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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张艾嘉:我还没有准备离开,但也不想太文艺

2017-11-03 丁雪 火星试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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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尹夕远


在爱变得日渐模糊和稀薄的年代,她着迷于不同时间堆积在女人身上所产生的不同重量,用“很实很实的一个故事,表达一个很虚很虚的梦想”。



 

文 ✎ 丁雪

编辑 ✎ 方奕晗

 

大雾笼罩,诸事不顺。


导演张艾嘉反倒气定神闲。“等等吧,雾总是会散的嘛”。


凌晨5点多,剧组便一路从郑州开车到洛阳,拍一场迁坟的戏,是《相爱相亲》电影中最重要的场景之一。三代女人的命运将在这里产生交汇、爆发冲突。雾大到看不清前面的路,平时嘻嘻哈哈的剧组一下陷入沉默,“这天气怎么拍啊” 。


张艾嘉则没那么着急,独自在拍摄场地周围左看看右看看。太阳慢慢升起,穿过云层的光渐渐能让人隐隐约约能看到人影。导演说:“拍吧。”


演员郎月婷在电影中扮演张艾嘉的女儿,认识这么久,她从没见过张艾嘉着急。遇上张艾嘉拍摄期间唯一一次生气,是拍酒吧里那场戏。副导演和现场群众演员沟通时,不太顺利,声音有点大,到后来开始吼。


▵电影《相爱相亲》剧照 张艾嘉、郎月婷


“导演生气了,对他说,吼什么吼!”郎月婷告诉火星试验室,“她不喜欢工作人员在现场大声说话,觉得那样不够尊重人。可以好好说话、沟通的时候,没有必要吼。”


最近需要张艾嘉“不停说话”的事,是电影《相爱相亲》的宣传。在这部已经获得7项金马奖提名的影片中,她把镜头对准那个随社会变迁日渐模糊和稀薄的概念——爱。她着迷于不同时间堆积在女人身上所产生的不同重量,用“很实很实的一个故事,表达一个很虚很虚的梦想”。


外婆的离世牵扯出昔日恋情,乡下外公的原配姥姥因一纸婚约独自坚守这份爱。张艾嘉饰演的母亲岳慧英,四处为外公外婆合葬奔波,也遇到坚守外公坟墓、不肯迁坟的原配姥姥,女儿薇薇也在和妈妈、姥姥的周旋中,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爱情。


“讲我的电影,讲很多我的过去,讲很多我对爱的看法,好像把我一辈子都快讲完了。”张艾嘉告诉许知远。顶着秋雨前来听他们对话的队伍,从一楼的楼梯底蜿蜒到二楼门口。


此外,张艾嘉还要一家接着一家地接受媒体轮流采访。工作人员在旁边计时,时间被精确到分钟。被包围着的张艾嘉看起来很疲惫,有些感冒,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南方北方不停地跑路演,她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剧中的“家”对张艾嘉来说是极重要的场景,“长条的空间像一个柜子。小岛一样,每个人走路时,都得绕着它走。就像一个很和谐的家,中间就隔了这么一个事,大家有时看不见对方,各走各的,有时又可以聚集在一起。”张艾嘉对火星试验室说。




她对“形似”有特别的执念,给剧中姥姥的扮演者吴彦姝试妆时,试了两个多小时,衣服穿上一件觉得不对,又换另一件,一共试了40多套;拍摄《念念》时,为了找3个主角的童年演员,张艾嘉花了3个月找遍台北的学校、运动团体、百货公司、书店,一遍一遍告诉工作人员每个角色的生活背景、个性,最后,在2000个孩子里,找到4个最像的。


在两岸三地,张艾嘉是极具标识度的名字,她的电影往往和高要求、高品质相连。在剧中,田壮壮扮演的丈夫实现了对妻子岳慧英的最初的承诺,买了新车,带她去兜风,光线从车窗斜斜地照进来,空气被崔健的《花房姑娘》填满。张艾嘉特意把这个镜头留到电影杀青后才去拍,觉得那时“情感的堆积”会更接近真诚。


