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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国农民工到亚洲拳王:如果不能打倒,就只能被打倒 | 封面

2017-08-11 丁雪 博客天下

电影《百万美元宝贝》,张永看了3遍,“人的一生就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过程啊。”


文 ✎ 丁雪

编辑 ✎ 方奕晗

 

世界拳击组织蝇量级现役世界拳王邹市明——CCTV5主持人周英杰拉着长声,停顿了一下,憋足了劲儿,接着喊了一声:“登场!”白光聚焦在身披金色战袍的邹市明身上,工作人员紧跟在后面,高举着他的金腰带。看台上的欢呼声一层层涌来,时针指向21∶20。这是7月28日邹市明WBO世界拳王卫冕战的现场。


770公里外的福州,在张永4.7英寸的手机上,拳台上跃动的身影搅动着他的心弦。因为儿子的出生,他已经5个月没打比赛了。他想重新回到拳击台。那里残酷、暴力,有关剥夺,同时也热血、沸腾,有关尊严。


渴望逆袭的农民工和缓慢发展中的职业赛事,在2003年8月21日发生关联。十多年来,张永从残酷的职业拳击丛林中突围,从人群走到舞台中央,收获了中国人在澳洲获得的第一条职业金腰带,那是他漫长岁月里的高光时刻。


 张永始终记得刚开始练拳时教练和他说的话——拳击可以改变你的命运。某种意义上,多年来,他一直在为这句话寻找注解。

 

村子


那是传统的西北小城——荒凉、空旷,到处都是灰突突的大山,植物稀疏地点缀在上面。小时候,村里不通车,从村子到最近的通火车的县城要三四十里地;到稍微大一些的城市天水,有90多里地,那曾是西北的关口。从村里出发,要走很远的山路,才能零星看到通往县城的农用车。


每次去县城买东西,张永都要骑自行车从低矮的丘陵穿过。这个破旧的县城,充满无望的气息,就像离家不远种的花椒树,在干燥的土壤上,抽出瘦小的枝丫,没有伸向蓝天的野心。


人们在这里谋生、种地、娶妻、生子,仿佛上一辈人生的循环。


张永想从这里走出去。


1999年,村里年龄稍长的人带他去新疆打工。那时他刚初中毕业,火车晃荡了两天三夜,周围挤满站着的人。


他们住在工地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每天早晨天不亮,工头儿就会砸门把大家叫醒。张永的工作是运送砂浆。那时他年龄还小,没有力气,手推车经常翻倒,每当这时,他就要把沙子再和成水泥,一锹锹重新加水。


老板把日升日落作为开工收工的时间。乌鲁木齐纬度高、海拔高,天黑得晚。那时,张永总觉得白天特别长。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能赚15块钱。前3个月,老板和工头儿闹矛盾,张永没拿到一分钱。


后来,他到离家更近的兰州打工。兰州冬天冷,水泥凝固,施不了工,一年只能赚半年的钱。赶上天津生产家具的工厂在兰州招工,他和4个初中同学被县劳务处的人领到天津,没来得及在家过2000年春节。


他还年轻,有使不完的力气,在天津开发区的车间里做操作工,一个月赚几百块钱。在20平方米挤满8个人的集体宿舍里,张永盘算着怎么省钱给老家多寄一些。第一年他给家里寄回4000多元。


当时保安部缺人,看张永个子高,就把他调了过去,管工厂进出的车辆,工作稍微轻松了些。那时,CCTV5的拳击比赛没日没夜地直播,他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从晚上12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夜班漫长,工作无聊的时候,张永会在值班室趁没人比画几下。


因为曾经被贴上残酷、野蛮的标签,拳击运动在中国被禁了近30年。1986年才重新恢复,一年后,开始举办正规拳击比赛。2000年9月,中央电视台正式在每周日播出世界职业拳王争霸战。拳击,作为一项发展中的新兴运动,伴随着新世纪的到来,渐渐走进国人视野。



张永在报纸上看到拳击俱乐部的招生广告。他从每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里抠出150元,报了名。


那是一个简陋的拳馆。在体育馆空场地的二层,200多平方米的地方,挂着几个沙袋、掉了漆的哑铃、磨损的手靶……只有墙上的海报很新,有关梦想,有关未来。它们被从《拳击与格斗》杂志上撕下,戴着金腰带的拳王泰森照进张永的世界。尽管在现实中,这个偶像曾一度身形踉跄,劣迹斑斑。


也是在《拳击与格斗》杂志里,张永第一次知道了邹市明,这个在体系里被重点培养的拳手,在很长时间内,让当时颠沛流离的张永很羡慕。


刚开始去拳馆时,教练问张永:“你是从哪儿来的,干什么的?”


