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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先生 | 金宇澄:为读者写作,不能“不响”

2015-12-28 谈深 时尚先生





你现在看到的是《时尚先生Esquire》12月特刊“年度先生”专题(点击这里查看年度先生全名单)。接下来我们会陆续推送“年度先生”的封面报道。今天是第9天,主角是年度作家金宇澄。

2015年,金宇澄凭借大卖40万册的《繁花》获得茅盾文学奖。老上海市井文化在书中跃然纸上。在他看来,小说一定是在世俗中提升出意义来的。

谈到别人对他接受大量采访的质疑,他说,“作家并不是什么庙堂,和读者应该是平等的,这和说书先生需要注意听众反应是一样的,发现听众心不在焉的话,你就要改,没有可读性嘛。一般来说作家都希望有更多的读者。”



金宇澄:不能“不响”


撰文/谈深 摄影/陈漫


63岁的作家金宇澄将《繁花》的成功与自己星座关联起来,多少令人意外。“射手座是十二星座中非常幸运的星座,既能看到蛋糕,又能吃到蛋糕。写作这一行,想找到灵感太难了,而我找到了。”

我们采访的地点,巨鹿路675号,原是民国著名实业家刘吉生私宅,就在金宇澄出生那一年,被上海市房地产部门接收,后成为上海作协办公场所。许多年后,金宇澄经历上山下乡,当过农民、马夫(散文《马语》中,他对马有令人震撼的描写)、泥瓦匠,而后从东北回到上海,兜兜转转,最终被这座宅子“接收”。

从1988年被调入《上海文学》编辑部开始算,金宇澄已经在这里度过近30年。他的处女作《失去的河流》1985年发表在《萌芽》,编辑部在二楼。他最重要的作品《繁花》2012年发表在《收获》,编辑部在三楼,《上海文学》隔壁。人生的轨迹仿佛就在上楼下楼、串门寒暄之间敲定了。

《繁花》是无心偶得的作品。在此之前,金宇澄已经20年不写小说(《收获》发表时用的签名还是1990年代的)。那些故事始终在他心里游荡,2011年终于在“弄堂”网上找到上海官话“腔调”、中国话本“面目”,简直是夺路而出。“过去我听别人讲,有人写东西写得上厕所都要连奔带跑的,这回相信了。”

上海文艺出版社最初对销路不无疑虑,结果《繁花》在不到3年的时间里卖出超过40万册,连作协楼下的门卫也在读。这又让金宇澄觉得,文学并不边缘。

《繁花》的电影版权给了王家卫。两人约定合作写一个电影梗概。但王家卫一直没有空闲,所以至今仍然没有正式开始。不过,金宇澄似乎并不急于完成什么事。提了个很寻常的问题:小说的意义是什么?回答却不凡:

“如果有人跟你讲,我有一段你5年前吃饭的录像,要不要看?你肯定说我要看。一看,这个人不是我过去的女朋友嘛,旁边那人不是那个谁嘛,我怎么穿那样的衣服?本来都是没有意义的事,自己完全忘了,这段录像出来,全部变成了意义。小说就起这个作用。它一定是在世俗中提升出意义来的。张爱玲说过,好小说会让你一边看一边心里想,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

上帝给了我两个礼物

E:您觉得对写作来说什么是不可或缺的?天分、敏感、自律、韧性,或者别的什么?

金宇澄:写作者都有自己不同的动力,就我个人来讲是念念不忘的情感吧。上山下乡期间,跟朋友不断通信,最简单的想法就是要把对方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东北是什么样子,北方的生活和南方和上海有什么不同。这是最初的动力。直到现在,我写每一篇小说都有这个想法,要把我认为读者不知道的事写出来。

E:一个人的经历对他的写作有没有决定性的影响?

