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艳敏,人生跌宕
被拐卖到下岸村之后的第21个年头,乡村教师郜艳敏再一次被关注。这次大规模的关注,带给关注者的是正义感的释放,对于当事人,却希望这事早点过去。
从河北曲阳县灵山镇到下岸村只有6公里路,稍有颠簸,汽车从镇上一路开过去,越走越荒,泥路仅能容得下一辆车通过,隔一阵子就是一个低洼的大坑,刚刚下过雨,不知深浅的司机迟疑着不敢过去。直到接近村子的时候,才看到几个孩子娴熟地骑着电动车,后座上坐着伙伴,笑闹着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穿梭。
下岸村没有车站,也没有人家盖上二层楼,有一个小卖部能买到些日用品,青年们出去打工,留下的人种些玉米,也有人家养鸡、养羊,算是曲阳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庄。
郜艳敏1994年来这个村子的时候,是被人贩子拐来的。在此之前,她本来想回家帮父母收麦子,一个刚刚初中毕业的姑娘,挺喜欢读书,但家里条件不好,还有两个弟弟,就放弃读高中的念头了。在石家庄火车站,两个热情的妇女说是能介绍工作,她就跟着去了。
这个河南姑娘接下来遭遇了人生中最重大的打击。人口贩子已经有成熟的一套经验,一道贩子往往是女性,花言巧语,赢得信任,二道贩子之后是男性,他们把惊慌中的姑娘单独拘禁在一个小黑屋里,蹂躏、欺辱,还要防止她们自杀。等到买家来了,被拐卖的姑娘会把买家当成救命恩人,生意顺理成章。
她也是这样跟着买家刘老汉走的。那是一段惨痛的回忆,郜艳敏在小黑屋里用头撞在墙上,没死成,人贩子说,你这样死了,我们就把你扔在野外,你会被野狗吃了,如果活着,至少,你的父母还知道你在人间。
21个年头说快也快,郜艳敏今年40岁了,她现在已经习惯了把当时的买家当成自己的家人,公公80多岁了,身体不好,躺在床上一直没有起来,因为网友的讨论,她恐惧起来,担心追究她家人的责任,几次向记者提到公公当时是救人者的身份。“当时我公公去看我,他看我挺小挺可怜,但是人贩子不让我走,他又回家凑钱才把我带走,如果不是跟着他走,我可能已经死了。”
郜艳敏“嫁”进了刘家,她尝试和命运抗争,下岸村是个又小又偏的村子,唯一通向村外世界的小路狭窄且不平坦,跑出去的希望很渺茫。她绝望起来的时候自杀过,但三次都没有成功,时间拖得越久,人反倒逐渐平静下来了,她开始试着按照自己的方式在这个陌生的村庄里生活。
因为活下来,郜艳敏的父母终于知道了她还在人间的消息。女儿失踪之后,他们一听说哪儿有女孩子出事了,都以为是自己的女儿,就跑过去看,一次又一次地否定,对他们来说是万幸的好消息,但是女儿依旧没有音讯,两个人的心一直悬着。直到郜艳敏写信,他们的精神状态才好了一点。但当时母亲已经哭瞎了眼睛,父亲也得了一身的病,一个家庭被这场变故砸得几年没有缓过来。
等到郜艳敏能回家看父母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之后了,她和“丈夫”一起回到河南的老家,她当时想过今后就留在襄城农村的家里,不回河北了,但是父母内心很煎熬,考虑对方,也考虑自己的女儿,翻来覆去几次,还是觉得如果她不回去,公婆家就人财两空了,而且结过婚的女人再找对象也难了。
郜艳敏说她能理解父母的态度,当时的社会环境如此,尤其是农村,如今听起来觉得不可思议的选择,在当时也是权衡过利弊之后的结果。“有些人不理解我父母说那样的话,他们太善良了,那时候农村很封建,离婚的人很少。”郜艳敏又回到了下岸村,还要把日子继续过下去。
郜艳敏是村里最后一个被买来的姑娘,从全国的大环境看,之后拐卖人口的犯罪率有所下降。那是一段黑暗的往事,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是大事,很多村庄都像下岸村一样,娶不上媳妇的家庭攒上一笔“介绍费”买一个来。甚至很多受害者在漫长的时间之后也理解了这个逻辑,郜艳敏再提起当初的下岸村,坐在炕上,也很无奈:“那娶不上媳妇怎么办?”
