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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quire实验室|黑帮教父最后的敌人

2015-11-04 林珊珊 时尚先生







Esquire实验室按:在江湖打拼50年,潘志勇从香港黑帮14K古惑仔做到帮派教父,历经人性黑暗挣扎、江湖陵谷沧桑,如今人到暮年,他遇到了一生中最强劲的敌人。





除夕的夜晚,他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独居30多年,大多时间紧张又疯狂,到了近年才日渐寂寥。和妻子早已离婚,四个子女人到中年,各有生活,有的像他当年那样,反叛着自己的父亲。几十年来和他打牌度过除夕的小弟,已经病死,至于划拳喝酒,显然不再适合患了癌症的自己——潘志勇靠着探索频道的奇闻异事打发时间。


这些夜晚,“一闭上眼睛,往事就一幕幕浮上来,在脑里穿来穿去。像在看别人的电影。”他想起20年前,带着100多人走进夜总会,吃摇头丸、唱歌跳舞,人群把他架到肩上,齐声喊着“勇哥勇哥”。那时他年近50,是香港14K黑帮最有权势的老大之一,随身带着保镖,每天都在寻找新的刺激。


记起这些画面,他感到血管鼓鼓跳着。那都是身体打拼换来的。年轻时他身材瘦小,长着娃娃脸,成天练拳练刀练上膛速度,有谁表现出不尊重,他一定会记住。他寡言少语,早早学会了冷酷。更年轻时,兄弟将人扑倒,朝心脏插了好几刀,他见血流一地,没有怜悯——若非如此,自己便是躺着的人。


记忆往还,他早早躺到了床上,梦境断断续续,“总是出现很久以前的小弟,我努力回忆,他们到哪儿去了?怎么很久没见到?慢慢才清醒过来,人都死去几十年了,国外失踪的、和老婆喝早茶时被砍死的、在高速路口被枪杀的……”


死后就什么都没了吗?他想。






过了除夕,潘志勇68岁了。他望着镜中的自己,清瘦苍白,额头刻着几道皱纹,头发掉了不少,不过和胡须一样,还是乌黑的。为了抵挡衰退,他每天练半小时功夫,拳头砰砰打向墙壁,速度不错。真的老了?他不愿承认。

十年前的除夕夜,他沉浸在的士高欢乐的气氛中,划拳、掷色子,大口喝酒,不料腹部持续剧痛,擦了药油也不管用。他悄悄看了急诊,肠癌已到晚期,几天后便动了手术。


回家洗澡时,他望着下腹那条十多厘米长的刀疤,觉得好笑。过去砍过许多人,也被许多人追杀,每次都成功逃生,受伤很少,这是第一条深刀疤。“得了癌症不是会死吗?我怎么还在这儿?”他感到很奇妙。


随后几年,癌细胞扩散,肝脏动了刀。前后化疗28次,每次持续四五十小时,有两次差点跳了楼。但他凭着不服输的意志熬了过来。


他也真的看到了希望,每次去复诊,医生都说恢复得很好。再去医务所,看到等待着的队伍,他都在想——你们是癌症病人,我不是。我和你们不一样。


他觉得,癌症不过又一个被战胜的敌人,他慢慢恢复了过去的生活。大多数夜晚,他都在333酒吧度过。酒吧烟熏缭绕,沙发破旧、点唱机播放着老歌,小弟、退休警官或熟识的黑帮老大喜欢到那儿相聚。


两年多前我去过那里一次。人群拥向他敬酒,看到满屋的文身、强壮的肌肉、粗金项链,我终于意识到他不是衰颓的老人。觥筹交错,一位帮派头目高声说,我们不讲社团讲集团。一名14K的中层,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一份活动文件和邀请函,指着题词下的签名:“勇哥,你是我们的大哥,但他是最大的大哥……”潘志勇随着大伙笑起来。


小弟们开枝散叶,他保持着权势,有时也听到唱衰他的风言风语。一些他没有计较,另一些则予以打击。若有人公然挑战,他会冷静盯着他,“你可以试一试”。


过去他总说,加入黑社会是严肃的事,入会要斩鸡头、做大戏,半跪着,让大刀在背脊拍过。后来包过红包就算跟了老大。仪式日渐衰退,江湖传统也随着失落。当老大不再像几十年前那样容易。他也曾神秘威严,不许小弟随便说话。如若开口便是教育——做事要有目的,别无端惹事装英雄之类。后来发现小弟躲着他,他才知道时代不同了,慢慢学会了随和,划拳喝酒,打成一片。尽管老了,但资历便是招牌,他掌握资源,懂得如何分配利益,也有江湖魅力。当他生病时,小弟团结在旁,他则扮演长者的角色。他也培养秘密队伍,应对可能的背叛。他觉得自己像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2012年秋天的夜晚,小弟们买好香槟,等待他从医院拿回检查结果,宣布战胜癌症。检查前医生充满信心,说那将会是最后一次复诊。小弟没有等到潘志勇。他独自躲在家里,失眠了一整夜。