金宇澄:《繁花》围绕主要人物的经历来写,题材本身决定了这是类似个人史的小说,这我不否认。我写的是上海鲜为人知的一面,意义很简单,它可以用开头和结尾的两个句子划定范围:开头提到,《阿飞正传》里梁朝伟半夜三更数钱,准备出去打牌,结尾是黄安《新鸳鸯蝴蝶梦》歌词:人在这样的时代“不如温柔同眠”。《繁花》写的是这座城市半夜三更不睡觉的人,那些社会闲散人员等等灰色人群,他们是怎么生存、怎么过日子的。有评论说:怎么连一个知识分子都没有?我故意的,故意写一般作者读者都不知道的这个人群,他们的生态,他们那种男女关系,这一块内容没有人写过。过去有人写过四马路,那是另一个范围,同样是作者的发现,换一个人绝对写不出来。包括张爱玲写上海日占时期的生活,当时革命作家都参加抗日了,没有写上海的欲望,只有她写了这一块。所以说,每个作者能写的东西不一样。

E:这些故事一直都在您心里,为什么之前没有写出来?

金宇澄:没有找到好的表达方式。《繁花》开头两个人说来说去说来说去,我写了一整块文字,当时觉得很有趣,过去怎么没发现可以这么写?我们受西方小说影响,习惯了先交代一段,完了写一点对话,然后再叙事。《繁花》这样的行文有点像中国的话本。话本就是这样来回、来回不分行,一整章就是一大块文字,紧紧挤在一起。这种语态让我来了兴致。

E:这种语态其实是偶得的,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计划?

金宇澄:纯属偶得。实际上当时用这种语态写了两三天,就有人不满意了。网友就说,你是不是可以分一下行,我们这么看眼睛不舒服。我当时心里就想,我要牢牢抓住它,如果让它变成一行一行,这个精气神就散掉了,我的兴趣也就没了。

E:大概写了多长时间有这个意识的?

金宇澄:一个礼拜吧。现在想想,等于说是上帝给我的礼物,无意间进入了一个讲上海话的网站,我必须要用上海话思维、上海话写作。然后我积累的东西找到一个出口,等于是上帝给我的第二个礼物。有了这两样东西,突然间就觉得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包括我大半辈子经历的、做过的一些事情——包括我的工作,经常给人改小说,这些习惯和经历全都没白费,全都用上了。

城市的精神是什么

E:我的感觉,《繁花》总体上写到1990年代就结束了,难道2000年后的故事就没有生命力吗?

金宇澄:不是没有生命力,而是特别有生命力。我觉得从1990年到现在,我们的社会甚至一直是这样在延续。有人说,小说里1990年后到处都是饭局,确实是啊,客厅已经没有客人,见面就吃饭,每个饭局都那么不一样,你初看的话会觉得平淡,其实丰富性就在里边。1990年后鱼龙混杂,一聚会就是饭局,就是神侃,就是讲段子,就是做生意,就是男男女女。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到现在也是一样。而1990年前明显有一个一个阶段,“反右”、“四清”、上山下乡、“文革”、改革开放……

E:您觉得从那时候到现在是一长段,总体上没有大的变化。现在是局部的变化,而不是类型的变化了?

金宇澄:最近我们作协有几次讨论,关于1990年。其实中国这些年的发展始于1990年。当时特别热衷于做生意,不止上海,所有地方都是。你看《编辑部的故事》《我爱我家》里,下海做买卖,跑关系,搞批文,送礼,现在还是这样,只是换了种方式而已,没有大变化。内里的东西是城市精神,是一种生态,它的承上启下的生物链重新归位了。我是做生意的,你从国外回来,他又是干什么的。丰富性就在里面。像过去上海有租界那会儿,各式各样的人待在里头,自己形成了一个小森林,什么动物都有,相当丰富的。1949年后,我们大搞各种运动,打麻雀什么的,上海一个麻雀都没了,生物链就断了。

《繁花》写到2000年,就觉得后头和前头一样的,我们回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就像《金瓶梅》里那个明代社会,也在一个相对平稳富裕的时代,可以就这么重复下去。当然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但平民能怎么办?在《繁花》里面也不是没有意见,里面大量的人不说话。我的观点是,既然你可以大声疾呼,我为什么不可以一声不响?

