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罗伯特·科赫研究所RKI所长威勒(Wieler)预计,德国在两三个月内确诊人数将会超过一千万。我不希望这个数字成真,德国并不像国内的社区,有居委会大妈、有网格员关心着你,给你送吃的送喝的,如果诺因基兴镇的食物断货,我也想好了,早早在院子里种了些蔬菜,自给自足。
记 者 | 吴 雪
受访者 | 虞 馨
在德国南部有一个名叫诺因基兴的小镇,这里人口不到1万人,距离巴伐利亚州的埃尔兰根仅20分钟车程。2016年,我辞掉北京的设计师工作,带着三岁半的女儿,投奔派遣至此工作的老公,一家三口便长居于此,至今四年。3月16日,我接到了女儿学校的邮件通知,要求所有学生停课,居家作业,这个决定,让我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地了。我一直对德国的防疫措施“提心吊胆”,学校没人戴口罩、防疫措施更没有,每次看着女儿背着书包出门,我都“如坐针毡”,“害怕感染”的担心一直持续到放学。在德国朋友口中,我听到最多的一个德语词汇是“Keine Panik”,意思是“不惊慌,别恐慌”。
3月20日,停课第4天,我拿出作业清单叮嘱女儿完成,间歇,我出门到附近的DM超市采购,手机弹出了一则新闻:这一天,德国确诊人数已经破1.2万,德国总理默克尔在电视讲话中说,新冠疫情是德国二战以来的至暗时刻。
邻居和我说话时躲在了门后
每天看新闻是我多年来保持的习惯。一月中旬开始,中国媒体开始报道新冠肺炎,每天都有新的坏消息传来。不在国内的我,除了焦虑地刷新闻,拼命劝沈阳的长辈别出门,过年不聚会,洗手戴口罩,也做不了什么。当时全世界的中国人都在各国掘地三尺地找口罩、防护服、护目镜,往中国寄。德国华人也不例外,当时我联络了当地的超市采购了多批口罩,可以证实的是,德国的口罩和防护服基本被中国人买空了,甚至因为物资紧俏,谈好的价格往往第二天都不作数,也是常事。但捐赠物资的事情,我没跟多久,因为家里出了意外状况。1月2日,我们一家三口驱车去捷克滑雪,在滑雪场,老公突发视野扭曲,后到埃尔兰根眼科急诊检查,确诊为视网膜脱落,急需手术。而在老公住院期间,奶奶病逝。分身乏术的我,再没有多余精力跟到底了。
德国第一例确诊病例,正是出现在我们居住的巴伐利亚州,当时德国新闻上并无详细报道,直到1月27日,我们才知道病人的一点情况。患者男性,33岁,Webasto公司员工,因为和一位来自中国分公司的女同事共同参加培训而感染。很快,Webasto(德国一家汽车零配件品牌)宣布关闭总部大楼,所有员工居家办公,同时德国卫生部门扩大检测范围,检测更多的员工和他们的家人,近200人进行两周的居家隔离。客观来说,控制得还不错,没有出现“猪队友”,数据上看,把Webasto公司摁住了之后,德国也没有新的增长。2月12日,Webasto总部重新开门,门口还打出大大的“欢迎回来”标语,一切如常。那时候,德国民众并不知道病毒的可怕,他们认为这个病毒离自己还很遥远。明显的分水岭是在2月23日的狂欢节。狂欢节假期前两天,意大利有暴发的趋势,我开始感觉不对劲了。狂欢节第二天早上,我马上预见性地在亚马逊下单了防疫物资,50个一包的口罩,已经从原先的10欧元涨到了40欧元;诺因基兴镇DM超市的消毒液、喷剂、纸巾还很齐全,当时我只拿了两三瓶。
最开始在DM买了一车消毒用品,后来就买不到了 受访者供图
果然,我的判断是对的,北威州的Heinsberg(海因斯贝格县)最早确诊了一例参加狂欢节的夫妻,直接导致Heinsberg及周边一千多人被隔离。紧接着2月28日,德国确诊人数从53例,一下子增长到了600多例,短短两三周新增患者覆盖全德达到5300多人。那个周五,我再去超市采购,所有的米类、意大利面、罐头、消毒用品货架全部空了。与抢购物资正相反,我身边的德国朋友普遍都很淡定,他们认为这就是一个比较严重的流感,跟感冒一样,会治愈的。一位嫁给德国人的朋友向我吐槽,老公和公公每天给她“洗脑”:要求她出门不要戴口罩,会被别人认为是病人;更不要去囤货,这完全没必要。为此家里还爆发了“辩论大战”。他们还说,就算不幸被感染上了,那也是上帝的选择,不如听天由命、随遇而安。
但你说德国人真的一点都不怕吗?事实证明并不是,我有一个朋友住的房子是一梯两户,之前有一个快递被邻居代收,回来之后,我找对方拿快递,敲了很久的门,对方都没开门,过了几分钟,我家的门铃响了,邻居猫着门缝露出半个脸说:你的快递我给你放门口了,然后迅速转身回家,把门关起来了。我个人认为,德国人还是有些恐慌的,恐慌的根本还在于他们对于新冠肺炎的认知不到位。
去医院看诊时,没人戴口罩
对于病毒的正确认知,也许不仅是德国民众不知道,德国政客、德国医生也不知道。德国新闻在报道新冠疫情时,大多是一句话带过:新增多少,死亡多少。很少有一些详细的描述,只有数字,作为观众,确实难对病毒有具象的认识。德国压根也没有宣传过一些防疫知识,新闻报道最多的就是没必要戴口罩,勤洗手是最有效的预防方法,这么说的背后,其实是德国已经没有足够的口罩供应人手一份了。按照德国卫生部部长的说法,让民众太过了解这个病毒,容易引发恐慌,所以最好不知道。但我认为了解这个病毒,不就是在提醒人们,躲开握手礼、大型聚会、人流密集活动等高危时刻吗?