第三次进手术室时,他意识到自己老了。他已经失去了胆、一大段肠、四成肝,这次整个胃也要切掉。拿到检查结果时,他得知自己患了胃癌,肝也长出了新的癌细胞。医生对他说,不动手术一年后将会死亡,动手术,则有四到六成概率在术中死去。他签下了同意书。


他没有死,还保留了一点胃,但几天后的夜晚,当他躺在病房时,可怕的感觉激烈袭来。“体内像藏着压力包,越胀越大,即将爆炸把身体撕碎。”潘志勇说,他越来越恐慌。他不想死。“冷静冷静,”他反复默念,“我是胡须勇(他的江湖别名),我是超人。”过了一会,“似乎有冷水朝头上泼来,”他睡了过去。


醒后才听护士说,他夜里疯了一般,一度没了脉搏,总算从死亡边上逃了回来。后来他说,像追杀的人群冲撞大门,你拼命顶住,你知道,松手即是丧命。


他终于体会到医生的那句话:癌症将伴随你一生。他从未遇过如此强劲的敌人,不断潜伏、不时进攻,而他只能防守,难以招架。化疗后才发觉癌细胞已经产生耐药,再化疗,血压骤升,身体到了极限。最后医生只能拿出未被香港政府承认的药物,他冒险试验——肝总算稳住了。他熬过了67岁生日。


生日那晚,他摆了宴席。就像往年,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时,他环顾一圈,又空了三个席位:帮派里一位长辈、伴他过除夕的小弟,以及那位最强劲的竞争者——他生前去看潘志勇,两人长谈了三小时。从前他们跟随共同的老大,却互不服气,暗自斗争,在那个晚上,两个癌症病人达成了和解。那是他们第一次私下拜访,几个月后死亡消息传来时,潘志勇掉了眼泪。


他依然忙碌,不愿退休。退休便成了废人,“没有用处又何必活下去?”何况,手术治疗已经花了两三百万,单是那试验的药物,一个疗程就要六万,全得靠自己支付。他从未购买医疗保险。既然决心做老大,那就不留退路,信仰自己。可在独自度过的漫长夜晚,当往日重现,也感到虚无。初患癌症时,牧师把自己的弟弟——一位著名的肿瘤医生——推荐给他。


“你是做什么的?”医生打量他。


“开麻雀馆的。”其实早都没开了,他经营着几家酒吧、财务公司和建筑公司。


“我哥怎么会认识你?”医生问。


“你哥哥是双面人喽。”


他忍着不悦,知道别人怎么想。他时常自我宽慰,“我是坏人中的好人”。见过那么多成功人士,不都外表光鲜内里狡诈?不也依靠他们?他进而辨析:四五十年前,他在工厂追求上进,表舅却不愿将技术教给他,生怕他占表弟的上风。他憋一股气,整个夏天都在机器边上独自钻研。当上师傅那天,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叫起了潘师傅。他知道这是人性。如若机器故障,师傅又故意拖延,他们的利益便会受损。


失眠的夜晚,他写诗作文,抒发苦闷。他不后悔,可若能重来,他会选择读书,成为教授,去体验另一种人生。因为研究癌症,他英语进步很快,帮病友看英文报告,防止他们被医院欺诈,鼓励病人,将他们带给他的医生。他感到些许满足。






除夕前,他收到了最新复查结果。肝癌没有治愈,胃癌复发了,春节便在电疗中度过。开车去医院时,他兜了一大圈,先去了九龙南部的土瓜湾,26岁时他为争夺赌档将人砍成重伤,逃到了这里,徒手建立了新势力。他在栏杆边上停了一小会。30年前小弟翻越时被砍死。那是第一个死掉的小弟。


他继续往前开,停在砵兰街一处停车场边,上世纪70年代,这里是全港第二大的麻雀馆,每天都有“大圈仔”勒索打劫,少有人敢挑战他们。潘志勇自告奋勇,藏了30多把砍刀,大圈仔再来时,他关上电动门,带小弟和他们搏杀。事后地上流满了血,他一战成名。潘志勇又穿过旺角,掠过一片商场和化妆品店。他所熟悉的街景全都消失了。


时间淘汰了我。一路上这个念头不断冒出来。他坐在候诊室,20多名病人躺在床上,一个个被推进去电疗。他们还醒得来吗?


