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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二环最后的舞厅

裘雪琼 火星试验室 2018-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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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马舞厅 图/裘雪琼


北京有舞厅吗?谁会去舞厅跳舞?带着好奇,我在百度输入“北京 交谊舞厅”关键词,宝马舞厅出现了。




文 ✎ 裘雪琼

编辑 ✎ 张慧


掀开厚厚的绿色皮革门帘,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帘外,北京西二环挂在晚高峰尾巴上,汽车缓缓挪动,车鸣声此起彼伏,神色疲惫的上班族匆匆归家;帘内,宝马舞厅的夜场刚刚开始,五彩灯光迷离,音乐富有节奏感,上了年纪的男女舞民悠然组队,运动鞋、皮鞋与高跟鞋,拖着短裙、长裙荡漾出优美弧线。


据说,这是北京二环内的最后一家交谊舞厅。舞厅呈倒“T”型,面积不到200平方米,白色瓷砖铺地,两侧墙贴着14面镜子,镜子下,是长长的木椅。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那是从一墙之隔的健身房游泳池飘过来的——作为补偿,舞民可以借用健身房的洗手间。


两小时内,乐队演唱了《信天游》《再看你一眼》《女人花》,都是上世纪末的流行歌曲,舞厅中摇摆的,是华尔兹、平四、伦巴、探戈、快三,也是平日里不太常见的舞步,但这里的人,步伐娴熟、旋转灵活、自信放松。


至于我——一个毫无舞蹈基础的90后女孩——全程坐在长木椅上,既好奇,又局促。我在打量他们,他们也在打量我。


1


名目繁多的交谊舞舞种,是68岁的业余国标舞老师尚峰告诉我的。我第一次去宝马舞厅时,正巧挨着他坐。他也是头回来,被朋友带着。

 

▵舞厅里的人跟随着节奏和灯光起舞,他们都不年轻了 图/视觉中国


我看什么都新鲜,他看什么都不满意——位于地下,没有木地板;灯光色彩过于单调;面积不够大,乐队水平也不高,“就是一自娱自乐场所”。


整个夜晚场,尚峰只跳了三支舞。尽管有专业舞服加身,“不标准”的场地到底败坏了他的舞兴。


59岁的王涛兴致很高,与女舞伴从头跳到尾,包括中场休息专用的蹦迪曲。他穿日常的衬衫、休闲裤,却是这里舞步最花哨的人。滑步、抬腿、踢腿连带扭臀,一气呵成,自然流畅,有种少年人的快活与松弛。这身舞艺,是他1978年考入大学后自学的。


“二环路以里,就它一家。现在三环内都没舞厅了。”王涛给出偏爱宝马舞厅的理由。他家住广安门外,骑个电瓶车十几分钟就到了。每到休年假的一个月,他天天都去宝马报到。


很少有人说得清这家舞厅的确切年龄,员工大刘入职半年多,只晓得宝马舞厅“开了好多年”。有熟客言之凿凿,说它开了18年。也有人说,“它至少从1985年开到现在。”


▵纪录片《下午场》剧照


宝马舞厅的注册公司为北京宝丽马健身俱乐部。在中国企业信用公示系统网站上,这家公司注册于2002年,法定代表人为陈静。


女老板很少在舞厅露面,由于“不想声张”,她也不接受采访。64岁的舞民张义经常见到她,“个儿挺高,长相是一般人儿,会跳几步,但不会在舞厅跳”。

 

宝马舞厅做的是熟客生意。王涛记不得自己哪年开始到宝马跳舞,张义的包年卡办了7年,费用从1000元涨到1200元——这是老客折扣,眼下新客办卡得缴纳2680元的费用。


“有些舞客跟这儿跳了十几年,他们和舞厅有感情了,互相也熟悉了。”大刘语气自豪地说。


但张义却不承认对宝马舞厅有什么感情。“它就是一跳舞场地,离家近。如果你去四环外的舞厅,坐车得一两小时,你再跳一场,回来又一两小时。”等到年卡超过1600元,他可不打算续办,“我上公园跳去”。


是的,身处二环是这家舞厅最大的优势,唯一性也确保了它生意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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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一天开三场:上午场从8点到10点半,午场安排在14点到16点半,晚场从19点半持续到21点半。下午和晚上经常满场,至少有50对舞民将舞池填得满满登登,有时一转圈就撞在一起。


2017年9月,因房租到期,宝马舞厅从广安门善果胡同的旧址搬到现址。


高德地图查不到现址,我根据网友在百度“交谊舞”贴吧的提示按图索骥:从地铁4号线陶然亭站C口出,向北步行700多米抵达物美超市,再路过英语培训机构、书画工作室、健身房,从一家台球俱乐部一楼入口下到B1层,正愁无门而入时,剃着寸头、身材微胖的大刘从一扇红色木门探出头来,“您来跳舞吗?”


