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合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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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行记 | 金鱼的故事

“混合生命”将记录一群长期相识的伙伴们的闲言碎语,并在互联网的虚空中召唤志同道合的人。我们最关心的问题是,怎样为了活着而说话,又因为说话而感到自己真的活着。在这一世相变幻,扑朔迷离的时代,我们感到回答这一问题并不容易,或许最重要的是先发出自己的声音。生命在今天,属人的抑或是非人的,都失陷于一片既角力又依存的混沌中,正无可奈何地驶向未知的宿命。在沉默、呓语、呼喊的环绕中,我们应该试着讲清道理,还是让鲜活多停留片刻?混合生命会轻声回答。像有风吹过的树林。金鱼的故事作者:小陈审校:小王、小黄、陈二、小曾作者按:离开新疆之前,我发过一条关于金鱼的朋友圈。此时回想起来,格外难受。2022年的一整个七月我都在新疆。我在北疆没有看见过金鱼,第一次见着是在从吐鲁番去喀什的火车车厢里。红色、瘦长、小小的金鱼,被放在盛满水的透明塑料盒子里,单独的一条。这个盒子在过道的小桌板上,到凌晨引发一场骚乱。这是一节沉默的、紧密的车厢,窗外是夜色下的戈壁。在戈壁看来,这趟夜行着的火车会是什么样子,徒留于我的想象。夜彻底深了,列车员正挨着车厢提醒乘客在熄灯前抓紧洗漱,待她回转时,又用手电一路照过来,终于发现端倪。“谁的金鱼?盒子裂了,现在里面没有水了,金鱼快死了。”在寂然的背景下,她的声音显得突兀。问了好几遍,车厢里似乎呢喃了几声,只有起起伏伏的呼噜声不断。没有得到答复,列车员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这趟车里的人到夜里仍保持着不免使人拘谨的秩序,一种疏冷的得体。这种默契能滤去空气里可能造成误会的话。再次看到金鱼,是在喀什的一家手抓店。餐厅里都是人,两人位的卡座要坐上三个。从门口进来穿着黑金色长裙的中年女性,肚子鼓鼓的,手臂也很结实,提着一模一样的一个金鱼盒子,脸上笑盈盈的。里面的金鱼还很精神,在水里一转一转,甩着尾巴。我开始一点点补全有关这条金鱼的情节,猜想这是南疆极常见的风物。这条金鱼的生机引发人心深处的悸动,游荡在各种际遇的角落。这样的金鱼原本也常见于内地的街头巷尾,我也有过几条。有一年春天,我央求爸爸带着我去街角五金店,用玻璃胶拼了一个大鱼缸,又费了老半天劲把这个简陋的鱼缸搬去教室和同学们分享。透过鱼缸去看,那是飘在空中的水,飞在天上的鱼。舒展、轻盈、浓烈。金鱼是很不好养的,它的生命转瞬即逝,给人成本不高却又短促的陪伴。后来城市变化得好快,连花鸟市场都不多见了。手抓店的这条金鱼确凿是妈妈给女儿带的礼物?我不知道。但这个金鱼盒子和她脸上不停扬起的笑,总是分不开的。那个笑容似曾相识。我想起在内蒙的时候,朋友跟我说,我们蒙古人和维吾尔人是没有矛盾的。但我们和哈萨克人有矛盾,因为我们太像了。他们去哪儿都打听这里有没有蒙古人,蒙古人能活他们就能活。他说完就哈哈大笑。我习惯了蒙古朋友说半句笑话的习惯。他的意思是你们汉人和维吾尔人是很像的。今年夏天的新疆就是这样热闹,人类能编排出的最虚幻的大和解也比不上。在各种力量的左右下,引动出的是最笃实的热望。好多当地的汉人说,新气象开始了,现在我们反倒变成全国管得最松的地方,得赶紧着挣钱,不然人都跑完了。在喀什黄昏的街头,我遇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她在一个人行道的衣服摊边上流连不去。这是个立着的衣服摊,自来水管做的支架,二三十条批发来的裙子垂挂下来,裙子上的花纹被风吹成一片。摊主壮壮的,操着一口华北口音,不知怎么就到了喀什,看我过来就冲我笑。可他的一条胳膊已被女孩牢牢抓着。“求你了大哥,你心肠好,一百块让我带两条走吧!”她的口气很调皮,又偷偷冲我眨眼。摊主尽力板住一张脸。他对那个女孩说,“一百块一条,最便宜了!”又转过来悄悄对我说,你有兴趣吗,最低七十五,还用手比划。我乐不可支,好像内地人的钱更值钱似的。女孩一计不成,又转到我这边。未等我答应,她已经摇头摆脑地挑起来了,“哎呀,这件合适!买两件吧。衣服好看的,你们汉人也能穿。”我忙不迭捧住她丢来的衣服。我问,你看上的裙子是什么样的。她指着一条豹纹花样的裙子说,这是给她妈妈买的,她还想给自己买另一条碎花裙,可是钱不够了。接着立刻放大音量,冲我说,“这个大哥人很好的,特别可爱。”摊主紧闭着嘴不说话了,只是摇头。我几乎以为女孩已不能得逞,却眼看她带着两条裙子跨上电动车,扫了衣架上的二维码自顾自付款。“大哥,帮你拉到客人了,两条一百块哦!”说完把车开上马路。摊主急了,“哎!哎!”
2022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