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2000万“隐形”的他们该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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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看见的意义。
作者:付玉梅
成为万分之一被选中的人是什么感觉?对罕见病人来说,大多数时间是一场冒险。
胡婷患有白化病,头发淡黄、皮肤雪白。她记得去面包店那次,一个小朋友说她是“魔鬼”。
“没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小孩子长大就会知道了,会知道世界上的人都不同。她也会知道,我这样,不是……”胡婷卡顿了一下,“很奇怪的”。
事实上,11岁的胡婷也还是个孩子。
去年9月,一个“罕见群演经纪公司”的视频走红。包括胡婷在内的罕见病患者在镜头前坚定地说出:我想当演员。
他们不是为了出名,只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被看见。因为只有大家见习惯了,他们出门时才能少一些“魔鬼”的声音。
群演经纪人王文也是罕见病患者。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罕见病人不是只用做和疾病斗争这一件事,“也需要回归正常的生活”。
这样的愿望轻微却艰巨,关乎一个在中国超2000万人群体的权益与尊严,也是对大多数“普通人”的一场拷问。
今天是第16个国际罕见病日,不妨听听他们的故事。
为什么是群演?
深秋的海南还是穿短袖的热带气候。天台上,王文套上黑色西装,白衬衫在夜里很显眼。等了四个多小时,涌上他心头的不是疲惫和闷热,而是兴奋。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戏。
零点过后,终于轮到他出场。台词就两句,大意是和一个新来的同事倒苦水,“没有业绩,就这么耗着”。
·王文(左一)在片场模仿电影《无间道》片段。
又三个小时过去,剧组得赶去另一个场地。王文的兴奋劲儿还没过,但已经没他什么事了。他杀青了。不久后,他将作为一个商战短片中平平无奇的打工人,匆匆掠过一些观众的视野。
存在过,但不用被记住,正如他所愿。“我在片场很充实,盯道具、拿东西、看别人拍摄,我喜欢这样专注的环境,可以沉浸进去。”
他也再次确认“群演”这个词没选错。原来,最早在定下“罕见群演经纪公司”名称时,团队有过争论。
负责创意的广告公司害怕“群演”的概念引起误解,会有人指责“难道罕见病人就不能做主演吗”?
项目发起方、蔻德罕见病中心创始人黄如方却极力坚持用“群演”。“我们不需要去抢镜,只要能让别人看到我们就足够了。”
王文同样认为“群演”更恰当。“我反而觉得不要因为我们特殊,就一定要让我们当主角才显得‘公平’。”
辩论的两方,夹杂着第三者视角的善意与患者视角的需求。黄如方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让更多人去理解这个天平——罕见病患者面对的核心问题不是能否当主演,而是能不能出镜。
换言之,是有没有出现在日常生活里的自由。
罕见病本身的复杂性天然地立起理解的屏障。其并非代表某一种疾病,没有统一定义,包含数千种发病率稀少的疾病,甚至有些还无法被命名。认知的难度,同样意味着医疗资源、临床经验的短缺,无药可治是常态。
而更多人对罕见病的直观认识,是疾病在患者身体层面的表现,比如胡婷的皮肤和毛发。
对患者来说,那是充满复杂意味的审视目光,有时还伴随难听的话。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胡婷一样变得不在意。
如果人们只是“少见多怪”,那就让他们多见见吧。这也是“罕见群演”成立的初衷。“将患者放到更多的影视作品里,让大家随处可以看到我们,包括身体不方便的形象特征。”黄如方说。
黄如方患有假性软骨发育不全症,身高108厘米。他也想当演员,但有明确的条件。
“不演矮人族,不演身残志坚的励志斗士,我只想演一个你常常会看见的普通人,比如说没什么特别的乘客、一个家庭聚会常见到的亲戚、一个艺术爱好者。”
试镜视频里,白色线条勾勒出场景分镜,背景音乐是欢快的。
黄如方穿着明亮的黄色上衣,拉着行李箱穿梭在地铁里,出席了一场聚会,自如地举起茶杯,又走进展览馆,立足在一幅画前观赏、拍照。没有煽情、没有泪点,一如某个稀松平常的生活场景。这恰恰是他最想要的。
那些挣扎
王文认为,某种程度上,群演和罕见病人很像。
“群演不会抢主角的戏,就跟我们一样,我们走在大街上,不会给人带来困扰。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多彩多样的,罕见病患者只是占了其中的一些可能性。如果这样说的话,罕见病患者其实就相当于是生活中的群演。”
只是,走向外界的目光前,患者往往要经历一个漫长而挣扎的过程。
王文患上的是面肩肱型肌营养不良症(FSHD),受影响最严重的是脸、肩、上臂等部位的肌肉,表现为无力、萎缩。由于后背肩胛骨变形,看上去像两只小翅膀,因此FSHD患者还被称为“小飞侠”。
不过,这些都是王文后来才知道的。小时候,他只知道自己有点特别,怎么也学不会吹口哨,也不会微笑。
四川人性子爽利,王文也一样,是个乐天派。但别人不这么觉得。每次他以为自己露出了“满脸笑容”的表情时,在旁人眼中却是面部僵硬、一脸严肃。
在一次次不解的注视中,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不正常的”,更不会意识到是疾病的影响。
