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家暴男和软饭男,56岁的她靠一支笔走红
我的孤独装得下天空的蓝,
那是一种很盛大的、
能够容纳很多东西的孤独。
“我怕我的灵魂死掉了,一直在‘喂饭’给它吃,所以我不停地读书、画画。”
说出这话的时候,王柳云正坐在一把灰色椅子上。左手边的粉色小电锅里是她今天的午饭:面条、芸豆与一个淀粉丸子的“乱炖”,清汤寡水,不见油星。
“中午画了一阵子画,吃得有点晚了。”她一边迅速扒拉几口,一边向《环球人物》记者解释。左胸前挂着的保洁员工牌,提醒着她装载那副灵魂的身份。
去年6月,王柳云来到这栋写字楼,日常负责15层和17层的保洁工作,包括工作区和洗手间,早上7:00开工,下午4:30参加例会,晚上7:00下班。
从保洁工作抽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她还有个身份——“陋室画家”。
在15层女厕旁的储物间里,记者看到了她的部分画作。一幅《钓鱼岛的春天》置于画架正中央,碧波荡漾,砂石粗粝,中间缀有几抹绿。
·王柳云在画《钓鱼岛的春天》。侯欣颖/摄
墙边挤挤挨挨的几幅,画的是田野、乡村,还有猫、鸭等小动物,开阔、鲜活。
一抬头,几件衣裙在这间不足3平方米的空间里轻轻摇摆——这就是她在北京暂住的“家”,以及大部分家当。
·狭小空间里挂着的衣物。刘舒扬/摄
王柳云有湖南口音,语速很快,谈及心中不平事时,会模仿当事人的动作和神态。
她的身上有一种野劲,也透露出一种对抗性。这是从与这个世界长久的相处中生长出来的。她曾在的画室负责人告诉记者,王柳云有追求,很坚韧,也非常挣扎。
她1966年生于湖南娄底,16岁辍学,被第一任丈夫家暴、卷走所有积蓄,又被现任丈夫呵斥“你这辈子就是给我还债的” !
几十年间,她做过宾馆服务员、工厂缝纫工、大楼保洁员,“活一天算一天”。
50岁接触到绘画时,她突然活明白了一般,画画的时候发现“这样可以让自己比较快乐一点地活下去”。
为了学画,也为了生计,她从现任丈夫的老家浙江台州,跑去福建、广东、河南,最后来到北京,为自己编织另一个世界。
以下是她的自述。
我的“大学”
我是2020年4月到北京来的,之前在河南商丘的一个乡村学校教孩子画画,工资太低,活不下去,但也不想回家。
那时认识了一个画友,她在崇文门租了一个四合院,做二房东。我想,我连故宫都没去过,有生之年要去北京看看的,在那打扫个卫生、饭店里洗个碗,肯定能养活自己。做几年攒一点钱,老了就可以安安心心画画。
刚冒出这个念头,疫情就来了。学校不开学,企业也不开门,想打工也打不成。像人家夫妻齐心协力的,能撑个一年半年,但我连半个月都不行,家里没有半口存粮。
我赶紧问那个女孩:“我想去北京,找到工作前在你那借住几天,可以吗?”人家以为我是开玩笑的,让我再等等。后来疫情越来越严重,我实在找不到事做,又跟她说,我真的要去北京了。她说,那来吧。我立马买票了。
毕竟只是一面之缘,等我真到了北京,把她吓坏了,给她发消息、打电话,两个小时没理我。但最后她还是把我接过去了。
隔离一结束,我到处找工作,去街上问“这里招人吗”,看见穿这类衣服的(指了指自己)就跟上去:你是去做什么的,能不能带上我?
像讨饭一样,我总算找到一份活,在三元桥附近做保洁。
至今我都非常感恩那个女孩,借她一步,踏过来了。
·储物间里堆着王柳云的几幅画作。侯欣颖/摄
在三元桥那里做得很不容易。一起工作的有几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对我动手动脚。我一直想办法离开,也根本没心思画画。
我对自己说,干脆死了这条心吧。但是几年前在福建双溪认识的一位老师非常关心我,希望我画下去。
我活这一辈子,没有爱情,没有婚姻,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亲情,普通人有的东西我都没有,所以,我想自己肯定不算是一个人,就这样活一天算一天吧。
但是这位老师,他把我当一个“人”来看,觉得我有天赋,一直鼓励我。
那时,同住的院子里有一对善良的河南夫妇,劝我不要在那个地方受气,钱哪里都能赚。他们有个保洁微信群,说这里(指现在工作的写字楼)招工,我就过来面试,也再次拿起了画笔。
·工作中的王柳云。侯欣颖/摄
从去年6月到现在,我上班几乎什么话都不说,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存在感越低越好。
为什么要这样?
今年2月有媒体来拍我,一个同事知道后说:“我怎么没有那个运气?她长得也没有我好看,写的字也比不上我,唱歌也没有我好听,我什么时候能碰到一个人帮我拍?”
那时的领导也对我不满:“你是在这里画画,还是在这里打工?你自己搞清楚!”