前些天笛安来采访我。她说她喜欢《繁花》,这本书让她看到了一个城市的细节,这点很吸引她,因为这样的书并不多。她在十六七岁的时候看村上春树的小说,感觉到了城市是什么。村上春树有一个短篇,说一个男人把一个少女还是小孩带到自己的仓库,仓库里全是玩具。这个男人对女孩说,这是最新型号的,如果你觉得这个不好,可以要前面那个,有无限的选择。笛安说,当时她看到这一段眼泪都下来了,特别激动。她觉得这就是城市小说的丰富性。

E:我有一个朋友,读高中时没有动力考大学。就在那个时候读到了村上的小说。就想,如果读了大学,将来过书里那种生活倒也不错。结果考上了北大。

金宇澄:对呀,问题是城市这么有吸引力,在教科书里却一直被忽视,被贬低,过去所谓的京派海派之斗,京派就是乡村叙事,包括沈从文,否定城市的意义,现实是那么多人住到城里,在城里写农村,仍然认定农村是中国人的根本源泉。中国传统上认一个“乡”:老乡,乡亲,故乡,但要看个人的历史,我母亲出生在上海,我出生在上海,叫我忘记这一点去农村找,农村哪里是我的故土,哪里有我神往的东西?

作家并不是什么庙堂

E:写《繁花》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它可能被改编成电影?

金宇澄:去年在香港,我跟王家卫做一场对话。王家卫说,他看《繁花》,觉得这本书没有任何影视剧的倾向,这在我是根本没有的意识,写这部小说我完全被内容牵引进去,没有其他想法。

E:换句话说,王家卫认为现在很多小说一开始就准备被人拍成电影。

金宇澄:这种现象当然有,1990年代之后全民发展经济,作家生活清苦,突然发现小说如果拍成电视剧、电影的话,就会产生很大的经济价值。

E:《繁花》里面有这么多的“不响”——据说有1500处,为什么你接受了这么多的采访,而不是选择不响?

金宇澄:在圈子里,一个作者公开表示要为读者写作,好像很跌份,大部分作者会说,我是为我的理想写作,为我的内心写作。但我觉得,作家并不是什么庙堂,和读者应该是平等的,这和说书先生需要注意听众反应是一样的,发现听众心不在焉的话,你就要改,没有可读性嘛。一般来说作家都希望有更多的读者。西方也是。所谓的朗读会,现在变成纯粹的朗读了,其实最早就是沙龙文化嘛,写一首诗,或写一篇小说,读给朋友们听,然后交流。朋友都说这一段写得不好,那我就回去改,对吧?我们受苏联的影响,把作家看得太重,好像这群人最了解人性。其实没有人是上帝,你只不过是了解生活的其中一面,把它写出来而已。就是这样。

提问个人IP的年代

E:有人说2015年是IP元年,你如何理解作为个人的IP?

金宇澄:我觉得挺好,挺丰富的。包括《繁花》有好几种衍生的做法,这在过去是没有的。除了电影,还有舞台剧,有几个朋友要把它做成苏州评弹。最近是北京有一家公司叫后浪,说是计划做《繁花》绘本,像过去连环画那样做。我也知道这本小说是能绘的。《繁花》最好的延伸不是电视剧,不是电影,最合适的就是绘本,但难度也高。他们就找了一个小伙子画给我看。真是厉害,4天后就发了27页给我,在电脑上画的,每一页七八幅图,而且小说里面的对话都取得特别合适。

E:你所在的行业,五年前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如今又是什么?

金宇澄:写小说最重要的还是表现力如何,如今小说同质化的现象太严重了。一些作者还是按1980年代的审美在写。但是如今的读者,这么多人和世界各地发生眼花缭乱的联系,网络写作也这么厉害,如果抱残守缺,肯定会越来越边缘化。

撰文/谈深 编辑/杜强 摄影/陈漫 统筹/谢如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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