无力的不止是面部。他发现,身体肌肉的力量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加强,反而越变越虚弱。他原本喜欢运动,踢足球、打篮球,最爱乒乓球,还被选进过校队。
“如果非要说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一定是乒乓球,想一路打进省队。”在他明快的语气中,还能感受到那份少年意气。但很快转为一声无奈的叹息。“在运动能力受限后,我就没办法再打啦。”
瘦弱、内向、不爱笑,这样的标签渐渐填满他的青春。
意识到身体明显的不对劲后,他开始去医院检查。这几乎是大部分罕见病患者要经历的故事开场:难以确诊的病因、大概率的误诊、反复的求医。
从2012年开始,王文经历了四次手术。
因为胸腔塌陷,医生在他的胸口植入了一块钢板。两年过去,钢板该取出来了,又做了一场手术,而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好转,反而连走路都开始莫名其妙地摔跤。在胸口与肋骨开的三刀,疤痕依然清晰。
第三次,他去医院做了唇部矫正手术,希望改善肌肉不对称,效果依然不明显。第四次是肌肉活检,在手臂处取出了黄豆粒大小的肌肉。
折腾了五六年,王文也逐渐分不清是因为病情恶化的影响,还是反复求医问诊,一次次希望与失望交织的打击,让他变得越来越疲惫。总之,“蛮心酸的”。
他和家人的关系也因此产生隔阂。家人不理解他一次次折腾,觉得他也许是“没有病的”,否则怎么会查不出来?他有时甚至觉得所有的检查都是在赌气。
2018年,他第一次被确诊为FSHD。得知是罕见病,他不觉惊讶,而是将过去二十余年的经历快速回放了一遍,深深呼了一口气。终于,一切都说得通了。
“被看见”
当王文面无表情地成长为一个大人,鲜有人知,他心里一直燃烧着一团火。
疾病以各种方式改变了他人生的轨迹。读完高一,他辍学打工,做过销售,卖过电话卡、保险、房产,想多挣些看病的钱。那些目光始终存在,不同的是,他觉得自己变了。
由于无法表现出与他人同频的喜乐,他一度不太爱说话。“我觉得安静也是一种优势,在很多场合去做一个观察、倾听的人,这反而能让我听到更多意见,也更喜欢去思考自己的想法。”
另一方面,他的身体肌肉不断衰退。他发现,自己能灵活掌控的地方几乎就剩“嘴和脑子”。
他总和别人开玩笑,说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了,不知该怎么用三言两语来形容,但又觉得必须得表达些什么,才喜欢上唱歌和演讲。为了让别人理解,他也学会将往事“更顺口、不带哭地”一次次分享出来。
直到确诊罕见病,他才走出了自己的“小世界”——原来,像他一样的人还有很多。
罕见病患者有许多看似好听的名字:成骨不全症患者被称为“瓷娃娃”,白化病患者被称为“月亮的孩子”,并腿畸胎序列征患者被称为“人鱼宝宝”……但疾病本身的残酷无法被浪漫化。
担任群演经纪人后,王文倾听了许多患者的故事。他发现,患者们在咨询群演时表现出来的顾虑,与他们在生活中的顾虑如出一辙。
一种是身体上的顾虑。原本,王文在海南那场戏另一位患者也想参与,但最终没让他来。“他需要坐轮椅出行,那次是在天台,上下楼不方便,也怕给别人添麻烦。导演说现场可以根据他的情况来改,可还是会有担忧。”
另一种顾虑更隐秘也更棘手,是心理上的。“不是每一个患者都能接受那么直白地将自己暴露出来,压抑太久了。”
但他坚信“被看见”的意义。试镜视频发出后,他接连收到数十位导演联系。他又惊又喜,希望将更多患者带到镜头前,“一个人愿意站出来,被看见的可能是整个群体”。
·罕见群演视频发出后的留言区。
黄如方在罕见病方向深耕了10余年。据他观察,中国罕见病领域所产生的积极改变,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诊疗技术、药品引进、费用保障等方面,放在全球来讲都是发展得比较快的。”
可最重要的,是罕见病患者获得感的提升。“每一个生命的个体能真切感受到自身的改变,才是真正的改变,对吧?比如说我们家的孩子能不能跟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上学,还是被学校拒之门外。能不能获得平等的、受尊重的社会环境。”
从这个层面,“被看见”是他们回归正常生活必须要迈出的一步。这一步有多远,不仅取决于患者的努力,也取决于我们。
不久前,王文完成了今年的晚会舞台首秀。他穿着黑色上衣,前奏响起时,举起手。手只能抵达头顶的高度,缓慢挥动着。他说:“尽管抬不起双臂,但还是想和大家一起挥手。”他的表情僵硬,但其实是在笑。
他曾偷偷和记者自责,说自己太喜欢熬夜了,明知道不好,可又有许多想干的事,许多没写完的歌。
“我会想最坏的结果,如果我的身体持续恶化,可能也会坐上轮椅,很多东西我就更加无法完成了,还是有点不甘心。”
舞台上,他的歌声响起:“我只能不停地唱,不停地选择遗忘,不停地追寻所谓理想。被捉弄的孩子,也不止我一个……”
总监制: 吕 鸿
监 制: 张建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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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审: 苏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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