作为导演,张艾嘉有独特理解和塑造人物的方式。


电影开机前,朗月婷和宋宁峰在剧组吵了一架。后者饰演的阿达是她在剧中的男朋友。


剧本之外,张艾嘉给这次吵架单独写了剧本,以便演员正式表演前能相互熟悉。


薇薇坐在阿达家玩电脑,阿达在练吉他,“我前两天写了一首歌,你要不要听一听?”薇薇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啊,听啊,你唱。”阿达唱了两句后,薇薇还在电脑上打字,阿达生气了,“你根本没好好听,不唱了。”




张艾嘉告诉他们,起因就很无聊,你们俩自己吵吧。两个人一开始吵不起来,一来一往吵得彬彬有礼,一句话和另一句话之间空很久。大概练习了一两个小时,才有了些吵架的样子,“吵完之后,两个人果然变得熟悉”。


“张姐其实很洞察人心里一些细微的情感,感情这个东西慢慢培养是一回事,吵过架,人的交情是不一样的。”朗月婷说。

 

留下来


郎月婷是在拍《华丽上班族》时认识张艾嘉的。


开机前,编剧张艾嘉想和朗月婷见面聊聊对角色的看法。2月的香港,屋里放着暖风机,两个人都披着大衣,还觉得很冷。


晚上,朗月婷就收到张艾嘉托剧组人员送来的羊绒衫和披肩,全是张艾嘉自己的,“北方的姑娘不适应南方的气候,这些东西可能用得上”。


这部张艾嘉和杜琪峰联合监制的电影,很多地方拍得极其较真。为达到感觉,最后一场晚宴大吊灯上的水晶球,是一个一个穿上去的,不放心外边的人做,剧组的人穿了两天。


这一年,张艾嘉的另一部影片《念念》同时上映。电影拍完后,剪了9个月,她在一年多时间里,看了几千遍片子,尝试剪辑方式,寻找最好的感觉。




拍摄时,10月的绿岛风吹得凶猛,沙子一颗一颗打在脸上,沙滩上的脚印一脚比一脚深。去了无数次海边,有时刚准备好,阳光就被山头遮住,经常只能捕捉到一两个能用的画面,更多时候在干等;好不容易架好机器,很快又发现阳光位置变了,又要换。


位置的移动也让张艾嘉着迷。时代变迁,人心彷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冲击,人们该如何应对和自处?《华丽上班族》对准经济危机动荡后,人的生存和挣扎;《念念》则在琐碎的现实、迷茫无依的城市中,把镜头回归到更深处,回到原乡和内心,寻找安全感。


这样安静深沉的片子不是市场喜欢的题材。


两部片子“命”都不好。《华丽上班族》6天票房不到5000万元,《念念》遭遇“拍片门”,弹幕上,屏幕上,一半留言说的都是“看不懂”。


张艾嘉不信命,“文艺片可能不卖钱,可我去很努力地去做宣传,或许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得到”。


这是她作品中熟悉的主题,她习惯聚焦那些笼罩在女性身上共同的困惑——在各种欲望里挣扎、沉浮,宿命又不甘于宿命。




10月11日,《相爱相亲》第一次在媒体观影会上公开露面。放映结束后,穿着休闲白色T恤衫的张艾嘉在台上连鞠两躬。“北京今天蛮冷的,我希望这部戏可以带给大家一点点温暖。”


进电影院看自己的电影,她一向心生畏惧。怕别人觉得片子不好,还不得不因为她在场而故意奉迎;怕有人在看的过程中,突然站起来走了。她也不敢去香港的午夜场去看自己的电影,这个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重要仪式,收纳了观众的所有情绪,好的片子会鼓掌,烂片会直接大骂。电影《最爱》午夜场时,张艾嘉躲在家里,制片人第一时间给她打过来:“哎呀,好嗨森。”


前两天,为了宣传,张艾嘉不得不又看了一场露天放映,和观众一起。从头到尾,她被紧张感环绕,粗粝的风和车鸣从耳边呼啸而过,她觉得很受影响。“我喜欢安静,这个电影又是那么亲密的,被突然放在这么大的银幕时,让我觉得失焦。”


“要坚持这样的事,在这么商业主宰的时代,多难啊!”香港舞台剧导演林奕华对火星试验室说。他觉得张艾嘉的电影,“可以被留在时间里”。


他们相识于2001年。当时香港康乐文化事务署找到林奕华,让他给艺术节导一个张爱玲的戏。林奕华思前想后,想到张艾嘉,打电话去找她。那时,她早已是金像金马影后。记忆中的张艾嘉散发着友善的气场,也知道自己的局限,“张爱玲是很高的,我没她那个高度,你能把你现有的idea,拿过来给我看看吗?”