“保安。从村子里来。”伴随着一些看不见的与成见有关的东西,这句话像掉在空气里,瞬间凝固。那时,没人和张永说话,“感觉他们都是另一个圈子,很孤单”。


保安不排班时,张永会骑三四十分钟自行车去拳馆,开始疯狂训练,每天做300次仰卧起坐 ,200次俯卧撑,跑步两三个小时。一次,因为训练辛苦,保安值班时,他没有精神,不小心睡着了。领导找了个理由,把他开除了。


他没钱,也没地方住,就在灰色水泥地上铺一层训练用的垫子,蹭住在拳馆里。晚上睡觉,空气中都是垫子散发出来的塑胶味和汗味——他每夜伴着这些进入梦乡。


他始终没有太多选择,正如被包围在绳圈之内,如果不能打倒,就只能被打倒。


 流派


21∶21,邹市明迈过绳圈进入拳台。聚光灯下的他不断跳跃走动,从国旗的位置,走到舞台另一端“拳盟中华”旗子的位置,那是邹市明旗下公司品牌赛事的名字。


通常,拳击分为奥运体系(业余体系)和职业体系两大流派。纳入顶层规划的奥运体系一直占据主流话语权,获得2008年、2012年两届奥运会冠军的邹市明收获了体制内运动员能得到的最多声誉。他受益于此,并将持续受益。


舞台下,欢呼声夹杂着尖叫声,红色的灯汇成一片海洋,比赛开始了。张永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邹市明依靠轻盈的步伐与对手周旋,几次组合拳精准地击中对手的头部,看起来是不错的开始。


人们总是喜欢比较,关于邹市明和中国第一个世界拳王熊朝忠在传播度和声誉上的差异。这种差异,张永也能感觉到,没有落差是不可能的。


常见的归因是,“职业拳击和奥运拳击在社会资源的支配力度方面的差异”。


张永不是没想过加入奥运拳击体系,当时他还在天津的拳馆。但教练保守,他自己也不懂,还要交生活费,这个念头很快就放弃了。


世界范围内,职业拳击始终是位于金字塔尖的运动。和体制内拳手相比,国内职业拳手在很长时间内,都在夹缝中生存。


这是张永过往人生经历中熟悉的主题。


很少有职业选手可以养活自己。张永丢掉保安工作后,为了维持训练支出,做过酒吧服务员,也在洗浴中心门口迎过宾。挑选工作只有一个原则——和训练时间没有冲突。


2006年,他参加首届天津市拳击锦标赛。那是一个星期天,在二三百平方米的拳馆,他穿着红色背心短裤开始比赛。下面几乎没什么观众。


对手的右后手直拳打到张永的下巴,他腿一软,坐在地上。过一会儿,又重新站起来。第二回合,他调整了状态,直接把对手KO。这是他第一次取得属于自己的胜利——虽然这次比赛没有奖金。


合流


22∶06,拳台上的形势急转直下,邹市明瞬间挨了对手5记重拳,在这个他取得过无数荣耀的舞台,他放慢了脚步。


他摔倒在地时,整个东方体育中心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然后是惊恐和诧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息。


这是邹市明转战职业拳击后屈指可数的失败。


转型是从2013年开始的。直到现在,在崇尚力量和强对抗的职业拳击界,“游击打法”都让自带奥运冠军光环的邹市明在新圈子存在认同危机。但他的加入还是部分消弭了职业和业余拳击间的鸿沟,引起一些人对职业拳击的关注。


那时,国内职业拳击经历了十多年发展,初成体系。最具划时代意义的是,2012年夺得WBC世界拳王金腰带的熊朝忠。


这个消息,无论对中国拳坛,还是对熊朝忠所在的昆明众威拳击俱乐部都至关重要——此前,他们一直在亏损。这家公司成立于2003年,当时国内还没有成熟的拳击付费市场,他们举办的第一场比赛就亏了几十万元。直到2011年,才通过门票和电视转播,获得营收。他们和国内拳击市场一起熬过漫长的8年。