当时的下岸村,穷是个祖祖辈辈要面对的问题,因为穷,外地的姑娘不愿意嫁过来,也因为穷,本地的姑娘希望嫁出去,把日子过得宽裕一点。家里的儿子长大了,那个时候出去打工的还不多,娶不上媳妇是整个家族丢人的事情。一个村里的老人不愿意再向外人提起那一段耻辱,他说:“如果能娶上媳妇,谁会去买媳妇呢?”
下岸村的形状是狭长的,核心就是延伸向村外的小路。房子沿路建在附近,人们聚集在路边聊天,羊群经过小路,留下一地狼藉,孩子们飞奔着玩闹,几个更小的孩子央求家人买雪糕吃。暑假里,村里的学校锁着大门,铁大门外,远远能看见在空中飘扬的红旗,走到近处才能看清楚,红旗的布料已经很陈旧了,平房的玻璃也破了。
一个男孩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摆弄手机,他在网上看到了本村郜老师的故事,在此之前他不知道郜老师是被拐到村里的,他说文章里一些地方说得不对,指出几处。男孩上小学的时候,郜艳敏和另外一个辉岭村来的老师在村上教书,他觉得两个老师都很好,但在一篇报道里,另一个老师的“主要任务之一是注意来访的记者”。
这进入到一个尴尬的故事,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不足以理解其中的复杂。郜艳敏说,她是从1995年开始在村里的小学当代课老师的,初中毕业的她算是村里文化高的人,校长请她去教学,她同意了。在学校里,她拥有了一个能够找到自我的世界,命运似乎露出了一点曙光,她挺喜欢和孩子们待在一起,教语文、数学之外,还教孩子们唱歌、画画。她以这种方式逃避残酷的真相,并且融入了这个村庄。
“开始教学,这就是我的家了。”郜艳敏说,她来的第二年就不再恨了,她接受了这种命运,开始成为一个下岸村人,说一口地道的曲阳话,和别人家的儿媳妇一样,给家里干活,孝顺老人,等到大女儿出生之后,她更不可能离开了,她很少提起丈夫,但是说起两个孩子,她是骄傲的:“为什么活着呢,还不是为儿女,为这个家吗?”
拐卖的历史成了一个丑陋的伤疤,揭起来生疼,既然走也走不掉,那就不如不去揭。这个从“罪恶”开始的故事,没有朝着正义得到伸张的方向发展,少女没有得到解救,人贩子不一定得到严惩,买人的一家也没有被绳之以法,在漫长的日子里,郜艳敏和这一家人逐渐处出了感情。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刚和自己命运“和解”的人会出名。2006年,她在村里教书的故事被媒体报道了之后,一下子在社会上引起了轰动,媒体一家一家地来,最初采访都能顺利进行,郜艳敏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又一遍,但是这个故事里有太多让人忧心的话题,拐卖妇女是伤疤,教育资源投入不足是伤疤,报道一出来,当地政府的脸上无光,应对媒体的方式简单粗暴,之后的采访被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阻拦,郜艳敏家门外有人站着岗,记者被以各种方式送走。
那一次郜艳敏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她没有想过出什么风头,突然间成了需要派人监视的人,这让她难以接受,她对来采访她的《南风窗》记者石破说:“我在下岸村小学默默干了六七年,是为了什么?现在不但不被认可,压力反而更大了。”如今回忆起那一段风波,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落下了毛病。“这几年也是被磨的,再坚强的人也会没有信心,现在身体也不行了,心脏也不好,不能受惊吓,一受惊吓就身体发抖。”
郜艳敏在2007年1月当选了“感动河北十大人物”,这算是她生命中的一件大事,她很少离开村子,这一次她因为在村里教学得到社会认可和荣誉,还要去省城参加盛大的颁奖仪式。她穿着一件红毛衣站在颁奖台上,特别激动地挥手。
如今,郜艳敏的家里,进屋最显眼的位置上还挂着当时的照片,她“闪亮登场”、“与省领导亲切留影”、“与当选姐妹一起”……在她的心里,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有荣誉,也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村里的马路是我评上这个以后修的,这才好走,原先这里就只能过一辆自行车。”郜艳敏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说。