张艾嘉很少和身边朋友袒露脆弱和恐惧,反而是别人常常愿意去找她诉说。台湾音乐制作人黄韵玲告诉火星试验室,自己失恋时,有时会“抓着她讲”,她会陪着,从早到晚。


图/尹夕远


有一次,黄韵玲在公司看粉丝回函,否定的声音将她淹没,她看着看着眼泪就开始往下掉。那时,她和张艾嘉还都在滚石唱片。“不要因为一些外在的事影响自己去创作的能力。”这么多年,黄韵玲还记得当时的画面,张艾嘉一直在劝她回到内心,“有一段时间会参加很多综艺节目,到处做评委,张姐经常见到我会建议我回到纯粹的创作,觉得那是我真正应该坚持的。”


黄韵玲和张艾嘉在1999年合作电影《心动》。黄韵玲写完主题歌,唱片公司老板觉得当主打歌“非常危险”,没有副歌和明显的高潮,也没有华丽的唱法,并不容易讨得市场欢心。但 “张姐那时顶住压力,非常坚持,就这个旋律”。


这个旋律穿过岁月留了下来,陪伴了几代人,成为华语乐坛的经典声音之一。


张艾嘉一直想拍一些真正“留下来”而且“经得看”的作品,那种使命感驱动着她一直往前走。第一天走到片场时,她觉得非常自在,没有害怕,“好像这个地方很熟悉一样”。那感觉好像一辈子也不会变。


她不是被野心裹挟的人,但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结果。《青年电影手册》主编和导演程青松告诉火星试验室,第一次见到张艾嘉是在2010年金马奖颁奖典礼上。张艾嘉因为出演《观音山》入选最佳女主角,最终输给了吕丽萍。


此前,“《观音山》这部戏的宣传热点都在范冰冰身上”, 但 “张艾嘉对导演和团队的人依旧很热情。”


那天晚上,人群中的张艾嘉有些失落,有人打招呼时她还会笑盈盈的。她有些疲倦,很快就从热闹的酒会上离开,去了另一个餐馆。


图/尹夕远


张艾嘉自己看得开:“很多事情不能如你所愿,如果你喜欢,就留下来。”田壮壮说,“我们俩都爱电影,但我会远远地离开,她会拼命地挨着电影,然后再把我拽回来。”


张艾嘉最近一次哭是看梵高的画。“他的每一处下笔,你都会感觉他的感情、他的笔触,是从心里画出来的。”


弟弟生了孩子,梵高送了一幅画,“颜色和光线中,能感受到那种快乐、喜悦。但在那个时代,梵高真的没有一幅画卖出去过,最后自杀而死。我常常在想,他自杀时,是悲哀失落的自杀,还是觉得已足够,做的事已有了最完美的结束?站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哭。”


刘若英有时会心疼张姐,也理解她的不易。张艾嘉曾是她最初的伯乐和经纪人,现在的朋友和“亲人”,如今,刘若英到了张艾嘉当年的年龄,也开始走上导演道路,拍起和“后来”有关的故事。


“我的一个‘家人’,我们捧在手心上,几乎觉得她无所不能,走在哪里都有光环,却在她今天这个地位要去解释、去做那么多事,说那么多话,对她而言,现在的电影市场是新的环境。”刘若英对火星试验室说。


