然。题为《毋自欺论》。各就席构思,论成缴卷,退出门外。一时许,闻鼓吹,开门,一朱衣人擎榜出,所取三人,第一孙,次某部郎,次乃麟也。继而传呼雷动,数力士掖孙入。须臾出,某部郎次入。最后麟入,跪丹墀下,仰视上坐,頳面长髯者为关壮缪,傍坐一人,丰颐伟干,须白如银,勉励数语,令暂归俟命,麟遂出。既醒,异其梦,不知何征。及以京堂需次都中,偶忆前梦,往访孙,阍人以病对。登舆欲行,忽阍人急奔出,曰:“家主已知大人至,有要言,请就卧内面谈。”麟入见,孙曰:“颇忆同考事乎?我先赴召,君当继至。”麟叩摄何职,曰:“七殿阎罗也。”问向所见白须者为何神,曰:“明代孙曰谷先生也。”次日孙讣至。不一年,某部郎卒,麟又越二年而逝。(《翼駉稗编》卷三“考阎罗”)城隍这一中层冥官需要考试录用,还可以理解,连阎罗王这样的高级冥官职务,竟然也通过考试的办法录用,可见冥官编制已经内卷到何种程度。更加严重的是,参与冥官职务竞争的不仅有生人,还有精怪,特别是狐狸精。在明清时期,随着狐族的强势崛起,他们参与冥府管理、争取冥界权力的愿望愈发不可遏制,而冥府对于冥官职位又采取兼容并包的态度,因此竞争愈发激烈:相传大内诸狐以端门仙狐领之,称狐大太爷。其在保定者曰二太爷,在天津者曰三太爷,皆曾受封锡。江宇澄提军言:国变前供职宿卫,恒内直。宣统己酉重阳,皖人某以乡谊访之,乞导瞻宫苑,江许之。同至端门,谋于宫监,欲登楼,宫监拒之。诘其故,曰:“今日群仙集宴于此。”江笑曰:“忝同内直,亦有缘法,容我作不速客何如?”宫监有难色,曰:“且容商之。”遂入,良久复出曰:“仙属却驾,夕当答拜。”不得已而返。及夕,待至更深,仙迄不至。五鼓入直,经端门,见数红灯坠其前,即之而隐。遇守监,诘仙不至之由。守监曰:“公过端门有所见乎?”语以红灯之异。曰:“即此是矣。”又尝与江谈,谓:“吾辈内直恐不久矣,行且有变。”江曰:“是何言哉!”曰:“仙言之也。”未几果有逊政之事。(《洞灵续志》卷五“狐大太爷”)狐狸精大太爷在皇城,二太爷在保定,三太爷在天津。仔细想想,倒与军机处、直隶总督、北洋水师学堂三个重要机构的所在合拍。晚清最重要的中枢机构,其地下安保工作竟然全由狐狸精执掌,完全纳入了冥府的官僚体系。比起明代皇帝出巡,狐狸精需要回避的情形,地位有了极大的变化。新城杜梧,少时习刀笔,为县吏。宿于公廨,每值雨夜,即有美女来与其寝处,却之不能,久而虺羸。一日,昏然如死,梦至一衙署,绝类县治。谛观之,则邑中之城隍祠也。出入皆公役,亦多熟识,但忽忽不忆其姓字。继见一老吏,侏儒短小,须发浩然,乃其同案某,以老疾而卒,殁又未久,颇能识之。因就而咨询,老吏骇曰:“若正少壮,何由而来此?”杜以情告,老吏曰:“此狐判官之所司也,盍往谒之。”亟引杜就东庑,见一人须毛如蝟,形状极丑恶。老吏代白其由,且为之缓颊。判似有难色,老吏又曰:“人鬼虽殊,实同桑梓。况案牍是司,彼此均属吏道,君可不念乎?”判无以辞,乃引杜入室,亲检簿箱。甫一目,即慨然曰:“予以少年色狂,思污一孀妇,狐因抵隙而来。病虽可为,但狐无能力祛,可奈何?”杜自揣并无是事,遂力争之。判取籍与观,则大书曰:“某月日,杜晤见邻妇王氏,心窃念曰:‘渠夫新卒,倘逾墙而搂之,为欢可期矣!’”杜始悚然。判因曰:“斯时予幸以差出,遂寝此念。不然,祸且不止于此。今受某兄重托,更念道之相同,当为召狐,以礼责之,或可以免。”于是以片纸书数字,顾室中一人曰:“速召东城破庙狐来!”持帖去。有顷,果见一狐,大于犬,徐徐而来。判引之与语,狐似桀骜不驯。判麾之使退,复语杜曰:“狐固无礼,宜以法惩。然妖由人兴,幸子广有余算,今归,正心以祛之,且延医治疗,病尚可已。至于意念之恶,尤所兢兢宜慎也。”老吏亦以此相嘱,相送出署。未及半途而寝,则家人将躄踊矣。自此杜以义理自闲,又延某名医,投以妙剂,疾果愈。后值独宿,狐辄来与之调笑,备极款洽,渐且以白身昵就。杜惟诵“妖由人兴”一语,不为少动。数夕,狐亦渐厌,因自语曰:“三日不见,非复吴下阿蒙。”遂去不复来。杜又弃吏读书,以明经入泮。迄今嘉言懿行,邑中犹推宿儒云。(《萤窗异草》三编卷四“狐判官”)这则故事很有意思,狐族与人类的矛盾纠纷,由狐判官负责处理,类似冥府给予狐族治外法权。这一职位的设定,显然也是占据了冥府的编制。以上只是简单梳理了冥府编制的流变,可以看出,即使在阴间,随着冥府职能的扩张,一方面对冥官的需求越来越多,另一方面,冥官的职位有越来越多的人(狐)参与竞争,内卷程度远超人间。比起阳间考公,冥府征召冥官时,对于公正、公平、公开原则执行得更好,但编制问题同样是死结,与阳间一样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