收治新冠病人的医院ErlangerHautklinik 受访者供图
事实比我想象的还糟糕。1月13日,老公出院,此后一直居家办公。不久后,我们去埃尔兰根大学医院复查,这里刚刚有一个皮肤科的医生在参加慕尼黑研讨会时被确诊。这位医生隔离的综合楼,距离我老公就诊的眼科,仅相隔一个大花园的距离。我们当时很担心,备了口罩和消毒液前往,在医院入口处发现有消毒液供应,但医院门诊没有一个人戴口罩,包括医生、护士。之前在群里和华人聊,也看到过网上因为华人戴口罩遭遇歧视的新闻,内心万般纠结。到底戴还是不戴?戴了,怕被别人说成“异类”;不戴,又怕被传染。几番思想斗争,直到看诊结束,口罩一直被我揣在兜里,没好意思拿出来戴上。现在回头想想,真是一次冒险的经历。不过,这两天,医院似乎有了新变化。
德国的警察、消防、医护人员们在各地手举标语拍照,上面写着“我们为你们留在这里,请你们也为我们留在家里! 受访者供图
因为身体原因,我去了附近的诊所,之前这家诊所,口罩没有一个人戴。但去了之后,发现所有的医生、护士全部戴上了口罩,患者没有戴,但在分诊的前台,递上医保卡后,会自觉站在1米远的位置等候。这是我来德国四年第一次在诊所看到他们戴口罩。那天,我很安心地戴上了口罩,就诊的医生还夸我:没看出来,你的眼睛还挺大。截至此时,德国政府的核心疾控机构RKI将新冠威胁评级定为“温和”。联邦政府并未有任何具体、强制的防控措施,只是号召大家少出门,如果有人发热,还是按照原来就诊的流程,联系你的家庭医生,做检查后,分流轻重症病人,轻症和密切接触者居家隔离,重症送到医院治疗。我有一个朋友,在看望儿子回来后,确诊新冠肺炎,目前就是居家隔离。
我也明白,每个国家的国情不同,防疫方法也不同,但至少在已确知的病毒知识上,公众有权力知晓必要的防疫知识,比如“病毒在不同表面存活的时间”“借鉴了哪些防控手段”德国政府多少该给民众一个心理准备,“我们很可能也会有这么一天”。但很遗憾并没有,我们只能在自己的可控范围内,做好防护。最近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即便出门,口罩手套也都会戴上,进出门都会自觉消毒。以前和朋友经常去的一家面包房,这个时期的生意甚至比平时还要好。那家面包房的服务员从不用夹子拿面包,更没人戴口罩和手套,我身边的华人妈妈们果断决定再也不去了。
停课停工,回国不是明智的选择
女儿在停课之前,我每天都非常担心,她上小学二年级,一个班级24个人,出门前,会嘱咐她千万别拿手揉眼睛,没事就喷些酒精在手上,如果学校没有备酒精,就用自己的。因为是女孩子,还会听话地照着实施,同班的男孩子就不好说了,洗手、喷酒精一般比较难。最让我心惊胆战的一次是,埃尔兰根的一所学校,有一个学生确诊新冠肺炎,学校当天就关闭停课了,而恰巧我女儿同桌的哥哥姐姐全在那所学校上课,感染源的圈子一下缩小了,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还好,那天同桌被要求居家隔离,没去上学。
Heinsberg一家幼儿园4个孩子确诊,该地区所有幼儿园和学校都已关闭 图|dw.de
实际上,巴伐利亚州的政府从上周就开始讨论“要不要停课”,默克尔考虑到经济的影响,是不同意停工停学的。但3月12日,德国的“钟南山”Christian Drosten博士改变他以往的观点并支持学校停课是个转折。巴伐利亚州的州长也很有决断性,决定从3月16日,也就是周一开始,全州停学不停课三周,高年级上网课,低年级发邮件布置作业。妈妈群得知这个消息时,像过年一样,大家纷纷写道:终于停课了。孩子们放假了,爸爸妈妈也只能在家办公,老公所在的自动化公司,除了个别工厂必须在岗,建议有孩子的居家办公,没孩子的随个人意愿。德国没有父辈带娃的习惯,双职工的德国妈妈们,比较麻烦,托班关闭了,公益机构在开,但只针对医生、消防、警察等特殊群体,她们曾想过邻居之间互助一下,一替一天轮换着在家带娃,但这实施起来并不容易。
从周一开始到复活节假期结束,所有学校停课关门 受访者供图