新的环境是一个更快的环境,资本裹挟着商业浪潮,来势汹汹。


在郑州,一个没有太多急速压迫感的二线城市,张艾嘉惊奇地发现,铺陈在《相爱相亲》取景书店外的大片地基,几乎每一分钟都在发生变化。




张艾嘉坦言,“自己是一个比较慢的人,想一个故事,常常会想很久”。她受到那一代导演的浸润,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和胡金铨导演外出拍戏时,在韩国待了一年,最开始的三四个月,他没有拍她一个镜头,24岁的张艾嘉开始在酒店里绝望地大哭。


后来才知道,那是导演为了训练她的耐性。在和徐克合作《最佳拍档》时,一个打耳光的镜头,导演拍了50多次,并在那样的不断重复中,找到“节奏感”。


彼时,社会刚刚从戒严时期松绑,台湾的“新电影”和香港的“新浪潮”运动迸发出蓬勃生机。


“心里那时只有朋友和创作,住在一家COFFESHOP,叫香颂室,每天人来人往,我们在里面打游戏机,做电视剧。”张艾嘉在《最好的女子》中回忆那个“美好的时代”。她后来告诉许知远,“那时我们这些导演几乎是每天都在一起,互相帮助,拍《十一个女人》时,经常是我剪片子时,他们坐在后面。他们剪片子时,我就坐在后面。”


潮水退去,人群散场。


后来,台湾电影新浪潮中的另一个灵魂人物吴念真不无感慨地提到,“华语电影新浪潮知识分子群体不会再重现了,现在,所有创作都已经被商业控制了,以创作者为主的作品的电影时代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来了。”


▵胡金铨片场工作照


1997年,那个“折磨”张艾嘉三四个月的导演胡金铨在手术中离开,2007年,告诉她往“向内心走”的杨德昌也走了.....


有的人永远留在那个时代,有的人还要踽踽独行。

 

美人鱼


“我们这个时代也浪费了她很多。”林奕华感慨。


他对杨德昌导演的《海滩的一天》中的一个镜头印象深刻。张艾嘉饰演林佳莉,在洗碗时,心里很激动,但直到最后一刻,才将碗碟推倒,开始质问丈夫。镜头里,有大片的沉默。


如今,无论是电影还是生活中,张艾嘉更接近这种包裹在平静表面下的力量感。


最开始不是这样的。年轻时,张艾嘉曾试图在惊涛骇浪中寻找平静。她会光着脚在马路上走。顶着剃得比男生还短的头发,踏着木屐穿着超短裙经过西门町时,甚至一度被抓起来,理由是“头发太短”。


事实上,她来自家教十分森严的环境,她对火星试验室回忆,“我们以前吃饭不准说话,假如你笑,啪一下就过来了,不是一巴掌,是拿皮鞭打。睡午觉,躺在那里,只要眨一下眼睛,紧跟着的也是打......对大人的尊敬、做功课、所有的礼节,都非常严格。”


她那时听过很多童话故事,对自由抱有想象,故事里有梁山伯与祝英台,也有美人鱼和美人宫。




多年后,《念念》中,关于美人鱼和自由的隐喻出现在她电影的开头。


“从前在大海很深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没人知道的美人鱼宫,好奇的小美人鱼每天都看见远方有一片发亮的光,那里是哪里啊,那里会有什么啊,有没有我从来没有看过的东西?”


那片“发亮的光”出现在哈德逊河旁边的里弗代尔,渴望自由的美人鱼游了出去。13岁,张艾嘉去美国读书时,英语讲得不好,被犹太人欺负。“他们还觉得中国女孩一定交不到男朋友,这都是小女生会做的事,那时我也是小女生,不服气,会和人家吵呀、打呀。”


在那里,她看到了另一种更宽广意义上的自由。上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兴起反越战的情绪,很多人跑到中央公园,她也会带着花,和他们一起走,大声唱歌。90年代,她在另一重时空中触到了相似的气息,她去德国参加讲座,从东柏林坐车到西柏林,人们摇着旗欢迎每一辆车,兴奋地招手,围墙拆了,她觉得这是一个开始。


这些和自由有关的东西会以各种方式给予她养分。1969年回台湾时,她经常手上会戴10个戒指,21岁,她写了一个关于同性恋发型师的剧本,当时没有人敢接拍。她热衷谈恋爱,曾让公司困扰不已,直到从公司解约。