所以,我跟别人说什么呢?说天上的云彩、玫瑰的颜色?没这个必要。
我天天自己一个人。我的孤独装得下天空的蓝,那是一种很盛大的、能够容纳很多东西的孤独。
·从公司顶楼的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蔚蓝天空下的北京城。侯欣颖/摄
现在的领导对我很好,特地腾出一个空间让我画画。
我喜欢在自然里自由地行走,但我既没有钱,也没有时间。画每一处风景的时候,我的心就代替了我的脚步和思维,到达了那里。虽然过会我又在扫楼梯了,但是在这一刻,我抵达了那一片天空、田地和季节。
·公司顶楼空旷的走廊,是王柳云的临时画室。侯欣颖/摄
我二十多岁时看高尔基的《我的大学》,里面说阿廖沙在喀山的贫民窟和码头完成了他的社会大学。
我想,我的“大学”应该是在画室里完成的。
·散落在地上的油画颜料,是女儿两年前给王柳云买的。侯欣颖/摄
童年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没人跟我玩。我就趴在草丛里,每一片草叶、每一块石头、每一滴露水,我都仔细观察。我把一株草的种子剥开,看里面的小虫子爬。我进山里,看着眼前的石头,想它是不是会给我开一扇门,里面会不会住着神仙?
我的母亲脾气暴躁,我的父亲天生残疾,通身的筋扭缩,如机器人。我考上重点高中,读了半年,母亲告诉我,家里实在没钱了。
为了让我的灵魂活着,我一直读书,不停地读。
少年时期我读苏联小说。那种浓云密布的天气里,伏尔加河流淌的深暗色水,还有土地上的那种寒冷、贫穷,以及人们的悲哀,这些我都记得。
这很符合我的心境,因为我一直生活在里面。
2017年我在福建画画,是用我想象中俄罗斯云彩的底色来打底的。有人很喜欢,说画得真实。
其实这些东西都在我读的书里,在我的心里,它们在我的灵魂深处生存了那么久,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把它拿出来了而已。
30岁以后,我开始读唐诗宋词。开始的时候,一个字都不懂,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抠,慢慢才懂了一点。
在农村的生活,除了打工就是养小孩;跟物业公司的同事,没有半句共同语言;同一个屋檐底下的两人,无非就是搭伙生活……
这是一种非常孤独的日子,我必须自己寻找意义,读书、读书。
通过读书,我对自己的遭遇有一些释怀了。在盛唐那么开放的社会环境,能够出人头地、富贵显达的也屈指可数,还有那么多寒门学子求师无门。
·王柳云和她的作品《山间小溪》。侯欣颖/摄
在人间
2002年开始,我在浙江的一个厂里踩缝纫机,做帽子、手套、夏衣,踩了12年,把腿踩出了毛病。
·35岁时的王柳云。受访者供图
没钱治病,我在床上弯弯扭扭地躺了个把月,好像躺在地狱里一样。最后终于爬起来,我知道这份工作不能再做了。
之后,在县里宾馆做清洁工时,我看到电视上说福建双溪有一间免费学画的画室。我去了,学着画田园山水,画小动物,还“天降奇迹”——卖画卖了4万块钱。
全国各地的朋友加我微信,说你帮我画一幅这个、画一幅那个,我好像心里有股劲一样。我这一辈子,总是被贬损,好像不是个东西。所以,我感谢那么多人喜欢我。
带着这些钱回到浙江,我付了盖房的首付,买了辆汽车。盖房一共花了十几万,装修花了三四十万,我大半辈子的钱都在里面了。
你问我老公?人家享福,他说我上辈子欠他的,那就还呗。命就是这样。
左邻右舍见到我,问:柳云啊,你现在怎么不去画画呀?还卖得掉吗?
受不了这样的“风言风语”,在家待了3个月,我就去了仰慕已久的深圳油画村。那年我52岁。
我兴冲冲跑到深圳拜师,人家理都不理我,把我当一个笑话,叫我“死老太婆”。
偶然遇到一个房东,他的房子里有很大一面墙,我可以每天在那画十几个小时,感觉很幸福。
在深圳,是女儿出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不能让她承担所有压力,就在那里找了一些事做,赚了一点钱,还给我老公还了两万块钱的债——他没钱就借,等我回去还。
·今年7月,记者跟随王柳云去潘家园旧货市场。她带着自己的一幅作品《激浪》,说要去“碰碰运气”。侯欣颖/摄
2019年,一个画友介绍我去河南教美术。没想到的是,在河南,我对一切都释怀了。
原来我始终对辍学这事不甘心,觉得自己怎么这样没有福报。但在河南的时候,我居然把《清明上河图》临摹出来了。之前我从没画过人物,临摹《清明上河图》,我一个一个数,一共画了361个人。这让我非常有成就感。
我突然觉得,如果没有那些经历,我也不会有现在,不会收获这些珍贵奇妙的体验。画画就像放电影,它从哪里走进去的,就从哪里走出来,然后又会走进去。
我的经历和我的画,它们是一体的。
将来,我想去西藏走走,不是现在,但在“上天入地”之前肯定要去的。
总监制: 吕 鸿
监 制: 张建魁
主 编: 许陈静
编 审: 凌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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