我们在德国没有别的亲人,又不可能随便雇个保姆带娃,这个小家庭运转的前提是,一定要保证我们两个人都不生病,否则就只能把孩子送到福利机构,我不敢往下想。有许多华人朋友请了探亲假回国,说实话,我和老公也想过“要不要回国”的问题,但商讨下来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首先,德国政府认为接受教育是孩子的基本义务,作为家长不能阻止孩子接受教育,因此,出海关相对困难;其次,就算能过海关,一路上感染的风险也很大,到了之后,何时回来又是一个问题,万一荒废了上学、耽误了工作,也不划算;最后,德国回国的单程机票已经涨到了3万元/张,来回一家三口要花费至少18万元,更是承担不起。不如就安心待在这里,配合当地的防疫政策。
我们所在的巴伐利亚州算反应迅速的,率先宣布灾难事件,启动了灾难保护模式。所有医护医学院学生准备,警察国防军消防员后备役约45万随时待命。医院腾病床,再新添1000台呼吸机,虽然德国的医疗资源储备已经是欧洲最好。3月17日,开始关闭大众娱乐场所,餐馆可以营业,但就餐间距必须1.5米,而且整个餐馆不得超过30人;3月18日,开始关闭商场,生活超市改为每天都营业,包括周日开到晚上10点;药店、卫生用品超市、银行、加油站照常营业。巴伐利亚州还准备了100亿欧元准备金,扶持因为灾难受到损失的企业。但并不是所有的州都是这样。比如,北威州没有停学,仍然正常上课;柏林从3月18日(周三)才开始停工停学,公共场所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有人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的图片,天气好的时候,慕尼黑市中心的公园,挤满了晒太阳的人,附近的冰激淋店甚至比往常的客流还要多。
德国人心太大了,默克尔急了。3月19日,她在15年任职内首次就特殊情况发表全国电视讲话,她说,最难的是,我们所有人都不能碰面,而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她还表示,虽然德国医疗体系完善,但如果在短时间内收治太多重症患者,医院将不堪重负。目前尚无针对该病毒的疗法或疫苗。的确,德国对疫情的防控能力暴露了很多该国治理体系的弊病。截至当地时间20日23时许,德国累计确诊感染新冠肺炎人数已突破1.9万。鉴于此,巴伐利亚州和萨尔州当天宣布实施限制公民出行自由的宵禁令。规定从3月21日0时起至4月3日24时止,居民除因采购必需品、就医、上下班等必要事由外一概不得外出;如果不是一个人外出,则只允许和家人同行。同时,该州所有的餐厅和啤酒花园在此期间必须关闭,仅允许外送服务。德国终究要靠德国人来拯救,疫情周期会持续半年?一年?甚至更长?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就像薛定谔的猫,无从知晓。作为一名华人,我每天的生活,没有太多变化,女儿的德语我辅导不了,只能靠她自觉。至于“停课三周之后,会不会复学”,“如果持续延长,低年级的老师,会不会也开始直播网课了”,这个谁也说不准。
12月底圣诞节,虞馨带女儿去慕尼黑美术馆看画展 受访者供图
德国罗伯特·科赫研究所RKI所长威勒(Wieler)预计,德国在两三个月内确诊人数将会超过一千万。我不希望这个数字成真,德国并不像国内的社区,有居委会大妈、有网格员关心着你,给你送吃的送喝的,如果诺因基兴镇的食物断货,我也想好了,早早在院子里种了些蔬菜,自给自足。我们无法做到像德国人一样心大,但至少,得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熬过这个未知的艰难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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