美人鱼逃出美人宫殿,收获了整片大海,也遭遇大风大浪。浪打到岩石,退回海里,只留下岩石上的鱼。


1975年,要拍《八百壮士》的导演丁善玺找张艾嘉演杨慧敏。主角发布那天,张艾嘉一看,不是自己,是林青霞。丁善玺向她道歉,给出一个伤人却也无法辩驳的理由,中影公司觉得,如果考虑票房,林青霞会好一点。




90年代初,张艾嘉大大方方承认未婚生子,衍生的和婚姻道德有关的指责并没有放过她,把她抛入巨大的舆论漩涡。那段时间,她被妇女协会抵制。她曾说,“我最不能容忍自己犯的错误就是伤害到他人,这让我一直不安。”


她想办法把自己拽出来。林奕华看出她那段时期作品中的救赎意味。在香港国际电影节,林奕华问张艾嘉:“《最爱》和《心动》里,它们都在讲‘第三者’,一个女性对自己可能性作出的决定,这个决定可能对其他女性有负面影响,但她又会在自己的生命中找回另一个平衡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情感里的自我矛盾:自己的幸福更重要,还是别人的快乐更重要?”


张艾嘉没有正面回答。显然,她已经在更多的作品和生活中找到了那个平衡。《念念》最后,经历大风大浪的小鱼被送回了家,找到皈依和平静。


刘若英觉得自己和张姐“骨子里都是很传统的人。家庭观念很重,对待朋友很重视义气。”


朗月婷记得,有一次,张姐的二儿子和小儿子来剧组找她,她还没进门就看到他们,“65岁的张姐直接从门穿过大厅,一口气跑了几百米,一下抱住他们,啊,你们怎么来了,很开心。”


经历过早年的叛逆不羁,如今生活中的张艾嘉更喜欢简单自在,她很少发朋友圈,头像下面没有签名;在电影表达上,她会不断剪掉镜头那里多余的心事和锋利的棱角,更崇尚平静和波澜不惊的叙事。




《相爱相亲》有一幕是阿达和薇薇的告别。郎月婷回忆,“当时镜头大概跟了5分钟,其实我们俩在那个地方哭得很惨,导演反而会一直和我们强调,别再哭太惨了,没必要这样。最后剪进去的都是一些比较克制的镜头。”


“她要是想催泪,完全可以音乐一推,然后再哭很长时间。她没有。”


林奕华感觉到,张艾嘉这些年活得“越来越透彻,越来越清澈。”在作品中,“她以前都是演少女,各种各样的中产的、优雅的少女。现在她的角色,好多都不是最正面的,其实是在演一些人性的缺点和弱点,观众看到那些执着、自私、受苦的人,反观自身,得到洗涤,或者救赎。”


比如张艾嘉这次《相爱相亲》中扮演的母亲,就是一个初老的妇女。她急躁、琐碎,外强中干,自私也脆弱,但也有自己的执念。“这次,她扮演那并不讨好的角色,本身就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孤岛


9月的郑州很热,到《相爱相亲》剧组的那天上午,耿乐去见导演。他对火星试验室回忆,地上放了一排排红盒黑瓶的汾酒,一斤装的那种,张艾嘉递给他一瓶酒,“喝一点喝一点”。她说话语速很快,有时也会重复,穿着牛仔裤,套着卫衣,打扮得舒适简单。


他最开始以为导演是开玩笑的,或者只是礼物。刚开始的几条是没喝酒时演的,她惊异地问他,“你没喝酒吗?”


“你真的要让我喝酒?”