差不多同一时间,张永在天津拿了3个锦标赛冠军,准备离开。他请了一个月假,把全国有职业拳击俱乐部的地方都走了一圈,最后投奔刘刚旗下的众威。


一次,在昆明训练时,张永左胸口的软骨被打伤。伤口翻来覆去地疼,晚上睡不着只能起来吃止痛药,但还是没用。


近一个星期,他都在10多平方米的出租屋里休息。房子之间挨得很近,推开窗户就是墙,阳光透不进来。在这个潮湿的空间,疼痛恐怖地蔓延,张永甚至在那一瞬间相信,真的再也不想打拳了。


一周后,墨尔本的比赛就要开始了,他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张永(右)


2011年,张永在国内只打了一场比赛,其他比赛都是在国外。在国外,职业拳击有专门的推广、票务、场馆公司,产业链很成熟,国内当时比赛仍然很少。这个从民间起步的职业体育赛事,远没有迎来发展的春天。


2012年,张永独自背包去了澳洲。


拳王


张永是晚上7点多下的飞机。过海关时,机场工作人员连续盘问了他3个多小时。那时他还不会英语,一边用手机翻译,一边指着手机和工作人员沟通。无奈之下,他们找了会说汉语的华裔帮忙。


“为什么带这么少的钱?”工作人员问。一般来说,这是在当地打黑工征兆的高危人群,有长期非法滞留的风险。


“我来这里训练,这儿有一些亲戚、朋友,我都可以向他们借钱的。”沟通反反复复,张永被放行时,已接近晚10点。


他只带了1000元人民币。从海关出来,饿得不行,他花了十几澳元买了三明治,但瞬间开始心疼花得太多,担忧起未来的日子。那晚,他睡在机场的凳子上。除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窘迫外,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一切都是未知。


他想去找拳馆训练——第一次来墨尔本时,刘刚带他去过的那家。没有地图,他凭着大脑仅剩的记忆,拎着行李箱,沿河一条街一条街地找,累了就睡公园。后来,终于找到了。


培训费很高,但训练水平很诱人。张永厚着脸皮对拳馆说,自己没有钱没有收入,但是想来训练,非常想。


对方看他可怜,就同意了。正常情况下,这里出场费的25%会被教练抽走。


张永又回到一边兼职一边训练的状态。他跑到唐人街,买了一个当地的电话卡,看到报纸上库房搬运工的招聘启事,就打电话过去。后来,他开始在建筑工地做小工,澳洲的太阳又大又毒,一个小时能赚十几澳元。他用各种办法学英语,在住的地方,床周围密密麻麻贴满了单词纸条,看到广告牌上不认识的词,他都会查查。


生活依旧窘迫,甚至到要为每顿饭加不加鸡蛋犹豫。为了省钱,每天训练结束后,他就回家做饭,第二天上班再带过去。他又跑去学瓦工,后来工资提高到每小时40澳元。


2014年年末,张永要为争夺WBF中量级亚太区洲际冠军金腰带做赛前准备。


训练过度造成的膝盖磨损折磨着他。不能正面跑步,他就改为侧着跑,实在跑不了的时候,就通过跳绳来训练体能。


2014年11月15日,比赛在澳大利亚一家娱乐俱乐部的宴会厅举行。拳台周围的VIP座位和后面的散座坐了800多人,有老外一边喝酒一边看比赛。舞台很亮,四周都是灯,热腾腾的气息在空气中游离。


台下,张永的亲友团和华人同胞一直高喊Rock Zhang,张永在这里的英文名字。Rock代表“岩石”,张永觉得它不起眼,但经得起风吹日晒,像自己一样。


比赛打到第七回合时,他连续两次击倒对手。比赛终止,张永获胜。


这是对手阿斯文·卡拜没想到的。2013年年底,张永第三次去澳洲,2014年初就要比赛,他还没有从奔波中恢复,状态不太好。彼时,阿斯文·卡拜的配拳师正在给他选择合适的对手。张永比赛时暴露出的糟糕状态吸引了对方的注意。他被选中。


成功来得不太容易,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吞咽下多次失败。去澳大利亚第一次比赛,输了,接着又输了第二场和第三场……一次比赛时,张永第二回合眉骨就被撞开,那里布满毛细血管,流了很多血,从脸上滴到拳台上。