除夕不久后的一个深夜,我和他坐在香港尖东广场。他讲起这一切,没有抱怨,毕竟比起许多穷人和古惑仔,自己已算幸运。他经历了江湖最好的年代,也参与这座城市的崛起。如今潘志勇说看不到这座城市的未来——经济地位的萎缩,资金的流走使得进入黑帮行业的资金相应变少,官商勾结也挤占他们的空间。当有人想竞选帮派领导人时,潘志勇阻止了他,“都已经这么乱了,还竞选什么坐馆?如今当古惑仔,已经没有前途了,比过去艰难许多。”


说着便怀念起旧时香港。他打开手机,播放起视频。随着歌手白光唱,“花落水流春去无踪,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双层电车鱼贯而前,轮船烟囱飘着烟雾。那是他童年记忆里香港。


1949年,潘志勇随父亲逃难到香港,住进了公屋。那时生活贫穷,父亲当保安养活一家人,躲避着过去的朋友,把希望都寄托给了子女。父亲每天送他去幼稚园,转身离开时,潘志勇总是哭起来。长大后周围全是古惑仔,潘志勇加入了他们。父亲又打又骂,他索性离家出走。


起初他每砍一只手拿20块港币,四五年后才发现老大自己收2000。他觉醒过来,联合、架空、另投他人,直至自己也当了老大。老去的父亲终于接受了现实:大儿子吸毒死去,连成绩最好的潘志勇都加入黑道。他无所事事,每天刷好几次牙,整日回忆从前的军官生活。潘志勇直到有了子女才理解父亲,他悄悄买了劳力士表做生日礼物。没等生日,父亲便去世了。说到这里,潘志勇哭了。


父亲去世时,潘志勇的孩子已经长大。如同父亲,他一直期盼子女们努力读书,可人在江湖,他没能陪伴。偶尔回家,邻居总对他说,你大儿子又在花园里哭啦。更烦心的是,小儿子学会了打架,两个女儿也和古惑仔混到了一起。他打骂,制止他们。后来大儿子患了抑郁症,时常坐在窗口试图自杀,每次接到女儿的电话,潘志勇便赶去解救,好几年才将之治好。二儿子似乎长成了另一个自己,大女儿则四处惹事,至今都不理他,只有信了耶稣的小女儿陪伴身边。他心怀愧疚,投140万保险让大女儿受益。他等待着理解。


2014年底,我陪他去复诊,一路看到好几块写着以马内利的招牌。我问他,最虚弱时,你求助过神吗?他用了一个故事回答我。在最后那次死里逃生的手术后,一名医生走进病房,为他祈祷,“你是拿刀的,我也是拿刀的”。潘志勇感谢他,说自己是无神论者。医生再也没有来过。“好人拜神,坏人也拜神,如果神什么人都帮,当好人和坏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潘志勇说,“我相信我自己。”随后打开车门,走进了医务所。




时间表




1949年,出身地主之家的潘志勇,随父亲逃至香港,在新界贫民区长大。香港正经历经济爆炸,但秩序尚未建立,成了黑帮生存的丛林。14K是其中最大的黑社会组织,它由国民党将领葛肇煌创立,1949年迁徙到香港。




1960年代潘志勇接触到14K时,它已经拥有8万成员,他不知其历史,只注意到,他们“穿的衣服都比较好,去的地方都比较繁华”,他跟了大佬,试图改变命运,后来蓄起胡须,江湖人称“胡须勇”。




胡须勇成名于1970年代,那时大陆的文革还没有结束,被称为“大圈仔”的广东青年成帮结派到香港勒索打劫,连本地黑帮都不愿招惹他们,香港第二大的九龙麻雀馆深受其害,胡须勇去帮老板看场、拼杀,最后赶走他们,成为钵兰街一霸。




1990年代,胡须勇在深圳开桑拿店,那是最疯狂的十年,天天去夜总会唱歌跳舞,曾和一名老板聚会时,老板的仇家带人持长枪冲进房间,他的保镖也迅速掏出枪。最终成功脱险。




2000年,他参股经营的香港“348的士高”,一度旺到了极点,2002年,珠海348的士高开张,试营业首日,百名警察冲进舞池,珠海店没开业便倒闭了,香港店也被终止营业。




2007年,他被卧底指证曾自称三合会成员,随后被关进监狱。




2015年,香港14K黑帮大约有十几万成员,胡须勇这样的大佬有两三个,帮派目前没有坐馆,胡须勇也不愿担任,没有他首肯,其他人也不能,“我不敢说第一,但也不会是第二”。小弟间各做各的生意,业务上没有交集,但每当需要争夺谈判时,会相互支援。支援的方式常常只是“晒码”,很少打斗,胡须勇说,打,过去放在第一位,现在排到了最后一位。


编辑、撰文/林珊珊

视觉编辑/王牧

摄影/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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