他说一口京腔,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疑惑。半年来,他遇到年轻舞客的概率很低,最年轻的也三十多了。


“你一个小姑娘,会跳舞吗,怎么找到我们家的?”我第三次到访时,他终于将疑问抛了出来。


我的兴趣来自于某门户网站一组关杭州中老年舞厅的摄影作品。镜头中,锦幔优雅,魔球灯扑朔,年龄加起来有150岁的舞伴合手扶腰,踩着“啪嗒嗒”的节拍缓慢舞动,如同一部浪漫小资的暗调文艺片。


这样的图景带给我一种穿越至上世纪末的魔幻感。毕竟,这些年屡上媒体头条的是唱神曲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而我们这代年轻热衷泡酒吧、夜店蹦迪、livehouse听歌,与舞厅相隔十万八千里。

 

▵纪录片《我不会跳舞》剧照


北京有舞厅吗?谁会去舞厅跳舞?带着好奇,我在百度输入“北京 交谊舞厅”关键词,宝马舞厅出现了。


2


同龄人得知我想探访舞厅,一脸讶异:“你去被时代抛弃的地方干什么?”

 

在宝马舞厅,我很容易扫到过去那个时代的元素。


收费台处的自助式饮料架无人问津,储物柜对面的木桌上搁了一溜保温杯。相比饮料,舞民更习惯喝免费的白开水。


舞卡是用纸片裁出来的。大刘的工作之一便是在舞卡上划格子,平日一场划4格,周末时段划5格。买卡,只能现金或微信。


▵宝马舞厅的舞卡会员制度,用划格子的方法来计费 图/裘雪琼


不存在现代迪厅那种斑斓酷炫的灯光球。一排贴着“福”字的红灯笼挂在天花板中间,幽幽发散着红光。蓝光、绿光、黄光则是从天花板盘成葫芦形的细管子里透出来的。


入口处的墙壁贴着一块“舞场须知”,底部有加红加粗的“注意事项”:凡是患有心脏病,高血压,慢性病,身体不适者不要跳舞,以免发生意外。


但宝马舞厅弥漫着一种中老年浪漫主义。距离开场还有十几分钟时,大刘拧亮灯光、打开音响,舞民们忙着换装、拾掇自己。


白衬衫黑西裤的男舞客脱下灰背心,蹬上簇新的黑皮鞋,顺手往嘴里丢了一片绿箭口香糖;


挽低发髻的女士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团黑纱,抖擞两下后套在腰间,紧接着换上一双红色低跟鞋;


几近谢顶的老伯,没有换装,面朝镜子做扩胸、下腰运动,每个动作都标准到位;


染黄发、戴粉色蝴蝶结发箍的中年女人,冲着镜子细细检查牙齿缝里是否有食物渣滓。


我仿佛看到一束名为中老年浪漫主义的火焰在从容燃烧。



▵在椅子上独自坐着的舞者,等待舞伴加入 图/视觉中国


华尔兹奏响,固定搭档的舞伴纷纷携手入场。落单的舞客,凭一个“请”的手势或次轻轻拍肩就能组队成功。


我第三次进入宝马舞厅,才收到跳舞邀请。某种意义上,宝马舞厅是个熟人社会——朋友带朋友,邻居拉邻居,同事介绍同事,时间一长,彼此都混个脸熟。像我这样年轻的陌生人,舞民们自然会投射不解的目光。但这目光绝不久留,更不会有言语上的搭话。中老年舞民有一种老派的克制。


一旦被接纳,就会出现这个十分有仪式感的情节:落单的男舞民走过来,对我微笑、伸手、绅士地邀请入场,并十分宽容我的四肢不协调。当我坐回木椅,一旁休息的阿姨们便靠过来说话:“小姑娘怎么会对跳舞感兴趣?”“你在哪儿上班,过来远不远?”