但郜艳敏出名之后,她在村子的人缘直线下降。和郜艳敏家算是关系不错的村民老杨说,2006年各地记者来采访的时候,村里人觉得很多东西“不对劲”。
“她跑到村里多少年都没人住的破房子里,在那儿做饭,记者拍照,那根本就不是她们家的房子,是个快倒的老房子。”老杨说,村子里以前吃水困难的时候,去附近打过水,但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记者来的时候,她找了几个老年人去挑水,又拍了照片,“这些人以前去都没去过啊”。
三个大队的干部去县里开会,看到了《燕赵都市报》上刊登了下岸村的照片,下面图说的大意是,下岸村60岁以上的老人几乎都过着单身生活,一辈子没结婚,也没有人管。“事实上我们村就一个这样的老人。”老杨说。
郜艳敏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要从她最不愿意回忆的被拐开始讲起,之后讲到她对孩子的希望和付出,在既定主题的需要之下,郜艳敏的生活环境越艰苦,越能有效地传达报道的主题。与此同时,村民们也在意自己村庄在外界的形象,他们质疑照片的客观性以及一些事实的准确性,但是并没有和外界直接沟通的渠道。
在记者一轮又一轮的采访之后,一个村民们认定的联系出现了,是郜艳敏把媒体领到村里的,一切不真实的或者是真实但影响不好的报道都和她相关。村里的人际传播是快速的,关于郜艳敏“造假”的说法在村里很快传开了。一位和郜艳敏年龄相仿的妇女告诉记者,村里人找附近村子的姑娘相亲,对方的第一反应就是你们村到现在还在烧牛粪蛋,绝对不去。“村里多少年都不烧牛粪蛋子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造假。”
村庄里的生活节奏算是安逸,农忙之外的时间,不少人会聚在一起打麻将、聊天,郜艳敏不愿意参与,也没空参与,她的时间大部分用在学校里,教学之外,她还要劳动、照顾家人。“最美女教师”和大部分村民拉开了距离,关于她的说法开始多了起来,有人说看了新闻报道上如何造假,郜艳敏开始在村里教书的时间点也被村民指出是有误的;有人看到她去邮局取钱,说她说假话是为了突出村里的贫困,给自己找好处。
在媒体的报道中,郜艳敏的形象“感动河北”,但是在村民的眼里,郜艳敏仍然教书、劳动、和丈夫吵架,所有的琐碎加在一起,她仍然是一个普通人,拿一份教学的工资,并没有感动谁,甚至有人觉得村里的孩子出去继续读书,成绩根本就跟不上,但是郜老师是想换都换不掉的。
让村里干部不满意的是,修路建学校的政绩成了郜艳敏的功劳。关于村里的几件大事,媒体的说法、村民的说法和郜艳敏的说法在一些细节上不一致,之前在村里担任过干部的杨国明说,村里的小学有六间新房,是1999年村干部跑教育局之后盖的,下岸村通往村外的小路是2007年修好的,村干部跑交通局跑了好多次,走的是公路村村通工程,但是一到了媒体报道上,这些和郜艳敏没多少关系的事情,也成了她的。
老杨说,为了修这条路,村里人晚上也要看着石料,他自己也看了七宿,下雨的时候,要及时用塑料布盖好,费心费力,但路修好的时候,记者拿着照相机到村里来了,没人拍真正劳动的那些人,直接找了郜艳敏。“他老公在那儿整路边,村民们看见了觉得很可笑,路都修好了,他在这儿干活儿,记者一来拍照,宣传出去的就是郜艳敏。”
但是郜艳敏觉得,是她两次找了《燕赵都市报》的记者,让他和县里沟通,呼吁修路的事情。外界的力量在村子内部是一个虚幻的角色,谁也说不清楚郜艳敏在外界到底有多大能量,能不能修路,村里人更在意邻村人一句“牛粪蛋”的评价和谁也不知道有多少的捐款,矛盾和误会一直在加深。郜艳敏最怕被人说的事情是“贪污钱”,她对此非常敏感,有人说她在邮局取了多次汇款,但是她否认了这种说法,她说自己除了“感动河北”1万元的奖金她自己留下了1000多元,没有一分钱的善款是她收下的,更没有用在自己身上。她显得很委屈,她哪儿知道记者每张照片都拍了什么,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说这些。
议论郜艳敏的人里也有人和她身份相似,都是曾经被拐卖到村里的妇女,但为郜艳敏说话的只有当初把她买回家的家人和婆家的几个亲戚。在这种环境里,郜艳敏是被孤立的。老杨说,除了在外界的名声,她可能过得也不好,这几年里,她还是和丈夫吵架,不被村里人理解,最好结果也许是县里和她关系不错的宣传干部带她离开吧。
