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疫情下三星帝国的阴影

文 ✎ 李曙光

编辑 ✎ 成静卫

截止3月2日16时，据韩国中央防疫对策本部（KCDC）通报，韩国境内感染新冠病毒的累计确诊病例已升至4335例。

韩国的确诊病例主要集中在大邱和庆尚北道地区，其中许多都和“31号病人”有关。

黑天鹅振翅的飓风还在往更深层的地方蔓延。

龟尾市地处疫情中心庆尚北道西部，有韩国“硅谷”之称，三星电子、LG Display等都在这里设有工厂。

三星电子这里的工厂是其在韩国唯一的智能手机生产基地，生产最新发布的高端手机Galaxy Z Flip和Galaxy S20，这两款旗舰手机是三星提振手机业务利润的希望所在，目前因疫情已再度停工。

过去一年，这家韩国最大的财团正在陷入盈利危机。

1 月 30 日，三星电子发布了截至2019年12月31日的全年财报：2019 年全年营收230. 4万亿韩元，约合1956亿美元，同比下滑了5.5%；净利润21. 74 万亿韩元，约合185亿美元，同比下滑了51%。

▵ 三星电子副会长李在镕 

利润腰斩，主因在于三星电子面临全方位的竞争危机。如今，突如其来的疫情又为掌门人李在镕的2020复兴大计蒙上一层阴影。

01

半导体产业的摩擦

导致三星电子2019年净利润腰斩的原因是旗下最重要的半导体业务这一年没挣到什么钱。

三星电子最为人熟悉的是其面向消费端的手机、家电产品，但半导体业务才是三星最赚钱的部门，也是韩国的骄傲，向来占据三星电子利润的7成以上。

三星电子2019年全年半导体业务的运营利润为14.02万亿韩元，2018年则为44.57万亿韩元，暴跌近7成。

三星电子半导体业务严重不挣钱的原因有两个：行业周期和日韩贸易摩擦带来的不确定性，以及成本的增加。

▵ 韩国首尔，三星电子产品商店

三星握有全球四成的存储器市场份额，存储器又占到其半导体业务的八成以上。由于数据中心的建设需求扩大等因素，2017~2018年半导体行业出现了被称为“超级周期”的繁荣期，但各公司的盲目增产等导致市场行情恶化。2019年各家半导体厂商的库存太多，智能手机和存储芯片的需求却在放缓，供过于求，价格下降。

不仅是三星电子，另一家韩国半导体巨头SK海力士去年也已宣布将削减投资和生产，以支撑到芯片需求的复苏。

2019年突然加剧的日韩贸易摩擦，亦令三星措手不及。

日本2019年7月1日宣布，为加强对韩国的出口管制，将对半导体材料进行严格审查。

半导体产业在韩国出口占比超过20%，是韩国二十多年努力抓住机遇铸成的国之重器，但韩国的半导体产业以中游的制造为主。上游的半导体材料和更为精密的半导体设备掌握在日本手中，韩国半导体行业严重依赖对于日本进口设备和材料。

2019年7月4日起，日本开始对向韩国出口的含氟聚酰亚胺、光刻胶、氟化氢三种材料以及转让与之相关的制造技术进行限制，日本企业对韩国出口的相关产品都必须经过有关部门审核并获得许可证，审核时间需要90天左右，同时禁止日本企业通过第三国向韩国出口相关产品。

而上述的三种材料，是半导体制造过程中不可或缺的。

半导体产业链的中游包括分立器件的制造以及集成电路（IC）的设计、制造和封测，集成电路是整个半导体产业的核心，其市场份额占全产业链的80%以上。

上游占比虽然少，但技术含量要求却极高，日本在半导体材料和设备领域具有绝对优势。

14 种核心的半导体材料，日本在全球的市场份额达到52%，北美和欧洲仅各占15%。

据韩国工业数据显示，2019年前5个月，韩国94％的氟化聚酰亚胺、92％的光刻胶以及44％的氟化氢来自日本。

三星电子的拳头产品OLED手机屏，就只能用日本Canon Tokki 公司生产的蒸镀机、大日本印刷公司的高精度蒸镀掩膜板，以及日立金属公司的超因瓦板，这三种最先进的技术设备结合起来才能生产出来。

一言以蔽之，韩国靠着半导体挣了不少钱，脖子却被日本掐着。日本仅限制三种材料和相应设备的出口，就让韩国半导体行业苦不堪言。

摩擦事件后，三星计划将半导体生产过程中使用的约220余种日本原材料和化学药品，全部替换为本国产品或其他国家产品，甚至计划全部国产化。

▵ 三星电子推出的存储芯片

但日韩在半导体行业的优势不同，差距颇大，完全本土化是一个漫长且耗资巨大的过程。

三星电子2019年的研发支出达到20.1万亿韩元（约合165亿美元），较上年增长了8.3%，达到历史新高，同时净利润却大降。大部分研发支出都投入到了新的半导体芯片和下一代显示屏面板的开发。