 

82岁的张福桐,是宝马舞厅年纪最大的舞民之一。他最早接触交谊舞,是60多年前的1950年代中期。那会儿,张福桐刚考入北京印刷厂做工人。每天上午9点钟,抒情的音乐从广播室流淌出来,他所在车间大楼的三四层大厅,一下就涌入100多对跳舞的年轻工人。


冬天,工人穿着蓝色工作服跳成一片海洋。夏天,女工套上连衣裙,裙裾飞扬。河北年轻人张福桐不会跳舞,“也没人教”,只能跑去围观,在心里默默羡慕。他记得,工厂很鼓励年轻人跳舞放松,一度规定团支书必须会跳舞。


这也符合尚峰的童年记忆。他五六岁时,常在平房小院看到二十多岁的“大人”怀抱板凳,练习三步、四步,问他们“干吗呢?”回答总是透着得意:“跳舞呢!”

 

▵电影《谈谈情跳跳舞》剧照


舞会一般都和单位挂钩,我没查到那个年代营业性舞厅的吉光片羽。也有人组织家庭舞会,但通过舞会盈利是灰色地带。直到爱跳交际舞的王蒙1986年就任文化部长,营业性舞厅才彻底“松绑”。


1987年2月,文化部、公安部、国家工商联联合下发《关于改进舞会管理问题的通知》,第一次明确肯定了“举办营业性舞会是我国经济发展和人民物质文化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的一种客观需求”。


20世纪最后十年,舞厅在北京二环内遍地开花,舞厅与舞民都是时髦的代名词。


王涛爱去教子胡同的梦溪舞厅。他记得,那会儿香港演员万梓良穿军绿色的警察服,从一旁的胡同开着摩托车,经过梦溪宾馆,一直开到牛街,“我们在楼上跳舞,都能听见摩托车的声音”。

 

王涛和朋友们去舞厅,也开摩托车——铃木AS100,两辆蓝色,一辆红色,呼啸在路上,那叫一个威风。

 

张义的心头爱,是教子胡同另一端的宣武区工人俱乐部舞厅,俗称“小绿包”。1987年,单位组织跳舞,33岁的他,学会跳平四的第一天,就“单刀赴会”去小绿包过瘾。那是一处由大剧场改造的舞厅,400多平方米,错层设计,宽敞亮堂。


他也去民族文化宫跳舞,一个月一次。那是北京城最高档的舞厅,打蜡地板平滑锃亮,四周铺着红毯,红毯上设有雅座——票价自然不菲,晚间票10元/张,占到普通工人月薪的1/10。


▵电视剧《不如跳舞》剧照


1990年代的张义紧追潮流。跳舞时,他通常以燕尾汗衫配喇叭裤,或白衬衫外搭坎肩。最扎眼的一回,他穿一身黑皮,蹬白色耐克鞋现身于舞厅。

 

引发舞民艳羡的,还有他那部价值7000元的爱立信手机。当时,人们普遍用摩托罗拉汉显BP机,收到“呼叫”后,再用公共电话厅回电。只有张义,掐掉汉显铃声,立马能用爱立信手机与对方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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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义用摩托车载着我重游“小绿包”,如今那里矗立着气派的中国佛教研究院。梦溪歌舞厅原址,则建成了西城区第二图书馆。


“小绿包为什么关了呢,因为老吵到人家和尚。”张义指着一墙之隔的法源寺,半开玩笑半无奈地说。


大约在2010年,二环内舞厅渐渐销声匿迹。宝马舞厅能坚守至今,大抵与低调谨慎的态度有关。饶是这样,2017年11月,因北京大兴着火,它关门了一个月,2018年1月,因突击检查又关了一阵。


宝马的遭遇是近十年北京舞厅尴尬存续的一个缩影:它们多以健身场所为名正规注册,但历史遗留的桃色想象和打架祸端,以及被高房租逼至地下后难以杜绝的消防、通风安全隐患,受到政府有关部门的重点盯防。

 

▵宝马舞厅 图/裘雪琼


“我原来也觉得这儿会杂七杂八的,但是因为他们年纪大了,没那么多火气。以前抽烟打架也常有。”大刘指着舞池里的人们说。

 