2009年,以郜艳敏为原型的电影《嫁给大山的女人》上映,和郜艳敏的故事并不完全一样,这是一部充满“正能量”的电影。女主角被人贩子骗入大山中,村里的老人借钱把她救了下来,女主角被感动,当上村里的小学老师,故事还虚构了一个男朋友,为的是体现她“面对爱情的诱惑时,依然选择留在山里”。电影在当时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甚至郜艳敏自己都没看过。
电影真正引起反响是在2015年7月,有人质疑《嫁给大山的女人》里宣扬的价值观,之后关于郜艳敏的报道再一次传播,与2006年不同的是,人们的情绪不仅是“感动”。在微博上,网友质疑的声音更直接地表现出来,“拐卖妇女没人追究,教育落后没人关心”,“感动”和“最美”一时都尴尬起来。
下岸村里只有中国移动的手机信号,没有几家人安装网络,郜艳敏很少接触互联网,正是暑假,在石家庄上高中的女儿回家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和女儿在一起。一个素不相识的记者打来电话,告诉她网上正在讨论她的新闻,问她的想法。郜艳敏觉得莫名其妙,没有多久,公安局的人就来了。
“公安局、教育局、宣传部的都来了”,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郜艳敏紧张起来。“他们问我报案过没有,说要调查一下。”关于被拐卖,从来没有人这么郑重其事地问过她,眼前这一幕如果发生在1994年,对于郜艳敏来说,一定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她从来没有报过案,她需要被救助的时候,也没有人问过她。在被拐卖的第21个年头,突然有人来调查,而且“局长、副局长都来了”,她反倒觉得害怕:“我成天在这个村里待着,政府的政策我也不懂,不懂就去相信政府,政府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当了20年老师,又是“感动河北”的人物,这么久了,怎么突然就要调查呢。“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人贩子还能找到吗?他们的样子都变了,就算我记得长什么样还能找着吗?”
宣传部的干部到了她家,手机没有信号,口头上告诉她网友的各种反应,她格外在意那些说她不好的评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人说她是“国家的耻辱”,翻来覆去地把这个词说了好几次,谁安慰都没有用,她一方面受不了指责她的评论,另一方面也担心家人的安全,她认定这一次对她的关注是一次伤害。“伤害我,还伤害我的家人。”
郜艳敏觉得自己背负了很大的压力。“我公公都80岁了,婆婆70多岁,两个孩子明年一个高考一个中考,我知道很多人都是为我好,可是有什么用呢?”她也试图去理解那些她素不相识的网友,“我知道大家也是说说,发泄他们的气愤,在气头上都会说话发狠。有些事情,你身在这儿,真的身不由己。”
干部们和几家媒体走了之后,全家人陷入恐慌。郜艳敏的丈夫一直在山上放羊,吃饭时间也没有回家;80岁的公公躺在床上没有起来,他正是21年前把郜艳敏买回来的买家。“人都是有感情的,我不可能再去伤害老人孩子,把谁抓起来,对这个家庭都是伤害。”
郜艳敏在村里朋友不多,频频造访的媒体让她更加焦虑,她婆婆看到了有记者接触议论她的村民,她很急迫地跑出去大声呵斥,说到生气的地方,情绪激动,说了脏话,然后气鼓鼓地回家。郜艳敏有她很善良、坚强的一面,处境糟糕起来,也表现出彪悍的一面,她说得很坚决,对着丈夫和婆婆,像是命令,咱们直接回河南老家去,但应该也只是气话,平静的时候,她说自己还是舍不得村里的孩子。
郜艳敏真正的朋友在河南老家,她家里电视柜上摆了一张照片,那是去年弟弟结婚的时候回老家拍的,照片里郜艳敏和另外三个姐妹都笑得特别开心。“我们四个人是最好的,她们现在都过得不错,一个开了饭馆,一个做服装,还有一个开养殖场。”
如果没有被拐卖,她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的呢?她没有做过这种想象,这一辈子她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眼下,她希望这一场风波快点过去。“我不可能再回到十八九岁啊,说一千次一万次,说什么都已经晚了。”