2019年11月日本半导体专家泉谷涉在首尔发表演讲时称：日本和韩国各有优势，韩国要做半导体国产化，是否做好了40年无盈利的准备？

韩国半导体产业自上世纪90年代美国对日本半导体行业制裁期内趁势崛起，目前在全球DRAM 内存芯片市场中高居榜首，三星和 SK 海力士几乎垄断了全球 2/3 的市场份额。当年日本的芯片产业在被韩国超过后迅速衰落，NEC、日立、三菱等大企业将半导体业务剥离，目前均已不再是全球半导体主要供应商。但日本却牢牢抓住了高质量原材料和设备供应的上游半导体市场。

目前日本对于材料出口的管制有所缓和但是管制依然存在。

一边是行业进入下行周期，一边是被日本扼住咽喉，再加上新冠肺炎的不确定性，半导体作为三星帝国的最大支柱，将会是其2020年业绩的潘多拉魔盒。

02

来自中国的竞争

“中国人造什么什么便宜，中国人买什么什么就会变贵。”这句话可以用来形容2019年的面板行业。

全球面板产业正在向中国大陆转移和聚集，不是代工厂，是研发和生产中心。京东方、华星光电、天马等中国面板公司的崛起，大幅拉低了面板价格，也从三星、LG手里抢走了订单和利润。

2019年三星的显示面板部门贡献的利润大幅下滑，运营利润从2018年的2.62万亿韩元，下降到1.58万亿韩元，同比降低39.69%。

三星解释面板业务下滑的原因时提出两个理由：其一，由于其中国竞争对手产能扩张等因素，液晶面板的价格下跌超过预期。其二，用于高端智能手机的柔性OLED显示屏的需求大幅下滑，智能手机市场需求的放缓是影响其面板业务的一大原因。

先说第一个原因背后的行业现状。

2018年和2019年京东方连续两年成为全球最大的LCD液晶面板厂商。在5个细分领域出货量全部全球第一。

成立于1993年的京东方一度是A股的群嘲对象，被誉为“烧钱王”。支撑京东方坚持到现在的除了创始人王东升的家国情怀，还有国家对面板行业的数千亿锲而不舍的持续支持。

2005年-2015年期间，中国进口液晶屏幕面板合计超4000亿美元，2012年达到顶峰503亿美元（据集微网数据），所以拥有高质量的国产屏是一个必须要完成且商业前景巨大的工程。

近年来随着京东方在LCD技术上逐渐跟上脚步，再加上国产手机厂商的助攻，京东方已经成为LCD面板的全球王者。中国进口面板金额也在连年下降。

虽然更高端的OLED屏幕依旧是三星占据主流，但是面板产业逐渐往性价比更高的中国转移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在一众国产面板厂家的压迫下，三星和LG不仅要面对面板的价格大幅下跌，亦被迫要逐渐放弃LCD面板产业，只保留具有优势的OLED产线。

三星去年大幅降低7代和8.5代LCD面板的产量。LG的面板公司LG Display从2019年6月减产，并停止了第7.5代和8.5代部分LCD面板生产线，旗下的5代、6代、7.5代、8.5代面板都普遍减产10―20%左右。

▵ 2010年，上海街头的一则三星LCD宣传广告

另一个场景是，三星和LG生产的LCD面板由于在面对中国厂商的价格战时已经无法覆盖成本盈利，但是他们的旗下的产品又需要屏幕，所以在减产自家LCD面板生产的同时，韩国两兄弟大肆向中国竞争对手采购LCD面板。

市场研究机构IHSMarkit指出，在三星电子2019年全年的电视出货量中，从自家三星显示公司采购的LCD面板仅37.7%，同期三星电子的六成电视产品均来自中国的供货商。

行业预计LG和三星2020年的面板采购计划中，三星电子对三星显示的内采订单约为1100万片，剩下的订单由京东方、友达、华星光电、群创分摊。LG电子对自家LGD的内采订单约为1000万片，剩下的订单则由京东方、惠科、中电熊猫、中电彩虹分摊。

三星和LG的战略是在LCD面板大势已去的情况下，索性逐渐放弃，转而抢占下一代显示技术的高地，比如OLED、QLED、micro LED和QD-OLED等。

三星在2019年8月份停止了在天安的牙山校区的液晶显示器生产线，并将其转变为电视QD-OLED生产线，此项目预计总投资额将达到2.5万亿韩元（21.5亿美元）。

LG亦在大幅增加OLED产线。

在溢价更高的OLED面板市场，三星依旧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2019年，三星占有手机AMOLED面板85.4%的市场份额，但比之2018年之前三星高达90%以上的份额，国产厂商已经追回一些了。