他倒是攒了不少暖心事儿。拾金不昧是常有的,一些客人捡到了银行卡、钱包甚至手机,都会主动交至收费台。


对于舞者来说,来宝马跳舞的原因不尽相同。


张福桐将交谊舞看做技术门槛比广场舞高的健身手段。22年前,他和老伴退休时制定了“以健康为中心,潇洒点儿,糊涂点儿”的生活目标,天天坐半小时的公交来宝马度过上午时光。

 

健身成效是明显的。张福桐82岁了,满头白发,面色红润,没有老年斑。跳舞时,他腰板挺直,步伐稳健。其他舞民骑电瓶车,他的座驾是自行车。前不久,他下大观园桥时踩空,整个人摔在地上,只休息几天就彻底复原了。


54岁的路洁被宝马人叫做“大美子”。她画眼线抹口红,穿玫红上衣亮黄皮鞋,舞技一般,没有固定舞伴,但不缺人邀舞。她退休后一周去宝马四五天,从下午待到晚上,晚饭在小馆子解决,靠着小米5手机里的QQ音乐、爱奇艺视频以及小游戏消磨等待时间。


路洁来宝马需乘2趟地铁、花费半个多小时。宝马舞厅之于她,更重要的意义在于逃离不顺心的家庭环境。“到了舞厅就觉得松快。”路洁声音嘶哑,语速却快,是个自来熟,认识不久,她就开始向我“介绍”:老伴一天到晚趴在电脑前,还没出嫁的闺女没工作、“又胖又懒”,长期蹭住的小姑子“总和我老伴老吵吵,吵得我头疼”。


▵电影《谈谈情跳跳舞》剧照


她也热衷看电影,前段时间独自去看了《头号玩家》。攀谈几次后,她经常发短信约我一起玩、看电影。我从未赴约,却也能从她的热情中,体会出人生下半场的一丝落寞。


62岁的陈旭说,他是来舞厅享受美的。他刚工作时,曾小打小闹地学过三个月交谊舞。进入不惑之年后,时间与财力都许可,才重拾爱好,拜北京舞蹈学院专业教授为师,将私房钱全投在学舞上了。


“跳舞不是一般爱好,等达到一定高度后,你就越来越享受。”陈旭神情肃穆地解释,“舞蹈肢体是一种特别优雅文明的语言,如果两个能默契地走在一起,那就是很融洽的。”


陈旭很钻交谊舞。为了练习,他在家里50平方米的客厅两侧都装了镜子,宛如一个小型舞厅。有时练得太投入,妻子进来,他都察觉不到。

 

受他熏陶,女儿也喜欢跳舞。只是眼下,女儿不太支持他常来舞厅——陈旭受原单位返聘还在上班,休息日则要帮女儿照顾两个小外孙。“我理解,人都是自私的嘛。”


陈旭将到舞厅的频率控制在一周两次左右。而他在舞厅认识的朋友,也80%被儿孙事务缠绕,已经不跳了。这帮在舞厅结识的老友,最终变成在微信群里“相聚”。


张义有大把时间。除了旅游与下雨天,你想要找他,来宝马舞厅准没错。他与搭档20多年的舞伴跳,和妻子跳,有时也邀熟面孔跳。


只是,时间冲走了他的年轻与激情。皮衣早就不穿了,唐装变成他眼中时尚的象征。他嫌华为智能手机麻烦,为方便,出门常只携带一部小型杂牌按键机,“能打电话、收短信就行”。年轻时,他爱跳大舞,提着气、挺胸昂头,如同一株白杨,现下他更热衷跳小舞,“体力差了,跳轻松的”。


▵舞民们在宝马舞厅跳舞 图/裘雪琼


他教我跳舞。我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步伐屡屡出错。他不恼,只是反复提醒:“放轻松,跟着我的脚步走,越轻松越好。”


跳了两次,我逐渐找到感觉,节拍踩得准了,动作也舒展开来。“年轻人,到底学得快。”他笑着鼓励。


下午场16:30结束,是个精心计划的时间。趁着这短暂的间隙,老人们回家去买菜、做饭、接孙辈……他们将在舞厅的打扮一一装进提包,换回鞋,拿上保温杯,一出门,融进了西二环晚高峰的滚滚车流之中,就像告别了一个梦境。


(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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