“真的!”她倒了两杯,四两左右。耿乐迅速闷了几口,“马上劲儿就上来了,演得挺兴奋的,来了一条,状态不错,又来了一条。”




刚拍完,晚上八九点,暴雨倾盆而至。”大家都躲了起来,导演临时决定,“就当下雨拍,所以就有场我们一起打伞的戏,有雨更有感觉。拍到十一二点才结束。”


“前几天,她来北京做宣传,召集所有人吃饭,刚到,什么都没吃,就喝了一杯汾酒。”耿乐回忆。


林奕华经常会在人群之外,看到孤独的张艾嘉,“她的电影都不是大众,也不喜欢在酒楼大排筵席”。


他看过她坐在那里写剧本,安安静静。“不管周围有多少人,我都看见她其实在一个荒岛上,创作让孤岛重新变成一块大地。”


张艾嘉享受这样的孤独,“每个人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她也知道等待的迷人,它让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产生连接。


林奕华记忆中与等待有关的故事,出现在2008年,他和张艾嘉合作舞台剧《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为了让整部戏的氛围更立体,他们加了《芦苇地带》这首诗。


“那是一个寒冷的上午

在离开城市不远的芦苇地带

我站在风中

想象你正穿过人群

竟感觉我十分喜欢

这种等待,然而我对自己说

这次风中的等待将是风中

最后的等待。”


▵话剧《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剧照


张艾嘉再次在舞台上把它朗读出来时,已经是4年后的《他们在岛屿写作》的活动,林奕华说,她的声音,让他从沧桑里听出了宽恕。


张艾嘉《相爱相亲》的剧本也先后创作了4年多。电影最初的名字叫《陌上花开》,后来,她嫌太文艺,改成现在的名字。


前两天,郎月婷收到了张艾嘉的礼物,一根蜡烛。她给剧组每个人都发了一个。蜡烛被套在瓷瓶里,里面是红色,外面是白色,“她加了很多自己的想法,特意和我们说,蜡烛做成了两个芯,代表‘相爱相亲’,说这话时特别少女。”


朗月婷不知道怎么形容蜡烛散发的那种味道。点上后,满屋子都是这种淡淡的香味。


蜡烛燃尽,露出杯里刻的字:陌上花开,不忍不开,等浪蝶归来。


最初的诗句“陌上花开,缓缓归矣”,是来自吴越王给夫人的一封信。“田间阡陌上的花开了,我可以慢慢等你回来。”张艾嘉被这种爱和等待打动,并把他们以戏剧性的方式呈现在银幕上。


只是现在,爱情也好,电影也好,都没了“等待”两个字。


图/尹夕远


张艾嘉愿意去历史更深处寻根溯源。她最近迷上了甲骨文,对字的起源好奇心重,并且觉得“很好玩”。张艾嘉有一个教甲骨文的亲戚,年纪大的、年纪小的都教。他会让学员猜字,“多数都是小孩猜得到,小孩子反而是最单纯的,一眼就可以感觉到”。


“为什么甲骨文慢慢开始出现那么多动物的形态?它不只记录时代发生了什么,也开始懂得去珍惜某种美感。”从占卜到产子,这些字慢慢在变,变得复杂,“因为时代在变,需求方式也在变。”


张艾嘉不想去刻意揣度时代需要什么,那样的表达太功利。她更在乎的是,表达是否出于本心,身边的人过得好不好。


黄韵玲记得,经常庆功宴时来了很多人,大家都想和张姐敬酒,助理有时会对张姐说,不要喝太多。一般人都会找理由挡一下,“但她不会搪塞,也不会去扭捏。她希望看到每个人都是开心的样子,脸上挂满笑容。反而不会去吝惜自己。”


经常是大家都开开心心回家了,她也醉倒了。


黄韵玲说,张姐有时沉迷于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那种感觉。一次,黄韵玲恍惚听到,在宴席后她小声问了一句,“大家都走了?”然后很快就睡着了。


剧里剧外的女人在不同时空应付着各自的心事。在《相爱相亲》中,这是母亲岳慧英格外艰难的一年。她即将失去的和用力想得到的,都将要在她退休这一年发生。




很多人问过张艾嘉退休的问题,有人委婉一些,问她会不会觉得他们这一代人在舞台上时间太长了。


她从李翰祥、杨德昌、徐克那种浪漫的世界,走到一个更实际的世界,从没把自己停在偶像的位置。她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


只是退休这种问题太过残忍。她默默地说,不要来问我,我还没有准备离开。

 

(张弘、马程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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