这种差距将会在2020年缩小，据此前市场披露的订单情况，京东方2020年将向苹果交付4500万块用于iPhone的柔性OLED面板，LG将向苹果提供2600万块柔性OLED面板，而三星是1.5亿块，较2019年的2.3亿块大幅下降。

这是苹果逐渐去三星化中的一个步骤。

京东方表示，LCD面板技术以后将不再进行大的投资，而把研发的主要精力放到高端的OLED面板技术上。

在中国大陆AMOLED市场，京东方已经是第一名了。

据群智咨询的数据，2019年中国大陆AMOLED智能手机出货量排名中，京东方的份额为30.2%，其中柔性屏AMOLED市场，京东方以86.7%的市场份额独占鳌头。此前售价炒到几万的华为折叠手机Mate X，以及新发布的Mate Xs都是京东方的屏幕。

中国手机厂商的第一屏幕供应商选择已经不是三星。

摆在三星面板部门面前的难题是，当平价和出量的LCD屏幕已经转移到中国大陆时，三星能否一直在下一代显示技术上保持领先。如果不能一直保持明显的技术领先，面板产业将会很难抵挡住来自中国的竞争。

面板和半导体行业一样都是高密度、高技术含量且技术更迭较快的产业。疫情黑天鹅如果不可控，引发的连锁反应将极为深远。

03

经济枷锁

韩国国土面积约10万平方公里，与浙江省面积相当。

发现三星确诊病例的龟尾市是韩国内陆最大的电子工业城市。全市总面积615平方公里，人口40多万，工业区面积6.6平方公里，主要生产电子、半导体、电视机、显示器、录像机、通讯设备等，是以电子工业为主要产业的韩国重要工业城市。

工业密集代表着：一旦停工，整个产业链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所以三星龟尾市工厂第一次发现员工确诊后，仅仅关闭了两天就重新开张了，这次仍是计划停工两天。

韩国经济最大的特色是财团垄断。2015年，三星、现代、LG、SK这四大韩国企业集团的年营业额总额占韩国GDP的60%。

到了2017年，财团企业营业利润大幅增长54.8%，在全国企业营业利润中的占比达到了40.8%，但由于财团企业数量仅占韩国企业数量的0.2%，且财团企业的大部分增长来自半导体等就业创造能力低的企业，这意味着不断膨胀的盈利并不能完全转化为就业增长。

美国外交关系协会发表过一篇报告指出，在日经Asia300指数中，韩国财团的市值在该指数中所有韩国企业市值中的占比高达77%，包括四大财团在内的韩国大型企业只贡献了该国12%的就业，大部分就业是由这个国家的中小企业创造的。

但韩国的财团垄断经济模式近几年面临挑战。

过去三十年间，除了三星在半导体和电子消费领域依靠产业链优势能够跟紧步伐之外，韩国已经很久没有创业成功的奇迹了。

大财团经济导致资源过度集中，中小企业生存的土壤有限，经济的弹性太差。很难想象在韩国那样的经济环境下会诞生BAT、脸书、特斯拉、亚马逊。唯一一款知名度较高的即时通信软件“LINE”，是韩国互联网集团NHN的日本子公司NHN Japan研发的。

国人诟病三星手机操作系统难用不是没有理由。

三星的产业链格局决定了所有人都是在为硬件工业创新服务，工人们都要围着半导体、面板、流水线转。若独立于财团产业之外，只能分食剩下的一丁点儿蛋糕。

2018年11月23日，三星电子终于向在其半导体工厂工作后患上癌症的工人们道歉，并承诺作出赔偿。

此时距离黄玉敏在三星半导体工厂工作两年后罹患急性骨髓性白血病死亡，已经过去十年。期间黄玉敏的爸爸黄相基发现在三星半导体工厂与黄玉敏类似遭遇或患了其他罕见癌症的还有几十个。半导体工人们在一个无尘的环境中工作，但要面对一系列有潜在危害的化学品、烟雾和电离辐射。

“她们一起工作，然后又相继离世。”

工人及其家属维权时三星并不愿意承认他们的患病与己有关，经过十年拉锯和曝光，期间经过无数诉讼和公众压力，最终以三星道歉，并且向每个患病员工赔偿最高1.5亿韩元（约合92万元）画上句点。

当生计都艰难解决时，创新自然难以孕育。

韩国在西方的影响下极度崇尚自由主义，财团垄断经济却给这种自由无形中上了不可言说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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