▵张永(右二)


这次,他赢了。尽管只是亚洲区的金腰带,他还是激动得3天没睡觉。赛前,他没告诉家里。父母经常劝他不要再打比赛,每当这时,张永都会安抚他们,“早就不打了”。


父母从找上门的记者口中得知,这个“早就不打了”的儿子,得了金腰带。


张永刚开始练拳击时,没有名气,也不被理解。村里人谈到那些已经结婚生子的人,会顺便甩他一句“你都这么大人了……”,没说出口的后半句里充满叹息。有了成绩后,村里人说:“不容易啊,你现在厉害了。”


这个来自农村的选手,在那个被圈起来的四五十平方米的拳击台上,用拳头赢得尊重。


命运


22∶12分,邹市明的比赛结束。“我知道自己已不再年轻了……”在张永的手机屏幕上,这个36岁的男人站在舞台中央,头上混合着水珠和汗珠,在赛后感言里几度哽咽。


35岁的张永有些难过。对邹市明说的那些话,他感同身受,家庭责任分走了他越来越多的精力,这个舞台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三十五六岁,正是年富力强的人生阶段,在追求身体极限的拳击圈,指向的却是“不再年轻”,他们被残酷的竞技规则推向“中年危机”。


拳击里的线条、力量、生命欲望让张永着迷。不断被击倒又不断爬起来,像是对残酷生活和曲折命运的抗争。他常想起在天津时,教练说的拳击和改变命运的关联。


拳击改变张永的命运了吗?


看起来好像是这样。他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从县城到省城,从省城到大城市,从大城市又走到国外,他现在在澳洲,有了自己的家具厂。小有名气后,兰州一些拳馆会邀请他做宣传,还要参加好多澳洲商会的活动。


但直到现在,他在国内都没有稳定的住所,获得的金腰带也没有得到业内广泛承认。新浪拳击记者周超对张永的印象是“努力、有礼貌”。获得WBF中量级洲际冠军后,张永主动联系周超,想让他写篇报道,但周超觉得,这个金腰带含金量不够,拒绝了。


“最开始,走到县城时,有人嘲笑你是农村来的,走到省城后,有人嘲笑你是县城来的,走到大城市后,有人嘲笑你是从贫困地区来的……”张永对《博客天下》说,“后来我才知道,要改变命运真的很难。”


很长一段时间里,世界上收入最高的职业运动员都是拳击手。但这也是一项烧钱的运动。周超对《博客天下》举了拳手张志磊的例子。“在国外,他每星期要花1000美元请陪练,还要付给教练钱。教练一般是50美元一课时,起码每个月要花1.2万美元。”


还有中国拳手想通过推广公司,参加世界拳王梅威瑟的垫场赛,对方告知要交50万美元,但只给他10万美元出场费。


怀揣各种诉求的人挤到这个狭窄的独木桥上。在世界职业拳击界17000-20000名拳手中,只有不到400人能靠打拳击收支平衡,真正赚到百万美元以上拳酬的,不足30人。周超提到,“职业拳击前4场比赛,一般拳手都挣不了钱。甚至有的拳手要花钱给拳馆、推广人,让他们帮助自己出战绩”。


在明白成功比想象更艰难之前,人们受到这样或那样“英雄主义”的鼓舞,前赴后继,加入这项残酷的运动。


在苏州开了3年拳馆的陶涛对《博客天下》说,很多开始选择练拳击的人,家里条件都不是特别好。他提到前些天格斗孤儿的视频,想起里自己拳馆里那个“不喊停能把自己累死”的小孩。他从小父母离异,不愿交流,想通过这个“不需要太多交流”的运动找到出路。


“如果拳击运动有诀窍的话,那就是不停战斗,超越耐力的极限、破裂的肾脏和脱落的视网膜。诀窍就是,为了别人无法理解的梦赌上一切。”


这是张永最喜欢的电影《百万美元宝贝》告诉他的。电影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除了拳击一无所有的女孩,通过每一次击打,见识了更大的世界,听到越来越多的欢呼;也因为拳击,她在一次比赛中被对手偷袭,终身残疾,得到的东西被一点点拿走。


这个电影,张永看了3遍,“人的一生就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过程啊。”他感慨。







 文章首发于《博客天下》总第24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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